史思明和安禄山的遭遇还真是如出一辙,都是宠爱小儿子,想废了长子立幼子为储,长子畏惧,弑父夺位。不过史朝义比安庆绪还是有良心一点,没想杀自己亲爹,兵变时还告诫众将不要惊吓史思明。后来内讧四起压不住场,才杀了史思明,也是手下将领动的手。
菡玉听完便问:“史思明宠爱的儿子是哪一个?现在何处?”
小玉道:“是史朝清,一直留守范阳。”见菡玉低头细思,又问:“史思明正准备寇击潼关,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陕州那边一定很乱,咱们还要去范阳吗?”
菡玉不答,只问:“朝廷那边如何?”
小玉道:“二师兄和大宁郡王已经退守闻喜,潼关守将现在是卫伯玉和鱼朝恩——卓兄这么说的,不知他俩是什么官职。史朝义多次进攻礓子岭,都被卫伯玉击退,潼关暂无碍。”
菡玉道:“史思明一死,更难攻下潼关了。史朝义弑父篡位,定会杀史朝清已绝后患,范阳少不得也要大乱。怨灵因战乱而起,尤恨胡虏。据我所知,范阳是第一个受袭的重镇,它们一定会去。”
果然被她不幸言中,史朝义即位后不久,就秘密派人到范阳,命张通儒杀史朝清及其生母皇后辛氏。此时叛军的将领大都是当初跟随安禄山起兵的老臣,如果说安庆绪凭借乃父的威信还可坐得住皇帝之位,史思明靠实力还压得住场面,那么史朝义作为一个军功平常的后辈,就完全没有指使这些叔叔伯伯的能力了。再加上叛军内部多次内讧,人人自危,谁还肯替他人卖命,都以自家权柄利益为重。史朝义不仅杀了史朝清和辛氏,连不肯归顺的数十名将领也一并除去,大开杀戒。这些将领岂甘任人宰割,无不起兵抵抗,范阳城中一片混乱。
菡玉和小玉一路上少不得要受叛军的辖制盘问,骑马也花了好些日子才到范阳。范阳、平卢等镇一直被叛军占据,未经战火,反倒比河东、洛阳一带平静宁和。但到接近范阳城时,难民又逐渐多了起来。
入暮时,范阳城墙已遥遥在望。天色擦黑,出城的官道上仍有络绎不绝的难民,个个只带随身细软,形迹仓皇,从城中源源不断地涌出来,逆向而行都觉费力,二人只得下马步行。好不容易走到城下,只见城墙上并无守军,旌旗七倒八歪,而城门口两小队人马正在混战,难民就从战团缝隙中钻出来。
小玉拦住一位手挽包袱匆忙出城的老妇人问:“大婶,城里面出了什么事?”
老妇人跺脚道:“造孽哟!皇后大王的头都让人割了挂在大门上,杀来杀去,满地都是死人!郎君、小娘子,你们怎么还往回走啊,赶紧逃吧!”
小玉还想再问,老妇人一闪身,急急忙忙自顾逃命去了。
菡玉拉起马逆着人流往城门处走。刚到门前,里面又冲出来好几百人,混战一气,把门都堵住了。有些难民没来得及出来,被夹在乱兵阵中,刀枪无眼,被误伤的也不在少数。
小玉问:“这可怎么办?”
菡玉道:“范阳西北依山,东面应该也有城门,绕到那边去看看。”挤出人群,策马依着城墙根向东而去。
范阳城一圈有几十里,此时天又断黑了,只有西天新出的上弦月投下些许光亮,走了许久才到城东。刚转过城墙东南角,迎面一阵冷风挟沙吹来,菡玉伸出袖子去挡,待风过去放下衣袖,忽然觉得好像和方才有些不一样。她转头看向小玉,示意她勒马停下:“你有没有觉得……有点不对劲?”
小玉侧耳细听了一阵:“什么动静都没有啊……”忽然脸色一变:“城里……没有声音了!”
刚才还乱哄哄喧闹不止的范阳城,一阵风过去,突然变得静谧无声。
菡玉二话不说,掉头就往南城门飞奔。二骑疾驰至城门口,片刻之前还被混战的乱兵堵住的城门,此时已是空荡荡的一片,不闻人声。从门外到门内的大街,横七竖八躺满了士兵和难民的尸体,互相枕藉,宛若只是睡去。
菡玉翻身下马,拣着尸体中间的空隙落脚走进城门。门内就是一纵一横两条大街,也都如门口一样,被零落的尸体覆盖。小玉跟在她身后,恨道:“才这么一会儿,居然……还是晚了一步!”
菡玉抬头眯起眼看了看月亮:“怨灵还在城中。”
小玉顺着她视线看去,那一弯细如镰刀的上弦月,竟失了银刀似的光华,被一层朦胧的雾气罩着,丝丝如血。天幕上隐约可见云层的轮廓,但那层红雾却辨不出哪里是边界,仿佛一张遮天的巨网,连天空也都被笼住。
小玉掌心微汗,伸手捏住袖中崭新的笛子,转头见菡玉已经把笛子取在手中,问她:“我们只有两支笛子,怕不怕?”
小玉咬着牙摇摇头;“不还有两副喉咙么,怕什么。”
菡玉道:“那就走吧。”
两人抬脚欲往西城方向去,刚走出两步,忽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从侧里飘出来,拦在她们面前丈余远处:“你们俩怎么还留在这儿?快走!”
小玉喜道:“卓兄,你也来了?有你我们就不怕了。”举步迎向他,走到半路,突然觉得身边少了什么,回头一看,菡玉还站在原地没动,眼帘低垂,看不出悲喜神色,只是面无表情。她又转头看向卓月,他的脸一如既往地没在斗篷的阴影中,面朝她们的方向。她看不见他的神情,却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并不是在看她。
两个人都是一动不动,她站在他们中间,忽然觉得步履艰涩,往哪一边都是千山万水般难以跨越。
过了许久,他才说:“怨灵还在城内,你们俩抵挡不住,走吧。”
小玉道:“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它们涂炭生灵、不闻不问?”
卓月道:“凡事量力而行。”
正说着,月色却忽然亮了起来。三人抬头去看,那层笼罩天空、遮蔽月光的紫红云雾,忽然急速地向北方消退而去。小玉异道:“它们为什么要跑?难道还有让怨灵畏惧躲避的事物?”
卓月和菡玉听她这话,异口同声道:“不好,快走!”却是一个往北,一个往南。菡玉回头朝着城门没跑出几步,卓月立即从北面绕回来拦住她,斥道:“你要往哪儿去!”
菡玉挣开他的手后退两步:“她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你先走。”
他的声音中已隐含怒气:“我要你护着?”
小玉不明所以:“你们在说什么?再不追,怨灵就跑了!”
“跑?一个都休想跑!”城门处忽传来一声女子的清叱,人为到旗先至,鲜红的引魂幡迎风呼地展开,旗上金光若隐若现,凌空悬在三人面前,拦住了去路。而后人影才慢慢映显出来,白衣如新,神情冷肃,环顾四周遍地横陈的尸首,厉声道:“上次让你侥幸逃脱,不但不思悔改,还变本加厉,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举!这几百条人命,就是将你打进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也不为过!”
“引魂使?卓兄!”小玉大惊,铮地一声拔剑横于胸前,挺身站到最前面,捏了个剑诀,“你快走,这里我来挡着!”
他却极是冷淡:“你以为你是谁?一个个都当自己是大罗金仙、铜头铁额?你们就那么确定,她一定能收得了我?”
大引魂使怒道:“厉鬼休得猖狂,今日你噬去这百条魂魄,待我将你拘回地府交予阎君,都要叫你一一偿还!”
菡玉忙解释道:“大引魂使明鉴,城中死者魂魄乃怨灵所噬,与我等并无关系。”
“怨灵?”大引魂使冷笑,“我做引魂使近千年,还从来没听说过什么会噬人魂魄的怨灵。”
卓月嗤笑道:“你没听说过不等于没有。承蒙尊使看得起,觉得我一个小小鬼魂能一下杀掉满城几万人,还将他们魂魄全都吞吃干净。如果我真有这么厉害,尊使以为,你有几分把握能拘得动我?”
大引魂使一顿:“有什么话,回去和阎君说。你没做过的自然不会冤枉你;你做了的,因果报应一样都少不了。” 说罢念动咒语,引魂幡无风自鼓,猎猎作响,手中亦举出勾魂锁,乌黑的铁链上金光浮动。小玉见状,举剑便飞身冲了上去,半途中突然手腕一翻收回长剑,直直地就往勾魂锁上撞去。幸而大引魂使眼疾手快,侧身避开勾魂锁,另一手翻掌拍向小玉。小玉出左掌与她相击,借力一个鹞子翻身,又落回原地。
小玉一击不成,紧接着又冲上去。菡玉吓得不轻,连忙拉住她:“小玉,你干什么!”
小玉侧过脸冲她一笑:“这是明珠姐姐教我的,她那锁扣住了一个人就解不开了。你快和卓兄离开这里——放心,我是活人,不怕她。”
大引魂使喝道:“凡人包庇厉鬼,妨碍冥界执法,一样拘你!”
小玉笑道:“拘就拘,反正还得送我回来还阳不是?”飞身跃起,这回却不闷头往勾魂锁上撞了,剑尖向大引魂使递去。
大引魂使这时也看清了小玉容貌,认出她来:“是你?你还魂回体了?”
小玉一愣,旋即明白过来,欺近勾魂锁,又逼退大引魂使几步,更远离菡玉立身之处。双方一招一式地交起手来,看得出大引魂使对凡人还是有所顾忌,束手束脚,一时倒也没有占到小玉的便宜。
菡玉道:“卓兄,趁现在有小玉挡着,你快走吧。”
他冷冷地睨她一眼,站着一动不动,毫无要离开的意思。
菡玉急了:“难道你非得看小玉和大哥一样被引魂使勾了魂魄才肯走?”
“她自找的。”
菡玉一股血气直冲脑门:“她是为了你!”
他依然冷冷不为所动:“谁要你们替我挡?”
那边小玉已经和大引魂使过了几十招。小玉毕竟是普通人,身法再轻巧也比不过大引魂使无形无体进退自如,数十招下来渐渐有些气喘,步法也慢了,一个不察,就被大引魂使绕开,撇下她直取卓月而来。菡玉想也不想就要冲上去抵挡,被卓月一把拉住,拎着她闪身避开。
就这一瞬的功夫,大引魂使还是看见了菡玉的脸:“你们俩……你又是谁?!”随即又被赶上来的小玉缠住。
小玉急得大吼:“你们俩还在这里磨磨蹭蹭的干什么?还不走!”
菡玉灵机一动,说:“卓兄,大引魂使已经看见我和小玉面貌,如被她发现我俩实为同一人,定会将我拘走,后果不堪设想。你就当为我和小玉,快些离开这里罢。”
他这才说:“要走一起。”仍如上次一样揽住她腰身,疾速掠过空无一人的街道,飞檐走壁如履平地,瞬时就上了城墙。
菡玉又道:“卓兄,你这样带着我走不了远路的。”指了指脚下城门,“我和小玉骑来两匹快马,就在城门口,你放我下去骑马,咱们分头走。”
他停在城楼上,侧过脸来,揽着她的手还没有放开。菡玉不敢看他,只低着头说:“你不用替我担心,我又不是鬼,引魂使的令牌探寻不到我的踪迹,没有负累你还能走得更快,不是两全其美。我早就和小玉约好了,倘若中途失散,就到恒阳上次投宿的客栈碰头,你也知道怎么找我们的罢。”
卓月毫不疑心,带她跃下城墙。菡玉解开系在城门口的马,骑上跑出去几步,又回头叮嘱道:“我们会等你,你一定要来,不见不散。”见他点了头,才转身策马离城而去,手心里却还是微微沁出汗来。
二四o月迁
洛阳为两京之一,却又不如长安有险可依,四战之地易攻难守,自安禄山起兵反叛以来,几经辗转易手,战事频发,城垣残破人丁凋敝,几乎已是一座荒城。菡玉进城后找了许久,才在一条偏僻的小巷子里找到一家可歇脚的小客栈。
客栈门外的马棚塌了半边,另半边摇摇欲坠,棚中堆满了柴禾杂物。她只好把马系在墙边,步入店内。恰巧这家客栈也经营吃食生意,有三两个食客在座,都是和她一样过路的旅人。
她坐下来点了一碗清汤面,刚吃了一半,忽闻门外传来马匹咴咴嘶鸣,听起来像是她的马,间杂喝斥人声,连忙放下碗筷出门查看。
却是一名锦衣青年男子正在拉她的马,那男子身条文弱,似乎对马术也不甚熟稔,而马已被他折腾得有些不耐,犟着脖子就是不肯听他指使,哧哧地直打响鼻。
菡玉上前去抓住缰绳,青年男子一看主人来了,急忙放了手,也不辩解,一闪身钻到马头前,拨开墙角一丛低矮的灌木。菡玉定睛一看,那从灌木竟是一株牡丹,叶子已经被马啃去了大半,仅有的一朵花也未能幸免。
三四月间正是牡丹花开的时节。前朝时洛阳牡丹一度冠绝天下,至本朝更趋风行。太上皇曾召人在骊山种下各色牡丹一千本,就是出自洛阳花师宋单父之手笔。往年每到这个时候,长安洛阳两城处处可见牡丹芳姿倩影,满目锦绣堆叠,甚至有不少外乡人特地赶过来一睹花王风采。如今几经战火,民不聊生,谁还有心思管这等风雅物事,只剩一些以前残余的花丛,也无人料理,自生自灭,枝杈横斜不成样貌。
青年男子折下那朵牡丹,小心翼翼地摘去四周污毁的花瓣,只留中央些许,虽已折损,但国色难掩。他对菡玉歉疚地一笑:“这位兄台,在下并非有意惊扰你的坐骑,只是不忍这……”
菡玉释然道:“无妨。我这马刚赶了远路,只怕不太温顺,没有伤着郎君吧?”
青年笑道:“多谢兄台宽谅。敝姓孙,行六,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菡玉道:“我姓吉……”话音未落,忽闻巷口有人高声喊道:“六郎,你在那里干什么呢?怎么这么久,娘子都等着急了!”
菡玉闻声望去,只见巷口停着一辆马车,车上下来一位头戴帷帽的女子,旁边陪着赶车的老仆。那女子看不清容貌,但身姿娉婷,举止娴雅,可以想见是一位佳人。
孙六郎忙快跑几步迎上去,举起手中半朵牡丹道:“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只从马口抢下这半朵来。”
女子嗔道:“我还道你碰上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急冲冲地就跳下车去了,原来就为了这么半朵牡丹?”
孙六郎道:“我知道你最爱牡丹,如今洛阳破败至此,难得才寻到这一朵。”
那女子便不说话了。孙六郎又说:“我替你簪上吧。”掀起帽裙来,把牡丹簪在女子发髻上。
菡玉隐约看到那女子侧脸,觉得十分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不由往前走了几步想探过去细看。女子一见有陌生男人凑近,忙把帽裙放下,小声道:“六郎,天色不早了,我们走吧。”
孙六郎道:“前方就有一家客栈,可去投宿。”
女子透过帷帽瞥了菡玉一眼:“六郎,这家店如此僻陋,我们还是再往前走走找一找别的吧。”
一旁赶车老仆道:“娘子啊,天就快黑了,再往后不知要到哪里才能找得到住处。现在这样的世道,头上能有片瓦遮风避雨就是运气了,哪还有那么多讲究?”
孙六郎叹道:“都是我不好,不但连朵像样的牡丹都给不起,还要你跟着我受这样的苦。”
女子顿时心软了,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六郎,你千万别这么说。这些时日你吃的苦哪里比妾身少?夫妻本就该患难与共的。是我的不对,今晚就在这家店投宿好了,早些歇息,明日一早好上路。”
原来这女子是孙六郎的妻室。菡玉心想。那一定是她眼花认错人了。
两人相携从她身边走过,孙六郎招呼道:“吉兄,你也住这家店里?”
菡玉答道:“是啊,我骑着马在城中转了一个多时辰,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一家客店。”
孙六郎一听,转头对他家娘子说:“云儿你看,康伯说得没错吧。今晚就权且再此处将就一下,明日一早速速离开罢了。”
娘子低头不语,菡玉闻言却是一震,脱口道:“你叫她什么?”
孙六郎一愣:“什么?你问我?叫她云……”
话未说完就叫娘子厉声喝断:“这位郎君与我们素不相识,何以贸然探问有夫之妇闺名?望郎君自重!”将袖子一甩,任凭孙六郎在后头连声唤她:“云儿!云儿!”也不理睬,径自进店去了。
菡玉有些尴尬:“娘子或是误会了,在下并无唐突之意……”
孙六郎道:“吉兄是心怀宽广之人,一场误会。”眼见娘子进店和掌柜说了几句,已经由小二领着上楼去,匆忙对她一抱拳:“回头再向吉兄陪不是。”飞奔着追进去了。
菡玉从未料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被当作轻薄无礼的登徒子,不禁自嘲地摇头笑了笑,也随后回到店内。方才吃了一半的清汤面已经凉了,她又坐下吃了几口,勉强填饱肚子。
这家小店一共只有五间客房,此时只剩楼下最里头靠边的一间,因挨着围墙,墙外就是荒僻的街道,旅客们担心不安全,都不愿意要这一间。菡玉自是无所谓的,收拾收拾便住了进去。
今晚是个亮星夜,天中虽只一弯月牙,夜色倒还明亮,从狭窄的窗户中透进来的一些光亮也照得地上银白如霜。
离开范阳也有些时日了,不知卓兄和小玉脱险了没有。她既担心他们被大引魂使所困,又害怕一旦他们脱身碰了头,他就会发现她的谎话。她不知道届时该如何面对他——以及他们。
她在榻上躺了足有半个时辰,翻来覆去的一直睡不着,只好翻身坐了起来。客栈中仍有人声,远远传来堂前收拾桌椅的声响。她推门出去,走到院中,正巧转角处也有一人迎面过来,脚步声又轻微,两人险些撞到一起。那人比她更受惊吓,手中提灯失手掉在地下。
菡玉眼疾手快,伸手一抄把灯笼捡了起来,幸好还没有烧着。她举灯还给来人,抬头一看,却是孙家娘子,此时没有戴帷帽,一张丽颜被灯笼照得清清楚楚,正是她记得的模样。菡玉不由愣住,举在半空的手也忘了收回。
孙家娘子看到她脸色便是一沉,见她如此情状更是不悦,劈手夺过灯笼低头绕开她就走。菡玉唤道:“娘子留步!”她也不应,步履更急。菡玉只好问:“敢问娘子可是姓许?”
孙家娘子这才停住步子,转过头来,面容依然冷肃:“你怎知道我姓许?”
菡玉试探地问:“娘子不认得我?”
孙家娘子冷冷道:“妾身眼拙,不识尊驾。”
菡玉低头拜道:“之前乍见娘子容貌,似是故人,仓促之间不敢冒认,对娘子多有唐突冒犯,并非有意,还望娘子海涵。”
孙家娘子沉声问:“你又是什么人?怎会认得我?”
菡玉答道:“小人原在睢阳治下宁陵县做过文书小吏,与许太守也只有过数面之缘,娘子肯定更不会记得小人了。睢阳一战,许公、张公以一郡之力拒敌数十万,屏障江淮,固守近年,直战至矢尽粮绝,万余兵士只剩数百,何其壮烈!时隔数年,我竟又得见许公后人,实乃三生之幸也。”
许娘子却只是冷冷地看着她,没有言语。菡玉顿了一顿,才接着问:“我有一故友,曾在许公府上教习书画,姓王,不知娘子可有他的消息?”
果不其然,许娘子一听这话,脸色大变:“你究竟是什么人?”
菡玉道:“小人是宁陵县的……”
“胡说!”许娘子厉声打断,“爹爹公私分明,我在家时足不出户,从未见过官衙中人,更别说睢阳下属县的一个文书小吏,你怎么会识得我!你和孙六又是什么关系?他让你来的?”
菡玉愕然道:“我和孙兄萍水相逢,刚刚才碰见的而已。他为了给娘子摘一朵牡丹,而那牡丹被我的马嚼了,娘子也都知道。”
许娘子却不听她解释,自道:“你只管回去告诉孙六,我既已嫁了他,自会一心向着自己夫君。他有什么疑窦心结,大可以直截了当地来当面责问我,犯不着假他人之手,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手段,未免太不磊落!”说罢愤愤地将手中灯笼往地上一掼,再不理会菡玉,疾步转回廊下。
菡玉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许娘子早走得不见影了。她没想到自己几句探词竟探出一段三人之间私密的曲折纠葛来,完全非她所料,不禁有些哭笑不得。想想也是,许娘子现今仍安然无恙,也不认识小玉,自然是经历大有不同。她无奈地笑着摇摇头,转身准备回自己房间。
“你所知的早就作不得准了,”隔着半敞的窗户,屋内忽然有低沉的声音传来,“从你遇见我的那一刻起。”
菡玉正走到门口,隐约看到窗内似站着一条黑影,大吃一惊,转身就跑。他的速度却是快如光影,倏忽就从窗边到了门前,抓住她的手拉进了屋内。门“砰”的一声重重关上,震得撑窗的叉竿啪嗒落地,窗子也应声而闭。屋内顿时一片漆黑。
他的手骨瘦嶙峋,却如铁箍一般有力,死死卡住她的手腕,挣脱不得。她想往后退却,背已抵着墙板,避无可避。她奋力格开他些许,双手成拳抵着他胸口,能明显感觉到拳下胸膛剧烈的起伏,昭示着主人此刻波荡的心绪。然而却没有呼吸声,半点也不可闻,四周寂静得只能听见她一个人的喘气声,粗重紊乱,让她不由地也想屏住呼吸。
她以为他会大发雷霆,但直过了很久,连她自己的喘息都平稳下来了,他才开口,已全然听不出语中怒意:“刚才和你说话的那个女人是谁?她好像对你很生疏。”
他说话时终于有了气息波动,近在面前咫尺,轻轻拂过她鼻尖面颊。她微有些不自在,偏过头去回答:“是以前认识的。”停了一下又补充道:“就是以前……我还是小玉的时候。所以她并不认得我。”
“应该说,以前你还叫小玉的时候。”他淡淡地说,语声中分辨不出是喜是怒。她不禁抬头去看他,屋里漆黑什么也看不清。她又想起其实他是看得见自己的,忙又将头低下。正自忐忑着,他又问:“是怎么认识的?”
“她是睢阳太守许公远的遗孤,我们同在一间野外的破庙里借宿过,说过几句话。夜半怨灵来袭,她和夫婿双双罹难,我没能救得下,自己也险些丧命,幸而你……”她及时停住,没有说下去。
他的耳朵却极尖:“幸而我什么?当时我也在场?”
“是,”她的声音低下去,“那回是我……头一次遇到你,你救了我一命。”
“原来咱俩是这么认识的。”他轻笑了一声,“你知道我和小玉是怎么碰上的吗?”
她屏息不敢作声。过了一会儿,他自己说:“她帮一个道士驱鬼,驱到了我头上,是她自己认出我来的。我是救过她不少次,也有几回是像你这种见义勇为拔刀相助。不过,我觉得称之为鲁莽更恰当些。我怕她不小心玩丢了小命你也要跟着遭殃,才一直和她结伴而行。”
菡玉说:“我那时候的确很鲁莽。”
她看不见他,却突然觉得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变得凌厉,而他说出来的话,语调却还是柔缓的,好似只是寻常闲话家常而已。“那女子的夫婿,我是说死于怨灵之手的那个,姓王?”
她点了点头。他又问:“但她现在的夫婿,姓孙?”
菡玉只好又点了点头。他继续说:“你第一次遇见卓月,是在至德、乾元年间;而小玉却是在她十四岁时就见过我了。”
菡玉辩解道:“爹爹遇难后,我也曾被人搭救接回京中,只是一直不知恩公是谁。后来救了小玉,才知道是你。”
“我跟你有什么交情,为什么要救你,还做好事不留名?我像是这样的人么?”
菡玉无言以对。他接着问:“在那之前还见过我吗?”
她定了定神,答道:“你有一段时间和爹爹交往颇多,时常来我家里,不过我都没有亲眼见到,只是耳闻。”
“那你对我耳闻了多少?”他略一停顿,“听说过我的家事么?”
菡玉本还在考虑如何措辞,不意他问的是家事,支吾道:“这个……我只辗转听到过一些坊间的传言……”
他倒仿佛对自己的流言蜚语很感兴趣:“说说看呢。”
菡玉咳了一声:“听人说……宰相夫人原是蜀之大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