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郑州这近一年来,没有再听到任何异常的消息。安阳战场上的那场怪风,也许真的只是巧合,风是到时候自己停的,和她吹奏镇魂调并无关系;鲁炅之死,也许纯粹就是畏罪自尽而已,并非死于他手。就像雨夜的这声狼嚎,只是她自己杯弓蛇影、草木皆兵罢了。

希望如此……希望如此。

时已过二更,士兵们大多歇下,营中只有守卫往来巡查。菡玉转身正要回营帐,营外忽然一骑冒雨疾驰而来,虽浑身被雨淋透,仍奋力挥舞手中小旗,到营前还有几丈远即振臂高呼道:“喜报!喜报!太尉又打胜仗了!”

巡值的守卫纷纷聚拢过来,固定的岗哨只恨自己不能擅离职守,也都翘首观望。驿兵一下马就被围在中央,喜形于色道:“大前天太尉刚在怀州城下大破安太清,撤军回河阳。史思明自作聪明,沿河而下欲绕道城西袭击河阳,被太尉截杀于河中沙洲,进退不得,斩首一千五百余级!”

守卫齐声欢呼,惹得附近军帐的士兵也探出头来询问缘故。菡玉示意大家小声,说:“今日时辰已晚,欢庆暂免,以免惊扰将士们休整。明早下官即张榜昭告全军。”又问驿兵:“太尉何时回军?”

驿兵道:“沙洲距此仅十里,明日晌午太尉就将率军回河阳了,因此命我连夜赶回传递捷报。”

菡玉道:“下官早就安排好营宿事宜,只等太尉凯旋而归了。”

一旁守卫议论道:“太尉这回又接连告捷,拿下怀州指日可待,不知陛下要再封他做什么官儿?”

另一守卫道:“太尉都已位列三公,封郑国公,文至中书令、侍中,武至天下兵马副元帅。再往上去,只能封王了吧!”

驿兵道:“太尉若能击破史思明平定战乱,成去岁九节度未成之功,封王也不足以嘉其功勋!连安禄山都曾被封为东平郡王呢!”

九节度相州之溃,天下之势再次大变。史思明降唐复叛,北至范阳、平卢,南至魏州、相州,西至太行,方圆数千里的锦绣河山又都落入叛军手中。郭子仪是中军,在李光弼、王思礼等人之后,率先领军撤往河阳。官军没有统帅,九节度中就数郭子仪威望最高,众节度见他撤退,也纷纷退回本镇。

相州西南三百里便是东都洛阳,其间除王屋、太行、黄河天险外便是一片平原。郭子仪为保洛阳,命官兵斩断河阳桥,旗下万匹战马仅余三千,甲仗十万也几乎遗弃殆尽。洛阳士民已有过一次沦陷的经历,见此溃败之状也都惊恐万状,逃奔山谷避难,东都留守崔圆、河南尹苏震等官员也弃京逃跑。好在史思明正一心准备夺安庆绪的帝位,没有追击。

安阳一战后史思明往北撤兵,过了几日见官军全都撤出相州,便又卷土重来,屯兵城下,等着安庆绪出城禅位。安庆绪本已被郭子仪等围困近半年,几至绝境,这回官军退却,不但邺城之围立解,还让他白捡了个便宜,得到官军留下的粮草数万石。安庆绪走投无路才以禅位为饵求救于史思明,现在兵危解除,自己又有了粮草,自然不甘把帝位拱手让出了。史思明等了三天,见安庆绪毫无反应,怕是要反悔赖账,便派安太清到邺城见安庆绪,自己在城外陈兵耀武扬威。

威逼利诱之下,安庆绪终于同意让位,向史思明上表称臣,说等史思明安顿好军士部下进城后就奉上玉玺,仍坚持不肯出城。史思明收到后致书推辞说,愿与安庆绪结为兄弟之国,互相援助,和唐室鼎足而立,但安庆绪对他北面称臣是万万不敢接受的。将安庆绪上表封缄随信退还。安庆绪信以为真,请求与史思明歃血为盟,正中史思明的下怀。

双方约定结盟日期,安庆绪带着自己几个弟弟和三百骑出城,来到史思明营中,却见军士皆全副武装,安庆绪等人一入军营就被围得水泄不通。安庆绪此时也心生胆怯,只好对史思明行叩拜之礼,说:“臣治军无方,弃失东西两京,身陷重围。幸得大王顾念与我父亲的旧日情分,远道而来救臣于危难之际,令臣转死复生,恩深似海无以为报。”

史思明勃然大怒,说:“弃失两京不足挂齿,但你身为人子,居然杀父篡位,天地不容!我是为太上皇讨伐你这个逆贼!”即命左右将安庆绪及其四个弟弟、高尚、孙孝哲、崔乾祐全部拖出去处死。史思明本下令斩首,有下属劝他说安庆绪毕竟是君主,应予全尸,史思明才改让人将他缢死。随后史思明整军入邺城,把安庆绪部下全部收归己有,留长子史朝义镇守相州,自己率兵返回范阳。

乾元二年四月,史思明于范阳称帝,沿用国号“燕”,改元顺天,立其妻辛氏为皇后,史朝义为怀王,以周挚为相,李归仁为将。原安庆绪的臣属或随安庆绪一道被杀,或夺权削职,余下的也都归顺了史思明。至此安氏父子的势力几乎全被拔除,后来也再未有翻身之日。倘若安禄山还在,史思明未必有这个胆子觊觎帝位。安庆绪弑父夺位,只逍遥了两年,自己也落得个权力被夺死于非命的下场,只能说是自食其果。安氏父子白忙了这些年,甚至不惜反目成仇骨肉相残,到头来全是为人作嫁。

而朝廷那边,九节度经此大败,纷纷上表请罪,但法不责众,皇帝只将逃跑的崔圆和苏震贬官,对诸节度使则遣使安抚,并未追究责任。但郭子仪为鱼朝恩忌恨,屡进谗言诋毁,皇帝不久召他回京,改任李光弼为朔方节度使、兵马元帅。李光弼深感相州之败,三军无首是最大原因,但又怕自己权势过剩令皇帝不放心,表请以皇子为元帅,自愿副之。皇帝因改命赵王李係为天下兵马元帅,李光弼改副元帅。赵王一直留在京中,只是挂名,实际的统帅还是李光弼。

李光弼赴东都上任不久,史思明便自范阳发兵,分四路南下,至汴州会合。汴滑节度使许叔冀不敌史思明大军,索性举州投降。史思明乘胜西进,继攻郑州。李光弼以为叛军刚刚取胜,气势正高,不宜与之速战,而应按兵不动避其锋锐。而洛阳无险可守,难挡叛军,因而决定移军河阳。九月廿七,史思明率兵顺入洛阳,却只得一座空城,又怕李光弼抄其后路,只好又退兵出城,屯于城北白马寺,与李光弼隔河相对。此时史思明仍具十万兵马,而河阳城内仅官军二万人。

此后数月,史思明多次率军来袭,或攻河阳城,或野外截击,都被李光弼施以巧计一一化解。史思明在洛阳徘徊数月,毫无进展,反还损兵折将,连麾下大将高庭晖、李日越都降了李光弼。李光弼以少胜多,牢牢牵制住史思明的主力,立下无数战功,因此上元元年正月,皇帝又加李光弼太尉兼中书令。

李光弼接连取胜,不再按兵防守,于二月主动出击进攻安太清驻扎的怀州。史思明率兵来救,两军交战于沁水,史思明又败。这回李光弼再度折安太清之兵,败史思明于河中沙渚,都数不清是第几次击败史思明了。二人自常山交战以来,但凡他俩单打独斗的战役,史思明一次也没占过上风。

第二日上午,李光弼还军河阳。菡玉出南城门迎接,并领着城中百姓摆下流水宴席犒赏三军。官军刚移入河阳时只有十天的军粮,去年又持续饥荒,最近数月粮草也一直告紧,将士们食不果腹是常有的事。难得打打牙祭,再加上刚打了胜仗,虽只几坛水酒、三两样脍炙,众军也都兴高采烈地喜庆了一番。

李光弼也觉诧异,问菡玉:“你怎么弄来的这些?”

菡玉道:“自然是取之于民——你别担心,不是抢的,我都付了钱。”指了指正从车上卸下酒坛的酒肆掌柜。

李光弼仍不相信:“全军两万多人,每人就算只吃一块肉、一碗酒,也得好几十缗钱吧?你哪里来这么多钱帛?”

菡玉道:“几十缗哪里够。我月俸万一千钱,还好几年没领到了,当然拿不出这么多。不过师兄你官居一品太尉,兼中书令、侍中、兵马副元帅等职,又领数镇节度,一个月的俸禄可有百万之数。三天前陛下刚派中使来河阳宣慰,顺道给太尉发今年的俸钱,并各类杂钱赏赐,共五千余缗。不过去年饥荒,禄米暂且欠着,到年底再算。我想这么多钱,足有上千斤重,师兄要和史思明打仗,想来也没力气都背在身上,不如借花献佛,就擅自拿出来犒劳众位将士了。”

李光弼笑道:“应该,应该,战时我要这些钱留着做什么,反而累赘。既然有五千缗,你如何还这般小气?你看,十人才分三盘菜肴、一坛酒,这怎么够?”

菡玉摊手道:“反正是慷他人之慨,我为何要小气。这一顿花了三千缗,剩余两千缗,有父老愿出家中存粮以资军用,我也都拿来买米了。”

李光弼吃惊道:“三千缗?就买到了这么点?”

菡玉道:“这已经是乡亲们半送半卖给我的了。河阳还算好的,一斗米只卖一千钱。听说有年荒严重的地方,米卖到五千钱一斗。”

李光弼大惊:“一斗米居然要五千钱?我记得在朔方为牙门都将时,一坛酒才一百钱而已,米最多也就十几二十文一斗罢了!”

“开元天宝间四海承平,风调雨顺,百姓富足,物价自然低廉。我初到长安时,西市斗米仅六钱。这几年战乱祸起,天灾频发,再有这回朝廷铸乾元重宝钱,以一当十,重轮者一当五十,坊间争相盗铸,恶钱泛滥,米价已升数百倍。”菡玉苦笑着掏出一枚新铸的乾元重宝钱,手指抚过外廓的重轮,“说是五千缗,其实只有一百缗。何况这所谓以一当五十的乾元重宝,十钱也比不上当年的开元通宝一钱了。”

李光弼叹道:“我这个太尉,三公之一,正一品的大员,若放到那岁荒之地,月俸也只够买六斗米而已,养活自己都勉强,世道竟凋落至于此!”

正说着,酒肆掌柜送完了酒,来向菡玉报备结算。这一场薄宴共耗水酒八千多斤,用光了城中所有的陈酒,折钱一千一百多缗,即重轮乾元重宝二十二缗。因菡玉事先给了他二十五缗,掌柜特来清算并退还余额。

算下来要退三十四缗又七百一十八钱,掌柜想了想道:“哎呀,我也没带小钱来,这一十八钱可怎么找呀?”

李光弼道:“既然乡亲们都是算便宜了卖给我们的,就按二十五缗重宝算吧,别退了。”

掌柜道:“太尉此言差矣。做买卖最讲究的是信誉,都说好了价钱,怎么能出尔反尔随便涨价呢?要抹零也应该我们商家抹零。少卿,便按一千一百六十五缗算吧。”拆开一贯重轮乾元重宝,数出七百文退给菡玉。

李光弼抱拳道:“多谢店家慷慨。”

掌柜连忙还礼:“不敢不敢。太尉镇守河阳,危难之际也不曾弃城而去,保全城百姓安然,本该小人等犒劳太尉及三军将士的,现在反倒还要收取钱帛,已经羞愧难言了。况且区区二百余钱,只够买一人一天的口粮,太尉还谢我,小人真要无地自容了。”

李光弼叹道:“由此愈可见民生多艰。”

掌柜前脚刚走,两人还未来得及坐下,那厢又有人吵闹起来。二人走近一看,却是仆固怀恩和高庭晖在争吵。高庭晖吵不过仆固怀恩,便拉着他到李光弼面前来,要太尉评理。李光弼问:“二位将军为何不去享用酒馔,却在此争论?”

高庭晖先道:“末将奉太尉之命殿后,驻守羊马城,不敢懈怠。太尉此战获胜,洛阳怀州百姓慕太尉之名前来投奔,仆固将军却不许我放他们进城。王师驻地,岂有将百姓拒之门外的道理?”

仆固怀恩道:“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史思明刚吃败仗的时候来,谁知道是不是真的百姓。万一其中混了史思明的奸细呢?”

高庭晖道:“我都命人一一仔细检查过了,确认没有可疑才予放行。”

仆固怀恩道:“高将军沙场骁勇,但对辨认识破狡诈的奸细就未必这么在行了。何况这些所谓怀州、洛阳的百姓,高将军原本就熟稔,更难看出破绽了。”

高庭晖怒道:“仆固将军,你这话是何意?难道怀疑我故意放奸细进城?”

仆固怀恩道:“末将不敢。高将军爱护百姓,同情旧属,也在情理之中。”

高庭晖被他气得脸色涨红:“什么叫‘同情旧属’,仆固将军言下之意莫不是末将来意不诚?也罢,就把那些洛阳怀州的百姓关在羊马城外,随他们自生自灭好了,省得我吃力不讨好,反遭人猜疑!”

李光弼尚未发话,菡玉抢先道:“东京、怀州皆我大唐属地,只是暂为逆贼所据,百姓也都是陛下的臣子,何来‘旧属’、‘新属’之说?他们去贼来投,是心思唐室、忠于陛下,若不接纳,岂不叫陷落各州的百姓心寒,以后谁还愿意向着大唐?”

高庭晖连声道:“少卿所言是极,是极。只要不追随史思明叛乱,就是陛下臣子,都该一视同仁,如此方显陛下天下共主之气度。”

菡玉帮着高庭晖说话,仆固怀恩脸色不免有些难看。李光弼道:“强敌在侧,的确该严加防范,仆固将军为战事计,其心可嘉。不如就由仆固将军派人盘查入城百姓,如有可疑,即行拘处。高将军守卫外城辛苦,快命将士们回内城来入宴吧。”

如此安排,两人都无话可说,各自去整调士兵换防。李光弼亲到城门口检视了一番,没多久就放了大批乡民进城,个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城门内不远处就有一家食铺,做糕饼面点生意,不一会儿就被刚进城的乡民团团围住,争相购买。

菡玉走到内城门处,就见那家食铺前熙熙攘攘,人群不断涌过去,就是不见有人买完了出来。走近去看,发现店家捂着新出锅的糕饼不肯售卖,乡民们饥肠辘辘,差点抢打出手,连忙过去调解。

乡民们看见李光弼来,纷纷让开道,口中还气愤不平地喊道:“太尉,这卖饼的瞧不起我们外乡人,有饼也不肯卖给我们,求太尉给我们做主!”

掌柜连忙辩解:“太尉,小人冤枉,实在是他们的钱小人没法收呀!”

门口领头的一乡民扬起手中铸钱道:“我的钱都是自己辛辛苦苦攒的,又不是偷来抢来的,为什么不能收?我这一钱抵小钱一百,正好买你一个胡饼,给我来十个!”

李光弼疑道:“什么钱能以一当百?”

菡玉借了那名乡民手中的铸钱来看,只见那钱比乾元重宝还要大一圈,上刻“顺天元宝”四字。“这是史思明铸的钱。”

李光弼愤然道:“好个史思明,滥铸钱币,胡乱定价,竟敢号称一抵一百!”

菡玉摇头道:“铸再多钱币,价值再高,百姓还是一样穷困。”又问那名乡民:“怀州现在米价几何?这样的胡饼什么价钱?”

“现一斗米……七千钱,炊饼一个五百至一千不等。”乡民略有些惭愧,“不瞒太尉,小人就是因为怀州米价实在太高,活不下去了,听说河阳价低富足,才、才过来投奔的。”

李光弼道:“米价是河阳的七倍,那这顺天元宝钱就除七使用吧。”

乡民连忙求道:“太尉,这样算小人还是吃不起饭,何必来河阳呢!”

菡玉也道:“直除恐怕不妥。”

李光弼道:“菡玉,度支算账你比我算得清楚,你来定吧。”

菡玉又问了众乡民其他几样物品的价钱,粗略估算了一下,对众人道:“今日顺天元宝钱就暂且一抵三十,待下官回去后仔细研算定值,再行张榜通告,明日由官府出开元通宝、乾元重宝钱兑换。河阳城中无人用此顺天元宝钱,流散后恐难收集,有劳各位乡亲今日尽量少易资货。不知这样安排可否?”

人群一片私语声。领头乡民道:“我们只求吃饱饭而已,哪有钱去买别的东西。”转身对乡邻道:“乡亲们,现在同样的钱,在怀州只能买一个胡饼,在这儿能买两个,挨饿的也能吃个半饱,半饱的就能吃个全饱了!这全仗太尉收留我们,大伙儿要知足,快谢过太尉吧!”带头对李光弼拜谢,其余乡众也纷纷同拜。

菡玉又吩咐食铺掌柜:“店家只管尽乡亲之需,明日兑换榜文出来,店家的损失都由官府补偿。”

掌柜应下,尽出店中所有糕饼临街售卖,被进城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李光弼站在人群外,负手叹道:“天宝时天下是何等富裕繁盛,才打了四年仗,就至如此境地。”

菡玉低着头回了一句。人声鼎沸,但他还是听清了。

她说:“民不聊生。”

二一o月殃

四月小胜之后,官军略作休整,自七月起,李光弼开始大举进攻怀州。但因怀州城墙壁垒坚固,李光弼兵力有限,南边的史思明又时不时派援兵来救,双方接连拉锯僵持了三个月之久。怀州粮草缺乏,物价飞涨,城中不断有军民逃出投靠河阳,或散奔各地。这年秋天收成又不好,入冬以后,缺粮更趋严重。据怀州逃出的百姓讲,已有人相食的惨况。此时史思明又遭平卢、淮西、陈州等几处节度使、兵马使的围攻,无暇北顾,怀州城防渐显不支。

十一月十八,李光弼再度召集军中诸将,商定第二日再攻怀州城。

高庭晖这次又没分到要紧的位置,李光弼仍安排他在后军,不免有些郁郁。他自投降李光弼以来,还未立过什么像样的战功。这次攻打怀州,不说十拿九稳,至少也有七八分把握。攻城又不比野战,落在最后面还有什么噱头。在他之前降唐的李日越,这次都分到和大宁郡王仆固怀恩一路攻打西城门,免不了又要立功。

这李日越当初是因为史思明派他去野外截杀李光弼未成,怕回去受史思明责罚,索性降了官军。高庭晖当时也不受史思明重视,听说李光弼厚待李日越,自负智勇都在李日越之上,便也率兵来降。二人一个被任命为右金吾大将军,一个是右武卫大将军,位阶相同,但李光弼对李日越信任亲厚,常委派重任,高庭晖却总只分些不咸不淡的差事。高庭晖是为名利而降,不似李日越被逼无奈破釜沉舟,李光弼怕他日后又生二心不予要务,也合乎情理。但高庭晖自己未免有怀才不遇之感,加上这回李日越又是和总与他不对盘的军中二把手仆固怀恩一路,他二人关系必定不差,心中更加郁结难平。

他从李光弼帅帐回到自己营地时天色已晚,正自烦闷,一进营门就碰上自己手下一名校尉鬼鬼祟祟地凑过来,向他禀报说他最爱重的李副将趁他不在营中私自械斗云云。这名校尉与副将在人前关系一直不错,高庭晖还以为他俩是好友,不料会出这种背地恶言窝里斗的事。他不禁又想到自己和李日越,同是史思明那边归降来的,本应相互亲善,也不知李日越在背后是不是也做过此等勾当,才害得他现在百般不如意。如此想着,越看那校尉的面目便越觉得可憎,不等他说完便喝断:“得了得了!上阵打仗不如别人,搬弄起是非来倒是比妇人还长舌!有这拆墙脚的本事,去把怀州城墙拆了呀!”

校尉连忙辩解:“大将军,末将有凭有据,绝非搬弄是非!末将是亲眼看到李将军与人私斗,杀了好几个人,尸首现在还都在营里藏着,准备夜深了再运出去丢弃。”

高庭晖怒道:“还越说越没边了!李将军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他这个人最讲义气,决不会像某些人一样和自己弟兄斗。”

校尉涨红了脸:“大将军不信,去李将军营中一搜便知!末将如有半句虚言,任凭大将军处置就是!”

高庭晖也在气头上,一甩袖子道:“去就去,我倒要看看怎么凭空变出这些尸首来。”带了几名卫兵,和校尉一起前往李副将驻扎的营地。几个人刚走到营前,正巧碰见李副将和几个士兵推了一辆大车出来,也不举灯火照明,行迹有些鬼祟,车上用篷布盖得严严实实。校尉一见,立即喝道:“大将军,车上定是械斗死伤的士兵!”

高庭晖上去拦住李副将,问:“李将军,这么晚了,你这是忙什么呢?”

李副将一看这架势,明白事情败露,也不推脱,对高庭晖跪下道:“大将军,末将一时鲁莽犯了事,请大将军责罚!”

高庭晖上前欲掀开车上篷布查看,被李副将拦住,低声道:“大将军,请借一步到营中说话。”命人把车推回自己营地,确认四周无人窥伺,才把篷布掀开,露出车上七八具士兵的尸体。

校尉道:“大将军这下知道末将所言非虚了吧?”

李副将冲他一瞪眼:“你知道个啥!”

高庭晖仔细一看,那些士兵穿的虽然是他这一支队伍的服色,长相却都很面生,因问:“这些是咱们的人吗?”

李副将低下头小声道:“不是……是仆固怀恩的部下……”

高庭晖大吃一惊:“你、你怎么去惹上仆固怀恩了!他可是军中的二把手,连太尉也要让他三分。你又不是不知道,平时他就看咱们不顺眼,这下可好,还杀了他的手下……唉!”

李副将道:“大将军,就是因为仆固怀恩这些部下欺人太甚,兄弟们才忍不住动手的!谁知道他们这么不经打,没两下就都死了!”

高庭晖愁得直叹气:“这可如何是好!若是让仆固怀恩知道,保不准又要大做文章来为难咱们!”

李副将道:“大将军,这都是末将的错,就让末将一个人来担当。末将仔细检查过了,这些人都是小兵,最大的就一个队正。明天仆固怀恩就要去攻打怀州,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谁也不会注意到这几个小兵。末将就把他们的尸首运到野地里一埋,只要没人去告密,还不是神不知鬼不觉!大将军只当不知道这件事就是。”说罢瞄了校尉一眼。

高庭晖想了想,问:“一共死了多少人?”

李副将道:“二十三个,已经运出去两车了,这是最后一批。大将军要是晚来一步,末将这会儿就料理完了。”

高庭晖道:“也只能这么办了。”转过头看向校尉。校尉连忙道:“大将军请放心,这点轻重末将还是知道的。”

高庭晖点了点头,又嘱咐了李副将几句,带着校尉和卫兵准备离开。李副将仍把最后那辆大车盖严实了推出去,两路人走到营前,运第一车的士兵已经回来了,却不止刚开始出去的那几个,还押了一个文官回来,头上用布袋蒙住。李副将忙迎上去问:“这是怎么回事?”

士兵慌慌张张道:“我们正在树林子里挖坑埋人,不料被这个人撞见,只好把他绑了回来,请将军定夺。”

李副将问:“知道是什么人吗?”

士兵道:“是个管后勤的,小人不认识。将军,要不要……”悄悄比了个杀头的手势。

李副将也全没了主意:“等等,我得去向大将军请示一下。”转身追上高庭晖,把事情跟他说了一遍。高庭晖只觉得头疼不已:“这娄子还越捅越大了,后勤转运的人许多太尉都认识,怎么能说杀就杀?先查查他的身份。”看那文官身形有些熟悉,正寻思在哪里见过,那人听他的声音倒先认出来了:“高大将军。”

高庭晖一听,这下想起来了:“吉少卿!”急忙吩咐左右:“快给吉少卿松绑!”

李副将犹豫道:“大将军,可他看到咱们……”

高庭晖低声喝斥:“吉少卿是朝廷命官,又与太尉私交笃深,你敢杀他灭口?想造反不成!”

李副将这才去把吉少卿带过来,除去布罩和绳索。高庭晖自己也觉得难以启齿:“吉少卿,这……”

菡玉道:“方才我听军士们言语,已大略知道经过了。大将军能否让他们把已经运送出去的尸首都收回来?”

李副将是个直性子,抢道:“吉少卿,这事完全是我一个人的责任,毁尸灭迹也是我的主意。你要是不肯帮忙,就都冲着我来好了,别把大将军扯进来。”

菡玉道:“李将军,这事恐怕不单是你的责任。”

李副将前跨一步,手按在刀柄上:“少卿这话是什么意思?”

高庭晖忙喝道:“李将军,莫对少卿无礼。”又对菡玉道:“少卿,的确也怪我治下不严,有包庇纵容之责,但望少卿看在我等……”

菡玉摆手打断他道:“大将军误会了。我是想说这些士兵死因有蹊跷,未必全是李将军的过失。”

高庭晖和李副将一听,互相对视一眼,都有些诧异。高庭晖问:“少卿的意思是,杀人者另有其人?”

李副将道:“这怎么可能!当时就只有我们两拨人,不是我们还会是谁……”说着说着自己有犹疑起来。

菡玉道:“李将军杀没杀人,难道自己都不清楚,还需要靠推断?”

高庭晖问:“究竟怎么回事?”

李副将狐疑道:“大将军,这么一说,末将也觉得有点不对劲……”

菡玉道:“请将军把当时情形详述一遍。”

李副将道:“那会儿天刚黑,末将带人在附近巡视,走到西北边那片树林子旁,碰到一件怪事——这大冬天的,林子里所有的蛇虫鸟兽居然都跑出来了。末将也知道巡值时不该畋猎,不过这送上门的好事……兄弟们一时嘴馋,就顺手打了几只野鸡野兔獐子,准备拿回来分给大伙儿。谁知回程途中碰到了仆……大宁郡王的部下,硬说我们是玩忽职守打猎嬉戏。打猎有错我也认了,但这些人非要我把猎物交给他们,摆明了就是要独吞霸占。那领头的不过是个队正,我好歹也是个郎将,他竟然欺侮到我头上来!两边争执不下,就、就动起了手。那帮人打不过我们,调头往林子里跑,我们跟着追进去,就看到他们都死在里头了!末将每日都要定时在附近巡查,尸首若被大宁郡王发现,肯定要怀疑到末将头上,匆忙之下只好先运回自己营地再作打算……”

高庭晖讶道:“有如此怪事!这样你也不怀疑,就把私斗杀人的罪名给揽了过来?”

李副将道:“可那周围什么人都没有,也不见虎豹野兽,末将只好认为是先前已经将他们打伤,跑了没多久便伤重而死……”

高庭晖道:“伤重而死,二十多个人会都一样伤重而死?”

李副将低下头:“是末将疏率……”

高庭晖道:“难道是史思明、安太清派兵偷袭?”

菡玉道:“要在这么短时间内将二十多人全部歼灭,对方人数得多出好几倍才行。李将军进那林子时,可有听到什么异常响动?”

李副将道:“没有,肯定没有那么多人在附近,更没听见厮杀声。”

一旁校尉插嘴道:“无缘无故怎么会突然二十多人一齐毙命?莫非是鬼怪作祟?”

李副将嗤道:“你心里才鬼怪作祟!当兵打仗的还信这个!”

菡玉道:“大将军,不如去验一验尸首,看是何死因。”

李副将最后要运的那辆车还在营前,众人一起过去掀了篷布,点起火把细细查看。只见那些士兵身上都有刀伤,想是与李副将打斗所致,但大多都不致命,除此之外便找不到其他伤口。

高庭晖纳闷道:“奇哉怪也,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何找不到致命伤处?”

这时旁边一名推车的士兵道:“大将军,我、我当时好像听到了一点声音……”

高庭晖未及发问,菡玉便抢道:“什么声音,快说!”

高庭晖诧异地看她一眼,只见她脸色青白,握着火把的手都在瑟瑟发抖。士兵道:“我好像听见有老虎叫了……”

李副将道:“胡说八道,那片林子才多大,想找头狼都难,哪来的老虎?”

士兵怯声道:“那也有可能是狼叫……”

李副将道:“狼和老虎都分不清,你听没听过野兽叫唤啊?”

士兵急了:“我真的听见了!声音很低,有点像老虎,又有点像狼,还有点像人!我、我还看见有个什么红红的东西从树林里飘过去,一闪就不见了!”

李副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像老虎像狼又像人,还红红的一闪不见了,你不会想说是穿红衣服的女鬼吧!”刚说着,菡玉手中的火把突然“啪”一声掉在地上,把他也吓了一跳。突然之间所有人都不说话,四周只听到夜风吹得树枝沙沙作响,火光明灭不定,照着一车莫名死亡的士兵尸体,便生就了一股诡秘不明的气氛。李副将没来由地打了个冷战。

“李将军,”菡玉的声音都已不稳,“那片林子在哪里,能否带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