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门开了,伴随着咯咯娇笑,“爷大白天就来光临了?姑娘们还没起床呢,要不晚上——”
一张浓妆艳抹的脸出现在门后,看见脸黑黑的我登时一愣,又在瞬间恢复了笑容,眼睛望我身后一扫——没有看到跟班,声音已经变冷,“哟,怎的冒出来一个天仙似的美人?是不是来抓你家情哥哥?还是来卖身?卖身也不会这样走来吧,我看你一身绫罗绸缎——”
我冷着脸不耐烦地给她亮了亮手中的牌子。绝对震撼地,她脸色一变,侧身让路,让我一步跨了进去。
楼内很安静,只有几个大约没有开始接客的小女孩在打扫卫生,把桌椅抹得发亮,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女子在旁边边嗑瓜子边监督她们。我一走进去,所有的目光瞬时集中到我身上,惊诧、疑惑、妒忌、冷漠,一时间各色眼光复杂。
给我开门的女子领着我一路向内堂走去,没有遇见什么人。我低着头,紧攥着手中令牌,一阵恍惚。
那个人临走之前派人送过来这块令牌,来人站在我面前恭敬语,“这是世子吩咐送来的楚泽王调动令,见令牌如见王爷。日后若有事情,拿着令牌到楚泽王府任何一处产业即有人相助。”然后又耳语告诉我京都的几处据点。如果我没有记错,离城东最近的据点就是百花楼了。事前实在没有想到百花楼居然是青楼楚馆。
“姑娘请在这里稍等,我去通知鸨母,马上就来。”那女子领我到一间小厅,唤来小丫头给我沏茶,转身急匆匆走了。
等不到一会子,忽然前方传来一阵响动,一个娇滴滴的女子扶着一位杏黄衫的公子哥儿朝这边走过来。那公子哥儿似乎喝醉了,脚步虚浮,大半身体都挨在女子身上,口舌不清不住地与那女子调笑,“小、小春,爷我今晚再、再…再来看你…”
“这可是公子说的,小春日夜念着您啊。您别叫小春空等着。以后呀,早上起床就别喝酒了,回去何大人又该责备您。”那女子亦是笑嘻嘻应道。
“大爷我什、什么时…候,叫你空等…过了?我保证,保证今晚还来…”
“哎,哎,公子小心啊!”那公子哥儿脚下踉跄差点跌到,亏得女子扶着他才没有四脚朝天。
“唔…”公子哥儿费力地爬起来,举手摸摸额头,一双迷蒙的桃花眼一抬,恰恰对上我的视线。
我赶紧垂下眼帘移开视线,不再盯着人家看。忽然眼前出现杏黄衫子的下摆。我抬起头,发现那公子哥儿正站在我跟前盯着我的脸,眉头皱起来,“你、你…什么时候来的?霍妈妈有这等美人儿…居、居然藏着…掖着…”
污秽的酒气随着话语飘来,我站起来退后一步,冷冷瞥他一眼,“公子误会了,我不是这里的姑娘。”
“公子,咱们走吧。回去晚了您父亲着急呢。”小春察言观色,看我脸色不善却无甚惧色,连忙搀起那人劝道。
那公子哥儿甩开小春,挣扎着向我靠近一步,一双桃花眼深深看着我,还把手伸过来,口中喃喃,“美人儿,美人儿…这等绝色…”
我侧身躲开,掌中摸出启云给我防身的迷魂散,以备不测,“你最好离我远点!”对这种色鬼没有必要客气。
那个人却紧贴着上来,酒似乎醒了三分,眼神清晰了不少,“美人儿是、是哪里的人?跟爷来疼你…”
“何公子!”一声娇媚的呼唤打断公子哥儿的毛手毛脚,也唤住了我即将挥出的迷魂散,一个花团锦簇大红衣裙、容颜艳丽的女子走进来,挂着迷人的笑道:“这个冰清玉洁的美人儿可不是我们百花楼的,不干这行。何公子给奴家一个薄面,放了这姑娘吧。”
一看到这个女子走进来,我吃了一惊,是她!
何公子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个遍,头一偏转对那艳丽女子晃着脑袋,说:“霍妈妈不够、不够仗义,不给给给我介绍美人。”
我又吃一惊,她是这里鸨母?咳咳,看电视上老鸨不都是又老又丑又胖的吗?她这么一个年轻艳丽的女子居然当起了老鸨。
美丽的鸨母走到她身边,微微一笑,水蛇腰一拧风情万种,缠上他的手臂,红唇轻启,“何公子不必介怀,改日思思亲自陪你就是了,不过今天真的不能给你碰这个美人——”话音刚落,那公子哥儿两眼一翻,身子滑到在地。
鸨母——也就是火思思,楚泽王府火部领主,任由那公子哥儿躺在地上不去扶,直接唤了两个大汉进来把他送回京兆府尹,原来这个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儿是京兆尹的儿子。
我犹在惊诧中,火思思已经利落地吩咐好一切,转身到我对面坐下,纤纤玉指拿起一杯茶慢条斯理喝了一口,说,“有事请?”
我收回目光,点点头,“嗯,想问你一些问题。”
她没有问我任何问题,也没有惊奇我的到来,淡淡道:“属下知无不言。”
我反而踟蹰了,“有一些疑惑的事情。”
顿了顿,我咬咬牙问出心中一直故意忽略,却常被它们在深夜折磨疑问,“为什么宇世子会突然撤兵?还放弃了大好时机回杭舟?”
狂澜即扑倒,大厦将断梁,皇家园林一战天时地利齐集,举大计只需顷刻。当日言之,皇位必夺,未明原因但倾心信任。然却于千钧断发之际,撤兵退鼓,良机擦身而过。千百年来,图大计者岂会这般手软?中途易辙,非万不得已不使之下下策,胸怀奇兵、工于逻辑的他为何会犯谋略大忌讳?
…
走出百花楼,一片灿烂的阳光刺得眼睛睁不开,泛起轻微的恍惚。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吗?
眼前的喧嚣闹市明明就在身旁,却觉得隔了几个世纪的距离那么不真实。脑子里好像想着好多东西,又好像什么都不想,空虚地看着众生百态,来来往往的人们…
正随着人流往回走,忽然胳膊被人拉住,没有注意身周情况的我一下子被一道大力气扯到旁边一条偏僻巷子里面。
“干什么?谁?!”我拼命挣扎,但身后的人强健的胳膊紧紧箍住我的腰使劲往后拖,鼻端闻到男人的气息和着酒气。心头忽地慌乱起来,我怎么也扭不过男人的力气。
拖到巷子深处,那人不动了,抓着我靠在墙上喘着粗气,“美…美人儿,想不到看起来娇滴滴的,力气、力气那么大…”
我也喘着粗气,勉力扭头往后看,入眼一片杏黄衣角和一双流光溢彩的桃花眼,“你干什么?不想死就放开我!”我狠狠道。
那公子哥儿扣着我双手手腕,另一只手从背后圈住腰,整个胸膛紧贴着我的背,灼热的气息在耳边喷呼,“好,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我就放开你!”
我使劲掰他的手臂,咬牙切齿,“告诉你?怕你要吓死——啊!”
他、他,居然在我脖子后面咬了一口,“美人儿,老实点儿,我忍不住了…嗯…”
我用尽力气在他手背上咬了一口,鲜血淋漓。
公子哥儿痛哼一声,“你!…”
“你在干什么!放开她!”蓦地一声暴怒的呼喝传来,没等我抬起头看去,身后的男子被狠掼在地上,而我被拉进另一个人的怀抱。
两个衙门公差模样的人冲过来,正准备把被打倒在地上的男子掀起来,其中一人惊呼起来,“大公子!”
“哪个乌龟王八蛋,敢惹你大爷我!”那公子哥儿狼狈地爬起来,破口大骂,再看到我身后的雪池时却一愣。
雪池紧紧拉上我领口,扶着我站在他面前,寒洌的冷意从眸中毫不掩饰地射向那个人,“何明慎,这回你爹也救不了你!”
说完他对那两个公差道,“把他带回去!告诉何大人,好好管教自己儿子,他申批的三万两银子还在我手上压着呢!”
几个人唯唯诺诺,话都不敢多说一句,连忙拉着傻掉的公子哥儿走了。
回去的路上,雪池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启云找来,三人沉默地回到庄园里。
吃过晚饭,雪池要回去了,我拉拉他的袖子,“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是我不对,不应该自己一个人乱跑,不要生气了。”
他回过头欲言又止,最后只叹了一口气,道,“我没生气,只是有点怕…早点休息吧,今天累了一天。”他又恢复了温文的表情。可是我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看着他上马离去的背影,我想起火思思的话。
雪池之前一直隐瞒楚泽王府幕僚的身份,才得皇帝重任。可是现在他与我走得这么近,还毫不避人耳目,长孙熙文肯定要察觉的。今天火思思告诉我,原来,原来雪池他…”
6.满月酒席(一)
终于传来长孙熙文动手的消息。岳天泉倒台和洛阳王兵退之后,经过长达半年的准备,在这个春末夏初的啾啾鸟鸣中,长孙皇朝年轻的皇帝挥出让朝廷上下措手不及的重重一击。
一时间街头巷尾、饭后谈资都集中在了皇帝的大动作上——某部尚书以前是洛阳王傀儡,被揪出来啦…某某一品顶戴大员私吞民脂民膏,下牢狱关着了…京都禁军的统领全都换了皇上心腹…左丞相原来是叛臣岳天泉的党羽,等等。然而从头到尾却都听不到关于打击楚泽王府势力的消息,就好像有仙女施了魔法,把楚泽王府的一切痕迹都抹去了,销声匿迹无声无息,连带着人们的记忆也都一笔勾销掉。
这个月二十八,皇帝第一个儿子将满月,大赦天下,大摆筵席。满月酒那天曹妃举行正式的册封仪式,接受贵妃绶印,仪冠六宫,位居众妃嫔之上。
提早三天明亲王就派人来接我到城里,然后进宫住着。这是新朝来第一次隆重的册封后妃大典,和第一次皇子的满月,自然每个程序都要谨慎遵守,半点错不能出。
各个大殿宫女太监进进出出,布置厅堂廊榭,人人忙得脚不沾地。
我被安置在比较远的一个小院中,饶是这样,我自己带的下人,明王府分给我的人,还有宫中派来的人,小小的院子也吵杂得要紧。我让人带我去找岳才人,结果那个小太监领着我左拐右弯,越走越偏僻,直到一个人烟稀少的宫殿区。我疑惑地叫住他,问道:“公公,你不会领错路了吧,这里住人吗?我找的是今年才刚入宫的岳才人,就是那个…”
“就是她哥哥犯大罪那个吧,没错儿!公主,小的哪敢给您带错路呀!”小太监回头说到,“岳才人就是住这里。那些个不得宠的妃子都住这一边的。”
说着把我引进一个小院落。墙壁爬山虎丛生,青苔斑驳着暗湿的墙脚,三四个宫女闲坐在一边嗑瓜子。露台上一个女子背对门口挺直背坐着,只见一头青丝盘起,叮叮咚咚拨着琴弦,琴声弱如蛛丝,断续不成调,在宫女的高声交谈中隐约传出,却不以为意。
那几个宫女看见有人进来,都不由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反应。
小太监高声喊:“岳才人,哪个是岳才人,安晴公主驾到!”
琴声断了,露台上的女子转过头来,怔然看向我这边。几个宫女连忙跑过来跪下,满脸慌张,“不知公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公主恕罪。”
岳小眉闻宫女语,收回视线,往她们身上淡淡一扫,讥讽之意一闪而过。
小太监很识相地把所有人都支走,不让人进来打扰。
我缓缓走到她身边,未及说话她便开口了,“我早该想到,安晴公主就是你。”
眼前的女子双眸依然如一汪秋水,却失去了往日的执着锋芒,空留古潭般的幽深。我低下头,“你过得还好吗?”
“好不好,也还是这样子。”她信步走下台阶,怔怔望着院中乱生的蓬草,“真是谢谢你还记得来看我,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这里了呢,也很久没有人和我说过话了。”
我无声叹口气。家道中落,而且还是谋逆犯上的弥天大罪,这样沉重的枷锁扣在头上,可知她在宫中处境得多么艰难。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她又道:“其实怨不了别人,一切都是我自找的。我哥出事后,他…皇上并没有逼我至绝境,相反他给我留下丰厚的家产,足够养活我下半生。是我自己一定要进宫,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宫婢我也愿意,只要能在近一点的地方名正言顺成为他的人,陪着他。”
岳小眉在一张破凳上慢慢坐下,继续幽幽道:“我如愿以偿进了宫,皇上封我为才人。所有人都等着看我笑话…那天他召我侍寝,也是我进宫来唯一一次见他,我觉得,为了那一刻,叫我立即死去也是值得的,住在冷宫里又如何呢。”
我在她身边坐下,手指绞着衣角,轻声说:“我来这里,还想问你一句话,你后悔吗,他这样对你?”
她微笑,一刹那旁边的野花黯然失色,“这是我争取来的,为什么要后悔?其实…说真的,在这里虽然老看人家脸色受冷眼,但比起一个人孤零零在外面飘零,总算有个地方歇息。”
“为那一瞬间,换一生芳华,换活着的意义,我觉得很值。开始的时候心里有点不甘,认为上天不公平竟让我陷入这样的境地。可是在深宫中再多的棱角也被磨平了,转一个角度想,有些东西我本来穷极一生都无法得到。因为一场祸事却让老天格外眷顾我,牺牲一些东西换来另一些东西。”她平和地微笑着,顺手摘下一旁的紫丁香,放到鼻子下面嗅了嗅,“所以,我不后悔,我岳小眉做事,从来不要后悔。”
我惘然若失。本来想来她这里找一些答案,可是却发现自己更加迷惑了,而又像明白了些什么。我自嘲地摇摇头,伸手作了个“宾果”的手势,“好!就为你一句不后悔,我一定想办法让皇上再召你一次。”
我扬了扬眉,给自己下一个挑战,同时给岳小眉一个鼓励的笑容。
岳小眉不能置信地睁大杏眼看着我,“你…你说什么!让他召我?”她蓦地不安起来,攥着肩发咬着唇,“这怎么可能,你有什么办法?”
我笑起来,不论多么心如止水,听到能够再次温鸳鸯梦,所有女人都会发颤的吧。
我朝她伸出手,“来,把你刚才弹的琴拿来,务必在大皇子满月那天之前,先练好一首曲子。”
…
接下来两天我都去她的小院子里积极策划“钓龙阴谋”,忙得跟管事的太监宫女们有得一比。
二十八的大好日子终于到来,这天早早就有明亲王派来关照我的人,仔仔细细里里外外嘱咐了我随身人员一番,千万不能出漏子给王府丢脸云云。
冗长的册封仪式从清早一直延续到午后,趾高气扬的曹贵妃穿着沉重的礼服在不停地磕头,到了最后已经趾高气扬不起来了,一张俏脸煞白。皇帝诏曰:“兹事体重大,乃朕继位来首次封妃大典,故所有仪式皆按祖制操办,不得疏漏。”也就是说,她接受的是一整套没有简化过的仪式,这套“以示恩宠”的没有疏漏的仪式,够一个年轻力壮的妇人受的了,更何况娇滴滴的才生完孩子一个月的曹娘娘!
我在自己的位置上远远看到她恼火无奈又不得不装作欣欣然的模样,差点憋笑到内伤,长孙熙文的“恩宠”还真不是一般人能消受得起!
好不容易挨到晚宴,皇帝又是一句口谕,“爱妃体弱,劳碌一天,特恩准不必参加晚宴,在自己宫中好生休息即可,朕心也可宽慰。”
坐在软轿中去景阳宫(晚宴设在景阳宫)的路上,一个小太监在轿帘边给我添油加醋说这个消息时,我忍不住大笑起来。如不是长孙熙文仍是那张冷冰冰的脸一本正经的样子,我肯定要以为他是故意整曹贵妃的了!
这两天连我都从宫女太监的嘴碎中知道,曹贵妃为了这次晚宴可是下足了功夫,光衣裙就订做了八套,还有配套的鞋子首饰顶冠。另外还用皇帝赏赐的三匹飘柳绸纱,托御衣局的御织工裁了时尚的款式,剩下的边边料料全都做成装饰的花边或头饰。
更让曹贵妃郁闷的是,一整天的仪式不断在祖位前磕头,看起来威风其实累死人。而真正能出风头的,是晚宴!只有在晚宴才能近距离受各宫后妃跪拜,才能听到大臣们的恭贺祝词,才能紧挨在年轻英俊的皇帝身边向众多妒忌的女人示威般嫣然一笑!这才是最关键的!可怜的曹贵妃,累死累活一天,连半套衣裙都没有展示,连皇帝的袖子都没有沾到,就被请回宫休息了。
小太监的巧嘴把我逗得前俯后仰。不管长孙熙文有心还是无意,反正他让我大笑一回,沉闷的心情一扫而空。心情大好,摸出一块金子随手丢出轿子窗外,咯咯笑道:“小李子,本公主让你哄得服服贴贴的,赏你!”
小太监忙不迭接住金子,笑得眼睛都不见了,“哪里哪里,服侍公主小的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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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阳宫非常空阔,足可容纳千人。皇帝宝座高高在上,头要仰起九十度才能瞻仰皇帝龙颜。
此刻,随着三声静鞭敲响,“皇上驾到——”,群重臣众命妇三跪九叩,三呼万岁,回声嗡嗡激荡着空阔的大殿,震耳欲聋,气势恢宏,恍然间如苍鹰搏击大地般心生辽阔。
龙袍加身、头冠宝顶的皇帝出现在众生视线中,金靴踏过人们让出的中道,目不斜视,一眼都没有瞥向匍匐在他脚下的千百人。在他略微向上的视线中,只能看到远在尽头的似在云霄间的龙座。
我随众人,几乎全身趴在了地上,肃穆的气氛逼得汗水一滴滴从额头滑落,渗入铺在地上的名贵毛毯中。我稍微向右侧了侧脸,眼角的余光看到他正一步步印在台阶上,走向宝座,灿金的龙袍耀得人的眼睛睁不开,那么高高在上,那么气势凌人。
一阵心悸的自卑感油然而生。一个弧度扯在嘴角,带出无声的自嘲。长孙熙文俯瞰这个属于他的江山时,余光有没有为我的世界稍微停留过?
接下来开宴,曹贵妃的父亲曹三坡将军及其夫人可谓春风满面,一杯又一杯被灌酒。我看看高高在上的皇帝,明显心不在焉,把一左一右两个美人冷落在旁。我想了想过一会儿要做的事情,不由忐忑不安。
不期然抬头,落入一双黑湛湛的眸中。呆了呆,又同时转眼避开视线。
如今虽说封了贵妃,但是皇后的宝座、皇贵妃的两个凤位仍是空缺。众臣自不甘落后,铆足了劲让自己女儿在晚宴上…说好听点儿是展现魅力,展现自我风采,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光明正大勾引皇帝。
香衣鬓影在厅堂中央轮流转,一会儿某郡主的扇子舞,接着吏部尚书女儿的书法展示,然后又有明王妃么妹的七弦琴演奏…目不暇接,叹为观止。
“九皇叔的宝贝么女怎的这么安静?”皇帝嘴角轻勾,斜倚在龙椅上问道。
时厅堂上觥筹交错,人声纷纷,丝竹绕耳,歌舞眼花缭乱,没有太多人注意到皇帝向这边发话。宴上很多人都认识我,大约长孙熙文之前暗中施加过压力,并没有敢当堂责难。只是,为了摆平我的身份问题,他花费了多大力气?庆许,慑于皇帝和楚王府的势力,多数人只敢把疑惑烂在心中。
忠厚的明亲王放下手中酒盏,他自然知道我是楚王府护着的人,朝上拱手道:“小女生性爱静,吾皇不如亲自问问她,愿否献艺?”
我看一眼大殿中央香袖飘舞的明王妃妹妹,起身作揖,“皇上,安晴愿意为皇上表演一个小戏法。安晴斗胆,如果皇上道不破安晴的小戏法,可否答应安晴一个小小的请求?”
皇帝低头就着美人的手喝了一杯美酒,听我这么说,抬起头来眼带笑意,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哦?安晴公主想要朕答应你什么?”
明亲王吃了一惊,暗暗拉了拉他身边的王妃。明王妃不是白当的,心下知晓丈夫意思,开口嗔道:“安晴!为皇上献艺是天大的恩宠,怎么还能要赏赐呢?”又转向皇上,“皇上,安晴不懂皇家规矩,千万不要见怪…”
长孙熙文挥手打断,“哎,公主不是骄纵的人。先让她说说有什么请求再做定夺不迟。”
我说,“皇上,可是…安晴这个请求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不如散宴后,私下再说?安晴保证,安晴的要求一定不会为难您的。”
长孙熙文眼眸一眯,闪过一丝精芒,颇有调侃意味,“公主就这么笃定朕猜不破你的戏法?”
我大喜跪谢,“皇上这么说就是答应了?至于皇上猜不猜得到,看过便知,何必在这口舌上为难安晴呢。”
长孙熙文看上去心绪大好,挥手道:“下去准备吧。”
“谢主隆恩!”我退下去,心跳如鼓点咚咚。
太好了,他答应了。只要他答应,我就不愁他会猜得破,毕竟现代化学是古人没有接触过。不过…一想到他身边有毒王,我又不禁踌躇起来。不过,为了我对岳小眉的承诺,我一定要试一试。
7.满月酒席(二)
大约人人知道了明王最近认回来的么女自动要求给吾皇陛下表演,虽然我踏进场的时候丝竹欢乐声依旧在进行,但是感觉到几道或好戏或玩味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射来。
大殿中央摆了一张木案,案上搁了两只长脖子的琉璃瓶,一瓶子中装的是澄澈透明的有刺激性气味的液体(大家能猜到是什么吗?哈哈哈,化学课本上经常出现此类句子,在此剽窃一下,呵呵),另一只瓶子里装着混浊的白色液体。
我站在殿中央的案旁,面对着皇帝宝座。周围彩衣宫娥挥着长袖团团绕着大殿,在悠扬音乐声中翩翩起舞。我看看围着我跳舞的宫娥们,强自镇定,把手中的一束梨花放在案上,退后一步好让众人都能看到。
“皇上,这是安晴刚才在朱公公陪同下到御花园摘下来的新鲜梨花。您看见了,安晴可没有在这上面动手脚。”我微笑着横扫一周,众王公大臣看着桌子上的梨花,都点头表示梨花如我所说正常。
长孙熙文在龙椅上调整了一下坐姿,不动声色,一双幽黑眸盯着雪白的梨花。
我笑吟吟看他一眼,继续展示琉璃瓶子里装的东西,“左边这个瓶子里是从御厨处要来的醋精。右边这个是从工部要来的一点点生石灰粉,把生石灰粉溶进井水里装进来的。”
我拿起那小束梨花,朝堂下一扬,“看好了!”说着把花束放在装着醋精的琉璃瓶口,并没有接触到瓶中的液体(这是因为醋的挥发性很强,呵呵,大家应该能理解吧)。静静等候不到半炷香的光景,新鲜的梨花瓣从原来素白的颜色逐渐变成粉红、浅红、猩红、深红,直到紫红,自下而上颜色从深到浅渐变。
我把花儿从琉璃瓶口拿开,举在手中环场一周,然后转头对宝座上年轻的皇帝福了福,“皇上,花儿现在是各种各样的红色,颜色是从里面透出来的,可不是用颜料染的。”说着我把变色了的梨花递给一边的宫娥,宫娥用托盘捧着走到宝座阶梯下,转交给小朱子,再由小朱子小心翼翼呈上给皇帝。
众臣纷纷耳语起来,有的沉思有的点头,皆恨不得把花儿夺过去撕开看一个究竟,打破我所谓的“戏法”。
长孙熙文拿起花儿放在鼻子底下,细细观察好一会儿,依旧是不置一语,然后挥手示意把花儿还给我。眸中深意愈加深黑,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避开他灼灼目光,低头把红色花瓣浸入另一只装着石灰水的琉璃瓶。过了一会儿,红色渐渐褪去,却透出另一种让观众惊讶的色彩——蓝。
我度着时候差不多,就把花儿取出来,仍交给宫娥呈上。这次我并没有说什么,全程由他们自己瞪大眼睛看。
其实我准备的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化学小实验。六年级的小学生也知道,大部分花瓣中含有酸碱指示剂,特别是梨花等一类花色浅的花瓣,我们常用的石蕊试液就是从花瓣中提取的,遇酸性溶液会变红,遇碱性溶液则变蓝。
龙椅上那个人闪烁不定的眸光,我知道,他一定得答应我这个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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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初夏的夜空中偶有几点星辰。爬蔓着牵牛花的篱笆下夜来香正在盛放,送来缕缕幽香。
岳小眉坐在简陋的院子里,绞着手指,仰起精致妆容的芙蓉面对我说:“公主…我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我把琴给她摆好,握住她的手道:“平常心就好,他大概快来了,我先回宫。”她点点头,放开手。我叹口气摸摸她垂下肩膀的青丝,转身离开。
走到旁边的院子里,我却停下,拐进去寻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来。
我的小小要求,只是要长孙熙文私下来岳小眉的院子坐坐,他眼光在我身上打了两个转,鼻子“哼”一声当作应承。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坐得腿麻了,天上的星星似乎都淡去了光泽,那边才隐隐约约传来响动。我忽然想起来三年前的那个夏天,也是这么个清凉的夜晚,我坐在陌生的院子里一遍又一遍地练琴,练到手指都出血了,却还是练不好,一夜之间赶上从小习琴练曲的相国小姐的妄想被无情地打破。如今,还是这么个月明星稀的夏夜,我落得为他人作嫁衣裳,而自己茫茫然找不到方向。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国色天香的岳小眉能够如此无悔。长孙熙文三宫六院七十二后妃,等到何年何月才能盼来一次宠幸!为什么那些女人能够容忍与人共享丈夫并且无怨无悔?而我甘为玉碎之举,到头来却像是不识好歹的闹剧,暗地里被人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