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声不响嫁了人,见了哀家规矩起来了?”

我低头抿嘴一笑,“皇姨母又取笑人家了。您现在是皇朝的皇太后,地位最是尊贵的。谁见了您不规矩,还了得?”

“看看,一年多不见,嘴巴还是这么伶俐,出落得愈发水灵动人了,宇世侄出了名的温柔,对咱竹丫头好的不得了吧?”

我脸微红,嗔道,“皇姨母…”

她笑吟吟,眼里却半点笑意都没有,“当初哀家还跟你娘说,让你做哀家儿媳妇呢,我家熙文总算不会亏了竹丫头这么好的相貌人品。”

我一惊,手心里汗都出来了,赶紧扯出笑容,把话题拉开,“丫头福薄,没有这个命伺候皇上。自有更多的好人家的闺女呢,远的不提,就说在我家住着的岳将军他妹子,就一心想着秋狩后进宫。岳姑娘是个标致的美人儿,到时候太后看在丫头的份上,可别为难人家。”

林婉琪低头,用盖子慢条斯理拨着杯中茶叶,嘴角勾了勾,“岳天泉他妹子小眉么?这个你不用急,哀家一定会作主,把她纳入的。实话跟你说,那个闺女我也是早瞧好的。就怕她又像你那样不声响给溜了。”

我感觉到我的指尖在发抖,笑容也僵硬起来,“这个不会。岳姑娘就是因为这个跟岳将军闹翻,搬到王府来的。她心里就只想着皇上呢。”

“可不,不管怎么样,哀家都得看好喽,岳小眉哀家是要定了。”

和岳天泉结为亲家,是当前长孙熙文军事势力迅速提高的一大捷径。当然不可能放过她了。

我稳了稳心神。又听林婉琪慢悠悠说道:“竹丫头,哀家听到你家遭巨变的消息时,可唬了好大一跳。你给哀家说说,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爹手中的兵符去了哪里?你怎地又跑到楚泽王家那儿去了?”

我淡淡一笑,“丫头…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回事。当时丫头受了重伤,醒来后很多以前的事儿都模模糊糊,记不清了。多得世子爷收留,才得以侥幸存活,皇姨母您说,丫头不嫁给他,嫁给谁呢?”

“是吗?”林婉琪眼中闪过不可捉摸的精光,慵懒笑着反问一句,并不恼怒。我的脊背发凉,好似有嗖嗖的寒风吹过后颈。

“现在事情虽然过去了,你没了爹娘,糊里糊涂就过了人家的门,听说婚事也没弄好,怎地那么寒碜?”

“皇姨母操心了,宇世子身子不好,经不起折腾。王爷本来想着好好摆酒的,被丫头劝住了。并不是王府寒碜。”我小心翼翼应答。

“嗯。哀家说嘛,你就算皇家的一个公主了,当作我半个女儿,不能含糊就过去了。这样吧,我已经跟皇上说过了,乔家旧时的田宅都赐予安琴郡主,另外京都东南郊划五百亩建庄园,另外赏赐若干,给你当嫁妆。”

我赶忙离席跪地谢恩,“丫头谢皇姨母浩荡皇恩。”

“起来起来。”林婉琪有点不耐烦,两眼一瞥,回头漫不经心吩咐旁边的丫鬟,“晴儿,安琴郡主跟哀家说了半日话,肯定口渴了。你去将早上御厨特意给哀家做雪莲养颜茶乘一点来。”

“丫头怎么敢喝皇姨母的茶?”我忙笑道。

她瞅我一眼,滑腻白皙的纤纤指拈起一颗枣,“哀家赏你,你就喝吧,你以前可没那么拘谨!这个雪莲茶,是昆仑那边进贡过来的,女人喝最养颜健体了。”

“那就多谢皇姨母恩赏了。”我礼貌道,其实楚泽王府里我经常喝这个,怕比皇宫还多呢。论起奇珍异玩、仙草灵芝,楚泽王府只能比皇宫多,不会比皇宫里头少。

晴儿稳稳端着托盘,跪在我面前,“郡主请用雪莲茶。”

我对她笑笑,接过茶杯,低头吹了吹热气。

我脸色猛地变了。杯中的茶水,不是普通茶水那样澄澈的黄色液体,而是泛着不正常黯黑,还有一股子怪味。我在王府喝的雪莲茶,茶水是白的,纯净得就像山石下清冽的泉水,根本不是这种恶心的发黑。

“竹丫头,怎么了?”林婉琪在一边盯着我,嘴边一丝冷笑。

怎么办?皇太后当众赏赐我茶水,不能不喝。可是这个明明是一杯毒药。

我背后刷地冒出涔涔冷汗…

14.云熏雾绕

手一抖,有几滴茶水洒到我手背上。

“郡主,小心烫!”站在身后的启云突然柔声道,弯腰接过茶杯,抽出一条绣花手绢轻轻擦掉手背上的水珠,然后又恭恭敬敬把茶呈给我。

我把杯子握在手中,掌心薄汗,几乎把杯子滑下地。林婉琪虎视眈眈盯着我。我硬着头皮,举起左边宽大的水袖遮面,低头浅呷一口茶。

杯中液体竟不知怎地变成了清清的纯净液体,我惊了一下,茶水在喉咙打个转,流进肚子里。

我放下杯子,从容拂了拂袖子,笑着,“甜而不腻,皇姨母天天喝这个,怪不得保养得这么好,皮肤好得叫后辈们看了都羡慕得不行。”

林婉琪摸摸大拇指上的碧玉指环,半眯着杏眼,眸子像一泓深潭,深不见底。她不接我的话。

殿中陡然安静,我甚至可以听到身后侍女轻缓的呼吸声。杯子里的茶水还在冒着袅袅的热气,地毯描着昂头飞舞的凤凰,太后头上的金步摇在微微晃动。

我几乎被这死寂窒息了的时候,殿外传来一声长报,嘹亮尖锐直入内厅。

 

“皇上驾到——”

这声长报引起了一阵骚动。除了太后,我等全部立即起身,跪在厅堂中央,身后跟着一大群丫环。

脚步声后,先是一众弓着腰的太监排队快步走进来,跪到我身后,接着跨进来气宇不凡的高大男子,眼睛炯亮,明黄色飘柳绸纱的龙袍,紫金玉冠束着整整齐齐的头发。

“楚泽王世子之妻乔竹悦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黑色朝靴在我面前顿了顿,龙袍下摆几乎拂到鼻尖,一股清淡的龙涎香飘过我脸庞。

“平身。”黑色靴子越过我,走到雍容的林婉琪面前。

长孙熙文稍欠了欠身,“儿子给母后请安。”

我起身站到一边,听得林婉琪淡淡道,“皇上今天怎么突然有空到哀家这里,朝政不忙么?”

皇帝自顾走到上座,一转身坐下来,面无表情,不置可否,“嗯,来看看母后。听说久已失踪的安琴郡主今儿进宫,顺道也来看看。”

林婉琪嘴角轻蔑弯了弯,“皇上,安琴郡主是没指望了,谁叫你不抓紧来着,人家已经择了好人家,出阁了。”

我捏紧袖子里的拳头。如果可以的话,真想给她一巴掌,我嫁人关你什么事,为什么两次三番拿出来语含暗刺?

我悄悄斜睨她一眼,忽然晴儿端着茶奉给长孙熙文,款款跪在他面前,面含春风,娇滴滴说到:“皇上,请用茶。”

皇帝接过茶杯却转手搁到桌子上,冷冷道:“楚泽王世子当然算是个好人家。小朱子!”

“奴才在。”小朱子赶紧从后面弓腰走到长孙熙文跟前。

“将刚才朕拟的圣旨宣读。”他有意无意扫了我一眼,眸寒似冰。我心里一个激灵。

“安琴郡主接旨。”

我只好跪到小朱子身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长孙皇朝前丞相擢兵部尚书乔奕之女安琴郡主乔竹悦成婚,着命赏赐拱抱石朝帽顶一个,嵌二等东珠十颗。金凤五只,嵌五等东珠二十五颗,内无光七颗,…飘柳绸纱每色十匹,绣五彩缎金龙袍料五匹、绣五彩缎蟒袍料二十三匹、绣五彩纱蟒袍料二匹、织五彩缎八团…乌木商丝座、汉玉鹅一件,紫檀座,擅紫漆案用、汉玉璧磬一件…钦此!”

小朱子足足念了有二十几分钟,我跪在那里傻傻听着,好不容易等到“钦此”两个字,连忙三呼万岁谢恩。

启云月落一左一右扶我站起来,接了黄澄澄的圣旨。

“安琴郡主听着满不满意?可别落了人话柄,说咱皇家嫁个女儿都寒碜。”林婉琪坐在软座上慢悠悠喝茶。

“臣妾不胜感激。”我轻声回答,低头敛眉。

回到我座位上,发现身边的几个侍女居然不给我让开路,愕然抬头一看,却发现她们的眼睛都巴巴看着皇上那个方向,粉脸含羞。

“咳…”长孙熙文轻咳一声,眸光如冰刃般射过来,冷鸷阴猛,竟吓得一个宫女一个趔趄。

旁边月落袖子轻挥,稳住那个宫女的身势,避免了一场意外。

“母后,已经快晌午了,您不是习惯小睡一会儿的吗?朕看还是让安琴郡主回去吧。”皇帝随口道,喝一口茶。

林婉琪脸冷下来,抿了抿秀美的唇,慢慢道,“郡主是客,哀家当然不能怠慢。皇上朝事多,还是赶紧回去处理的好。免得让人说哀家碍了朝政。”

皇帝不为所动,“母后和郡主旧也叙过了,茶也喝了,还是早些歇息吧。前些日子母后头疼还没大好,儿子不放心。”

我坐在一边不出声,静看他们打太极能打到什么时候。

林婉琪捏紧手中的彩釉小杯,尖尖的金色指套微抖着,“哀家身体自己难道不知道?乔夫人乃哀家旧日好姊妹,竹丫头以前也常进宫陪哀家说话儿解闷的,今儿哀家心情好,想多聊一会子。”

长孙熙文微微一笑,“朕今天却想要同郡主说说乔相国的案子和兵符的事,母后还是放人吧。以后得空,儿子多让郡主进宫陪母后就是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似乎进行不下去了。

 

林婉琪“砰”得把杯子扔到几上,美丽绝伦的脸霎时黑了,“今天皇上就是想跟哀家抢人了。皇上,大业江山为重啊!”

长孙熙文丝毫不以为意,英俊的脸似笑非笑,“朕与郡主要说的,也是国事。”

林婉琪拂袖站起,隐忍下怒火,“皇上当谨记当日之誓。”

长孙熙文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面色冷淡,淡定从容,“从不敢忘。”

林婉琪转头冷冷盯我一眼,柳眉一挑,冷笑,“竹丫头,哀家真服了。”

说完不管我愕然,转身朝内殿走去,宽大的裙摆刮起一阵香风,青丝上插的彩凤刁珠抖动着。

目送着她石青缎白狐绒裙的背影,我悄悄松了一口气,僵了近一个多时辰的脊背几乎软了下来,却马上挺直。旁边还有一个长孙熙文,正对上他冷鸷如霜的深沉眼眸,还有无比熟悉的倜傥容颜。

他只盯了我一下,便起身向外走。小朱子扯开嗓子,“起驾——”

小朱子来到我身前,“安琴郡主请——”

我点点头,抬眼却被他鬼鬼祟祟的笑弄得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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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的偏殿,我跪在冰凉的地板上,周围的摆设熟悉得仿佛昨天我还在这里呆过,什么都没有变。

朱红色漆的殿柱,堆满折奏的龙案,外面洒进来的阳光打在纱幔上,驱不散冰冷的空气。

“郡主请起,其他人下去吧。”沉默了半晌,长孙熙文踱到我面前,薄唇略掀了掀,总算出了声。

我站起来,盯着他龙袍下摆,白色丝线精绣的云纹波浪。

“莫迟歌。”他淡淡喊了一声。

我全身不可遏止地震动了一下,随之又苦笑。

“太后那杯茶你喝了?”

“太后赏赐,臣妾不敢不从。”

 

皇帝脸色阴森看着我,伸手捏住我的手腕。我赶紧退后,低头,“皇上,这不合礼数。”

他冷冷瞥我,身形一闪捏住我右手的外关、阳谷、阳池三大穴道。我动弹不得,僵硬着半垂眼帘。

他皱眉按了一会儿,似思量着什么,别有深意地打量我,直看得我寒意津津冒起。

“不敢看朕了?某天某个人还大叫朕的名字,一点都不畏惧。”过了一阵他放开我的手腕,讽刺道。

“臣妾不敢。”我轻声说,安安静静站在原地。

“臣妾?”俊逸的脸上充满讥讽,冷酷无情,“你忘了朕曾说过,长孙皇朝有我没他。难道你就不怕当寡妇?”

我握紧拳头,“臣妾不明白。”

“哼哼,”他扯了扯嘴角,眯起眼,眸光鸷猛无比,“安琴郡主果然心计不凡。不但摆了朕一道,一眨眼又钓了金龟婿呢。”

我咬了咬嘴唇,不答话。

“说,为什么要嫁给他?”长孙熙文逼近一步。

我抬头瞟他一眼,英俊的脸庞沉静无波,漆黑的眸子深沉似海。

这个强势霸道的男人,我曾经为之悸动过,不过都过去了。

我深吸一口气,“皇上,臣妾不知您为什么这么恨宇世子。可是臣妾知道,宇世子他不会威胁您的皇位,这还不够么?”

他轻蔑一笑,“你哪只眼睛看到不会?”

 

“他的心本不在天下。”我冷冷道。

“可是他的身在。”长孙熙文挑挑深黑的眉毛,口气毋庸置疑。

小朱子这时走进来,“皇上,宇世子在玄华门外,请求接安琴郡主回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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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乾清殿,我看清外面的情形,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宫墙边密密麻麻站了两排佩刀挂弓的卫兵,城楼上也全是人,阵势严肃,却一丁点声音也没有发出,好像在战场上蓄势待发,随时发箭射击敌人。

长孙熙文这个安排,岂不是想在这里射死洛宇?怎么办?洛宇为了我,自投罗网来到这深宫接我…我不禁心急如焚。

 

洛宇穿着深紫色的朝服,跟十来个官员跪在前方。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长孙熙文往前面负手一站,微风吹起他的袍子,颀长身躯昂扬站立,脸上是威严沉着的表情。

这是我从未见过的长孙熙文,不是那个冷鸷阴森、冷酷无情的男子,而是君临天下、高高在上的帝王,脸色沉静竟添几分雅彦气质。

我刚想走过去跪到洛宇身边,他却轻拂袖子,撂得我后退两步。我惊讶看他,他却还是面无表情,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众卿平身。”他沉声道。

我脖子一犟,不顾众目睽睽跑到洛宇身边,扶他站起来。洛宇轻轻捏了我的手心,随即放开。

 

“谢皇上恩典。”洛宇不卑不亢道,镇定如初,眼皮都不颤。

15.云熏雾绕(下)

皇帝目如冰刀,唇紧抿着,盯了盯我,又转向洛宇,居然瞬间变成和蔼赏识的眼神,“楚世子,朕让你查的两军兵符的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

我吃惊地抬头看洛宇。

皇上什么时候命他查的?他怎么从来没跟我讲起过?长孙熙文明知我是他妻子,这不是故意为难他么?

洛宇眼角都不扫我,“微臣早上已经领了皇命去刑部转移卷宗。由于相国府旧址已经清理为安琴郡主建宅,微臣派了人到坟地开棺查看,乔府附近居民也一并收监——”

长孙熙文打断,“这些工作刑部都做了好几遍了,一点用都没有。世子需要,还不如看刑部记录。”

洛宇从容不迫道:“皇上既然把这个案子交给微臣,微臣一定要把这些惯例程序亲自着手过一遍。有时候,不为人注意的细节中往往漏掉重大线索。除此之外,微臣还从安琴郡主一路遭到的十七次追杀开始查,定保、水衡、泽荷、丘商、安淮、迁宿、庆安…都已经派出人手。另外郡主虽然失忆,幸得两名侍女一直追随在旁,她们亦能提供重大线索。”

我垂眼默默站在一边。我们逃亡时在哪里遇到过多少次追杀,恐怕启云月落都没记得那么清楚,洛宇却随口报了上来。虽然那个时候和他还没相识,可是骤然听到,心里还是很不是滋味。

皇上眼睛眯了一瞬,牢牢盯着他,“世子行动果然迅速。这次命你清查,一来为郡主痛失家门作个交待,二来,军队实权落在岳天泉手中,世子想必晓得其中利害。”

“臣自当全力以赴。”

 

开阔的宫殿广场四周,卫兵们的劲装发出猎猎响声,身形却纹丝不动,腰佩弯刀,手握硬弓,个个精神抖擞,威武肃杀。我有些心惊肉跳。

虽然临近晌午,秋风还是有些凉。我担心地看看洛宇,他穿得不算单薄,可是我看见他的指甲变成了青紫色,深紫色的袍服领口处绣着金色的花纹,愈衬得他皮肤苍白。他的脸色却还是那么淡定从容,如静立一隅的青竹,在风中摇曳而永不变幽雅的气息。

“刑部一群人尸位素餐,查了一年多未见丝毫进展。楚世子,朕只给你三个月时间,必要见到兵符。”长孙熙文依然笑着,可是眼眸深处却是冰冷一片,语气也冷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