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谢,应该是我来谢你的。余公子告诉我月落和启云的伤都是你治好的,为了启云受伤的六脉你还耗了不少内力。我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也没什么大本事,听说你口腔溃疡,就做了糖拌番茄送过来,小小地表达我的谢意,我能做的只是这些小事了。对了,我还要代雪池谢谢你,你送的药膏挺有效的,他现在能走能跑能跳,一点事都没了。”

我努力灿烂地笑着,希望能让这座大冰山融化一点。

他静静看着我,直到我笑容快僵掉了,才开口,“启云…八月十五左右能醒。”

我用力点头,诚挚地说:“余公子昨天告诉我了,迟歌真的很感激段先生。”

“不用。”

他明透如水晶的眼眸依然注视着我的脸,丝毫没有移开的意思。

我怪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怎么说他也是个高大成熟的男子,还站得那么近。

真的是胡人吗,这么不懂不能直视女子的规矩。

逼人的气势俯下来,我无由感到心慌。

我稍后退一步,定了定心神,复扬起笑容,“段先生可否告知名讳?”

风拂起他胸前如缎的长发,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收回摄人的眼神,竹林青翠如昔。

“段离潇。”

好凄清的名字。

“人如其名…”我勾起嘴角,轻道,“潇潇残雨三更舞,扁舟轻卷断离愁。”

段离潇垂下眼睑,眼中似蒙了一层雾霭,茫然又孤寂,“春绡香减红袂去,何人更道柳悠悠。”(注一)

“对得好。”我弯起眼睛称赞。

他略略转眸,眼底已消了犀利的冰峰,余下碧清的一泓湖泊,“莫小姐这几日睡不好?”

我一愣,眼底的黑眼圈有这么明显吗?

敛去淡笑皱眉道:“是的,夜里总听到奇怪的声音,好像什么动物在摩擦肢体,揉得心脏怪酸的,怎么也睡不着。”

话才刚出口,我立时感到不对劲了。

段离潇没有动,可是我却感觉到他全身冷滞,纯澈的眼波冻结成冰,阴阴如电直刺心底,才缓柔了一点的气氛凝固了。我愣愣看着他鹰隼般凌厉的迥炬目光,不明白哪里说错了,惹恼这尊神。如果没有面具,一定能看到他脸覆寒冰了。

段离潇紧盯我,眼神如最危险的猎豹,阴寒毒烈。

下一秒,我还没反应过来,眼前青树翠蔓,凉意悄怆,山石静立,那袭淡青色的高大身影已消失了。

我仍懵懵地左看右看,当醒悟过来那个怪人早走了的时候,不由气结。

这算什么意思?

 

弄得好像我特意来奉迎巴结,而人家两袖清风正义凛然坚决不受贿,是大公无私的白脸形象,我恰好扮演谄媚无赖的小人角色。

搞什么名堂嘛。

我愤愤往外走,臭冰山死冰山,装什么假正经,扮什么酷,害我热脸贴上冷屁股,从头到尾都是我自己一个人说一大通话,他就不冷不热惜字如金,让我一个人应付这尴尬场面。最后居然莫名其妙离开,丢下我一个人不知所措,轻功好了不起啊,月落的轻功更好呢。

注一:自作

22.瑾夕妹妹

月落和金兰等十二个下人在亭子里候着,一眼瞅见莫迟歌一脸悻悻走出玖莺居的洞门。

今天小姐好奇怪,居然说廊中摆的那盆果子树的红果营养丰富,叫她摘了十来个下来洗干净切成小瓣,洒上砂糖,摆得整整齐齐放在白瓷碟子中,还亲自送去玖莺居。

刚才还见她兴致颇高走了进去,怎么这么快就像霜打蔫的茄子出来了?

 

月落心疼小姐,身形一动就飘到了莫迟歌旁,“小姐,果子送给段先生了么?”

莫迟歌点点头,扑闪着亮晶晶的妙目,却淡淡说起另一件事来,“好热啊,稍微一走动就一身汗,明明呆在屋子里还挺凉快的,怎么到了别的院就不扛热了?!”

月落看看小姐,知道她是故意岔开话题的。

小姐不愿意说,她是绝不会多问的。月落于是缄口,执起缀花小团扇跟在她身后,轻轻地给她扇风。

金兰领着下人恰好迎上来,听到莫迟歌一问,遂笑道:“那是因为咱们院子的地窖中塞满了冰块,自然比别屋凉的。”

莫迟歌疑惑,“这大热天的哪里找冰块?为什么段先生院子没有?”

金兰摇头笑着,一边也拿出淑女扇给莫迟歌扇风,口齿伶俐,“段先生内力深厚,真气护体,哪里用这些。咱府里的冰块都是冬天时从北边凿运过来,埋在地下,备着每年七月份少爷来住时治病用的。大半个月前小姐刚醒来那会儿,少爷说小姐怕热,命管家把冰块都塞到了咱院地窖里,还不让别人动。”

月落闻言心中咯噔一下。

她约略听小姐提过几句,大半月前小姐偷偷摸摸到荷花池嬉水吟诗时遇到余洛。虽说小姐只一笔带过,她隐约也能猜出点什么。

月落悄悄斜眼观察莫迟歌的脸色,只见她依然沉静如水,不紧不慢沿着夹竹小道走回院子,手拿着鸳鸯嬉戏的素罗帕,半垂眼帘,桃红小口抿成一条直线,淑雅高贵如常。

月落了然地叹一口气。

外人看不出来,她却是从小跟着小姐一块儿长大的。她的小姐每当有了心事,便会不自觉地抿紧嘴唇,手里习惯捏着衣角或帕子什么的。这些细微的小动作,或许连小姐本人都未曾觉察,却逃不过启云月落的眼睛。

看这光景,月落心里又清楚了几分,小姐和余少爷,唉…

小姐心里苦苦挣扎,她心疼却帮不上忙。

“那就赶紧回咱院吧,这早晚也该用午膳了,吃完早点歇息。”小姐微笑着说,没接金兰的话。

众丫头齐声应和。

月落略望那一大群丫头、婆子、小厮,没有告诉小姐,这人数品级,已经够上一品夫人了。

之前日常只有十二个丫环小厮跟着莫迟歌的,月落醒来后,管事房又多划了把个下人来服侍,说是小姐身边的贴身大丫头月落不能少了使唤的——月落痊愈后,一直亲自照顾莫迟歌,不假他人之手。

从前的相国府,统共也值得六个丫环随侧小姐…

月落正自思量,忽听前面玉焦花廊传来晏晏笑语,琅琅清音。

“…我哥没空理我,我就自己一个人溜出来找你啦。”

“夕儿,你一个女孩子家,单独出来太危险了,廷锋会担心的。”

“嗨,余哥哥,我可是闯荡江湖五年的夕女侠严瑾夕呀,又不是小孩子了。倒是余哥哥你藏到这里来让我好找。王爷不告诉我你的行踪,最后还是香妈妈可怜我,偷偷给我说了落雨行府的方位,我才省了些功夫。”

月落寻声望去,远远地花廊下青衣侍卫巡视,花影蕉叶相交映,榻中白衣身影,卓尔雅俊。

他身边坐着一豆蔻年华的粉衣少女,水灵灵的一朵清水芙蓉,白皙笑靥,清新甜美如雨荷新露。

再回头看小姐,她也正透过爬满藤箩的花架往那边打量,粉脸平静如素,手中罗帕在指尖绞来绞去。

月落轻推她的胳膊,“小姐,要不要过去问安?”

莫迟歌稍垂眼睫,正待回答,又被一阵谈笑吸引了视线。

 

“余哥哥,你要在这里过明月节?”

“嗯,今年有事情搁着,就不回王府那边了。”

“余哥哥,好羡慕你呀,什么事都能自己作主,我哥老是管着我,这不,还规定我明月节一定得回去,我求他好久让我跟你一起过节,他都不允。”

 

余洛淡淡在唇边勾起一抹微笑,清彦俊雅。

“夕儿还小,廷锋自然不放心,等你长大,懂事了,就能体会到哥哥的担心了。况且明月节是要和亲人过的,你撇下哥哥孤独一个人,他会伤心难过,夕儿也不会开心了,是吗?”

“嗯,那我听余哥哥的。”她盈盈笑着,似廊中千娇百媚的玉蕉都失了色。

月落明眼看着,眸光闪烁不定。

严瑾夕一双水汪汪的葡萄眼珠盈盈笑意,视线从未离开过余洛脸上。

这小女娃,未谙阴险,喜欢余少爷的心思一看便穿。还行走江湖五年了,八成是被保护得太好月

月落摇头叹气,她和那个夕女侠年纪差不多,却明显比夕女侠老道沉敛多了。

这么一脸纯净天真的表情,在她和启云身上,早在四五岁的时候,已被磨掉了。

月落垂下眼帘,掩去一闪而过的黯然。

“不用问安,我顶害怕这些礼节,咱还是悄悄走吧。人家说话,我们不要打扰了。”

小姐回头拉住月落就走,轻轻说道。

月落冷不防被拖,脚下绊了颗石子,“咚”,弄出了声响。

“谁?”严瑾夕甜甜问了一声。

余洛亦转头望过来。

隔了二十丈的距离,仍能感觉到余洛那俊美无双的脸,静静流溢着清雅恬淡的气息。

月落瞥见小姐毫无要上前的意思,只得原地朝余洛跪下行礼,其他下人早跪下了,请安声一片。

莫迟歌无声说了句你好,微笑点了点头,牵起月落的手往另一个方向离去。

咦?小姐怎么好像没有行官礼的意识?

月落亦步亦趋跟着小姐,好几次欲提醒她这样子不向世子行礼,是很没有规矩教养的,最后还是忍住了没开口。

走远了还隐隐听到严瑾夕清甜嗓子。

“那姑娘是谁?好没礼貌,见了余哥哥竟然不跪下…

月落拿眼偷窥她。

 

莫迟歌依然笑得云淡风清,只是脚步比刚才快了点,直到拐了个弯,她若无其事问道,“月儿,那个所谓的明月节是什么来头?”

月落无声叹息,小姐失忆后,简直像刚到世上的婴儿,竟连明月节都不懂了。有人失忆这么彻底的么?连常识都忘得一干二净?

她疑惑了。

“小姐,每年八月十五我们王朝子民都会欢庆明月节,以慰天神。明月节是家人团聚,共享天伦的日子。要吃很多很多美味的食物,代表一年甜甜蜜蜜的幸福生活,这个传统节日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

月落简洁介绍道。

“这几日巧儿她们开始在灯柱挂灯笼,腌制食物,就是在为明月节准备了。说来奇怪,今天是头一回少爷留下来过明月节呢。往年例诊后,结束各商号的对帐,少爷都要回去的。”金兰快人快语补充。

小姐却未再出声,抿紧嘴唇直到回了院子。

莫迟歌站在偌大的院子里,仰望树叶间漏下的阳光,忽然低吟了一句。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中秋…”

(注①)

言间情切,眉心若蹙一点颦,婉转揪心,太息悠悠。

月落愕然望去,她却早已转身,看不到表情。

月落没有跟上,而是悄悄地,悄悄地,侧脸,忍下泪意。

 

注①:唐代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23.节日早晨

明月节到了。

我天天安静地呆在院子里,一心一意和月落一起照料启云,没有再去和他练琴。

闲时自己弹一首曲子,娱己娱人,或读几页书,晚上等雪池回来讨论。雪舞似也知道我心情不好,愈发乖巧,时常拿把小木剑耍几个套路,表演给我看。

在雪池的秘密帮助下,我逃离要用的材料准备得差不多了,只待启云醒来就行动。

可是我却一直在犹豫。

余洛经常来看我,有时跟着鲜藕般水灵活泼的严瑾夕,说是朋友的妹妹,打小相识的,来这儿玩一阵。

有这么一个可爱伶俐的妹妹,应该是件幸福的事吧。出挑得清纯甜美的女孩,常挂着无忧无虑的笑容,喜欢梳两条乌黑油亮的长辫子,笑声爽朗。

不象我,心境已经老了呢。

我疏怠交际,面对他俩时形容懒懒,总是三言两语把人家打发了。严瑾夕大概亦觉我无趣,缠着她的余哥哥上别处玩了。

我依然安静留在院中。

这变相的软禁,还要多久呢?说起来还是我自己送上门的。

有一次独处,余洛那墨玉瞳仁有着幽幽的沉静光芒,问我,迟歌,你怎么了。

我保持完美无懈可击的微笑,不语。

 

我怎么了?

 

我只是不想看到你和严瑾夕一起谈笑风声的美好画面。

我只是不想让自己越陷越深。

仅此而已。

你还记不记得我说的那句话?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与世隔绝得太久,外面发生了什么事都无从知晓。雪池帮我从街头巷尾打听了一些零零碎碎的留言,告与我知。

我才惊悟,外边早已是狂风暴雨了。

传闻先皇七天大葬祭天祀地后,新帝动用了亲卫军禁闭了洛阳王和楚泽王世子。不知怎的,楚泽王世子神通广大,竟神不知鬼不觉从京都深宫中逃出,已回到了自己的地盘。而皇七子洛阳王大部分势力滞留在西陲,鞭长莫及,无奈只得被拘。一个月后镇驻西蕃边关的将士久不见洛阳王消息,才知有变,骚动后扬言要率戍边百万大军回朝解救皇七子,发起军队暴动,朝中一片混乱。

京都禁军、御林军统帅岳天泉接到皇帝命令,依言迅速出兵镇压,稳定了京都形势。然岳将军控制京畿各要部之后,立即上书请皇上释放洛阳王,以安抚西北驻军。此时楚泽王掌握的盐部突然以河道堵塞为由停止向京都供应食盐。

三方势力僵持不下,岳天泉斡旋其中,所受压力可知有多大。

流言虽不可信,却也非空穴来风。

 

我慢条斯理对着铜镜打理秀发,突然想象起皇帝现在急得团团转的暴怒模样,真的就咧嘴笑出声来。

皇帝现在肯定恨不得掘地三尺挖我出来,拿到兵符去指挥岳天泉吧。余洛不知道使了什么障眼法,竟然将我藏得这么稳妥。

这个岳天泉果然没有令我失望,是个耿忠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