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玩笑,雪池留下来那我岂不是白计划一番了,还怎么逃啊!
我赶紧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可雪池他不愿意受人恩惠,说要自力更生,死活不肯留在这,要凭自己的本事去找活儿干。我想让他半工读,白天出去找活,晚上喊他回来跟我念书,岂不两全。”
说完我不安地等待余洛的回答,不知道他有没有看穿我的算盘,他要是不答应就困难了。
“半工读?”余洛问道。
“嗯。”我点头,我大学时就是半工读熬过来的。
爸爸从来不会有钱给我,他的钱不是给了庄家,就是到了大耳窿手里。(注①)
妈妈重病缠身,连看医生的钱都没有,我哪里敢向家里开口呢?那些日子,再苦再累也都撑过来了。
“一边干活挣银子,一边读书,不好么?我见时下一些学子为了考取功名,置贫妻寒子不顾,每日只埋头他的书,靠变卖微薄家产度日。实是不能苟同如斯举动。其实只要有心,每天一半的读书时间也就够了。”
“半工读…”余洛沉吟着这个新鲜名词,若有所思。
良久他眉间渐笼喜悦,嘴角翘起,不知为何事。
我好奇道:“怎么了,这么高兴?”
他转眸看我,语调也高了些,像个孩子般纯净的笑容泛开,“半工读…三年前府里开的慈善堂因为资金问题,开始遣散满十岁的孩子。而父亲早不满白养那么多人,一直阻挠善堂的开办。如今可以让堂里的孩子挂上商号雇工的名号,半日上工,半日学习,一来省了雇佣费用,二来可以让更多的孩子受益,而且可以堵住父亲的嘴。迟歌是我见过最具慧心的女孩子了,竟能想出如此妙的方法。”
三来也为自己日后培养势力,若这些孩子中有出类拔萃者,或荣登朝堂,肯定对你家死心塌地效忠!
暗暗鄙视自己一下,我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余洛他的确是一片好心啊。
不过,看到他少有的这么开心,我也跟着高兴起来。
余洛的眸色深邃起来,如不见底的古潭,笑意渐渐沉淀,丝丝缕缕缠绕着我慌乱不知所措的心。
“迟歌,”他喊住低头躲闪的我,随之是深重的叹息,不能掩盖的倦意,听得我心里好像被割裂了一道缝。
我略抬凤眸。刚才都没有勇气正面仔细打量她,此时蓦地发现他眼中深深浅浅的血丝,俊气的脸憔悴苍白,笼罩着浓重的倦意,犹如一块澄澈晶莹的宝玉,蒙了一层灰尘,揪人心弦。
“你怎么了?”我问,连自己声音的异样都无法控制。
余洛静静望着我,太息一声,站起来报琴引我到回廊深处的牵牛花架下。
这里有几张藤椅和竹几,余洛把琴放到几上,轻轻说了一句,“这里水琪他们打扰不到。”
普普通通的一句话,震得我半天开不了口,只因它的意义太沉重。
水瑜他们看不到余洛的时刻,一年中大概没有几回吧。他的身份注定他不能离开侍卫半步。如果我真要对他不利,现在只需一把匕首就轻而易举办到。余洛竟敢脱离侍卫的视线与我单独呆一起,这么绝对的信任,忽地压得我惭愧。
琴声转起,余洛看似随意的弹拨琴弦,曲调乍听轻缓如淙淙溪流,然而韵底如千斤磐石,上面长满杂草,盘丝纠结,令人愁绪悄生。
他好像有很重的心事,心乱如麻,应该正在举棋不定。
一曲终,他停下手中动作,凝视杯中沉浮的茶叶,突然问道:“迟歌,我很不想做一件事,但是所有人都施压逼我去做,这世上没有两全之法,要是你会怎么做?”
王爷逼你交出我,另外两股势力在全力追踪我,让你为难了吧。
我想了想这没头没脑的问句,“这要看什么事情了,有两全之法固然最好,没有的话,我会斟酌权衡,丧尽天良的事我决不妥协。”
犹豫了一瞬,我小心翼翼补充道,“其实,我是个事事追求完美的人,而且性子也倔,一旦决定了一件事不管别人怎么劝都要去努力做到最好,证明给那些人看我是对的。再者,我信奉一句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余洛沉默不语,遥望天际云朵,不知在想什么。
我安安静静坐着,有些忐忑不安。
过了一会儿他回眸一笑,语中大有深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迟歌,我父亲一生只有我娘一个妻子,没有纳过妾。即使娘死后,也没有续弦。”
看似突兀不靠谱的一句话,让我刷一下满脸通红。
世界上真的有天生的知己么?又或者心有灵犀不只是哄人的传说?
否则,他怎知我刚才补充那段话,心里一刹鬼使神差想的是——我最讨厌朝三暮四,处处留情,三妻四妾的男人——所以我才脱口而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余洛,叫我拿你怎么办?
耶和华,我的真神,此刻我诚心诚意向你祈祷,他千万不是乔竹悦的杀父仇人才好。
…
我久久不答话,满心矛盾,不晓得余洛看出来没有。
余洛悄悄伸手过来,用力握住我虐待衣角的柔荑,隐晦地吟了一句,“飞鸟归山林,游鱼回故渊,伊人飘零意,可定芳草园。”
冰凉的指尖,微热的掌心,我垂首看着他坚定有力的手。他的意思我明白,是叫我放心,对他放心。
不由想起宝玉叫林妹妹放心,林妹妹当时是怎么样的触动?这么一个敏感娇弱的人儿最后凄凉孤独地香消玉殒,含恨而去,她的负心郎却在洞房花烛中毫无知觉…
酸酸的感觉袭中鼻子,我咬唇忍住眼泪,颤声回答:“只恐飘零意,无处觅归巢。”
握着我的手一震。
久久没有回响。
“迟歌…”
他的手剧烈颤抖起来,声音异样虚弱。
我吓了一跳,抬头望去,顿时心被抓紧了。
只见他本来苍白的脸变得铁青,墨眉拧起纠缠成一团,单薄的身躯整个在发抖,另一只手紧捏扶柄,似在咬牙忍受巨大的痛苦。
那晚在荷花池边就是这个情形,他体内的寒毒发作了。
抓住他手臂,惊道:“你,你发病了?我该怎么办?我去喊人来!”
我心急火燎欲冲回芳草亭,却被余洛拽住手腕。
他艰难地摇摇头,大口喘气,嘴角微微抽搐,“不…不要叫…没事…”
我想挣开他的手,急得眼泪流下来。
他的肌肤很冷,冷得吓人,叫我如何不心焦。
“你傻呀,都这样了还没事?”
余洛用力地拉着我的手就是不肯松开,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小瓷瓶,“…一粒…水…”
我赶紧在琴边抓过一杯茶,倒出一颗红色的小药丸,小心翼翼地喂他服下去。
余洛可怕的脸色渐渐平复下来,靠在榻上闭目静养了一小会儿,脸色慢慢恢复。
我们的手一直牵在一起,感觉到他的体温一点点回升。
我掩嘴无声啜泣。
余洛睁开眼充满歉意道:“对不起,让你受惊了。其实叫人来也只能让我吃药,没别的办法,徒增担心罢了。”
我吸吸鼻子,声音早变了,“这是什么病?不能治好吗?”
他紧了紧手指,淡淡道,“什么名医都访遍了,什么灵丹都吃过了,我这病,早绝望了。”
“不许乱说!”
我痛恨他那一副淡然无所谓的表情,痛恨他置生死于度外的语气,痛恨他对自己的生命放弃了希望。
恨恨掐他的胳膊,“余洛,人最宝贵的是生命,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对活着抱有最强烈的渴望,知道吗?!”
余洛虚弱地笑笑,“我可以理解成迟歌在关心我吗?”
我执拗地摇晃他的手,“不要避开话题,你答应我。”
余洛举手轻抹我眼角之泪,叹息道:“我答应你,一定好好活着。傻迟歌,其实我现在比平常好多了,段先生他为了调治我的身体,花了很多心思,前几日嘴角还起了小泡,我真的不想让他们再添一分忧了。”
我扁嘴,偏过脸擦掉眼泪,“你多想想自己身体才是,别人你就少操心了。”
“好了好了,”余洛摇头失笑,“回头问段先生有没有治爱哭的药,要不你经常掉眼泪,身子哪经受得起。”
知道他在逗我,以宽我心,我一阵心痛,他脸上的笑越是淡远清透,我就越揪心。
他的脸和嘴唇都是苍白色的,没有一丝血气。眉宇淡远,模糊美好却不真实。
“我才不要变成他那样冷冰冰的,不知道他的脸是不是冰做的。”
“他从来以面具示人,我也没看到过,想必容颜绝世,迟歌想见识一下?”
“去你的,说得我跟什么似的。”我飞一记白眼。
他忍俊不禁,牵起我的手,在素手腕上套了一串红色木佛珠,很有年代的模样。
“希望能保你平安。”他轻轻说,低咳了几声,满眼的期待。
圆滚滚饱满的木珠子,被人抚摸得异常光滑,色泽有点黯淡,有沉沉的暗香,一颗颗串联在红色丝绳上。
我一眼就喜欢上了,低头把玩着爱不释手。
“真合我心意,谢谢。”
“我知道你会喜欢的,虽然不是什么名贵东西。”他看着我,淡淡一笑。
我浅笑,垂下眼帘,“的确。”
注①:大耳窿:粤语方言,意为“放高利贷的债主”。
21.离潇怪人
转眼七月份快完了,天气依然炎热。
“雪池,你这样折腾,累坏了怎么办?”
我叫住匆匆要离去的少年问道。
听他说城东米铺雇他做搬运工,管中午一顿饭。昨天他辛苦劳作一整天,夜晚回来看书直到深夜,劝他他就答背完这一段文章立即去睡,结果半夜我惊醒时他厢房里居然还闪着微弱的烛火。最后还是我亲自去没收了书本,他才老实躺下。今天一大早的他又爬起来,要赶到城里上工,如
此天天劳累,瘦弱的少年怎么受得了?
雪池四下张望一下,近旁只有月落候着,他讷讷瞟一眼严肃的我,低声道:“乔姐姐…这点苦不算什么,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弱,更苦更累的时候我都熬过呢,现在吃得好住得好,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我毫不含糊,“现在有条件了就先把身体养好。你已经错过了很多时日,再不认真调理,连最后长身体的机会都失去了。年纪轻轻亏空了元气,老了怎么办?”
雪池憨憨一笑,黝黑的手抓着衣摆,“姐姐不要生气,我以后早点休息就是了,昨天带回的东西够吗?”
眼前的少年有着清澈如水的笑容,黑黑瘦瘦的脸庞如此纯净不染尘土。
我暗叹,心满意足?又何必汲汲于功名秋试?心已变了,连自己都未曾觉察。
“多准备十公斤吧…在别的地方藏好,不要带回这里。这是五十两银子,你还给我弄点白火石和褐火石,两小块就够了。”
我陆陆续续让他偷带点材料回来,着手准备逃离。
“嗯,我记住了。”
他小心翼翼,比我还要谨慎。
我上前为他理顺粗麻布的褂子,最后叮咛了一句,“别太卖力,天黑前回来。”
“知道了。”
琉璃般透澈的眼睛往我身上深深盯了一下,雪池转身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牌匾上书着苍劲的隶体:玖莺居。
这里是段先生独居的院落,连下人都没有。金兰说他除了给余洛例诊,绝少露面,甚至难得踏出玖莺居一步。膳食都是放在院门口,待他自己拿的。
我接过月落手中的白瓷碟子,打算自己一个人进去,“月儿,兰儿,你们都到那边亭子里等我,我自己进去。”
月落眼神一凛,“小姐…”
“放心吧,”我悄声回答,“要杀我,之前早杀了,你还昏迷不醒呢。你和云儿的伤,都是靠他的。”
月落无奈瞅我一眼,只得道:“小心。”
我笑着催她离去,转身踏进玖莺居。
极目力望去,没有人影,潇潇落落的青竹,洒下阴影,几块灰色巨石,弯弯曲曲的卵石小道,陡生阴寒之意。
我扬声清喊,“段先生,段先生,小女子莫迟歌贸然拜谒,请现身相见。”
清脆的回声一圈圈在清冷的院子里荡漾,风吹过竹叶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再没别的动静。
我端着碟子一步步走进去,心里嘀咕:大白天的可千万别装鬼吓人,轻功好也不是这么秀的。怪人就是怪人,住所也弄得森森冷冷的,还好我是二十一世纪坚定的无神论主意拥护者,否则不得吓破胆子。
腹诽不断,继续高喊,“段先生,你在吗…”
“干什么?”冷冰冰的声音突然从我身后传来。
我一个激灵,迅速转身。果然是神出鬼没的面具人。
淡青色素服,简单半束的长发,高瘦而淡漠,似与周围浅绿竹枝融为一体。
他站得离我远远的,无半点声息,银质面具下冷冽眼神直射向我,唇线抿得僵直。
我半身寒毛都竖了起来,竭力保持声音正常,稍曲了膝道:“段先生,恕小女子冒昧打扰,我今天来是给您送西红柿的。”
我略抬高手中的碟子,暗中佩服自己手没有发抖。
谁知道冰山怪人仍是那三个字,“干什么?”
我偷偷看他窈然深邃的眼睛,明亮的琥珀色,像美丽的玛瑙宝石,可是眼底峰棱狂肆,如一把利刃直逼心底,让人感觉喘不过气来的闷痛。
孑然独立在竹林间的身影,清扬遗世,孤高淡远。
我维持脸上平和的微笑,硬着头皮解释:“前几天听余公子说先生嘴角起了小泡,十分不舒服。这种小病多吃几片西红柿就能好的。我知道你们都当这种果子为观赏植物,其实它含有很丰富的维生素,对人体绝对有益无害。虽然味道不太好,但我加了白糖进去的,这样子就好吃多了。”
为了证明无害,我拈起碟子里的一小瓣西红柿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吞咽下肚。
段怪人漂亮的瞳目闪过清泉般的波动,身形轻飘飘掠到我跟前。
沮丧地发现我个头只刚够到他肩膀,虽说娇小玲珑也是女孩子一大优点,可是我不喜欢被看成未长大的小女娃,要知道莫迟歌已经快而立了。
我努力仰视他,竹叶漏下的光斑点点,清晰照出他长而敲的黑睫毛,线条明晰的薄巧唇形,轮廓刚毅的削尖下巴。泛着冷光的银质面具神秘而寒酷。
他的骨架很像胡人?
心里突然冒出奇怪的想法,他只是表面上冷冰冰的吧。
“谢了。”他吐出简短有力的两个字,接过白瓷碟子。
他的声音冷硬僵直,但低沉磁性,如果能放柔语调的话,不知会迷惑多少女子的芳心呢。
见他接受了我的一番心意,也没有想象中的九阴白骨爪,我不由开心地笑起来,连带着也没有那么紧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