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

可面前的分明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郞,充其量与君微一般年纪。

风烟波挑了挑细眉,问君微,“你认得他?”

君微困惑地盯着对方,只觉得他的声音、语气十分熟悉。

那少年恼道:“小君君,亏得老夫驼了你上百年,竟连这点默契也没有?”

“……獙老?”君微喜道,“你是獙老?”

少年冷哼一声,负手在身后,“还有谁似老夫这般丰神俊朗?”

“可在琅山的时候,你从未化过人形,而且……獙老你怎么出来了?其他人呢?”

獙獙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小君君,琅山结界已破,所有人都已经被迫离山了。”

作者有话要说:就算是误会了,微微也没打算收回自己的承诺啊

☆、内人

“仙瘴破了?怎么会!”

琅山是上古仙山,一度有传闻是凤神封印魔神之后殒身而成, 迄今已千年, 怎会说破就破?

獙老手背在身后, 叹息道:“小君君你离开之后,老夫一直担惊受怕,做梦都梦见你被妖怪给吃了,然后魂兮归来……”

君微打了个哆嗦。

画面太美,她不敢想象, 不想想象。

“所以老夫就琢磨着,说什么也得赶在葬身妖腹之前把你给找回来,”獙老说着,揉了揉脑门, 那光洁的脑门上还残留着淤青, “只可惜, 琅山那仙瘴是庇护没错,却也着实是禁锢。”

“你这是被仙瘴……”君微伸手, 爱怜地摸了摸他的额头。

獙老眯起眼睛, 看着十分享受。

余光瞥见一边的风烟波,老人家立刻反应过来以他千岁高龄这样被撸毛着实不妥,于是一巴掌拍掉了君微的小手, “咳咳,不提也罢。总之,老夫本想再闯仙瘴的时候,居然一头就撞出来了, 这才意外发现仙瘴破了。”

君微摸着手背,“结界没了……难道是,凤神他老人家出了什么事?”

“他老人家能出什么事?”獙老习惯性地去挠耳朵,奈何人形并没有狐耳可摸,只得又放下手来,“兴许,是终于入轮回了。”

“轮回?龙风神也要入轮回?”

“神怎么就不轮回了?”獙老哼了声,嫌弃小妖怪见识短浅,“虽说是上古神祇,也一样有生灭轮回,双神寂灭了这么久,也该回来了。”

一直抱着剑冷眼旁观的风烟波问:“那龙神呢?”假如龙神也跟着凤神一起现世,鲛族复兴就指日可待了吧?那澜恭的苦守也算没有白费了。

斜眼瞥了下风烟波,显然觉得这个妖娆的女人不是善类,再加上还嫉恨她先前攻击过自己,獙老懒洋洋地垂下眼皮子,就像没听见她的问话。

倒是君微推测道:“都说当年龙凤双神是一起殒身的,如今凤神归来,龙神现世必定也不远了吧。”

獙老勉为其难地哼了声,“我们小君君就是聪明。”

“小娘子确实聪明,而且大度,”风烟波单手握剑,作势要走,“不似有些人,毛都没长齐也敢在妄称前辈。”

獙老一听,炸毛了,“你这鲛人怎么跟老夫说话?”

竟是一眼就看穿了风烟波的真身,君微与风烟波都十分意外。

獙老看出来了,不屑道:“老夫行走江湖的时候,你们这些小东西还没投胎呢。”

虽说风烟波原本瞧不上这少年模样的老匹夫,此刻也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了。

直到獙老叼着树叶子,走在前面,风烟波才悄悄拉住君微问他的身份。

“獙老是上古神兽,獙獙啊,”君微两只手比划着大大的狐狸耳朵,“自我记事起,他还从来没有离开过琅山,所以我也不晓得原来他竟这么厉害的。”

竟是上古神兽。

风烟波心下思量着,琅山里竟还有上古神兽在吗?而且与君微相处得如此融洽。那个将小妖怪豢养在山里的“先生”,到底是何方人士?

“小君君,”獙老回头,“你跑出山来也有些时日了,当真半点夙先生的消息也没得知?”

君微不好意思地嗯了声,原是有的,现下又没了。

“那你都在干什么?”獙老不太友善地睇了风烟波一眼,“尽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块儿,老夫的小宝贝是学坏了吗?”

风烟波冷笑,“前辈过奖了,小娘子家教甚好,我可没那本事带歪她。”

“这倒是,”獙老与有荣焉道,“小君君可是夙先生与老夫的毕生心血。”

还真当风烟波是夸赞了。

这位“老前辈”怕是在琅山待久了,人情世故比起君微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君微怕两人又吵起来,忙居中说:“麓林不安稳,我们还是先返回大沣地界再做打算吧,我同你回琅山瞧一瞧,既然仙瘴没了,我便也可以回家了。”兴许,先生也发现异相,担心她,便回返回琅山呢?

“也好。”獙老嚼嚼树叶,拿叶柄指着风烟波,“你可别跟来。”

风烟波眼波一转,“我可不听你使唤,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那人回来之前,我必得守着小娘子。”

那人……

君微抿抿嘴,看了风烟波一眼。是说大狐狸吗?

风烟波眼中带笑,默认了,果然看见小姑娘眼中划过些许赧意。

真是……郎有情,妾有意,何苦彼此折腾,拖累她这外人跟着呢?

三人正行在山间,獙老突然脚步一停,单臂挡住了她俩。

风烟波横剑将君微护在身后,警戒地四下观察。

高树参天,叶影重重,君微什么幺蛾子也看不出来,只能乖乖摒气,蹑手蹑脚地跟着獙老和风烟波,弯着腰向前潜去。

终于,她看见了人,是羽人!

那些羽族士兵将羽翼敛在背后,仿佛背着蓑衣,此刻正持着长矛绕营地巡逻。

他们竟误打误撞,闯入了一处翼族的军营。

獙老蹲在草丛里,又拔了根草嚼着,小声说:“这群臭小子不老实在九峰待着,跑这儿来晃什么?”

“前辈怕是在山里待太久了吧,”风烟波凝着远处营地的情况,一边说,“翼族觊觎琅山,对中土蠢蠢欲动早就路人皆知了。”

獙老看了君微一眼,见她点头,才算是信了些,一张少年气的脸顿时浮上怒气,“这群鸟娃子,真是过河拆桥,忘恩负义!”

君微本想追问,却听见营地里起了骚动,只见大帐被掀开了,走出一个魁梧的羽人将领来。

他手中拿着一柄精钢长戟,面色铁青,走到营地中央的篝火旁,抬头看向天空。

可那儿除了夜色乌云之外,并无他物。

“他在看什么?”

话音未落,营地中央比人还高的篝火突然火星四溅,四周飞沙走石不断,就连那彪悍的羽人将领也不得不用手背掩住了眼睛。

君微双手捂住脸,从指缝中偷偷看过去,只见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人,从火光中走了出来。

那斗篷将他从头罩到脚,只露出袖下一双骨节修长而白皙的手,是男人的手,而且是没有吃过苦的手。

他从一众羽人面前走过,步伐沉稳,隐隐有着力压千钧的威慑。

“镰闯将军。”他停在那羽人将领面前,开口,声音里带着诡异的金属音色,显然是刻意改变了发声。

被称作镰闯的羽人将领双手一拱,“鬼公子。”

“此乃信物,凭之可入琅山十二个时辰,将军收好。”说着,鬼公子递出一只玉如意,“在下允诺的事已经做到,望将军莫要食言。”

镰闯接过玉如意,自下而上审视对方,“我如何确定这玉如意是否真能带我族人入琅山?”

那鬼公子冷笑,“待将军领着众将杀入大沣,踏上琅山,真假立现。”

君微一惊,却被风烟波按住了肩,她心脏拼命地跳,竟拿入琅山作为交换条件,引诱羽族进犯中土?

镰闯将玉如意握紧,阴恻恻道:“公子如此助我,不怕被亲族所恨?”

“我族已灭,再无亲眷,将军无需为在下劳心。”声音冷冽,不带半点感情。

“好!”镰闯大笑,“那本将军先代我千万族人谢过公子相助了!”

鬼公子的声音依旧古井无波,“谢就不必了,莫要误了时辰就行。”

镰闯阴笑,“一言为定!”

鬼公子再无半句寒暄,斗篷一掀,人就重新消失在火光之中。

来去无踪,形同鬼魅……难怪被称作鬼公子,君微心道,这大概就是阎煌所说的那个中土来的游方士了。

只是,獙老说了琅山仙瘴已破,换言之根本不需要什么信物,人人都可以入得琅山。这鬼公子给羽族的信物大抵只是个幌子,说白了,他不过是想以此为诱饵,让羽族起兵,而且还得承他一个大人情——这般算计,也非常人能为。

君微拽了拽獙老的袖子,本想同他说话,可他竟一动不动。

“獙老?”她小声唤。

獙老一动不动,就连叼在嘴里的树叶子也像被试了定身咒。

君微担心,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这才回了魂似的,转眼看向她,浅褐色的眸子里的惊慌失色却没来及全部掩去。

“獙老,你怎么了?”

“……老夫,老夫……”

风烟波探究地打量他,“你莫非,认识这鬼公子?”

獙老一惊,“不,老夫多年未曾出山,如何会认识这些后辈。不过是……不过是听他拿琅山做幌子,引外敌入侵,感慨良多罢了。”

在琅山的时候,君微与獙老厮混的时间最多,虽然那时候他是兽形态,可眼神她熟悉啊!

獙老在撒谎。

他有事儿瞒着她们。

君微心里一片明镜,可也知道獙老多半是碍于烟波姐姐,才不想尽道实情,于是决定等风烟波不在的时候,再问不迟。

三人蹑手蹑脚撤离,君微功夫弱,怕惊动了士兵,所以走得最慢。

不料,身后突然传来镰闯的厉喝,“出来!”

几乎是与此同时,一道掌风就向着君微的后背袭来,君微向侧一扑,堪堪避开了些许,却还是被伤了面颊,伏地的瞬间,她冲正要奔回来救自己的风烟波和獙老使了个眼色——

走!

这营地里的羽人不计其数,硬碰硬的话,獙老和风烟波绝对不是对手,倒不如过后再来偷偷救人。

这道理,风烟波自然也懂,于是一把扯住了冲动的獙老。

被个自己看不上眼的家伙拽出的獙老正要怒斥,却突然看向另一个方向——

身穿暗纹锦衣的年轻男人自另一头踉跄而来,将被掌风所伤的君微扶起,拥在身前。

手按着君微的肩,示意她不要开口,阎煌一脸失措地看向阔步走来的镰闯,“将军!在下与内人被逼无奈才入山逃生……无意冒犯,冲撞了将军,还望手下留情,将军!”

语声哀戚,俨然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作者有话要说:是演戏一把好手的大狐狸啊

☆、开窍

早在君微起身的时候,镰闯就已经察觉到她的气息, 只是没有想到, 居然不是一人, 而是一双。

他令下属将两人都押到面前来,居高临下端详片刻,见男生女相,黑发凌乱,衣衫上尽是泥土, 身上连把防身匕首都没有,只搜出一把扇子,又见女子年纪尚小,柔弱娇俏, 防备心方才放下些许。

“此处地势崎岖, 你二人是如何上来的?”

阎煌被押着手腕, 并无反抗之意,“原是偷偷尾随大沣的军队入山……也不知道怎的突然就跟丢了。在下方才会与内人迷失了方向, 误入此地。”

镰闯眼锋一锐。

大沣的军队?君微对此一无所知, 他们入山的时候有遇见过大沣的军队吗?好像没有,难道是跟大狐狸分道扬镳之后,他自己遇上的?

她脑袋里千回百转, 生怕露出破绽叫羽人看出端倪来,只好低着头,一副唯唯诺诺的小媳妇样。

“将军……在下与内人,实属在大沣境内已无容身之地, 才会逃亡麓林。在下身无长物,唯独长于文采,若蒙将军不弃,当可效犬马之劳。”

“你一个读书人,能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阎煌似犹豫了一下,“全因……妄议储君才会惹来杀身之祸。”

“你倒胆肥,”镰闯闻言大笑,将长戟扔给左右,背过身去,“你和这丫头的命留与不留,就看你有几分本事,值不值得本将军刀下留人吧!”

说完,他吩咐手下将两人关押至营帐,并派人看守。

一路上,君微只声未出,乖得像只小鸡崽,直到羽人退出营帐,她才重新抬起头来,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里并无半分惧色,安安静静地看向阎煌,仿佛在等他的解释。

要说被俘虏不害怕,委实不符合她素来胆小的个性,可如今阎煌在身侧,她竟就真没那么怕。

说也奇怪,就像……心里明白,有他在,一切都会好起来。

阎煌撩过她披散的头发,低头去查看伤了的脸,皮肤蹭破了,血丝未干,有些可怜。

他的手指抚过伤口边缘,叹道:“我才离开多久?你就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君微撇撇嘴,终于觉得疼了。

眼泪珠子顿时直打转。

“有这么疼吗?”嘴上虽然这样调侃,阎煌眼里却都是怜惜,从怀中取出伤药替她敷起来。

“……疼。”一说话,眼泪珠子就掉在阎煌的手背上了。

温热的,顺着手背滑落。

他一愣,垂下眼睫,替她吹着伤口,“那往后就乖乖在我身边待着,再不要离开了。”

再不要离开了。

最后这一句,又轻又慢,就像喟叹。

犹如受了蛊惑,君微竟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阎煌眼底浮过笑意,涂好了药,顺手在她没受伤的脸颊一揪,“行了,别哭了,又不是我给你弄疼的。”

君微被扯得咧起嘴,口齿不清地说:“现在是了……你松开啦!”

阎煌这才收手,回头看向帐外。

摸着脸蛋,君微问:“你是故意潜进来的?”

阎煌回头瞥她,“不然呢?专门为了来救你吗?”

……就算不是,也不用说的这么直接吧?怪伤人面子的。

君微撇撇嘴,“要我帮你做什么吗?”

“你不是已经帮我混进来了么?”阎煌顿了顿,收了玩笑之意,“接下来你只别再受伤,就是帮我大忙了。”

君微“喔”了一声,突然又问:“你真的遇见大沣的军队了吗?”

“遇见了。”阎煌平淡地说,“不过已经死光了。”

君微倒吸冷气,“难道也是——”

阎煌颔首。

也是同样的奇门诡术,无人生还。

“那个鬼公子……”

阎煌接过话,“应该就是他。”

君微恨得牙根发痒,这还是人吗?

“鸟人与中土文字不通,他们要想入主中土,势必得想办法让自己占理,引导民声。拔营之前,那镰闯定会叫我过去,”阎煌嘱咐道,“届时你独自一人,万勿冲动。”

他都筹划好了。

君微点点头,见他朝自己招手,人才走近,便被他拉着坐下了。

阎煌侧卧在她膝头,合上了眼。

“这么大帐篷,你干嘛非睡我这儿……”

“做戏做全套,”阎煌懒洋洋地说,“你我既是夫妻,就莫要见外了。”

竟是有理有据,君微奈何不得他,只好随他去,“大狐狸……你说这鬼公子害了这么多人命,到底为了什么?”

“无论他所图为何,”阎煌闭着眼睛,语声低沉,“用什么手得来的,终究也会如数被讨还。他如此,沣国天子也不例外。”

听他提起苏印,君微一愣,低头看他,却见他长睫掩住了眼神。

苏印,是大狐狸的生父吧?只因对方是妖,就将她母子驱逐……对阎煌而言,或许与杀母仇人无异。

君微轻轻拍了拍阎煌的肩,试图安慰他。

“你可知,这沣国是如何起家的?”

中土曾是慕容氏的天下,国号耀,苏印更曾是耀国的镇西将军,是在前朝储君葬身火海,先帝急火攻心、就此驾崩之后才登基为帝。

君微只不过从坊间传闻中略知一二,如今听他问起,方才反应过来,只怕这帝位来得并不太平。

“权势从来都是在血泊里交迭,历朝历代都是如此,再正常不过。”阎煌说得平淡,仿佛事不关己,说完,察觉到君微的紧绷,睁开眼,自下而上看向她。

君微咬唇,“百姓何辜?”

四个字,一字一句,恰如敲在心头,击碎了阎煌眼底的冷戾。

他沉默片刻,再开口,声音透着一丝玩味,“是啊,与他们何干。若不是知道你的真身,微微,我怕是要以为你其实是下凡普度世人的神佛了。”

他说话素来如此,君微已经习惯了,并不觉得他是讥讽,“不管是不是历朝历代都如此,我只知道伤天害理的事做不得。大狐狸,你看澜恭,看烟波姐姐,他们为了鲛人复国忍辱负重,我等生为沣国子民,说什么也不能坐视不理。”

她说一句,阎煌眼底的戏谑就少一分,到最后已没有半点玩笑之意。

他枕在君微膝头,缓声问:“那你想怎么做?从这里杀出去取镰闯首级?你可知,麓林又有多少个镰闯?”

是啊,凭阎煌的能耐,杀出这个营地或许不过动动手指。可谁能担保,同一时刻不会有人正在送命于那九州诡术中?

除恶务尽。原来他是这个打算。

眼见着小妖怪眼底一点点浮上光芒,阎煌这才懒怠地重新闭上眼,“不怨我了?”

“我几时怨你了?”

“还说没有,”阎煌哼了声,“你那点心思瞒不过我,行了,养养神吧,见招拆招就好。”

说罢,他果真假寐了。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君微自迷迷糊糊中醒来,便听见帐外正在骚动,阎煌也自她膝上起身,一双长眸睇向门口。

“他们在说什么?”

“夜宴要开始了。”阎煌问,“你可知,行军打仗在什么时候会举办宴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