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微摇头。
“上阵之前,凯旋之后。”阎煌嘴角轻挑,“所以明日他们就会拔营,一会该来找我了。”
大狐狸果然没有料错,不多时就有人来领,说是将军要见他。
阎煌临行,深深看了她一眼。
君微合了合眼,示意他安心。
那一瞬,她额头眉心的印记似乎闪了闪,等阎煌定睛去看时,却已经暗了。
尽管对印记的事一无所知,可君微并非全无感觉——
仿佛就在刚刚,蒙在眼前的一层纱被揭开了。
从前她就知道大狐狸有副好面孔,在人间是一等一的美男子,与先生不相上下。
只是先生道骨仙风,美则美矣,但绝不会令她心跳加速,喘息困难……先生离开琅山,她也是整整一年之后才出来寻他。
何至于像现在,大狐狸不过才转身离开,她就开始自行脑补,掌心沁汗,忐忑不安?
大狐狸……阎煌,对她来说是与先生不同的存在。
放不下,离不开,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君微抚摸着挂在心口的玉佩,低声自语,“难不成……这就是情吗?”
正随在羽人卫兵身后走向主帐的阎煌冷不丁原地站住了。
“干什么?”
阎煌缓缓抬起头,眼角眉梢还挂着淡淡喜色,嘴角轻勾,“没什么。”
百年的榆木疙瘩终于开窍了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狐狸:作者我们好好聊聊,为什么每次我的桃花刚抽芽,你就要搞事啊?
☆、先生
翼族女战士进帐子来找君微的时候,她正捏着凝碧珠原地绕圈圈, 口里振振有词地念着“澜恭、澜恭”。
那女翼人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只得清了清嗓子。
君微这才察觉有人进来了, 忙将珠子纳入掌心。
可惜了,到头来也没把澜恭给招出来,他不是已经聚灵了吗?怎么就不出现了呢,她还想听听他的看法呢。毕竟澜恭曾是鲛族的顶梁柱,看这人世的方式会更不同吧。
“换上。”
来人抛给君微一身衣裳, 白纱绫罗混着金羽霄丝,还熏了香,与这军营格格不入。
君微自问身上虽然沾了些泥土,倒还算衣帽整齐, 为何要换这种歌女衣裳?“为什么要穿这个?”
“让你换你就换, 哪那么多问题?”女翼人毫不客气地斥道。
好汉不吃眼前亏, 君微憋憋屈屈地更了衣裳,还洗了脸、整理了妆发, 又被抹上不知什么成分的香油, 整个人香气扑鼻,活像当时初见的风烟波。
待会,怕是连大狐狸也要认不出她来了吧?
“走。”那女翼人一把推搡着她的肩, 将她带出帐外。
此刻天已黑透,营地篝火四起,羽族士兵卸甲歌舞,饮酒作乐, 一副醉生梦死的浮华景象,君微竟生出一种有今夕无明日的沧桑感,这是明天就要拔营的军人,还是做好了命丧沙场准备的死士?
她觉得莫名悲凉。
尽管这些羽人,并非她的同族。
镰闯的主帐门帘大敞,门口羽毛铺地,做出迎宾的长毯来。行至门口,领路的翼人就停下了,把君微推了进去。
羽毛柔软,踩上去如坠云端。
君微身上的羽衣几乎与袭地的羽毛融为一体,烛火摇曳中衬得她肤如凝脂,眼含秋水。
偏偏,她并不知道自己是美的,更添了几分青涩懵懂的诱惑力。
她茫然地看着帐子里正翩翩起舞的羽族歌舞伎,她们腰肢款摆,舞姿曼妙,轻薄的纱衣几乎不能蔽体,令君微着实不知道眼往哪儿搁,慌乱四顾之后,终于看见了坐在镰闯右手下侧的阎煌,乱飞的魂立刻归了位,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可是阎煌正在小酌,并没有看她。
倒是镰闯瞧见了,饶是他不近女色,也还是被这脱胎换骨似的小美人给怔住了。
先前在营地初见,他只觉得这小姑娘生得娇俏,这不过个把时辰不见,怎么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可细看五官,仍旧是那个眉眼,并无变化,不过是干净了些又换上妖娆装扮罢了,何至于仿佛脱胎换骨?
镰闯侧目,看向下手正在独酌的阎煌。
他神色如常,也不知道是没有注意到自家娘子进来,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知道什么时候该装死。
“坐吧。”镰闯勾起笑,吩咐左右安置君微入席,恰与阎煌面对面,中间隔着歌姬们跳舞的场地。
君微盘膝在案几之后,时不时偷眼去瞧阎煌。
但他从头到尾,也没给过一星半点回应。
“见招拆招就是。”君微想起他的话,稍稍定了定心,既是躲不过,就忍着吧。
帐内歌舞升平,羽族美女竞相献舞,酒肉不断,与帐外一样热闹非凡。
直到忽闻羽哨吹响,喝酒吃肉的镰闯方才神色一凛,暂时搁下了酒杯。
有卫兵进帐来报,“鬼公子到!”
君微抬头,下意识地看向阎煌,这兵荒马乱里,他终于投了视线过来,狭长的凤眸中写着忧心。
君微朝他微微颔首,示意自己能顶得住,不必担心。
就在镰闯起身相迎时,火光投射出人影,穿着黑色斗篷的身影便出现在帐外,行步之轻盈,竟连铺地的羽毛都未曾惊起。
“公子来得巧,酒宴正酣,直待贵客盈门了!”镰闯拱手道。
那鬼公子也不除兜帽,无声无息地走进营帐。
君微怎么也没想到,镰闯竟让人将这鬼公子领到了她身旁入座!
傍晚那一面,她只觉得对方周身都是禁术所带来的的阴郁之气,如今靠近了更甚。
她偷眼瞧对方,只见斗篷之下五官都隐匿在面具后,只露出冷白的下巴和紧抿的唇。
察觉到君微的视线,鬼公子侧过脸来。
视线在面具之后,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绪,可君微分明觉得对方怔了一瞬,虽然只不过眨眼间,就又挪开了,可那一瞬寒气顿凝,“镰闯将军,这是何意?”
镰闯看了阎煌一眼,见对方并无反应,才说:“此地偏僻,人族稀少,本将想替公子找个漂亮姑娘也着实为难。倒巧,这丫头送上门来,本将瞧着肤白貌美,虽说身段是平庸了些,到底是良家女子清清白白,大战之前陪公子切磋一二,放松放松正是将好。”
先时,君微还不知这葫芦里卖得什么药,等镰闯说完,她再愚笨也听明白了。敢情是要把她当礼物送给这什么鬼公子?她是人!不是东西!更何况——
君微看向对面的阎煌。
他正冷眼看过来,一双长眸里再不见了片刻之前的愁绪,剩下的只有凉薄。
阻拦不了,也不打算阻拦。
阎煌的眼中写着这样的答案。
君微自然知道这是镰闯的安排,大狐狸不过是顺水推舟,扮演着趋炎附势、甘愿献上自己女眷供人娱乐的无耻之徒,只有这样才能让镰闯相信,他是会为了保全性命而甘愿投敌的书生。
镰闯会这么安排,根本就是在考验。
道理她都明白,可心里却还是止不住难受。
“也好。”鬼公子冷淡道,“斟酒。”
君微木然地拾起酒杯,一边倒酒,目光却始终停留在阎煌的脸上,甚至酒水溢出来都浑然不觉。
鬼公子握住她持壶的手,没有说话。
手冰冷,冷得君微一激灵,酒壶失手落了地,酒洒满地。
跳舞的羽人美女都停了下来,镰闯满脸不悦,“山野村妇,果真是上不得台面,来人,带她——”
“慢,”鬼公子抬起君微被碎片划破的手,“人,将军既已送给在下,是去是留,是否该由在下决断。”
镰闯忙说:“是是是。”
“今夜的酒将军自行享用,明日长庆,你我再叙。”
镰闯心领神会道:“春宵苦短,公子自便!”
鬼公子就势攥起君微的手腕,也不再寒暄,起身就要离开。
两人与阎煌之间隔了静待的羽族舞女,自人群缝隙之间,阎煌看见了小姑娘泛红的眼角,和因为委屈而紧紧抿起的唇——饶是如此,她并没有开口求他的保护。
并非出于怨恨,而是……信任。
就像那日在景都绞杀罗刹,她也是这般傻傻地待到了最后一刻,哪怕心里一万个害怕,也不敢轻举妄动,拖他后腿。
阎煌放于膝上的左手,手指收得极紧,关节都泛了白,持杯的右手却仍很稳,向镰闯举杯道,“先预祝将军,旗开得胜了。”
镰闯不屑地冷哼了一声,“百无一用是书生!本将实在是看不上你们这些满口礼义廉耻,实则最是无情的读书人。你应知,我留你不过是因为需要你为我做事,并非欣赏你的为人。”
阎煌敛目,“在下明白。”
“待他日功成,自会赏你豪宅美婢,这等小娘子,忘了也便忘了。”镰闯一口酒闷下,“只是不知道届时你的良心可会痛。”
阎煌不语,唯唯诺诺道:“一切但为大局着想。”
镰闯大笑,鄙夷之情溢于言表。这种贪生怕死,连自己的女人都可以拱手让出的小人,干不了什么大事,不足为惧!
“喝酒,喝酒。”
帐内重新歌舞升平,就连镰闯都没有注意到,默默喝酒的人族门客,始终都在魂游太虚。
*** ***
羽族营地千里之外,沣国北疆,客栈天字一号间。
君微坐在桌边,对着如豆烛火。
她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似乎只是眨眼工夫,就已经被那鬼公子带出千里之外。
这缩地的工夫,她原以为只有仙家和近乎于仙家的先生才会……
鬼公子似乎也不担心她会擅自溜走,就将她独自留在客房,片刻后方才折返,手中端着只铜盆。
君微盯着他的背影,此刻也不知是不是他故意收敛了煞气,与在羽族大帐的时候又有些不同。
他背对着君微洗了帕子,转身递给她。
她没接,目光停留在对方的手上。
冷白,修长。
是没有吃过苦的手。
是,似曾相识的手。
等不到她接,鬼公子只得自己拿起君微的手,将被琉璃碎片划破的伤口清理干净,“弄干净,你的血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一次,声音没有经过金属的乔饰。
君微没有接他的帕子,所以帕子滑落在地。
羽族的衣衫单薄,她的泪坠在膝头,顿时湮开一片。
“为什么?”她开口,声音颤抖,“先生……为什么是你?”
她抬起头,一张小脸早已被泪水打湿,杏眼通红。
在她一瞬不瞬的注视下,鬼公子……不,或许或许应该说是夙天纵卸下了斗篷,单手摘开面具,语声清冷,犹如玉器,“我记得嘱咐过你,不许离开琅山。”
清隽如谪仙的面孔,不染一尘。
在君微眼里,那曾是天下第一的美色。
作者有话要说:大狐狸为什么让鬼公子带微微走?
因为他知道那是谁啊!
☆、大婚
夙天纵并没有变,仍旧眉目如画, 只是胜雪白衣换作一袭黑袍, 仅此而已。
五百多个日日夜夜, 君微都在惦记着先生,可真正见着了,她竟恍然有种不如不见的念头。
大狐狸怀疑过先生,但她连半个字也没有信过。
只是如今先生就站在眼前,他和羽族之间的交易, 全都是她亲眼所见,“先生,琅山脚下的那个村子……”
夙天纵没有回答,反而问她:“你出山多久了?”
“大沣来的那些士兵, 还有边境的那个村落……”
“你怎么会找到这里?”
她有问。
他却无答。
君微终是彻底死了心, 连嘴角的弧度也再无法控制, 浑身颤抖。
若那诡术不是夙天纵所设,他定然会问她在说什么?可他没有。
就算再给君微一百年时间, 她也猜不到犯下累累罪行的人竟是那个教会她仁义礼智信, 莫负天下苍生的先生!
这一刻,君微多希望眼前这人是易容来的,不是先生。只是她太清楚了, 谁也模仿不来先生的神|韵,谁也不可能让她错认成先生。
夙天纵用灵力封了君微的伤口,然后试图握住她颤抖的手。
可是君微躲开了。
夙天纵敛眸,倒了两杯茶水, 一杯递给她,“你可是怪我,未曾将一切告知于你。”
“你说过天下为先,”君微没有接茶碗,“修道之人当以苍生为重。”可是你却献祭了那么多条人命,只为了获取所谓的修为。
夙天纵看着她的眼睛,“那若是天下要将你我逼进万劫不复呢?”
过往百年,对君微来说,先生就是天,先生的话就是她的信念,她习惯了去倾听,去接受,此刻也不例外,她忍住从这间房里逃走的冲动,想要听先生的解释。
“你还要以天下为先,”夙天纵一字一句地问,“哪怕为师身死神灭,永不超生?”
字字如锥。
君微手捏成拳,“以先生的能耐……这世上,有谁能伤你?”
“微微。”
仍旧是她最熟悉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感情。
同样是叫她微微,大狐狸喊起来总是像捏着小猫的尾巴逗弄似的,从前没有比较,君微竟未曾察觉先生唤她的时候,与说起路边的花花草草并无区别。
“你可知,我是谁?”
她当然知道。
夙天纵,琅山出身的游方士,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术法天下无双,待她如师长亦如父兄,是她化形百年来最亲近的人,也是唯一的至亲、最信赖的存在。
但现在,她有点不确定自己所知晓的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夙天纵。
“你可知,苏印是如何坐上这龙椅?”
怎么突然又扯上沣帝了?君微迷茫然地说:“听说书人讲,是前朝太子在大婚之夜,因东宫走水而丧命,先帝急火攻心,一病不起,苏将军是临危受命,担起国之重担。”
她记性不差,几乎是按着醉风楼里听来的原话复述,可夙天纵却大笑起来。
那笑声既嘲讽又张狂,完全是君微所陌生的模样。
“走水丧病?病重不治?”夙天纵信手捏碎了茶碗,将瓷片捻成碎末,“你看,就连你入世不久也已信以为真。这世间真相,早已被苏印那老匹夫封入故纸,如今还有谁能记得,中土大陆曾是耀国的疆土,是我慕容氏的天下!”
我,慕容氏的天下?!
先生,竟是慕容氏的后裔?
君微彻底惊呆了,可联想起先生可以自由出入琅山,他身上流淌着慕容氏的血,似乎又是情理之中的事。
大狐狸说过,朝代更迭总伴随着鲜血与杀戮,概莫能外。
难道……先生是为了替同族报仇,才故意为之吗?
“既你已知所谓大婚之夜,东宫走水,”夙天纵的手指被瓷片划破了,血流淌出来,可他似乎浑然没有察觉,眼微眯起,凝着君微的眸子,缓声问,“那你可知道大婚的太子妃,又是何人?”
君微想起了在黄昏之境见过的常曦公主。
那个有着与她一模一样面孔的明艳少女,那个为了报恩、也为了逃避义父的异常感情而逃出西疆,前往长庆奔赴婚约的女孩。
“是苏将军的养女……”
“养女,”夙天纵玩味地重复着这个称呼,“普天之下,会有人为了养女而弑君夺位?会有人专挑与养女肖似之人为妻妾成婚?会有人将养女名讳当成禁忌,不许人提?”
脑海中嗡嗡作响。
君微又想起了将要离开黄昏之境的时候,那种被记忆碎片穿透的痛楚。
随着夙天纵的话,一个个她所未曾见过的画面雪片般扎进脑海,铺天盖地。
眼见着她脸色越来越白,双目几乎失神,夙天纵抬起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指尖冰冷,“苏印他不过是个谋朝篡位的无耻小人,慕容氏才是这天下之主。我所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让尘归尘,土归土,让一切回归天命,让无耻小人的真面孔大白于天下!”
“就算真的如此,先生也万不该拿无辜的生命作为筹码——”
“无辜?他们无辜,那你我就不无辜吗?”
君微一愣。
夙天纵的手滑至她的下巴,向上抬起,使得她与自己四目相对,“若我要为这些枉死的人负责,那谁来为我的‘死’负责?”
君微的眸子微微颤动,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猜到了?”他莞尔。
“可是……前朝太子他,不是死了吗?”
夙天纵冷笑,“是啊,慕容鲲死了……所以,如今站在世人面前的是我。”
夜风穿过窗棱,猝然吹灭了桌上的烛火。
君微一惊,猛地站起身来。
黑暗之中,夙天纵,或者说是慕容鲲形同鬼魅,他捏紧了君微的下巴,声音嘶哑地说:“别怕,微微,我不会害你。”
可这声音,比冰棱子还要凉三分。
电光火石之间,君微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百年来,先生总是行踪不定,却从不告诉她自己去了哪里,也明白了为什么羽族的将军会管他叫“鬼公子”——
一个在世人眼里早已经死去百年的人,不是鬼又是什么?
感觉到小徒弟噤若寒蝉,夙天纵轻笑,“该怕我的不是你,微微。你对我来说,是这世上最重要的存在,便是全天下我都可以弃之不顾,总归是要将你留在身边的。”说着,他不由分说地将君微揽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