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不,以命换命这种事,我是万万不会做的。”君微一本正经地说,“人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虽无父无母,却是先生一手拉扯长大,如今我尚未找到他,万万不能就这么死了。”
执戟公子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喘息着说:“我当然知道你不肯。”
“那你还问……”
“凝碧珠于我,是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若真要换,势必也得用你最重要的东西来换……但你断然不肯,所以这交易……做不成。”说完这句,鲛人似乎力竭了,垂下头,只剩胸口激烈起伏着。
看得出来,他只不过是想让君微知难而退而已,根本无心、也无力伤她。
君微从阎煌身后走出来,小心翼翼地喊了声,“公子?”
鲛人一动也不动,就连原本紧紧握着木轮椅的手也松开了。
“他现在没有意识了。”阎煌平淡地说,“以他的现状,一天之中恐怕半数以上的时间都是这样浑浑噩噩。”
即便如此,在短暂的清醒时间里,他仍旧记挂着鲛族苍生。
“大狐狸……我想求你件事。”
难得见她如此乖巧,阎煌不由侧目,“什么事?”
“我想救他。”
阎煌眉头蹙起,“又不怕对不起你那先生了?”
君微摆手,“我不是要拿自己救他。我刚刚探过他的灵体,他这内伤就是经年累月的旧伤,并不是急症,只要加以调养,逼出体内的瘀血和余毒,虽然未必能健步如飞,但捡回一条命应该还是办得到的。”
“你不急着去找先生了?”
“急!”君微苦笑道,“可先生一直教我家国天下……这执戟公子虽与我想象中不同,却也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我们若就这样置他不顾,他死了,海国就真完了,饕餮阁里还关着那么多鲛人,也都完了。大狐狸,我们不能见死不救的。”
“他不是男儿。”阎煌突然说。
君微微怔,“啊?”
“鲛人生来无男无女,并无异性之分。”
君微愕然,半懂不懂地看了眼执戟公子的鱼尾,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可他也不像女子啊。”
“你就像女子了?”
君微被他怼得哑口无言,气咻咻地不说话了。
“还呆站着干嘛,推人。”
君微眼睛一亮,“你答应了?”
阎煌我摇着扇子,走在前头,“你都不急,我急什么。”
“我就知道你嘴硬心软!肯定不会见死不救的。”
阎煌回头,正看见小妖怪眉开眼笑地看着自己,眼底仿若绽着三月春花。
一路往沣国方向走都是山路,推车不便,幸好车是君微改装过的,还算轻盈。
“他太瘦了,跟推着空车似的,”君微感慨道,又问,“说也奇怪,这一路怎么半个小鬼都没见着?”
“他持有凝碧珠,妖鬼自然不会闻风而来。”
“喔,”君微点点头,“就跟蚊香似的。”
“…………”
******
三人在深山之中的一处院子落了脚,君微不免好奇,“都说狡兔三窟,大狐狸,你这都多少窟了?”
阎煌嫌弃地扫开蛛网,“去打点水回来,把屋子收拾干净。如果不想饿肚子,再去打些野食回来,快去。”
君微看了眼仍旧意识混沌的鲛人,擦了擦额头的汗,“好。”浑不觉自己又被差使了。
目送小妖怪提着水桶跑出去,阎煌略一施法,便将椅子上的灰尘拭净了,一撩衣袍落了座,淡淡道:“她已经走了,你不必再装可怜。”
合着双眼的鲛人缓缓抬起眼睑,青灰色的眸子沉静,“阁下到底是谁?”
“无名小辈罢了,说了你也不知道。”
“阁下修为深厚,又敢大摇大摆带着九叶金芝长途奔走,想必十分自信。”鲛人吃力地将身子坐正了些,“听君姑娘说,你是想借凝碧珠之后带她北上,去麓林找她下落不明的师尊。”
阎煌缓缓地摇扇不语。
“如今景都颓势,西蛮罗刹出逃,西北战事频频,沣国算得上是唯一的乐土。你一个沣国人却要带着金芝小妖去往麓林。只两种可能,要么是身份缘故,沣国留不得。要么是你身为局中人,与西北的战事本就脱不开干系。”
“分析得在理,”阎煌的长眸微眯,“二者择一,你觉得我是什么人?”
“不必择一,”执戟公子喘了口气,“只怕两样皆是。”
阎煌将扇子往掌心一合,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不愧是执戟公子,便是如今残了,这脑子还是好的。只不过……在下劝你难得糊涂。如今是微微要救你,我便勉为其难费点心神,若你存了不该有的心思,我可不管什么执戟公子、海国天下。”
“君姑娘于在下有恩。”
阎煌冷笑。是有恩,但这恩放在所谓“大义”面前,怕也只有被辜负的份。
鲛人接着说:“那阁下带君姑娘在身侧又是为了什么呢?是情深义重,还是以备不时?”
阎煌冷下眼,一言不发。
两人正剑拔弩张,院子里传来君微的脚步声,她兴冲冲地跑了进来,一抹小花脸,邀功般说:“水打回来了!我还在路上采了不少果子,个个又大又红,我去洗了给你们吃!哎?公子,你醒啦?”
鲛人点了点头。
“行,你撑着,可别又睡了。我去洗果子,很快的——”
鲛人的目光追随着君微的背影向外,直到察觉到背后的视线,方才回头,正遇上阎煌冷锐的眸子,不以为意地垂下了头,又闭目养神了。
待君微抱着洗好的果子,胳膊上担着抹布进屋,打算做清扫的时候,才发现窗明几净,原本挂着蜘网的房间竟已焕然一新。
“哎?”君微狐疑地看向正捏起一只干净果子的阎煌,“你打扫的?”
阎煌咬了一口,鼻间哼了一声。
“早说呀!你动动手指头就能干净了,还让我跑那么远打水搓抹布……”君微鼓着腮帮子,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的椅子里,拿起果子正要往嘴里塞,突然想起还在一旁的鲛人,忙又站起身,挑了几个圆润的放在掌心,托了过去。
“你尝尝,挺甜的。”
“你自己都还没吃,哪知道甜不甜。”阎煌凉飕飕地说。
君微回头,瞪他,“我就不能在外面尝过了吗?”
“洗也不洗就吃,也不怕闹肚子。”
“你……”
鲛人似乎笑了一下,摊开手掌。
君微看向他那伤痕累累的掌心,不由放轻了动作,生怕果子弄疼了他,“公子——”
“在下名为澜恭,”鲛人收回手,无力地放在膝头,“执戟公子不过是虚衔,君姑娘不必往心里去。”
“澜恭。”君微笑着念了遍,“这名字真好听,比——某人的好听多了。”
阎某人正一口咬下果子,闻言眯起眼。这果子,怎地突然就不那么甜了?
作者有话要说:阎大狐狸:我到底为什么要救这劳什子公子,直接动手抢了不香吗?
☆、闲事
是夜,月明星稀。
君微还在院子里给炉火扇风, 药香四溢。
阎煌歪在一旁打着扇子, 将睡未睡地打盹, 突然被她掀盖的声响惊动了,掀起眼皮子看了眼月头,蹙眉道:“这都什么时辰了,还折腾什么?”
“快好了,这药性不易引出来, 得多熬一熬,才能赶上明早让澜恭服用。”君微又弯下腰,更加卖力地扇起风来。
“你莫不是以为对他好些,他便会心软把凝碧珠给你?”
“人心都是肉做的, ”君微笑眯眯地说, “就算不借, 多个朋友也好嘛。”
阎煌坐起身,“人跟人不同, 他的心得铜铁打造, 否则担不起海国大任,更成不了所谓执戟公子。”
君微捶了捶腰,索性原地在炉火边坐下了, “你说的也许是对的,但……起码人家很坦诚啊。”
阎煌失笑。
世界之大,能用“坦诚”这俩字来形容景都国的执戟公子的,怕也只有眼前这小傻子了。
“鲛人立国在海, 登上琅嬛大陆建|国远远晚于人类和羽族,之所以能成三足鼎立之势,至少有大半功劳在执戟公子。你就算没见过朝局,书中总也该略知一二,从政之事断无清流,何况是立于旋涡中心的人?这位城府之深,在当今世上不说第一,也有前五。”
“我知道,”君微手中扇子未停,“他若没点心机,怎么可能拖着这样的身子活到今天?我说他坦诚,是因为就算是这种有求于人的局面下,他也没有违心的保证绝对不会伤我。其实谁都知道的,人不为己嘛!”
“总以为你没什么长进,”阎煌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嫌弃地看了眼炉火,“其实还算有点进步,起码开始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了。”
“我本来就知道!”说完,困意袭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要睡进屋睡。”
君微揉揉眼睛,“不行,药还没好。”
阎煌俯身,拉住她的手臂,不由分说把人给拽了起来,“东倒西歪的,也不怕盹着了掉火里,给他加料?”
君微打了个激灵,“……我不会睡着的,再来半个时辰差不多了。”
“我来。”
“啊?”
阎煌没好气地拿着扇柄在她后背一推,把人推向厢房,“干嘛?怕给我给他下毒?”
“那倒不是……”
“不是就快去睡,再不走我把你药给倒了。”
大狐狸……太凶了!君微被推进屋里,心想着想比起来,澜恭虽然冷冷淡淡的,行为举止可比大狐狸温文尔雅得多。臭狐狸,除了威胁就是威胁,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
药是阎煌端给澜恭的。
澜恭换上了一袭白衣,白发也被束在脑后,看起来更加清瘦单薄,他看了眼药碗,没动。
“是微微熬的药,她那死心眼,干不出下毒的事来。”阎煌挑起嘴角,“还是说你怕我给你加了料?”
“以我残躯,阁下想杀动动手指就行,不必这般费尽周折。”
阎煌轻笑,“知道便好,喝干净了。”
“阁下身上也有伤,”澜恭轻声道,“君姑娘可是被瞒在鼓里?”
“一点小伤,不足挂齿。”
“对修道之人来说,伤在肉|身都是小事,但伤在灵魄之上——”
阎煌眼锋一扫,宛若换了个人。
澜恭低头,勉强捧起药碗来,“你就没想过,用九叶金芝来疗伤?”
“与你无关。”阎煌垂下眼睫,转身离开了屋子,“莫要乱走,让她担心。”
“我能走到哪?”以他如今这身体,连这院子的门槛都出不去,还能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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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壁,你说如果先生知道我在这儿为了救执戟公子,耽误了去找他的工夫,会不会恼?”君微蹲在一颗树边,小心翼翼地割着草药,生怕伤着根茎,带回去的时候枯了。
小机甲兽背着药篓子,自然不能答她。
“应该不会,”君微自问自答道,“先生最深明大义,要是知道我是为了景都国的那么多鲛人才耽误了时间,一定会谅解。只是,你说我出来这么久了,先生会不会已经回琅山了?见我私自跑了,才真要恼我了吧?”
“他没在找你,也不会恼你。”
“大狐狸!”
阎煌自枝头跃下,看了眼阿壁背篓里的草药,蹙起眉,“你是被宋宋影响了么?要把所有药材都用在那鲛人身上?”
“都是书上看来的,我也不晓得药效究竟如何,只能都试试。”君微一歪头,“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你到底从书上学了多少?”还真像她自个儿说的,天文地理什么都学。
“不多不多,皮毛而已。”君微自谦完了,突然又问,“你为什么说先生没在找我?”
阎煌淡淡地说:“琅嬛虽大,对修道之人来说却只有想找,和不想找的区别。何况你体质特殊,他若有心来寻,早就露面了。”
君微想了想,“若我走了,你想找我就能找到吗?”
阎煌挑眉,“你想走到哪?”
“我只是问问,没真要走。”君微追问,“当真我去了哪儿,你都能找到?”
“自然。”阎煌清清嗓子,“只要我想找,上天下海都能把你给挖出来。”
“我又不是土豆,挖什么挖。”君微拍拍手上的灰,看了眼篓子里的药,“行了,可以回去了,还得给澜恭熬晚上的药呢。”
阎煌走在她身后,“你费尽力气想救执戟公子,只是为了饕餮阁里的鲛人?”
“不然呢?”
“……为何不求我出手?”
君微眨眨眼,“我若求你,你会出手吗?”
“不会,”阎煌负手,“本少爷从不多管闲事。”
君微毫不意外似的耸了耸肩,“那不结了?”
阎煌无声走在她身后,眉间微蹙——在她眼里执戟公子是心怀苍生的英雄,而他呢?就是见死不救的小人?还真是……令人不爽。
“哎哟。”君微捂着后脑勺,看向滚落在地的松果,又狐疑地打量阎煌。
阎煌若无其事地从她身侧走过,“腿短,走得就是慢。”
“腿长了不起!我还能长高呢,等着!看我不长得比你高、比你壮!”
“你可以试试。”
哼!君微又回头抬眼看了看上方的树——最近的一颗松树还隔几丈远,这打哪儿蹦出来的松果啊?!
两人赶回小筑,刚刚进院子,君微就唤了声“澜恭,我们回来了!”
然而院子里毫无回音,她矢口“坏了”,立刻奔进了屋。
果不其然,澜恭正伏在地上,嘴边的血蜿蜒刺目。
君微用力想将他拽起来,可对方虽然瘦弱、骨架却并不小……她还是吃力得很。
阎煌上前,单臂从她面前接过澜恭,轻轻松松地将他安置在榻,又探了探鼻息,“放心,没死。”
君微自然知道人没死,只是这身体又弱了几分,也不知道她那些纸上谈兵,到底能不能救命……
“大狐狸,帮我个忙好不好?”
阎煌的袖子上沾了澜恭的血,正嫌弃地拿布揩拭,闻言随口道:“说吧。”
“帮我看一下药炉,别让火灭了。”
阎煌停下动作,“那你呢?”
“我,”君微不擅说谎,一打诳语就结巴,“我、替他针灸,疏通疏通淤血。”
阎煌半掩眼睫,终究没揭穿她,撩开帘子去院中熬药了。
君微伏在窗边,见他确实忙着切药、生火,才放下心来,返回榻边,拾起鲛人的手腕,探了探他的灵体。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积重难返的灵体——就算是那夜在边城遇见的鲛人,伤势再重也是因为伤筋动骨、内脏出血。而澜恭不是,他是连灵体都已千疮百孔了,而且是旧伤叠新伤,以至于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草药能不能救他,君微心里没底。但她知道,她的本体可以。
只是……君微心虚地看了眼窗外,阎煌正不情不愿地收拾着药罐。她不敢在大狐狸面前施救,因为自己曾答应过,不会为了救人而自伤,她怕大狐狸生气。
“就一点点,也不算自伤的。”君微自言自语地说,一边用银针在手指上一扎,挤出血滴来。
鲜红的血,被澜恭颈边未愈合的伤口一点点吸收了,那伤口也便随之合拢,眨眼工夫竟几乎不见了痕迹。
“不能更多了。”君微把手藏入衣袖,“再多,大狐狸肯定要翻脸。”
她刚打算起身离开,却觉得衣襟一紧,回头才发现是澜恭抬手攥住了她的衣角。
鲛人蓝灰色的眸子很安静,声音是一如既往的空寂,“君姑娘,澜恭何德何能,竟让你以——”
君微耳尖,隐隐听见阎煌走过来的脚步声,慌乱之下一把捂住澜恭的嘴,拼命地使眼色。
阎煌本想来问一问这药的配比,没想到会看见小妖怪亲昵地搂着鲛人,甚至还捂着他的嘴,满脸绯红。
他顿时冷下脸来,“我这是进来的不是时候?”
“不不不,”君微看了澜恭一眼,见对方没打算开口,才缓缓松开手,“我只是,在帮他……呃,松一松筋骨、对……松一松。”
说着,她就势捏住澜恭的肩,胡乱地揉捏着。
澜恭原本面无血色的脸,随着她这一通折腾,竟浮上了些许红晕,一边咳嗽,一边避开她的手,“……不,不必了,在下受不起。”
君微这才跳起身,拍了拍手,跑到阎煌面前,弯腰看他手里的药罐,“还得加点甘草,不然太苦了!我去弄,你歇着啊。”说完,逃命似的溜了。
房中只剩阎煌和澜恭二人。
阎煌负手,看向虚靠在塌的鲛人,良久,冷声问:“若我助你除去饕餮,你可愿借凝碧珠一用?”
澜恭抬眸,“阁下并不像是会多管闲事之人。”
“闲事我自然不爱管。”阎煌神色不悦地说,“但既扯上她,我不得不管。”
作者有话要说:哎,今天是爱狐狸的一天
☆、灭妖
“万不能半途而废,若打草惊蛇, 以后再想一网打尽就万万不可能了。”
“小妖怪, 你怕么?可别半途溜了。”
站在景都街头, 君微脑海里反复回想着阎煌的嘱咐。
他真的,太了解她了……
这会儿,君微已经换了一身象牙白直,衬着香槟银的山水刺绣外袍,手里还拿着阎煌惯用的折扇, 及肩黑发用青绢绾起,活脱脱的风流小公子,缩小版阎狐狸。
阎煌解了她身上的禁制,于是九叶金芝的气息几乎迎风十里……
顶着前心后背的汗, 君微也在反省:她为什么要答应大狐狸的计划呢?救鲛人、帮澜恭自然是她所愿, 但不代表打算把小命给搭进去啊!
命丢了, 她还怎么找先生?
命丢了,她还怎么偿欠大狐狸的债?
可是骑虎难下, 她只能站在景都街头, 感受着从茶楼酒馆到街头暗巷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