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呀!这锱铢必较的大狐狸居然还算大方。

君微边吃,边抬头对“金主”一笑,然后又埋头大快朵颐。

阎煌看着风卷残云的小妖,眸色渐沉。

她说自己化形已有百年,那与他近乎同龄,可为什么看起来仍不过是豆蔻少女?再加上她的本体是九叶金芝,理应更加是谨小慎微的性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养的,居然变成这么个不谙世事的笨蛋。

思及此,阎煌更觉得自己必须好生“照看”这小妖怪,毕竟,以她的三脚猫本事一不留神就得被人掳了去。那他的“储备粮”可就没了。

君微划拉干净最后一粒米,心满意足又真情实感地道谢,“我真没吃过如此佳肴,谢谢大狐……阎公子招待。”

阎煌微笑,“不必谢,我并没有说要请客。”顿一顿,满意于小妖怪的目瞪口呆,“虽说你食量惊人,吃得远比我多。但本公子也不与你斤斤计较了,各付一半即可。”

君微恨不能将腹中珍馐吐还给他。

她哪儿来细软?本想着,以她的手段在人间谋点差事赚点小钱度日不难,何况找到先生就可以回琅山了……哪知道,差事还没谋,银两还没挣,先生更是杳无踪迹,她就先欠下了一笔“巨款”!

君微抿起嘴,一言不发。

阎煌挑眉,“可要我借你?”

君微眨眼,还是不说话。

阎煌抬手招来小二,“结账,我一半,她一半。”

小二狐疑地打量那个据说是婢女的小尼姑,打心眼里觉得她压根付不出钱。

君微闭眼,认命地伸出手,“……借。”

阎煌这才又多放了些银两在桌上。

被小二送出店,阎煌心情极佳地看向愁容满面、步履迟滞的小妖怪,“吃得太多,走不动道了么?”

君微严肃地说:“欠你的,等我找到先生就还给你。”

“不急不急。”他很大度,连这小妖都是他的,还钱与否不大重要。

“你不急,我急。”君微大义凛然地说,“接下来去哪?”

没人回。

她转身,就看见阎大狐狸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正站在方才从饭庄二楼俯瞰的摊位边,等她。

作者有话要说:阎狐狸:欠吧,欠吧,欠的多了刚好以身抵债。

☆、七夕

时候不早了,眼看快要收摊,女人家们都怕排在队伍最后会买不到木盒喜蛛,明早斗巧的时候就得落于人后了,所以个个绞尽脑汁地往前挤,直到有人余光瞧见了身边站着的年轻男子。

这人羽扇纶巾,锦衣玉袍地立在那儿,狭长的凤目自带风流,随意地将扇柄捏在指间,朝着人群深处一点,示意他也需入得内去。

他并未言语,却令这少女着魔似的让开了。

其他人觉得她反常,不免跟着她的视线看去,就瞧见那锦衣公子一笑,黑璨璨的丹凤眼带着一截子笑意,“抱歉,借过。”

开口,端的是温润斯文的风流仪态。

排的密密扎扎的队伍居然就生生让出了条道来。

阎煌颔首,再一转头,那份风流尽敛,只剩下隐隐的不耐,“还不过来?”

在一众视线里,君微低着头被他押到摊主面前。

“挑一盒。”阎煌摇着扇子说。

众人这才从桃花精似的美色里回过神,开始窃窃私语:

“七夕这种日子,出家人凑哪门子的热闹?”

“难道尼姑也想找良人吗?真是世风日下……”

连君微都听得一清二楚,更别说阎煌。

见君微不动,他扇柄一合,点在其中一只木盒上,“这盒可好?”

君微不知道什么斗巧,也不想要什么喜蛛,只想赶紧从这难堪的被围观里脱身。

阎煌递了银子过去,“就这个。”

摊主忙不迭包好了给他,他拾起君微的手,把木盒放进她掌心。这一触碰,才发现小妖怪的手凉得惊人。

阎煌眉头微蹙,这才发现她的不对劲,连着她的手带盒子一握,牵着走出了人群。

身后传来议论,“出家人还勾引公子哥,伤风败俗啊!”

饶是被阎煌带着走得极快,君微还是听见了。

她不懂何为勾引,也不是出家人,但这份鄙薄她还是分辨得出的。

她不知道这敌意从何而来,却终于发现这人世间再热闹,到底也不属于她。

“怎么不说话?”行至河边,阎煌才停下脚步。

君微摇摇头,才发现大狐狸竟还握着她的手。

在适才的难堪里,她的手本冰凉,此刻居然一路被他给焐热了。

这大狐狸的手啊,看着跟先生的一样,骨节修长的,可是掌心却温热,完全不同于先生。

“这点议论都承不起?”阎煌松开手,随意看向河岸上挂着的花灯,“如何能在这世上生存?”

“我也没打算在这儿长待。”君微把手缩进袖笼里。

阎煌若有所思地低头看了她一眼。

“待找到先生,我便立刻回琅山去。谁爱在这儿待着谁待着,反正我不待了。”说到最后,俨然已是气话。

看得出这小妖怪表面上不在乎,心里对方才的事儿还是计较的。

“是吗?那东西还我。”阎煌勾唇。

君微一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个木盒喜蛛。

她把手里的盒子往胸前一按,“既让我挑的,便是我的了。”

“你既对这人间没兴趣,留着这人间的玩意儿作甚?”

一阵风吹来,河岸上悬挂的花灯轻晃,灯影摇曳,照在阎煌的脸上,他嘴角衔着的那丝笑意显得更深了。

君微莫名觉得额心发烫,烧得难受。

她下意识伸手去揉眉心。

阎煌笑着收回手,背在身后,“别跟本少爷装头疼脑热的转移视线,见多了。一个盒子罢了,我也不是非得跟你计较。”

君微鼓起腮帮,“谁跟你装了……我——”话头一转,她好奇地看向手中大盒子,“所以这里面就是喜蛛吗?”

见她说着就要启开盒子,阎煌满按住了,“明早才能开。”

他的手很快就松开了,可君微的眉心竟又灼热了一下。

她也不敢再去揉,只问:“为什么?”

“一夜时间喜蛛结网,若是疏密方圆得体,证明女子心灵手巧,七娘娘就会许她一个愿望。”

“什么愿望?”

阎煌不以为意地说:“还能什么?不就是如意郎君之类的。”

君微问:“那若是没有结网呢?

“那就对了,”阎煌坏笑道,“我看,你这喜蛛就结不出什么好网来。”

这小妖怪连回嘴都不会,若她当得起一个巧,全天下的姑娘岂非都是仙女下凡了?

他本以为,小妖怪一定又会鼓起腮帮生闷气,没想到君微只是小心翼翼地把木盒装进了乾坤袋,抬起头来,目光明亮,“谢谢你替我买这盒喜蛛。”

“不必客气,”阎煌随意拨弄着花灯的挂穗,“账上再记一笔即好。”

君微无声点点头,走开了。

啧,这逆来顺受的,一点都不有趣了。阎煌兴致缺缺地跟在她身后,摇着扇子看她一盏盏花灯看过去,灯光映得小脸柔亮,目光如水。

她的头巾因为在林子里擦果子的关系,有些脏了,着实碍眼。

阎煌将折扇一合,“小妖怪,跟我去个地方。”

“去哪儿?”

他也不答,只领着君微走街串巷地找些什么。

因为七夕,虽已入,长庆也仍旧繁花如昼,叫君微大开眼界,恍惚中觉得就算这么一直走下去,也是极好的。

正当她看着车水马龙怔怔出神时,一条柔软的东西轻轻地迎面附上了她的脸。

君微伸手取下,发现是条嵌着银丝粉线的纱巾,勾线细腻,挂穗娇稚。丝质比她从琅山带下来的那条白纱要好得多,拿在手中如同水纹波动。

阎煌手指一旋,将她原先的白纱随手扔了,又将这条新丝巾覆在小脑袋上,松松地系在颈间。

小妖怪只露出一双水灵的杏眼,娇俏的鼻头与红润小嘴,配合这柔美的丝巾倒有几分异域风情。

颇感满意地欣赏了一番,阎煌在她头顶一揉,“顺眼多了。”

卖丝巾的摊主左右打量这两个人,心里十分疑惑,半晌,才挤出一句:“小娘子生得娇俏,这丝巾方能衬得上。公子好眼光、好眼光啊……”

“什么小娘子,”阎煌松开手,云淡风轻地说,“小孩子罢了。”

君微倒无所谓小娘子、小孩子、还是小妖怪,女孩家天生对好看的东西没抵抗力,对这条丝巾欢喜得很,正打算道谢,却听大狐狸又淡淡地补充了一句,“账上再加一笔开销,你可得记清楚了。”

“……”她早该料到会这样,不是么?

快步跟在阎煌身后,瞧他衣摆轻摇,背影挺拔,一头青丝以玉簪绾住,君微不免又想念起先生来。

此刻穹窿高高,月暗星明,是人间女子寻求良人的日子。

那先生呢?先生此刻与何人在一起,可有心上人在身边?

君微猛地甩头,把脑海中比肩的身影甩去——先生堪比天人,世间又有哪个女子能与他并肩?没有的。

“发什么呆?”阎煌在河岸边回头时,正看见小妖怪拼命摇头,丝巾乱舞,“麻利点,下来。”

君微脑海里遗世独立的先生,立刻被眼前这只急性子、坏脾气的大狐狸所取代,哎,同为男子,为啥差别就这么大呢!

她拾级而下,只见阎大狐狸已经撩袍落座在最下面一级石阶,长腿微曲,指尖叩地,“坐这里。”

她依言落座,左右张望,才发现在河对岸的暗处还错落地坐着不少人。

两两成双,靠得极近。

她不由好奇,问道:“大狐狸,他们在干嘛?”

作者有话要说:阎大狐狸:干嘛?谈对象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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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还是三更,等追平修文的章节再单更啦

☆、灵网

“谈情说爱。”阎煌说。

君微没听明白,“谈什么爱?”

阎煌一怔,见她是真没听懂,只好收了逗弄的念头,仰面看天,“听天河,传说七夕夜若是能双双听见牛郎织女私语,将来就能白头共老。”

他这一说,君微反倒更懵了,“那像我这种,没头发的人怎么办?”

“……”

阎煌嘴唇动了动,将扇柄重重砸在掌心,艰难地挤出三个字,“……问得好。”

君微没察觉他的内伤,一仰头看向满天星斗。

在琅山的时候,她闲来无事常常在山巅大石躺平了观星,鸾鸟偶尔会来陪她,但大多数时候都嫌弃她聒噪,半途就溜了。等夜深了,獙老就会把她扛回白梅小筑,丢进竹屋睡觉。

可是……听?听什么天河?她只听见蚊虫嘤嘤。

“牛郎织女都在天上界,在这儿怎么可能听得见?”君微狐疑地看向四周的人,“既然听不见,他们都坐在这儿干嘛呢?”

干嘛?当然是情人之间喁喁缠绵。

阎煌蹙眉,有种一掌把这不解风情的小妖怪扇上银河的冲动。

他懒得答她,掌心撑地向后仰着,望向满天星河。

百年了,这是他第一次与个姑娘家共度七夕夜。

虽然,这小妖怪还是个小屁孩,能不能算姑娘家还两说。

忽然,肩头一重。

他侧目,才发现君微居然已经靠在他肩头睡着了。

小妖怪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着,饱满红润的面颊在月色里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若是要吃……这小妖怪的味道定然不错。

夜愈深沉。

河岸两侧喁喁私语的情人们渐渐都散去了,繁华的长庆城也一点点陷入了寂静,偶尔有更夫从行道上经过,也没有注意到河边还有人在依偎。

夜深人静,百鬼夜行。

即便繁盛如长庆也概莫能外。

在掐灭第四只蠢鬼之后,阎煌叹了口气,看向靠在肩头酣眠的小妖怪。

这只没心没肺的小妖怪,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本体对于妖鬼之流到底有多大的诱惑力?

且不提别的魔怪,就单说他阎煌本人,也随时可以将她给打回原形,然后大快朵颐。

所以,究竟是谁给了这丫头呼呼大睡的胆量?

河底,暗光涌动,黑影正要破水而出,百无聊赖的阎煌已经收起光落……这只倒霉鬼还没来及上岸,就魂飞魄散了。

君微被他的动作打扰了,不舒服地动了动脑袋,在他肩膀上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依旧没有转醒的意思。

阎煌:“……”

得想个法子,把她本体散发出来的气息给掩了才行。否则养肥她在身边的日子里,这么反反复复的降妖伏魔,他都快修成茅山道士了!

夜凉,月色如水。

清冷的月光映在君微的头纱上,阎煌这才注意到有什么光从薄纱之下隐隐透了出来,宛如月色或是波纹般轻颤。

他并起两指,挑开头纱。

小妖怪的额头竟有个未曾见过的图纹,正在熠熠生辉。

封印吗?封印了什么?

阎煌的指尖贴近那瓣图腾,什么都还没做呢,就看见图纹如墨,遇水而融。

不过是转瞬而逝的事,那光就灭了,光洁的额头上什么印记也没有留下。

阎煌蹙眉——这封印未免也太过随意了吧?他什么都没有用什么灵力就轻易破除了。

又或者,给她设下这封印的人,压根就吃准了没人会替这小妖怪解封印吧!

他想起君微总挂在嘴边的那个“先生”,多半,就是这个先生所为了。

只是不晓得,他所封印的到底是什么?

君微对月光下的这一切一无所觉,兀自睡得香甜。

梦中,她躺在璀璨星辉之中,有人款款而来,向她伸出手,指节纤长,落在她的眉心。

“先生啊……”她呢喃,却感觉落在眉心的手指温热,与先生冰凉的手指截然不同。

薄雾散去,君微看清了来人的脸——

长眉凤眼,薄唇噙笑……不怀好意。

“大狐狸!”君微一个激灵,终于想起自己与阎煌夜观星辰,然后,她睡着了?

她猛地翻坐起身,才发自己正睡在几块蒲团之上,而面前正是远古龙凤双神的威严玉像。

传说,上古时期魔族祸乱,是龙凤双神以身镇压,方才保住琅嬛大陆的后世安宁。所以琅嬛大陆的人都极其信奉龙凤双神,甚至超过其他任何神祇,更是在长庆城最繁华的地界建起了龙凤观,供奉双神的玉像。

君微双手合十,在神像面前拜了拜才转身。

此时天光尚早,殿内并没有别的人,就连阿壁也不在。

她推门出去,也没见到阎煌。难不成,这坏狐狸不要乾坤袋里的棺椁,打算就这么放她走了?

君微突然记起她那只木盒喜蛛来,于是端坐在石凳上,小心地取出木盒来放在掌心端详。

盒子雕工细致,一对男女,身边还有一头……牛,这大概就是牛郎织女了,她抚摸着盒子,只觉得人间的雕工是真不错,一点浮屑瑕疵都没有。

君微感慨着,将盒子的搭扣解开了。

才刚揭开一丝丝盒缝,耀眼的光就从里面穿了出来。

“好一张灵网!”

君微回头,正看见一个青衣老道从道观拱门走进来。

他贴上前,看她盒子里的蛛网,然后抚须称奇,“姑娘好灵资!居然能滋养出这般上好的喜蛛灵网来。”

君微细细一看,果然见着一只不足指甲盖大小的红蛛,正静静地趴在八卦般规整的蛛网上。那蜘蛛丝一根根晶莹剔透,犹如嬛海水晶所制,灵气则顺着蛛丝脉脉流淌。

她也觉得煞是好看,“别人的网不是这样吗?”

老道士大笑,“当然不是!姑娘是初次来养这木盒喜蛛吗?这张网啊,若是送去斗巧,怕是放眼整个长庆城都找不出第二张能与之媲美的!”

君微喜出望外:大狐狸还说她定然结不出像样的网呢!这次,她可长脸了吧?

“这蛛网越是规整,证明姑娘越是心灵手巧,”道人和善地解释道,“这蛛丝越是晶莹剔透,说明姑娘的资质越纯粹,越能滋养夫君做个好媳妇。”

君微对能不能当个好媳妇这事儿并不在意,只是想着要给大狐狸见识见识,搓搓他的锐气,“有趣,有趣。”

她还拢着阎煌买的轻纱,此刻面孔半遮,只露一双杏眼带笑,顾盼生辉。

道人端详她许久,问:“姑娘怎的这么早上龙风观来?可是对双神有所求?”

听他问起,君微便顺水推舟地说:“是啊,我是来寻人的。道长,你可曾见过一个——”

话到嘴边,她突然犯起难来,应该如何描述先生呢?

若说是举止像天人般,道长怕是会当她是痴傻的吧?思忖了一下,君微说:“面相上看大约二十出头年纪,喜穿白衣,这般高,嗯……尤擅方术。”

“方术?”道人沉吟,“长庆繁盛,商贾众多,能人异士比比皆是……这般说来也还是宽泛,姑娘所寻之人姓甚名谁啊?”

“先生姓夙,名天纵。”君微满怀希望地问,“道长可有耳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