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他四海寻人,直找白沉欢!
颜翡知道裴玉是抛砖引玉,也不废话,答道:“皆不是。刺杀者,剑庐冷秋叶!”
裴玉未曾意料到答案如此,眼神攸然一沉,浑身便显出凌厉气势,“当真?”
“千真万确。”颜翡顿了顿,又道,“您前几年命我在各处安插钉子,如今一枚钉子已经顺利成为现任剑庐掌门的笔墨先生,他在誊录今年帐本的时候无意发觉冷秋叶购置了大量易容所需物品,而这日期便是在易人王入狱之后。由此他便产生了怀疑,暗自查探一番后得知冷秋叶确实会易容术,而且技艺精湛——剑尊博学,早年向易人王讨教过,之后教授冷秋叶剑术时,也将易容术教于他!虽是如此,他仍不敢确定,直到一日趁冷秋叶出门时潜入秋叶斋搜出了面具…”
“朕知道了。”裴玉开口打断了他的汇报。
如今他明白了颜翡为何一脸沉重,这事,当真是棘手的很!
看来,白沉欢未死,剑庐的一些人也是知情的啊!
冷秋叶只是个剑痴,对身外事全然不顾,他是不会知道白沉欢是死是活的,那么是有谁告诉他的?是谁在背后指使?
裴玉想起了那个银丝如雪却精神矍铄的老人——那个传说中无所不能的剑尊!
可是他已经死了!
不,就算他死了,他也能指使人的!
他是无所不能的啊!
但不管是谁主使,麻烦或多或少,都是存在的!
那时候,为了不触怒剑庐与白家,为了自身的利益,裴玉只是寻了个和白沉欢身量相仿的尸首过来,扔在火堆里烧得难以辨认了,再弄出来给剑庐与白家的人确认!同时又编造出了“白沉欢被刺死,太子妃自尽”的谎言,从而隐瞒了“秦自若被杀死,白沉欢带着太子遗孤远逃”的真相!
所有的一切都编造的合情合理,甚至那些细节都雕琢的足够真实,以至于裴玉后来悲痛说起时都怀疑他所说的是否就是真相——白沉欢的确是与秦自若自相残杀,然后被刺死,再然后,被大火吞噬…
剑庐与白家也是信以为真的,当时冷秋叶红了眼眶,而白凤山更是痛哭至昏厥!
多么无奈又完美的骗局!
可是如今却发现,这个骗局早已被揭开,那些人可能只是配合着你演着上当受骗的戏码!
裴玉觉得自己被愚弄了!
这些年,他只是在自作聪明!
那些人,知道白沉欢还活着!
裴玉攥紧了拳头,晃动的烛火映衬着他的表情忽明忽暗,一如他此刻羞怒的心情!
但很快他又松开了手。
不对!这事一开始的时候他们是不知道的!
当年生怕白沉欢回白家回剑庐,他一直派人严密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当时全然无异,一切正常。白家和剑庐都接受了这样的噩耗,并且他们也不得不接受,毕竟剑庐之人择主而侍是他们自己的选择,生死荣辱都是他们自己的命数,怨不得旁人!
白凤山之妻,白沉欢之母,更是因为思念小儿子,在前年终于郁郁而终!如果白家知道,断不会隐瞒至此!更何况,如今他们被拘禁在宫中,也没什么反常。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他们是最近才知道的!
裴玉了然。虽然四处追查白沉欢行得极为隐秘,但周边那么多双眼睛盯着,难免会走漏风声!
慕容擎都已知道了动静,剑庐知道又有何难?
只是,他们知道后又会做什么?
冷秋叶杀易人王是灭口,是再给白沉欢善后,其目的无非是让白沉欢继续隐匿,不要出来!那么是不是说,他们也并不想出现个太子遗孤惹得天下大乱?但是不天下大乱,他裴玉的计划不是要落空了?
剑庐的立场,到底是什么?
裴玉抿直了嘴,神容肃杀。脑筋却转得飞快,他似乎又捕捉到了一丝灵光——一丝,如果利用的好,便是极有益的灵光!
剑庐成立百余年,无论其是盛是衰,皆与朝廷和睦,在党争之事上也从来保持中立。先帝敬佩剑庐蕴才之能,却也对其深有鄙夷——空有锋刃利器而已!
铸剑师打造利器供人使用!
剑庐不过是打造人才被人利用!
虽是鄙夷,却也不敢小觑,不敢任其肆意发展,所以朝廷对剑庐向来是打压与拉拢齐施。然而不管朝廷如何对应,剑庐从来俯首称臣,近乎言听计从。
那时侯,一切都很和平。
可是延国到了他手里,他便生生打破了这平衡的局面。
于公于私,他对剑庐都是无甚好感!
那年的诋毁谗言,让他见到的只是剑庐弟子的趋炎附势,真是厌恶的很
而且秦自若不是一般剑庐弟子,她是剑尊二弟子之女,而这二弟子在剑庐的势力极大,如果他知道爱女爱婿惨死己手,会作何反应?
裴玉谨慎至极,怕剑庐有反,早早的在其中安插了钉子,盯着里面人的一举一动!
而对于整个剑庐,他依然拉拢,却更偏向于打压了!
因为打压,纵使再不露痕迹,这些年到底产生了嫌隙,如果再被知道当年秦自若和白沉欢并非自相残杀而死,剑庐会否不再保持中立?
那么他们会偏向谁?
裴玉眯了眯眼,答案显而易见!
如果剑庐对他裴玉是无可奈何,那么他们对慕容擎可是厌恶至极。这些年他裴玉一味示弱,扮足了傀儡的样子,甚至喝下了那一碗碗含有慢性毒药的汤,他委曲求全忍辱偷生,只让慕容擎一手遮天风光无限,可是再风光又如何?逆天之举,只会令天怒,令人怨!届时太子遗孤出现,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剑庐都会帮着太子遗孤,帮着太子遗孤,自然也就是帮着他裴玉了。
裴玉笑了,笑得高深莫测。
——原先只以为有一把双刃剑,没想到还隐藏着一柄锋利之极的宝刀,真是好极!
不管冷秋叶受何人指使,不管还有谁知道白沉欢尚活着的消息,剑庐既然沾上了这淌浑水,便别想再收手!
裴玉目光一冷,病态全无,“颜翡!”
颜翡身子一震,“属下在!”
裴玉望着黝黑苍穹,缓缓下令道:“把白家父子出事的消息传出去,他藏了十年,这回总该出现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居然又5000+了,是修了又修,卡了又卡。
啦啦啦,看到kar亲又出现了,拥抱!
还有那些偶尔冒泡甚至从未冒泡过的霸王们,粗来透透气啊!让我看到你们在!一直在啊!乃们的支持是我坚持的动力啊!!!
————被霸王到受伤的人挥泪留。
退无可退
颜翡走后,裴玉慢慢靠向木栏,而后用手指轻轻叩了下床沿,一道黑影便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
黑影走至床榻,一手拍向裴玉的肩。好一会儿后,裴玉又吐出了一口黑血。
黑影退后,回道:“主上,毒已被逼出。”
裴玉点点头,“这回时间又久了。”
黑影道:“属下无能!”
裴玉闭上双眸,叹道:“不怪你。这毒,积得太深了。”
黑影道:“主上不要再喝了!”
裴玉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喝不了多久了。白家父子今日如何?”
黑影道:“属下已告知他们一切皆是慕容擎所为,他们看到证据,已不再吵闹。”
听闻“吵闹”这个词,裴玉情不自禁又笑了,白凤山一把年纪,却是个顽童一样的人,胡搅蛮缠,疯疯癫癫,真不知道如何打理白家这么大的产业的,也不知道怎么就生出了白沉欢这么个玲珑剔透的儿子。倒是那个白沉悦,长得跟白沉欢有着五分相似,连性子都同是温温和和——只可惜,他毕竟不是白沉欢。
当白沉欢的容颜清晰浮现在脑海的时候,裴玉意识到自己又想远了,赶紧拉回神思,道:“当年白凤山拂了慕容擎的脸面,之后又一直与他作对,慕容擎是怀恨在心。这次慕容擎想对付白家来削弱我的势力,却偏偏做的不干净,留了个大把柄被我抓住!结果栽赃陷害不成,挑拨离间又不成,白白的成全了我!不过这计也确实歹毒,差点就着了他的道!”
黑影道:“还是主上英明!”
裴玉睁眼瞥了他一眼,道:“别学着宋喜迎须拍马。”
黑影汗颜,恭谨道:“是。”
“也别学颜翡那般阴沉刻板。”裴玉冷不丁就丢出了一句。
黑影瘪了瘪嘴,又回了个:“属下明白。”
裴玉道:“如今朕倚仗的唯有你们三人,其中你是最为隐秘的。颜翡掌管飞鱼营,宋喜掌管宫中事务,而你,掌管着包括他们在内的所有。在这场战争中,你是最为关键的!”
黑影昂首挺胸,声音铿锵有力,“多谢主上栽培!请主上放心,属下已安排好一切,只等主上一声令下!”
裴玉颔首,“那便好。与慕容擎这一仗太过艰难,容不得半点闪失。”
见裴玉不再说话,黑影抬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有话便说!”裴玉道。
黑影想了想,道:“属下是为颜大人求情的。虽然他行事莽撞手段毒辣了些,但也都是为了大局着想…”
“你这算求情?”裴玉禁不住笑了,“颜翡的心朕看得甚是明白,不过他的性子过傲,不挫不行。江南之事他擅作主张打草惊蛇,差点乱了计划。之后又办事不利让易人王被灭口…他这般乱来,如何是好?朕不过是要引白沉欢出来,而不是逼!是他将这局面破坏至此的!”
黑影无话可说。
裴玉脸上浮现出了倦容,“好好盯着他们!”
“是。”黑影想了想,又道,“那个白掌柜,要不要…”
说着他做了个杀人灭口的动作。这位白掌柜如今知道的太多,万一宣扬出去,有损皇威,更何况若是被慕容家捏在手里,不免又多了份忌惮——主上对他可非同一般啊!
裴玉如何不知道这些利害,揉着眉心想了想,道:“暂时别动他。”
暂时别动他,便是一旦有变,必当狠下杀手除之!
黑影会心一笑,也不再多说,领旨告辞了。
裴玉只觉眼前身形一晃,再看之时黑影已不见了踪影,不由嘴角浮笑——他可是这十年间,飞鱼营培养出的最优秀的暗影!
屋子又恢复了平静,静到了极点。裴玉闭目养神了一会,却始终难以入睡——白若来低眉顺眼的样子反复浮现在脑海,让他竟有些心烦意乱。
暂时别动他,便是能不动,便不动。
他已许了不会让他有事的诺言,便当一言九鼎,只不过看样子慕容燕已经知道了白掌柜的存在,如果被她知道自己与他亲近,定是要为难一番的——她就是容不得自己对任何人好!到时候起了冲突,利弊权衡之下,难免要做出食言的事的。
关键时候,如何能让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乱了布局?虽然这个微不足道的人在某些时候,确实让自己心生难以言明的安心,想着要亲近,甚至,让自己情不自禁的就示了弱。
裴玉默默叹了口气:现在只希望慕容燕能安分点,别再小题大做牵连无辜!
想起那个女人,裴玉就心生后悔——当年那碗带有堕胎药的羹里,怎么就不下点砒霜?杀了孩子,连带着将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也一道杀了!
为了不让慕容坐大,他杀了慕容燕腹中的胎儿。本以为此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谁知还是让他们察觉了!从此后宫再无宁日!
那些得宠的,一个个被弄死!有了身孕的,更是没好下场!
整个后宫中,埋葬了多少死尸,飘荡着多少冤魂?柳桥下,深井里…
到了最后,为了不让裴氏有后,甚至开始给他下毒,让他——断子绝孙!
裴玉不由自主又握紧了拳头!
夫妻反目至此,可悲可笑!可说到底,不过是他自己选择的!
他与慕容家,就是彼此的蛊虫彼此的寄主,相互反噬,直至一方被彻底吞没!
残酷的很!
裴玉觉得冷了,令人心寒的冷。他觉得自己看似高高在上手握天下,其实只是一无所有!
他感到孤独,比十年前还来得孤独!
那时侯尚有一个白沉欢,如今,只余他一人守着“藏玉合欢阁”。榻上再没有那个笑靥如花的人,与自己把酒对明月,笑语绕青丝…
无父无母,无亲无戚,无儿无女,无依,无靠!
真正的,孤独无依的要了人命!
裴玉痛苦的闭上眼睛,低声问道:“沉欢,你到底在哪里?”
无人应答,只有一阵风过,吹灭了晃动着的烛火。
半晌后,黑夜里又传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沉欢,莫要怪我。”
就在颜翡向裴玉回禀消息的时候,白若来拉着宋喜一溜烟的跑回了那个小院子,又赶紧钻进马车说要速速回去。
宋喜投了裴玉所好,得了一句夸赞,笑得嘴巴直咧到耳后根,对着“大红人”白掌柜更是百依百顺,殷勤至极!
白若来心烦意乱,听着宋喜不停嘀咕,直想拿块泥巴糊住他的嘴。
“哎呀白掌柜,今日真是辛苦您了。陛…嘿嘿,如今您也知道我家主子的身份了,不过您可不能往外说,会惹麻烦的。不过您也不用担心,陛下说了不会让您有事的。那是他们自家的事,再怎么着也不会把您连累进来的,您呐,还是安心做您的面店掌柜,哪天我跟陛下说着给您那面店提个匾,到时候您就发达了…啊?您刚问什么?”宋喜自顾自说着,一时竟没听全白若来的问话。
白若来暗自吸了口气,重复道:“陛□弱,身边定需要人。宋管事还是先回去伺候陛下要紧,您随便指个人送我回去就成。”
宋喜一琢磨,遂笑道:“那便多谢白掌柜了。这是陛下的赏赐,您先拿着。”
白若来看了一眼金银珠宝,不便推辞,干脆直接笑纳了。
宋喜下了马车,这回去便是一路寂静。
一阵晚风吹来,白若来只觉后背一阵寒凉,一摸方知后背已是湿透。回想起方才总总,依然心有余悸,幸好,今夜平安无事。
可为何,心上还沉甸甸的?
出了宫,到了永安巷,白若来示意停车,让他自己走回去。
天上一弯明月,地上一人一影。白若来踩着青石板,感觉着鞋底传来的安然,意识到自己是安然无恙的回来了。
算是劫后余生,却生不出半丝喜悦。
裴玉苟延残喘,自己担惊受怕,他的父兄还不知是何状况——这一世折腾的,谁都没有好下场!
一路走到拐角处,却见店铺里还亮着灯,而门口,一动不动的站着个人。
“老五——”一声出口,听得见的沙哑。
老五听到声音,霍然抬起头,见到白若来回来,眼神顿时闪亮,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上前来,扶着白若来,上上下下的看个不停。
白若来见状,拍了拍他的手背,笑道:“我没事。”
老五这才松了口气。而后,他不知看到了什么,身子一僵,松开了放在白若来肩上的那双手。
白若来顺着他的视线向后望去,只见夜色中,穆双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你怎么回来了?”白若来惊问道。
穆双嘴一瘪,再控制不住,跑上前就把白若来抱住,“老子早来了,在宫门口守了半天!就怕你出事!”
原来,穆双自秋素白那离开后,就拼了命的赶回了面店,跟老五确认了裴玉的身份。可老五不急不燥跟没事人一样,他穆双却一点也站不住,只想着冲进皇宫一探究竟!
可皇宫守卫森严,哪是他想冲就冲的?他只能心急如焚的守在宫门口等消息。可这宫门又不是只有一个,他守来守去总有遗漏,所以隔一阵子,他便跑回来看看白若来是否归来了。
“那白米呢?”听穆双诉说完担忧,白若来问道。
穆双看了下四周,拉着白若来进了屋后,方压低了声音道:“你放心,白米现在在秋素白那,安全的很。”
说着又焦急问道:“你在里面都发生了什么?”
老五站在边上虽是面无表情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仔细看却也竖直了耳朵。
白若来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便只叹出了几个字:“有惊无险。”
老五闻言,便知白若来是不愿多说,转身进了厨房给他备水洗漱去。方才眼尖,已看出白若来后背衣衫有水印,再闻得这“有惊”二字,便猜出这水印因何而来。
及到白若来沐浴完后回来,穆双早已收拾妥当上了床。白若来看了他一眼,实在累得慌,也不计较了,脱了衣服上床就躺下。
穆双朝他身边挪了挪,一手环住他的腰。
实实在在的骨肉触碰让穆双觉得安心,虽然这安心也许只是一时半会,但因为来之不易,就不免让人想要拼死守住。穆双想及今夜的胆战心惊,加紧了手上的力量,恨不能将白若来搂进骨子里。
这一搂,便觉察出白若来愈发的瘦了,没了多少肉,只剩下一把摸着硌人的骨头。穆双不由得生出了些心酸。掌柜的这人看似和善柔弱,却偏偏顶着一把骨头,不折不弯,不懂回环。若是被打碎了,也是连着血带着肉的吞下去,不肯说一丝痛出来。
这样一个坚忍的人,怎么还是当年那个光风霁月一般的白沉欢?
可这一切皆是拜谁所赐?
穆双突然间就想起了秋素白的那句话,心便沉了沉。把脸往他瘦削的肩膀贴了贴,挥散掉心中的不安,低哑着声音道:“我们走吧,太危险了。今日有惊无险,下回就说不准了。”
白若来动了动身子,闭着眼睛叹道:“我走不得。”
穆双黯然。白若来原先还能被说服着远走高飞,如今白家父子被捏在他们手里,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走了。他刚才那么一问,不过就是胡乱一句,是乱了心了。
“那我也不走,你别再琢磨着打发我走了。白米已经安全了,以后怎么样,你就让我跟你一道受着!”,
耳边穆双说着情意绵绵的话,可白若来只是望着窗外明月,心纹丝不动着。
是乏累烦乱到了极致,再动弹不得。
这几月,这几日,这一夜,接连不断的发生着事,每一桩每一件都让人胆战心惊!他想着逃,想着跑,想的急急忙忙,慌慌张张,终日惶惶不得安宁!真真是心乱如麻!
可是想到最后,他耗尽全身力气,却只发现前无道后无路,是逃无可逃!退无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