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若来看着他跃跃欲试的神情,对他的心思心知肚明——不过就是想到时好邀个功而已。却也不点破,只道:“那便辛苦你给我起个火吧!”
“好嘞!”侍从像是领了肥差般,喜笑颜开,一想自家主子还病倒床榻,如此神情甚是不妥,又忙抿住嘴哭丧起脸。
做个面,简单至极,复杂的只是做鱼丸而已,但好歹有仆人从旁协助,所以没一会一碗热气腾腾的鱼丸鸡蛋面便出了锅。
侍从小心翼翼的将碗盖上盖子,放入食盒,又对着白若来道:“您请稍等,我先给我家主人送去。”
侍从走了,仆人也退下,只留了两个在门口。没人说话,这屋子就安静下来。
白若来坐在桌边,挑着烛火,不由笑了笑。
本以为是危机重重,却没想如此风平浪静。一路坐着马车前来,露不了面,接着就待在这里,也不出去,别说是颜翡,只怕就连裴玉都见不上一面。到时再神不知鬼不觉的被送出宫去,更是万事太平了!
若是如此顺利,就好了!
只是看样子,裴玉该就住在附近,不然侍从也不会将他带至此处。那么,父亲和大哥又被拘在哪里了?
白若来看向外边,只见宫殿层层密密,树木高高掩掩,夜色朦胧下,一时竟不知身在哪里位置。
而就在他思索间,侍从一路小跑回了来,脸上难抑喜色,“掌柜的,您真是神了,我家主人什么山珍海味都吃不下,您一来,面一做,他立马有胃口了!现在他可要见您呢…哎掌柜的,您怎么脸色不好?”
“没,没事,许是累了。”白若来镇定神色,手脚发冷——到底是高兴的太早!
想了一下,又道:“只是这天色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侍从忙道:“白掌柜,您就好人做到底,最近我家主人心情不好,您就陪他去说会儿话。前几日他上您那说了会话,心情就大好。现在他身子出恙,您再陪他说说话,他一高兴,说不定就康复了!”
白若来犹豫了下,最后一咬牙,“那便走吧!”
裴玉住的地方果然不远,就在小院子的隔壁,也是一间院子,不过比刚才那间大了一些,布置也没那么寒酸。
只是白若来看着门楣上那块古朴的匾,不由怔住了。
端正秀气五个字——藏玉合欢阁!
一瞬间,白若来明白过来,这间院子跟刚才那间院子,不过是按照秋叶斋所建!
秋叶斋里的厨房,不就是刚才那副样子!
白若来一阵晕眩,如何进了门也未察觉。而待看清屋内景物之事,更觉天旋地转。
裴玉一身青衫,玉钗入髻,端坐在桌前,不紧不慢的吃着碗中面,就如同,如同当年一样!
见着他进来,更是侧身转头一笑,道:“你来了。”
那一刹那,白若来喉咙哽咽,一声“师兄”差点唤出来!
“坐吧。”裴玉放下筷子,道。
白若来强稳心神,举步上前。
于是一张四方桌,两人对座。
侍从有眼色,见到裴玉手一挥,收拾走食盒,又斟上两杯香茶,告退了。
白若来见颜翡不在,不由暗自松了口气。只是又不敢松完全,他再不敢高兴太早!
“麻烦白掌柜了。”裴玉抿了口茶,道。
白若来微微一笑,“无妨。身子可好些?”
“无甚大碍,不过是下人人干着急罢了。”
白若来想了想,还是把心中疑惑问出口,“您这可不像是受了风寒。”
裴玉眉梢一动,半晌不语,许久后才道:“是中了毒。”
白若来抬头,面上惊愕,是难以置信。
裴玉苦笑一下,道:“好些时候了,剧毒,难解,现在不过是拖着,苟延残喘罢了。”
白若来的声音止不住的颤抖了,“如何中的毒!”
裴玉眼睛眯了眯,白若来从中看出了杀机,但很快杀机消失,又剩死水一片,“家门不幸而已。”
白若来默然,不敢再问。
裴玉却继续接了下去,“我掌着家中财,无儿无女,各家亲戚想着法儿让我死后把家产余给他们,可势力不如我,一个个不敢明着干,只背地里使阴…老丈人家也不闲着,势力大,不怕我,明着动刀动枪…我这毒便是我妻子一日日下的,想着要我命,逼我立下遗嘱…呵呵,你说,这算不算家门不幸?”
裴玉换了个说法,可白若来还是听懂了,并且将他含蓄着的勾心斗角阴谋阳谋听了个明明白白。
因为明白,所以心惊!
想过裴玉日子也不好过,却没想他竟也落到这步田地!
只是,只是这一切也不过是你咎由自取!
白若来想到了因果循回总有报应,饶是如此,这心里却偏偏生不出半分痛快,反而沉甸甸的,比以往更甚。
他突然想问问:你可曾悔不当初了?
恍然发觉裴玉站起了身,却是一个踉跄。白若来一惊,忙起身扶住。
手碰着,一冷一热,如同当年,然而却换了角色。
当年一身火热可以给人取暖的那个人,此时的手却冰凉一片;而那个极其畏寒常常手足冰凉的人,此刻掌心却是一派温热。
“你的手很冷。”裴玉随口道。
白若来神色不变,只淡淡笑了笑。
自他那年自废武功身体大创之后,一年四季,他的手足就极少温暖过。
是伤了元气,亏了根本,再补不回,治不得。
搀着白若来的手至床榻,裴玉已是手心冒汗,气喘吁吁,虚弱至极。
躺好后,他叹道:“这副身子只怕熬不了几日了。”
白若来抿紧了唇,却无论如何说不出话来。
裴玉没在意,只目视远方——也不知道视线落在了何处,“现在不过熬一日是一日,只盼着能有一日完成心愿。”
多日相处闲聊,白若来自然明白他的心愿是什么,却无法说出“得偿所愿”的宽慰之语,因为裴玉的心愿,不过是见他一面,而见他一面的背后,不过是为了白米这个太子遗孤。
想着这成,白若来心中再对裴玉生不出半丝同情。他看着他苍白的脸,突然蒙上一个念头——如果裴玉现在死了,是不是一切都完了?
白若来的心颤了颤。
裴玉又自顾自的说起话来:“也不知为何,总能跟你说些话,说了,这心里也好受了些…明明是素昧平生,却偏偏对你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甚至愈发的想要亲近,你说,古怪不古怪?”
说完,裴玉看着白若来,竟笑了。
裴玉那双眸子本就深邃,如今一脸病态,又笑得难辨悲喜,竟成了高深莫测之状,害得白若来一阵肉跳心惊。
他突然间有些慌,他看不出,裴玉是否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如果他已知道,那么…
后背滋出冷汗,白若来再不敢往下想。
裴玉向来谨慎,对人皆有防范,没可能对他一个陌生人,交心如斯!
好不容易稳住心神,白若来艰难说道:“你倒不是第一个说这话的人。”
这是句谎话,不过是无中生有释他所疑。
他吃不准裴玉是否看出了些蛛丝马迹,但不到捅破纸的那一刻,他定是要将戏演到底的!
裴玉闻言,只定定的看着白若来,然而他看到的,只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和从容。
半晌,他吐了一个——“哦。”
简简单单一个字,平平淡淡一个音,依然难辨悲喜。
白若来不敢抬头正视他的目光,他发觉,这一刻远比他十年逃亡更来得艰辛,更来得——折磨人!
作者有话要说:裴玉,这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关于CP嘛,反正不是白裴,裴玉是个渣,虽然喜欢写渣攻,但我更喜欢把他们虐死
惊风急雨
这时,门外传来嘈杂声。
“什么事?”裴玉问道。
侍从进来,回道:“皇——夫人来了!”
白若来一想便知道来者何人,心中早想着要走,见此机会忙道:“那我先回去了。”
裴玉点头,白若来忙转身想出门,可已是来不及——一名盛妆女子从门口进来,拦住了去路。
白若来脚后跟一挪,退步至立柱侧,垂首静气,恨不能把自己缩成一团隐起身来——他下意识的觉得倘若与她打了照面,会惹出不小的麻烦。
同时他的心又“扑通扑通”猛跳个不停,这人,可是裴玉明媒正娶的妻子啊!
白若来心里升腾出百般滋味,最后汇成了鲜明的两味,酸酸苦苦,浓浓郁郁。
也算是万幸,白若来这一步退得极利索,并未引起慕容燕的注意。
门外侍卫见皇后闯入屋内,陛下又无他言,便讪讪的退下,又不敢退远,守在檐下以备不测,并与皇后带来的侍从大眼小眼的瞪着,其场面可谓剑拔弩张,却又带着一丝滑稽可笑。
屋内空荡,无人阻拦,慕容燕走得顺畅,一路直抵床榻。
居高临下的审视了番半躺着裴玉,慕容燕一笑,道:“臣妾听闻陛下终于有了食欲,吃了一碗面条,倍觉欣喜。”
说是欣喜,脸上只有凌人盛气。
裴玉却只淡淡一笑,不冷不热回了句:“皇后消息真是灵通。”
说着拿余光扫了眼站在边上角落的白若来,只见他垂眸低首,也看不见半点表情。收回视线,又道:“朕已说了要清静,皇后彻夜赶来所为何事?”
“臣妾听闻陛下搬来了这等破落小院,甚是忧心。此地阴凉破败,可于龙体无益…只不过门外那些侍卫着实大胆,竟拦着臣妾不得而入,倒像是里面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慕容燕说着,凤眼一转,又将屋子看了个遍,确实空空荡荡,藏不了东西,也藏不了人。
视线落在白若来身上时,停了一停。裴玉眼睛一眯,一副防范样子。白若来觉察到了,背后不由又滋出了些冷汗。幸好慕容燕头一偏,又看向了裴玉。
她端起带来的药碗,笑得柔情似水, “听说陛下嫌药苦不肯喝,臣妾特多放了点糖,陛下趁热喝了吧。这药虽苦,不喝却是不行。”
裴玉接过,也是柔柔一笑,“有劳皇后了。”
说着,一饮而尽。
白若来看着两人如此伉俪情深,这心七上八下不得安稳。他该趁着没人注意走的,带他而来的那人也是一个劲儿跟他打眼色,可他偏偏只作不察。
这一刻他前所未有的耳听目明,将所有的一切看得分明,听得分明。而这脚,更是沉重的迈不了半步。
见裴玉喝完,慕容燕拿出锦帕,替他擦拭嘴角残余,然后笑道:“如此,陛下就早些歇息,臣妾告退了。”
裴玉点点头,还是那句:“有劳皇后了。”
慕容燕退出,走至白若来身侧,突然的停了一下,就是嫣然一笑。
白若来背后一寒,忙低头避过。
“噗——”
一阵声响传来,白若来急转身,却见裴玉捂着胸口探出身,地上,赫然一滩血!
白若来大惊失色,忙上前想扶起他,可是被侍从抢先一步。
“陛下!”
裴玉撑起身子,缓着气,道:“无妨!”
白若来见地上血红中带黑,想起刚才那碗汤药,颤声道:“药里有毒!”
裴玉被扶着靠在木栏上,闭着眼睛,吃力的吐出三个字:“我知道。”
“你知道还——”意识到自己过于焦急,白若来闭上了嘴。
裴玉显然不想多谈,只淡淡一笑:“如今你已知晓我的身份了。”
白若来垂首。
裴玉睁开眼,看了他一眼,道:“放心吧,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白若来暗暗思索着这句话,不得其解。
如今心存怀疑,这字字句句便都让人遐想着是否令有深意,惶惶不得安矣!
裴玉缓了口气,对着侍从道:“夜深了,把白掌柜送回去吧。”
“是。”
白若来抬起眼皮,见裴玉又闭上了双眸,也不再多言,施了个礼便随着侍从走了。
只是刚要迈过小院偏门门槛,就听得身后传来一声——
“颜大人!”
猛听得守门侍卫的这声喊,白若来下意识的回头一瞥,只见小院正门口正走进一人,两边侍卫皆垂首给他施礼。待看清那人面容后,白若来一阵心惊,忙转首低头加大步伐跨槛而去,未曾想一脚绊在石阶上,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幸好被那侍从及时扶住。
“您可仔细脚下路。”
白若来忙作势道谢,一边又搀着侍从快速离去。
“哎白掌柜您走慢些,我都快跟不上了。”
白若来心跳如鼓擂,也顾不得他的唠叨,继续小跑离去。
侍从苦着脸,心里嘀咕着:这白掌柜不是一向从容,怎么现在跑的跟逃命似的,这么狼狈!
颜翡走到偏门对直处时,转头向那门洞里看去。方才似乎看到有人影一晃而过,依稀还有人声,可现在看去只有树影森森。
蹙了下眉,怀疑是自己眼花——最近被那该死的家伙缠得要命,就连刚刚在家时候都是忽然冒出,跟鬼魅一样,之后又摆出一副死缠烂打的姿态,幸好这回早早设了陷阱,让他尝了点苦头,也好摆脱了他!
想及秋素白,颜翡的脸又沉了下来!恨得牙痒痒,可偏偏派出去那么多人都打探不出他究竟是谁!真是气死人了!
走了两步,颜翡还是不放心,顿住脚步偏头问身后的心腹侍卫,“有谁来过?”
侍卫上前半步,小心回道:“是宋管事带来的人,是永安巷面店的掌柜。”
颜翡眉头皱得更紧,“来做什么?”
“陛下久无食欲,说是只吃得下这人做的面,宋管事便将他带了来。”
颜翡心一寒,“这面可有古怪?”
“银针试过,无毒无害。”
颜翡面色稍缓,“把你知道的跟我详细说来。”
侍卫头垂得更低,“属下仅知道这些。”
颜翡一记眼刀甩去,侍从感觉到他身上的寒意,不自觉的退后半步,解释道:“宋管事把我们的人都撤开了。”
颜翡一拂袖,径自向屋内走去。
“好好给我盯着!”
颜翡聪慧过人,不用费神就已知晓这是宋喜搞的鬼!不过宋喜这人虽然巧言令色阿谀奉承奴颜卑膝…讨厌了点,但却实实在在是忠于主上的,如今他忙得焦头烂额,也没功夫跟他计较!
颜翡和宋喜两人都是裴玉跟前的人,为了个“宠”字,明争暗斗不少。原先都是颜翡占了上风,可这阵子他被责思过,已是好几日不得见裴玉,宋喜见缝插针,自然是想着法子讨好主子,又想着法子把颜翡隔离开。
颜翡走到门口,顿住,道:“属下颜翡求见。”
半晌后屋内传来声响——“进来。”
裴玉扫了一眼立在屋子中心的颜翡,冷冷道:“查到什么了?”
颜翡连番失策,裴玉雷霆大怒,令其得不到结果就不用来见了,现在颜翡连夜赶来,定是查出了什么。不过裴玉高兴不起来。现如今除非找到白沉欢,否则他都难以松下这口气,可颜翡神色凝重,不像是找到人的样子——故而他懒得高兴,生怕又是空欢喜一场。
颜翡查到的也确实不算什么好消息,所以他听着裴玉的口气,不由垂下了双眸,“属下查出了刺杀易人王的凶手!”
“哦?”裴玉眸中闪过一丝精光,让他苍白的病容浮现出一丝生气,“是慕容擎的人还是易人王的仇家?”
如果是慕容擎的人,刺杀易人王,无非是想加深他和白沉欢的矛盾,再让白沉欢没了顾虑,不必露面。
如果是易人王的仇家,刺杀原因很简单,只是这一个可能很少。为了报仇不惜得罪飞鱼营得罪朝廷的——没人会这么蠢!
其实裴玉心里还有个猜测没说出来,那就是刺杀者是残余的太子党,为了保住太子遗孤,他们不惜以身涉险——虽然太子留有遗孤这件事极其隐秘,当年跟随他的侍从也被灭了口,但谁能保证朝中那些人就不知情呢!
那些当年的太子党在朝中可是隐藏的极深的,潜在慕容擎大营里的,伏在他手下日日表忠心的,还有那些不偏不倚装傻充愣的…若是凝聚起来,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啊!十年前被肃清的只是那些愚蠢的不值一提的,留下的,才是真正可怕的!
太子遗孤不出现他们尚能蛰伏着安稳度日,一旦有了风吹草动,他们必然又将掀起朝廷风云!
而这次再掀起,只怕来势汹汹,比十年前更甚!
不过他已顾不得这么多了。
为了裴氏王朝,他必须仰仗这些原本让他日夜忌惮恨不能连血带肉割除的——太子党!
慕容擎太强大了,他必须得挑拣好一把有利的武器!虽然这是一柄双刃剑,但如果斩得了敌人首级,自己断腕又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