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紧转身关上门,想着掌柜去哪了。想了一会猛一拍头,赶紧往厨房走去。

果然,厨房里白若来正围着火炉,火炉上烫着酒,边上还一碟晚上剩下的熏肉。

见着穆双进来,白若来一笑,问:“咦,你也饿醒啦,晚饭没少吃啊!”

穆双长叹,没事担心他作甚,个没良心的!

一屁股在边上坐下,抢过白若来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伸出手,不客气道:“再来杯。”

白若来也不以为意,给他满上,又从边上再拿个杯子倒满,慢悠悠喝着。

两人扯着些闲话,当然多半是穆双再说。

穆双这些年一直在江湖上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各种事儿知道的多,而白若来十年来一直在这小小的四平镇上待着,知道的无非就是张三的媳妇生了个小子八斤八两重这样家长里短的闲事。而且穆双能说会道,白若来稍显沉默,所以每每两人闲扯,都是穆双说白若来听。

穆双倒是挺喜欢这样的,过去这几年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的过着,愈发觉得没趣,倒不如现在这样一杯酒三两人述说平生。更何况,在闲扯间逗逗掌柜的,也是件其乐无穷的事。

只是,为何掌柜的有些心不在焉?刚才明明讲了件挺好笑的时,可不经意间抬头,竟发觉掌柜的垂着双眼,半掩的目光里尽是沧桑。

“掌柜的,你是不是有心事儿?”穆双止不住问道。

“啊?没有啊,听你说话呢!”白若来抬起头,扯着一脸笑容。

穆双撇了撇嘴,不屑道:“掌柜的,不是我说你,城府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炼成的,你那点心事全写脸上了,说说,怎么回事?”

白若来沉吟了下,道:“穆双,我准备开春的时候把这客栈盘了。”

穆双有些惊讶,“为什么呀,不开得好好的么?”

白若来道:“一直亏着,哪里好了。”

穆双瞥了他一眼,道:“这客栈只怕从它开张那天起就没挣过钱,好说歹说也十年了,早不盘晚不盘,怎么想着现在盘了?你要盘了接下来做什么啊?”

白若来转着手中的酒盏,看着炉上的火苗,淡淡道:“我准备回尹昌。我爹娘妻子都葬在那了,总该回去看看。”

愤然离去

穆双没话了,那“妻子”二字就跟脸上被涂了一笔,不疼不痒,就是感觉别扭。

要是白若来不提起,他都差点忘了他是有过妻子的人,虽然白米每天都在自己跟前晃着喊掌柜的“爹”,可他总觉得这声“爹”跟平常人喊“掌柜的”是一个意思的,不过就是个称呼,没什么分别。可现在白若来亲口说了这两个字,那就等于把所有的事实堆在了自己面前,由不得你不相信。

半响,穆双才闷闷道:“你当年怎么就能娶妻生子了?”

他这意思,是你跟我是一样的,怎么就能娶个女人呢?他可是为了逃避这事连家都不回了。

白若来微微一愣,似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而后回道:“娶就娶了呗。”

这回答跟没回答似的,但穆双心不在这,也就没在意这敷衍,只是脱口而出道:“那我怎么办?”

白若来抬起头定定的看着他,神色复杂,但这会穆双低着头,也就没发觉掌柜的异于平常的样子。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当初我只当你是个小毛贼,一不小心走了歪路,这才把你留下。没想到你来历不小。你在我这是屈才了,却也总不能一辈子待着。你还年轻,天下这么大,总该出去闯一闯的…”白若来语重心长的说着。

穆双忍不住打断,“掌柜的,你到底多大了?”

“啊?”白若来微微睁着眼睛,穆双怎么突然问这问题?

穆双皱着眉道:“我看你也比我大不了多少,可听着这话,怎么感觉你跟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似的,那个沧桑唉!”

白若来笑了笑,不答话。

穆双终于看出了怪异,“掌柜的,今天你很不对劲。”

平时掌柜的虽然也会是不是才深沉下,但不会像现在这么低落。现在的他,莫名的让他想起秋天的荒园,枯叶堆积,满是寂寥。

按理说,掌柜的不该有这样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

白若来不在这些事上纠结,饮尽杯中酒,定定道:“穆双,再过阵子,我给你结了工钱,你走吧!”

若是平常,听说掌柜的要结工钱,他一定会觉得这是百年难得的大喜事,但这回他着实高兴不起来。

他甚至懒得跟他抬杠工钱是多是少的问题,他只是想,掌柜的这是铁了心要散伙了!

蓦然间他想起了一个可能,不由抬起头道:“白若来,你是不是怕我缠着你,故意想把我打发走啊?”

这话一说,心里更加肯定了。早不走晚不走,偏偏等他想下手的时候走!

不过为何说起这话竟有种委屈的感觉?

赶紧换上嬉皮笑脸的模样,可为何这笑容也这么僵硬?

穆双有些慌,原先对一个白沉欢痴心一片执迷了这么些年,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个白若来想安然相守着,却不想也是个不得善终的下场,当真是抑郁非常啊!

白若来看着这穆双的神情,眼神有些闪烁,声音也落了不忍,“不是这样的。”

“那是哪样?”这回穆双眼尖了,逮着掌柜的转瞬即逝的变化直接问道。

白若来却被问得说不出话来,半响才低低道:“我都有儿子了。”

穆双一时没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待回过神来,不由笑喷。

他想掌柜的定是被他搅得心乱了,这才说了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搬出个这样经不起推敲的理由来。而这心乱,自然是有心才能乱啊!

掌柜的,对自己还真不是表面上那般坦坦荡荡啊!

想及此,穆双笑道:“我知道你有儿子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见白若来沉默,穆双又道:“白若来,别回尹昌了。跟我好吧!”

说完紧紧的盯着他,怕错过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

白若来先是微微睁大了眼一副惊愕的表情,而后又恢复如此只留个眉头微蹙,紧接着是被盯得面红耳热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穆双看着心神荡漾,也不再管了,一把挪到白若来的身侧,握住他的手,紧贴他的耳根重复道:“白若来,跟我好吧!”

也不知是被呼出的热气灼着了,还是怎的,白若来腾的站起身,连闪两步,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穆双真急了,逼近问道。

杯盏被不小心碰倒,酒顺着桌面淌下,滴答滴答,在这夜里响的分明。

白若来抿紧双唇,沉沉道:“我不能害了你。”

这话穆双听不懂了,他蹙着眉,等着解释。

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白若来把嘴抿得更紧了。

“你还年轻,该遇到更好的人。”好半天,白若来才挤出这么句话来。

穆双很生气,他很想扑上去狠狠在他肩上再咬一口。

白若来被瞪得有些心慌,又道:“真的,我老了,白米也大了,折腾不起了。”

“得了,我知道了,你就是不想我再缠着你了。你也不用跟我说盘什么店,我走就是了!”

什么叫折腾啊!这话太伤人了!

见白若来不再解释也不再挽留,一副默然的样子,穆双双目一沉,转身就走了。

他穆双那么浪荡不羁的人,那么桀骜不驯的人,如今为了你一个小小的掌柜低声下气,情愿拿着脸面来扫地,可你不领情也便罢了,何苦老说些不靠谱的理由,这不想气得人发疯么!

罢罢罢,天大地大,何处无美少年,作何要窝在你这破旮旯角里看你那张毫无姿色的脸!

这端茶倒水的事儿我也做腻了,咱要做回爷的身份了!

穆双这么想着,竟真的跑上楼收拾了东西。

早是走,晚也是走,倒不如说走就走!

可是这掌柜的跟上来做什么?

“你要走也明天再走,现在天都这么黑了。”

穆双听着掌柜的这话,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还以为是来劝说他留下的,谁知他只是劝他再留一夜!

这是真要让他走了!

穆双恼怒,“天黑眼又没瞎,看得见路!”

“那我给你结了工钱?”

穆双嚯的放下包裹,转身盯着白若来看,那眼中的火焰已然能把人灼出两窟窿。

他咬牙切齿道:“就你那点破工钱,爷还真瞧不上!”

说完“哼”了一声,拎着包裹就走了。

站在楼上,看着穆双掀开布幔开了门头也不回的走出去,白若来的目光落满沧桑。

虽然是不欢而散,但到底是散了。

这样也可以了。

虽是不舍,但总归是无可奈何的事呵!

缓缓下了楼,走到厨房,捡好那只滚落在地的杯盏,拿了块抹布把桌上擦干净,而后走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拿出一个香炉,熄灭还在燃着的香。

“那么久了,没想到还有用,只是比原来费时了些。易怒狂暴迷情香?呵呵,你那么高贵雅致的人,怎么就取了这么个俗烂的名字?”

似是想到了什么往事,白若来有些失神,而后又长长的叹了口气。

“十年了,你还来找我做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我再想,如果这文一直冷下去,我能坚持把它写完么?

回答:能!

又不是没冷过,望天

爱这个故事,仅此而已。

鬼刀老五

这时,一个瘦如枯树的人悄无声息的走了进来。却是厨师老五。烛火明灭,照得他那张瘦长的脸阴暗、肃穆。

白若来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坐下,无奈道:“还是把你惊动了。”

说着给自己倒满酒,正要凑到嘴边一饮而尽,却被一双干枯有力的手拦住。

老五翕动了下嘴唇,艰难的吐出两个字:“少喝。”

他的声音破碎,嘶哑,像是布帛撕裂,像似钝刀刮骨,听得人浑身不舒服。

白若来却似习以为常,毫不在意的淡笑道:“无需再担心我的身体了,十年了,该恢复的早已恢复,不能恢复的,这几杯酒也要不了我的命。”

说完又道:“你已经很久没有开过口了吧?”

老五点点头,“九年。”

白若来微微仰起头,目光有些迷离,“我记得你到我这里来后就没开过口,原来这么多年了。呵呵,这么多年,我隐姓埋名,你装聋作哑,改头换面窝在这里,本以为可以就此安度余生,现在看来,难以如愿了。”

老五沉默。他知道白若来的意思。

颜翡来了,一切就要开始不太平了。

老五见过容翡一面,所以在端出菜时无意的一瞥,认出了那位锦衣华服的男子便是原来九王当今陛下裴玉身边的那个暗影。

颜翡身为暗影,从来与裴玉如影随形,为何突然出现在了这个小地方,而且还出现在这里?

机警如老五,很快嗅出了不安,于是在暗地里细细留意着。

而颜翡觉察到的那窥探的目光,其实正是来自老五,而非来自穆双。

当老五听闻裴玉欲寻除夕寿辰之故人时,掌勺的手下意识的握紧了。

因为,除夕寿辰的,除了那位赵老太太,还有他家掌柜白若来。

那么,都十年过去了,裴玉为何还要来寻他?

老五不安,但白若来若无其事,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毕竟颜翡与白若来打了照面,却并没有认出。这样的话,他们是安全的。

为此老五打心眼里敬佩白若来,若是换了他,在知道颜翡就在里面的情况下,他一定会躲得远远的,连个影都不会让对方瞧见。可白若来却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一如既往的闲扯着,甚至连眼神面色都没有变一下,真正一副他是闲散掌柜、对方只是如常客人的作态。

既然安全了,那么接下来就该蛰伏着静观其变,看看裴玉四处寻找所为何事,可没想到,白若来的若无其事那么短暂,颜翡离开不过两个时辰,他就作出了应对之策。

故意赶走穆双不让他牵涉其中,准备离开四平镇开始再次隐遁四海…种种决断连夜作出,仓促,匆忙,竟似乱了分寸。

但这种念头只浮出一瞬就被掐断。老五相信白若来,那样一个机智聪敏的人,作出的所有决定都是正确的,万无一失的。

除了——

十年前的那一出。

过了一会,白若来缓缓道:“老五,其实你不必跟着我。凭你手上的鬼刀,不说独步江湖,至少可以闻名天下,何苦跟着我埋没此生。”

老五抬起眼皮,静静的看着白若来,却不应答。

白若来似想到什么,笑了,“我这是在白费功夫啊,你如果现在愿意走,当年也就不会来了。哎,人家都知道鬼刀老五手上的刀厉害,却不知道鬼刀老五的固执更厉害啊!”

老五听到白若来打趣的话,咧开嘴轻轻笑了笑。

老五确实是个固执的人,他鬼族的人都是固执的人。固执的只要认定了一个朋友,就会至死不渝。

当年族人因他生时不祥,欲施刑将他活活烧死。千辛万苦脱逃火刑,本以为得以升天,孰不知转身差点把命丧在亲弟弟端来的那碗酒里。

酒是美酒,却有着剧毒。

拼尽全身力气逃走,终是毒气攻心,只觉命不久矣,眼一闭,只待鬼差引入黄泉。谁知再次醒来,头顶还是郎朗晴天。

一个面容俊秀少年惊喜无比,直呼:“你终于醒了!”

由此,老五明白自己这命还残存着。

救他之人正是当时年仅十五的白沉欢。

途经荒郊,见一人卧于草地,见尚有鼻息,便喂他服下续命丸,而后一路带回剑庐,交由师尊化毒疗伤。

当时老五不过十二三岁模样,白沉欢只想着如此年少命断可惜,便出手相救,浑然不曾想老五是何身份,为何中此剧毒。

而待师尊打探清老五身份之后,明白爱徒之举是实实干预了别人自家事,若是传了出去,必是彻底惹恼了鬼族,从此被纠缠着不死不休。

想来只有将此人送出去不再多管方是上上之策,可经不住白沉欢苦苦哀求。

最后无奈,师尊只得端上下了药的茶,道:“此为易形引,服之形容具毁,年老二十,却再不会被人识出身份。你若喝下,便留下。你若不愿,便下了山去。”

老五想也没想,就将这易形引一饮而尽。

白沉欢是他救命恩人,如何能忘恩负义反将他置于悬崖?

味略苦,似小时喝下的中药。可是中药服之身热,而这易形引喝下却是浑身发寒。

而后,眼看着皮肤松弛,起皱,干枯。

一瞬,苍老二十岁。

因着这剧毒,嗓子彻底损毁,且元气大伤,又喝下易形引,整个人虚弱无比,因此老五一直留在山上养伤,与师尊作伴。

师尊一生用剑,老时一时兴起创了套刀法。苦于无法传于手下剑庐子弟,弃之又可惜,便将这套刀法授予老五,并命名为“鬼刀”。

老五终日无事,再加师尊亲自授教,经过两年时光,硬是将这套刀法学到极致。

然而,虽然老五一直跟于师尊身侧,俨然师尊侍从,他也无比尊敬这位名满天下的剑庐前掌门,但在心底,他始终将白沉欢当作自己一生要跟随的人。

所以,当听闻皇城惊/变,白沉欢被刺死时,他惊得直想冲下山。无奈被师尊拦阻。

师尊观天边星辰,道:“沉欢殒没不在今日,你不必惊慌。”

他不信。

师尊无奈道:“此时你若出去寻他,他必因你受累。你且在山上静待,等时机成熟,我自会告诉你他身处何方。”

于是老五就苦苦的等着时机熟,一等就等了一年。

走时师尊说:“你若跟随他,你所要的扬名立万威震江湖再无可能。你将从此隐姓埋名如蝼蚁般苟活于世,你可想好?”

这次,老五依然想都没想的就点头了。然后匆匆忙忙的下了山。

只是再见到白沉欢时,面前的这个人已然是个陌生人。

他说:白沉欢已死,世上只有白若来。

老五烤着火,听着白若来说着话。

“我不知道这么做是否正确,但容翡这个人聪明敏感,我怕他会突然起疑。以他以前的性子,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的。我命无妨,但白米不能有分毫差池,所以我是要离开四平镇的。

当年我顶了那个白若来的名,自然要有始有终,那尹昌我必是要回去一次了,也算让我这突然搬走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到时候就算容翡起疑,回来查,知道我搬走了,也寻不出什么不妥来。当年顶替的事无人知晓,可是万无一失的。

万一容翡还是不死心,揪准了我,拿着我现在的画像去尹昌查,我跟那白若来身形也有些相似,他也查不出什么来。更何况都十年过去了,尹昌那段天灾人祸多,早变了个翻天覆地,他要查势必耗费大把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