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听见张孝华这名字,平和的目光稍稍起了变化,定定直视艾默。

“不,我……其实,我是想了解一位长辈的往事,其中牵涉到一些人,可能与张孝华有关。我查到的资料中,关于张先生的可查信息非常少,所以冒昧前来拜访樊老,希望能多做些了解。”艾默直说出来意,看着老先生眼中流露出的失望之色,心中愧疚不安更甚,迟疑片刻,又讷讷补充道,“关于张孝华先生……”

老人却摇头打断她,露出一丝笑容,“不要紧,你们年轻这一代能关注到过去的人,很不容易了。关于张先生,我所知道的事可以尽量告诉你,能让老师被后人记起,是我为人弟子的本分。”阳光透过纱窗照着老人银白发丝,脸颊的老年斑和皱纹,透出波澜不惊的平静。看在眼中,却让艾默心口沉甸甸,像被什么堵住。

“谢谢樊老。”艾默轻声开口,“我从资料里了解到,张孝华虽然教过许多学生,但正式算得上他的弟子的只有三个人。”

“是的。”老人微笑,不掩骄傲神色,“做他的弟子很不容易,老师的眼光相当严格。”

“那么除了您,还有一位姓陈,另一位姓周?”艾默的问题,令老人目光为之一黯,静了片刻才答道,“是的,陈默走得早,七几年就不在了,周海升倒没走几年,现在就还剩我一个。”

艾默小心翼翼问,“张先生真的只有三位弟子,再没有收过别的门生吗?”

老人抬眼看她,似乎有些惊异于这个问题,“当然,只有我们三个。”

“能不能麻烦您再想一想,是不是有可能私下收过什么弟子,外界并不知名……”艾默不死心追问,心里隐隐发沉。老人看着她,似乎不能理解这样奇怪的问题,半晌只是摇头。艾默抿唇,试着抛出最后的问题,“那您记不记得,张先生身边是否有姓严的朋友?”

老人还是摇头。

原来果真一切都是假的。

连这都是假的,他根本和张孝华一点关系也没有,所谓复建茗谷,真的是别的目的。

艾默低下头去,难过得良久说不出话,心里一片混沌。

老人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并不追问原委,温和地问,“我还有些老照片,你要不要看看?”

不忍拂了老人好意,艾默抬眼一笑,“好的,谢谢樊老。”

老人看着她,笑了笑,“你要是有兴趣,我这儿很有些老故事可以说给你听,要不然,再不说就要带到地底下去了。”艾默怔了怔,没来得及回答,却又听老人淡淡说,“别看只有几十年,离得最近的历史抹得也最干净。”

这话挑起艾默心中最深的感触,一时深深动容,望着老人饱经沧桑的面容,却不知可以对他说些什么。老人却好像什么都懂得,平静的目光充满包容的力量。说话间,他女儿已取了老相簿回来。老人翻开厚厚一本黑色册子,摊开在膝上,一幅幅指给艾默看。

泛黄相纸上,年轻的身影,朝气蓬勃的笑脸,将时间定格在数十年前。

看着老人微微颤抖的手,将相册一页页揭过,仿佛时间也从他指间无声流过。

“等等!”艾默蓦然地出声,目光被一张即将翻过的旧照片牢牢吸住,再不能移开。

——那是一副三个人的合影,中间瘦高个子,戴眼镜的中年人是张孝华,在他右边站着一个亭亭玉立的美貌少女,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模样,左边是个长身玉立的少年,看年岁也只十五六,衣着考究,样貌俊美,尤其那一双眼睛,笑起来微微上挑,有种说不出的潇洒佻达……这个样子,这个样子,难道不就是在茗谷小径上,与启安初相见的那一笑么。

“他是谁?”

艾默指着照片,极力克制住骤然失控的心跳。

老人戴上眼镜仔细凑近看了看,“哦,这好像是……对了,是二少,看我这记性,怎么连他也差点记不起来。”指着照片上的俊秀少年,老人乐呵呵,似乎想起极有意思的事来,“他是先生的友人之子,行二,家里有个姐姐,旁人都叫他二少。这个小子别看年纪小啊,来头可是很大,家里做大官的,进出都有保镖跟着;又会讨先生喜欢,机灵得很,常常自己画些异想天开的图纸,先生看了还夸他有创造力……我记得,先生倒是有意要收他做弟子的,只是后来,唉,机缘不巧,机缘不巧……”

艾默顾不得听他追忆往事细节,急急追问,“他姓什么,是不是姓严的?”

老人摆了摆手,“不不,他姓薛,叫做薛慧行。”

第二十二章上

「一九四零年十二月陪都重庆」

一觉醒来,窗外天光大亮,已近中午。

昨晚玩得太厉害,喝了不少酒,沈霖倚在床头懒洋洋不想动弹,头有些疼,心里恹恹的,不知为什么一睁眼又想起高彦飞,心情顿时低落。仿佛记得,她是昨晚舞会上的胜利者,与Ralph一起出尽风头,将高彦飞抛在一旁。她看着他愤然离去,心中却没有半分快意。

她不是故意让他难堪失落,只是他自己左右摇摆,心意不坚,根本还是个没长大的男孩子,这一点上,他同敏敏的任性倒是相近得很……霖霖歪在床头,想起昨晚睡前,喝了酒昏昏沉沉,似乎敏敏悄然进来过,俯身说了什么话,现在却全然想不起来了。

霖霖皱眉回想,依稀记得她说对不起,还说什么“谢谢你一直包容我的任性妄为,谢谢你将我当作姊妹,我却不配有你这样好的姐姐” .真是孩子气的胡说八道,也不知敏敏这丫头究竟想些什么。

情爱这种事,讲得是你情我愿,倘若高彦飞自己变了心思,那也不是敏敏的错,她又有什么可道歉呢;倘若她也喜欢高彦飞,当真是两情相悦,那也是家中一桩喜事。可是敏敏那古灵精怪的心思,谁也看不透,她对高彦飞仿佛是有那么一点意思,却又不像男女之情。

酒后初起,太阳穴隐隐作痛,想着这些事越发令人烦闷。

霖霖躺了一会儿,再也睡不着觉,索性起来披衣梳妆。

梳妆台上,一枚样式古雅的戒指静悄悄搁在那里。

这是几年前,同敏敏一起逛古玩铺子遇到的小玩意,两人都一眼看中,最后自己还是让给了敏言。那时敏言戏谑说,什么时候你要嫁人,我再还你做嫁妆。

霖霖拿起戒指,怔怔套上中指又取下,心中一阵恍惚。

来到敏言房间外,正欲抬手敲门,却见房门微掩,敏言并不在里面。

平时敏言爱睡懒觉,这个时辰多半还没起来,今天却不见她人影,桌上床上也收拾地异常整齐,连一向乱扔的杂志书报也好好收在一起。

霖霖诧异地打量屋内,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似乎少了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下楼见了女佣周妈,霖霖迎面便问敏言哪里去了。

周妈说薛小姐今天出门得早,说是约了朋友。

霖霖有些索然,在家中转了一圈,母亲、蕙殊阿姨和薛叔叔全都不在,连慧行也出去玩了。想来想去又转过楼上,经过敏言房间时,进去选了几本杂志打发时间。

转身正要离去,霖霖蓦然地站住,心底一动,看向敏言床头。

难怪方才一眼就觉得哪里不对,原来是床头上少了那个相片框,那是敏言最珍重的宝贝,放在床头谁也不许动,里头是她小时候与生母唯一的合影。

然而此刻相片框却不在原处。

霖霖怔了半晌,神色渐渐变了。

回想起敏敏睡前来到床边,对自己说的那番话,想起昨夜舞会上她对高彦飞的蹊跷态度,想着她这些日子的变化……霖霖不由得捂住胸口,一颗心直往下沉。

自从那日敏言躲在窗帘后听去了母亲与薛叔叔的谈话,一直令霖霖提心吊胆,好几次想与她聊一聊,却插进来高彦飞这一桩事,令霖霖面对敏言分外尴尬,不知怎样同她说才好,这件事关系重大,一旦牵扯出旧日恩怨,更不知如何收场,万万不敢贸然让母亲知道。

霖霖定了定心神,找来周妈与仆佣们询问,竟没有一个知道敏言早晨去了哪里。

送她的司机只载她到路口便被打发回来,说是薛小姐另有朋友来接。

惶乱间顾不得等候母亲回来,霖霖亲自将电话拨到薛晋铭在市区的官邸,那边也说未见,倒是提起前日里敏言去过一次,似乎拿走些私人物件。市区官邸是薛晋铭接待外客的地方,他自己并不常住,只把郊外沈家花园当成自己家。倒是敏言喜欢热闹,偶尔在市区官邸住上几天,那边也常备有衣物等私人用品。

听到敏言从官邸收拾了衣服行李,霖霖拿着电话,手上发抖,心知事情不妙。

匆忙拨通薛晋铭办公室电话,却说他外出未归,霖霖心急如焚,吩咐司机立即载她到市区,直闯到戒备森严的机要处一号楼前,只说要见薛晋铭。警卫认出司机老于是薛处长的心腹,不敢怠慢,一个电话打进去,片刻就见高彦飞匆匆迎了出来。

“霖霖,你怎么跑来这里?”高彦飞错愕万分,话未说完,只听霖霖劈面急问,“你可曾看见敏言,知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提起敏言,高彦飞脸上一红,“我昨晚离开后就没见着她……霖霖,你这是做什么?”

霖霖急得直跺脚,“你先别管,赶紧让人去火车站和码头堵住敏敏,不能让她走掉!”

高彦飞呆住,一时间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嘴唇颤了颤,喉结上下一滚,却是什么话也没说,立即转身吩咐下属赶往车站码头。霖霖随他走进楼上办公室,见他步履僵硬,神色仓惶,显然因这消息大受震动,看似却并不怎么意外。

“高彦飞,你是不是事先知道敏敏要走?”霖霖冷冰冰开口,一句话问得高彦飞僵硬了背影,缓缓回身望住她,薄唇紧抿作一线。

“我不知道。”高彦飞艰涩开口,“但我这样猜测过。”

“你猜到她要走?”霖霖语声骤然拔高,一路积压而来的惊慌、怒火、委屈全都朝他发作出来,“为什么不拦住她,为什么不告诉我,既然你都知道了,还敢放她一个人离开?高彦飞你这木头脑袋到底在想些什么,你简直混蛋!”

“我是混蛋。”高彦飞痛苦地低了头,语声低哑无力,“可是我要怎么拦阻她,她口口声声祝福我,恭喜我与你的锦绣良缘,说自己太傻,说她不该惹你生气……霖霖,你叫我怎么说,怎么办,难道我该留下她,叫她看着我们订婚,做你身后永远的陪衬么?”

霖霖听得僵住,全然不知如何反应,只见高彦飞满目伤感,低了头,涩声说,“昨晚她莫名其妙同我说那些话,我只觉得古怪,却没有多想,那时候心思全在你身上,被你气得糊涂了,约莫只猜到她在赌气……可原来,她早已做了决定,早已打算自己一个人离开。”

“天!”霖霖猝然捂住脸,闭目呆了半晌,气极反笑,“高彦飞你这傻子,你以为敏敏离开是为了成全你跟我的姻缘?你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这一走,她这一走……”霖霖不敢再说下去,甚至不敢想下去,只哀哀望着高彦飞,泪水涌出眼眶,“你不用管她为什么离开,总之,快去找她回来,决不能放她走,否则,否则……”

“霖霖!”

薛晋铭一身戎装长靴,披着风氅,匆匆闻讯而来,一推门就见到这情景,只见霖霖哭成泪人,高彦飞呆若木石,两个人在屋里相峙无言。

霖霖见了薛晋铭,投身扑入他怀抱,哽咽得语不成声,“薛叔叔,敏敏走了……”

薛晋铭褪下手套,抬手替她揩去泪水,沉声安抚道,“我听老于刚刚说了个大概,不要紧,敏敏赌气跑出去也不是第一次了,我会让人带她回来。”

霖霖凄然抬眼,“不,这回不一样。”

薛晋铭皱眉看了高彦飞一眼,轻拍了拍霖霖肩背,“我明白。”

听得他也这样说,竟个个都以为敏言离去是为了成全她与高彦飞的姻缘,霖霖委屈无奈,气急攻心,一时间胸口发堵,几乎缓不过气来。高彦飞瞧见她脸色发白的样子,忙上前扶她。霖霖咬唇,重重摔开他的手,噙泪望向薛晋铭,“恐怕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如果我猜得没错,敏敏是要去上海!”

上海,轻飘飘两个字,如雷霆落在耳边。

饶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薛晋铭,脸色也微微变了,目光如雪刃迫人。

霖霖望着他,颤着语声,缓缓说,“那天你和妈妈在琴房里说话的时候,我与敏敏就躲在那屋里和慧行捉迷藏……我们,我们都听到了……有关佟孝锡的事,敏敏她全知道了。”

第二十二章中

暮色笼罩下的沈家花园,入夜亮起橘色灯光,餐室里饭菜已布好,热腾腾飘散着香气……然而桌旁一个人也不见,客厅里灯光大亮,也不闻往日的人声笑语,连慧行也安分地坐在一旁,觑着大人们的脸色不敢吭声。

蕙殊疲乏无力地倚了沙发,看着霖霖与高彦飞僵然坐在对面,一直低着头,动也不动,俨然失落了魂魄;夫人静默伫立窗下,背向他们,双臂环胸,纤瘦身影被暮色勾出一轮淡淡光晕,仿佛眼前唯一的暖色。

天色就要黑尽的时候,门外终于传来汽车驶近的声音。

念卿第一个奔了出去。

霖霖抢在高彦飞前头赶到门口,只见薛叔叔从车里下来,对母亲低低说了什么,母亲怆然望着他,抬手捂了唇,白绒披肩垂下长长流苏,被风吹得凌乱。薛叔叔侧过脸去,黑呢风氅也被风吹得扬起,那挺拔身影竟是如此寥落。

母亲仿佛想说什么,抬手抚上他肩头,半晌却一个字也未说。

他将她抚在肩上的手轻轻握住,她低了头,自然而然将额头抵在他胸前。

他展开风氅,将衣裳单薄的她揽入臂弯。

两人在傍晚的风中相依而立,影子相融在一起,恍然看去,竟似父母昔日相携光景一般。

见了薛晋铭那般痛心神情,蕙殊心下一片惨淡,知道他带回的只怕是最坏的消息。

敏言为了今日这一走,早已计划周密,他们竟都低估了她。

派往车站码头追截的人尽数扑了空,敏言并没有从最容易隐匿的途径离去,而是利用他父亲的印鉴伪造了一纸通行手令,依恃特殊身份,堂而皇之从军事机场搭乘今晨飞往香港的飞机,取道香港再转往上海。

谁也没想到她敢如此大胆,军事机场关禁再严,也没敢仔细盘查薛晋铭的千金。

她果真是计划周密,老早就为今日脱身埋下步步伏笔。

趁昨夜舞会之后,大家都疲累,今晨自然晚起。

她却一早动身,走得不声不响,待家中察觉到不妥,辗转寻找,她已安然抵达香港,摆脱了薛晋铭在重庆无孔不入的控制。香港仍是英国人的地盘,重庆方面虽布置有特工,却不能随意搜查码头和船只。敏言甫下飞机,立刻马不停蹄赶往码头,待特工接到薛晋铭秘令赶到,船只早已在前往上海的途中。

一旦抵达上海,那便是龙潭虎穴,凶险异常。

如今要找到她是难如登天,而她要找到佟孝锡却是易如反掌。

“不,现在还来得及,还有一个法子——”高彦飞沙哑了语声,急急道,“我们有人潜伏在上海监视佟孝锡,他们可以先下手为强,只要发现敏敏接近姓佟的,便立刻将她带走。”

霖霖抬起头来看他,又看向薛晋铭。

薛晋铭一动不动坐在沙发里,面色如霜,听着高彦飞的话,依然毫无反应。

“长官,请给上海下命令吧!”高彦飞上前一步,哀声请求。

薛晋铭面无表情。

蕙殊怔怔望着他,看他缄默半晌,缓缓伸手从衣内取出烟盒,修长手指弹开盒盖,却不知为何良久也没能取出烟来,那双能熟练摆动枪械也能优雅弹奏钢琴的手,此刻竟僵硬得取不出一支烟。

烟盒被夫人伸手接过。

她在他身侧,一言不发拿了烟盒,抽出一支烟递给他。

他接过烟,却不点燃,目光定定落在那支烟上,蓦然指上一捻,狠狠捻折了烟。

高彦飞惨白了脸,嘶声喊道,“敏敏她是您的女儿,她已经危在旦夕!”

“不错,她是我的女儿,这不必你来提醒。”薛晋铭慢慢抬起眼来,冷冰冰的一句话从他薄削唇间吐出,竟平静得不带意思感情,“为了在佟孝锡身边伏下暗线,我们前前后后有多少人牺牲?一旦暴露他们身份,又有多少人性命难保?敏敏的命要紧,这些人的命就能白送?”

薛晋铭语声一顿,攥着打火机的手,指节渐渐发白。

蕙殊心惊肉跳地望着他,连呼吸也忘记,只听着他一字字说,“若要以这个代价来救敏敏,我宁愿从来没有这个女儿!”

高彦飞如罹雷击,脸色瞬间青灰,额角颈项的青筋全都绽起,“所以,你已经放弃营救敏敏?”

“彦飞,你住口。”

一直缄默的念卿终于出声,霜雪似的目光迫得高彦飞一窒。

“敏敏出了这样的事,你以为最痛心的人是谁?”她似极力抑制着情绪,胸口起伏,嘴唇微微颤抖,才只说得这么一句,薛晋铭已冷冷转头,将她余下的话打断,“念卿,不要说了。”

念卿凄怆地看着他,从未在他脸上见过如此颓然神色。

他背向着他们,逆了灯光,将面目隐藏在阴影里,只有她可看见。

这样的他,令她心口抽痛,连呼吸也困难。

一时间相对缄默,良久,却是蕙殊涩然语声打破沉寂,“我想,那个佟孝锡毕竟是敏敏的亲生父亲,敏敏前次落在他手里,也没有遭遇凶险,想来虎毒不食子,就算敏敏再次被他抓住,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薛晋铭似乎想说什么,目光与念卿相触,两人皆是沉默。

念卿望向他,放柔了语声,“蕙殊说得不错,营救敏敏总还有别的法子……你们都已担忧奔波了一天,先去吃饭吧,晚上咱们再从长计议。”

高彦飞还欲力争,抬眼触上她淡淡眼神,一腔攻心急火陡然好似触上水墙。

薛晋铭揉了揉额角,一言不发起身,独自走向餐室。

念卿对霖霖说,“去楼上把慧行和英洛带下来吃饭。”

“我去吧。”蕙殊却抢先起身,拍了拍霖霖肩头,径自上楼。

霖霖坐在这里始终神情恍惚,一言不发,见蕙殊离开便也随她站了起来。

高彦飞蓦地抬起头来,抬手想拉住她,唯恐她也离去。

霖霖下意识将手一缩,怔怔回头,见他神色无助,像个犯了弥天大错的孩子。

眼前这男子,与往日英气勃勃又忠实善良的高彦飞,陡然有云泥之别。看着眼中只叫霖霖又是难过又是凄楚,心中怜惜与失望一起涌上,见着他为了敏敏如此痛心失态,更是心灰意冷,蓦地转身朝楼上奔去。

敏敏真的会去刺杀他的亲生父亲佟孝锡么——蕙殊一整夜辗转反侧,心中盘桓的疑问却不能问任何人,不能问念卿,更不敢问薛晋铭。

隐隐的,有一个更坏的猜想模糊成型。

敏敏自小就知道自己是母亲被人抛弃后的私生女儿,毕竟方洛丽死时,敏敏已模糊有些印象,谁也无法对她隐瞒。可那时候,她终究还小,是非黑白全不明白……随年岁渐长,她对生母之死是否还耿耿于怀?原先与继母不睦,如今又置身高彦飞与霖霖之间,这孩子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竟让人完全无从琢磨。

霖霖自小就是光芒耀目,有如明珠一样的存在。

敏敏在她身后的影子里,从来就悄无声息。

蕙殊长长叹息,想起这些年多少亲疏有别,对敏敏竟少了关照,心下愧疚黯然……想着四哥和夫人,更不知是怎样一番况味。

不觉夜深,睡意渐渐袭来,蕙殊朦胧里刚要合眼,猛然被静夜里惊心动魄的电话铃声惊起。

顷刻间,只听靴声急促,汽车发动,楼上楼下灯光一起亮起。

蕙殊飞快披衣下楼,见薛晋铭的汽车已离去,夫人跌坐在电话旁的沙发上,衣裳整齐,显然还未入睡,此刻怔怔看着汽车已驶离的门口,脸色惨白得怕人。

上海的消息终于传回,却是一道晴天霹雳,令所有人如坠冰窖。

敏言带去上海的不只有方洛丽的照片和信物,还有从薛晋铭书房窃走的机密文件。

她一向跟在薛晋铭身边做事,却从未获得解除最高机密情报的权限,对于重庆方面部署在上海的秘密据点与情报人员名单一无所知。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对她防范,以至于薛晋铭留在书房的文件被她窃走——她不但找到了佟孝锡,带着方洛丽的信物与她的亲生父亲相认,更交出比任何信物都重要的情报,以此博得佟孝锡的信任,换回本来身份,做了佟家女儿。

佟孝锡依据文件中泄露的信息,连夜下令搜捕全城,将暴露的情报据点一举摧毁。

经营多时的心血,一夜之间付诸流水,满盘计划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