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是美人,一个是名将,这离乱尘世可否容他们相携白头?
她说,“不迟不早,不离不弃。”
结婚的那一天,他望着礼堂中白纱曳地,如在云堆雾绕间的她目眩神迷。
他执起她的手方知悔恨,恨这一刻来的太迟,恨在相遇之前已浪费了漫漫半生。
交换结婚戒指的时候,他掀起面纱吻她,在她耳边低声说,“为何不早些让我遇见你?”
她睁大眼睛望住他,忘了要回吻。
他只得懊恼地命令,“吻我!”
她乖乖踮起脚尖,吻在他脸颊,飞快地低声说,“不迟不早,不离不弃。”
妾不离。
君不弃。
“你在笑什么?”
霍仲亨蓦地自遐思里回过神,脸上犹带着笑,却见病床上的念卿已醒来,目光正柔柔望向自己。他回望她,淡淡地笑,“我在笑你。”
她眨眼,神情无辜的像个孩子。
医生和护士推门进来,护士扶起念卿,给她做每日例行的检查。
霍仲亨随医生走到门外,医生兴奋的拿出最新检验结果给他看,——这冒险的疗治果然起了作用,念卿不但熬过了最危险的阶段,病情开始稳定,肺上感染的 情况也开始出现好转。
按医院的意思,建议念卿仍留在医院卧床,待完全康复后再出院。
但李斯德大夫的主张却与医生相反,他认为这个病首先是要保持病人心境平稳舒畅,渡过最初危险期之后,大可回到家中修养,在熟悉的环境里更有利病人康复。
念卿是迫不及待想要回家的。
霍仲亨决定给她一个最大的惊喜。
便将子谦的婚礼定在她出院回家的这一天。
茗谷别墅前有宽阔美丽的草坪,婚礼就定在草坪上举行。
因按子谦的意思行了西式礼仪,便省却许多麻烦,一应仪式从简。
除了将夏季二老接来之外,只有霍家一名长辈到场主婚,其余受邀的友人,除薛晋铭与方洛丽外,都是霍仲亨部下亲信将领及家眷,共计十余人。
担任伴娘与伴郎的则是许铮与祁蕙殊。
“许师长已同蕙殊启程赶来,洛丽由蒙夫人陪伴,也已经在路上,夏家二老今晚就到。,我已安排人去接了。”薛晋铭笑着将宾客名单拿给霍仲亨看,虽说只有十余人的场面,也颇要费些心思打点。念卿不在家中,只有一个萍姐里外操持,霍仲亨对这些琐事全然摸不着头脑,万幸还有一个长袖善舞的薛晋铭。
“让你来操办这件事,实在是大材小用。”霍仲亨从医院回来心情十分好,与薛晋铭并肩走在草坪上,一边看着正在搭建的婚礼场地,一面朗声笑道,“说起来,你和方小姐为何不做伴郎伴娘?”
薛晋铭笑容略敛,“伴娘是要未婚女子但当……洛丽她未嫁生女,这不大合适。“
霍仲亨一愣,这才回想起来念卿曾略略提过,想来方洛丽的女儿便是她与佟孝锡的私生女,想不到佟岑勋一世豪雄,却养出个毫无担当的混账儿子,当下皱眉问道。“方小姐的女儿现在何处?“
“听说由洛丽娘家亲戚养在乡下。“薛晋铭黯然叹口气,”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霍仲亨没有说话,恍然想起当年与方洛丽之父方继尧的交锋,当初也曾炙手可热的方家,转眼三年却落得如此境地,一时也觉萧索,对那方小姐不觉生出一丝歉疚。他驻足看向薛晋铭,却又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才好…..正沉吟间,却见一个男仆跌跌撞撞奔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胡乱喊道,“督军,不好了,少爷他….少呀他去了后山,硬闯进丹青楼去了!“
丹青楼,薛晋铭一鄂之下,蓦地反应过来,正是那晚与念卿探视念乔的地方。
霍仲亨也变了脸色,“他怎么会知道丹青楼?“
男仆带着哭腔道,“是四莲小姐带少爷去的!”
第卅五记 (上)
四莲早已抱定勇气去面对最坏结果,可眼前的一幕,仍超出她所想像的“坏”、
当那紧锁的房门被子谦踢开,幽暗房间被光亮照进,白衣散发的女子转过身来——子谦的脸在霎那间变得惨白!侍从冲上楼梯的匆忙脚步声与那女子惊恐的尖叫声,混杂在一起,如刀子一样劈开黑暗,迎面向她呼啸袭来,将她逼退到坚硬冰冷的墙角。
仿佛是一扇关有恶鬼的门被她无意中打开。
“绝不能让少爷见到丹青楼里的那个人!”
萍姐幽幽的语声无数次回响耳边,连同丹青楼这三个字,变成痴心的咒,几乎要将人逼疯过去….
千错万错,错在那一日悄悄去听萍姐同下人们吩咐婚礼的安排。
幸福如从天上掉下,令她眩晕,掩不住心口怦怦乱跳的那只白兔,太想知道婚礼那天会是什么样子。她听见门内有人问,丹青楼里那位要怎么办?萍姐的声音骤然变了,冷斥一声,“仔细你的嘴,这种时候提那位做什么!”
那位,又是哪位?四莲心里好奇,附耳仔细听——
“少爷还不知道后山有那个地方,这件事督军与夫人不提,咱们就作不知道。”萍姐又说,“对四莲小姐也不可提起,总之你们切切记着,绝不能让少爷见到丹青楼里的 那个人!”
通往后山只有那一条小径,当天黄昏,四莲借口散步,找到了那栋隐藏在林子深处的小楼。
夕阳照上爬满藤蔓的窗口,贴纸窗栏后面,一个白衣婀娜的人影倚窗而立。
藏在树后的四莲只隐隐瞧见她的侧脸,已被那雕像般的美丽惊呆。
这就是绝对不能让子谦见到的那个人。
被囚禁在铁栏后面的美丽女子,就是隐藏在他郁郁寡欢笑容之下的答案么——四莲不是蠢笨的人,当一个女子面对所爱的男子,再笨也会变得敏锐,她又岂会察觉不到子谦眼里的忧郁。原先她只劝慰自己,他是太忙累了,这不要紧……往后有一辈子的时间,她会令他开怀,令他明白她的心。
丹青楼前的惊鸿一瞥,却将她这微末心愿碾作粉碎。
这是被他父帅拆散的有情人,是他心里密密藏着的那一人?
——当她奔回茗谷,推开他的房门,当面含泪问他,“你心里另有别人对不对?”他失手泼翻了咖啡,一脸惊愕,变了声调,“四莲,你胡说什么!”
她愤然涨红了脸,在他面前的羞涩自惭尽被委屈淹没,冲口而出道,“我身份卑微,并未妄想你会真的娶我,一路上跟着你来,只因我自己乐意,我喜欢为你做这些事,用不着你感激回报!你喜欢的人就在后山那栋楼里,既然你心中没有我,又何必骗我?”
他听得呆了,默然半晌,上前将她手腕一拽,拽着她径自往后园去。
她挣扎,他却冷冷道,“带我去看你说的那个楼,看看到底是谁!”
他的脸色铁青,手指冰冷,拽得她痛入心肺。
丹青楼前的铁门紧闭,警卫看见他来,慌得纷纷乱了手脚。他冷声喝令开门,拔出配枪直指守门警卫的头,逼得警卫战战兢兢打开铁门。
他拽了她,二话不说直奔楼上,一脚将那房门踢开——
隐藏三年的秘密,随一声尖叫揭开。
四莲骇然睁大眼,耳听着那白衣女子歇斯底里的疯狂哀叫,眼前仿佛仍是她骤然转过来的那半张脸,刀痕翻卷,狰狞夺目!她看见子谦仿佛看见了恶魔,恐惧的浑身发抖,转身扑向窗口,却撞在铁栏上。子谦踉跄上前抓住她,不让她用自己额头疯狂扑撞铁栏——可他的手触到她,竟令她面目扭曲,双目血红,张口便朝他咬下!
四莲不假思索扑上去,挡在子谦与她之间,臂上剧痛传来,竟被那疯女张口咬住。
侍从已赶到,慌乱间拉开了子谦,却怎么也拉不住那疯女。
四莲痛得冷汗直冒,惊恐中什么也看不清楚,蓦然间只听一个威严语声喝道:“都给我住手!”
几乎与此同时,一个修长人影矫捷无比地欺近,在那疯女身后扬掌落下,一记手刀切在她颈侧。疯女眼白一翻,无声无需软倒在他手下。
四莲这才看清出手如刀的人竟是瓶体温文尔雅的四少。
薛晋铭将昏厥的念乔放到床上,试了试她脉搏。
霍仲亨站在门口冷冷扫了一眼子谦,目光落在四莲鲜血淋漓的臂上,浓眉一皱,“来人,扶她下去包扎。”四莲犹在惊魂未定中,触上霍仲亨的目光,更是全身一颤,心知自己闯下了弥天大祸,一时间伤处疼痛,心上骇怕,令她瑟瑟抖得不能自抑。
身后却有双大手伸来,稳稳将她扶住。
子谦毅然苍白着脸色,一双乌黑的眼睛却望着她,“痛么?”
四莲仰首愣愣答,“不痛。”
子谦已勉强镇定了心神,望一眼父亲和薛晋铭,默然扶了四莲往门外走。走到门口却驻足,回头看向昏厥中的疯女——身裹白纱、面目全非的念乔,他脸色的苍白里微微透出青,扶着四莲的手不觉 颤抖。
霍仲亨一反常态没有发怒,只看着他,淡淡道,“带四莲回去,迟些来书房见我。”
别墅内外都已布置得花团锦簇,喜气洋洋,连一丝不苟的书房里也插上喜庆的花束。
霍仲亨往面前两只杯中斟上浓烈的伏特加酒,一杯给自己,一杯给子谦。
这是做父亲的第一次亲手给儿子斟酒。
子谦一动不动坐在沙发上,脸色灰败,眼里黯淡无光。
分明还记得,初相见,人面如花,巧笑嫣然——列车呼啸的站台上,他怀着对亡母的伤感,对父亲的失望,孑然一身来到南方——却遇着那个来接同伴的少女,她的笑,令他眼前骤然亮起阳光。
他替她们拎起箱子,陪她们走出熙攘人群。
两个少女活泼如春日的燕子,同他说起城里最轰动的喜事,最风流的佳话,告诉他大督军即将迎娶那倾城名伶沈念卿。
他只冷笑。
那秀妍少女竟那样敏感,转眸间觉察到他的神色,如有所思地看过来、
她的眸子黑白分明,那一刻,流露出与她秀雅容貌不相符的警惕狐疑。
接她们的车子停在路边,临分手时,他问她的名字。
她只肯告诉他一个可爱的英文名字,“Joyce”、
他笑着记下,并不懊恼。
以霍子谦的能耐要想找出一个女子,并不是什么难事——等他为母亲讨回了公道,于父亲的婚事有了结果,了结此间的烦心事,自然会再找她。
转头一别,佳人绝尘而起。
他看不到捉弄人的命运转盘已在身后悄然移动。
初见父亲那美丽的新婚妻子时,霎那间似曾相识的惊愕,也并未引起他的警醒,只以为自己被艳色所惊——她的确是极美的,连他也不得不承认,她的风华赔得起他的父亲。
他的到来,掀起翻天覆地的波折,闹得人尽皆知,父亲却不为所动,照样举行了轰动一时的婚礼。
他自然不会参加这样一场可耻的婚礼,也错失了最后一次发现那少女真正身份的机会,
他只沉浸在自己的愤怒里,对父亲的憎恨之火灼烧去他所有的理智。
除了恨,还是恨。
至于那些纷纷扬扬的是非,谁被悔婚,谁被抛弃,谁自杀,谁怀恨,谁悲切……都与他毫不相干。
甚至他也浑然忘了车站上一见惊艳的那个少女。
却万万没有想到,那一夜舞厅里纸醉金迷,脂粉香绕,他醉得不省人事,被人搀扶着走出舞厅。懵懂里只闻到淡淡幽香沁入鼻端,温软的躯体倚靠身侧,陪着他上了车,进了门…..他一头倒在床上,软绵绵,天旋地转,红绡香暖。
是醉里温柔乡,是梦中太虚境。
那绵软的身子紧贴上来,耳畔呵暖,唇舌生香,有个渺渺语声在唤他的名字,“霍子谦……”
朦胧里睁眼,见着是她,竟然是她。
这是梦吧。
他懒懒地笑,抚上他姣好眉眼,一伸手将她拽人怀抱。
她咬着唇,在他身下不住颤抖,唇角带笑,眼角含泪。
随着他一件件脱去她衣衫,男子温暖掌心覆上她无暇肌肤,她 忍不住抽泣出声,“不要!“
他错愕抬眼,酒意惊散,昏蒙蒙看清她的脸。
真的是她,原来竟不是梦。
“是你!” 他翻身下床,惊觉身在陌生的房间,自己衣不蔽体,她已罗衫半敞,云鬓凌散。
她扬起妆痕模糊的脸,眼里分明有绝望憎恨和不甘挑衅,“是我又怎样?”
她,竟也是个舞女。
他惊怒交加,心底蓦的腾起强烈憎恶。
他恨这世上美好的女子为何都如此自轻自贱,不肯相夫教子,偏要化作红尘万丈里的妖精鬼物,去勾引迷惑正直的男子,将他们从妻儿身边勾走,如同那中国夜莺啄走他父亲的眼,令他看不见身后妻子的悲,看不见儿子的苦。
“滚出去!”他冷冷看着那曾令他心动的女子。
她却放肆地大声笑起来,笑出眼泪,笑得喘不过气。
他被真正触怒,一把拽住她,打开身后房门,狠狠将她推了出去。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衫一并掷出门外,“滚,你给我滚……”
房门重重甩上,屋里骤然安静下来,他弯下身去扶桌呕吐,再不理会门外的动静,依稀似听得一声女子的尖叫,旋即再无声响。
他颓然倒在床上,头疼欲裂,昏昏睡去。
醒来,是因为一记火辣辣的掌掴。
父亲威怒欲狂的脸映入眼中,他揪起他衣领,将他狠狠抛向床头。
他的额头在床柱撞出巨响,左右侍从拼尽全力也拉不住暴怒的霍仲亨。
他挣扎着下床,想要捡起衣服穿好,却被父亲抬脚踹倒在床尾。
对面的穿衣镜里清晰映出他狼狈不堪的模样,半身赤裸,脸颊还残留着猩红唇印。
“畜牲!”
父亲仿佛气得忘了如何开口,良久只说得出这两个字。
他已记起昨夜险些做出的荒唐事,也不过就是买醉寻欢,有什么大不了。
他抬眼看着父亲, ,“你能金屋藏娇,我就不能寻花问柳?”
父亲的脸色铁青得可怕,令他有一种报复得逞的快意,却又有些惶恐,但下一刻从父亲口中说出的话,却骤然令他周身凝结,仿如坠入寒冰地狱。
“她是沈念乔,是你继母的亲妹妹!”
他如罹雷击,呆在当场,霎那间心底空白一片,只在看着父亲转身之时,才呆呆开口,“不,我没有…..我们没有…..”
但父亲已头也不回的走出门去,并不给他澄清的机会。
父亲将他当作囚犯一般看管起来,当日就安排好了一切,派人押送他启程乘船去国外。名为留学,实则将他这辱没门楣、不孝的儿子远远流放。
他途中装病,趁侍从不备逃跑,从此改名换姓在北方一带躲避,辗转多时才又回到北平。那名叫念乔的女子也就此再无音讯,只听说霍夫人的每每因病需要疗养早已被送走……想来怕也是和他一样,被打发到不为人知的地方去了。
“她就此发了疯?”
子谦的声音听来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低哑迟疑,仿佛拖着沉重枷锁。
他抬眼望着对面沙发上的父亲,满目都是痛苦之色,“是我毁了她?”
“子谦”霍仲亨看着他的眼,缓缓道,“当日是我错怪你,你并未冒犯念乔,这件事上我应向你道歉,请求你的原谅。”
“你怎么知道……”子谦呆楞,喃喃道,“可是她依然变成这个样子,还有她的脸,为何也毁了?”
霍仲亨将杯中的酒缓缓饮尽。
“我和念卿有许多仇家,其中有异邦人,曾经挟持利用过念卿,这件往事你已知道。念乔因情伤与念卿翻脸,并且十分恨我。她那心上人走投无路自杀,原是因我的缘故….她对我和念卿虽然心存报复,原本也做不出这等歹毒事,只因那帮仇家暗中唆使她,给她暗示,利用她向你下手。她们的用意在于制造丑闻,伺机向我发难…..当晚你却没有中计,将念乔赶出了门。那帮人…..恼羞成怒之下帮走念乔,将她凌辱,毁了她的脸。”
窗外天色已暗了下来,书房里没有开灯,沙发上父子二人的身影都被笼罩在昏暗里,脸上蒙了沉沉的阴影,再也看不清彼此的神色。死寂的书房里只有壁钟滴答,子谦沉重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仿佛在黑暗中大口喘气。
良久的沉默之后,霍仲亨沉声开口,“我逮捕到那帮畜生,审讯出前后内情时,你已经离家出走,三年间音讯杳无,我始终没有机会当面向你道歉….念卿同我,都不愿将后来发生的事告知你,只因,这不是你需要承担的罪责。”
父亲的语声温醇,似溶了浓浓的宠溺在其中,是他从未听到过的慈爱温暖。
“你就要成婚了,一个男人自成婚之日起,便算真正成人,你再也无需以霍仲亨之子自称,往后你就是你,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担负你应担负的责任,弥补你能弥补的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