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有人在我背后说话。
我吓了一跳,飞快转身。
是个五十多岁的维族妇女,先前在三楼织毯子的其中一位。
“你好。”她再次笑着和我打招呼。
“你好。”我用维语回答。
“我找一位朋友,她这两天住在这儿。”
她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心里嘀咕,得到的消息不对还是找错了人家?
“倒是有一位,但她已经走了。”
钟仪是今天离开的,早晨她还特意向主人家打听过火车票代售点。
我提前了一天到,她提前了一天走。
逃走?难道她真的准备今后生活在死亡阴影中,没有勇气在喀什与我直面一搏?
不,她不是这样的人!这女人脑子和胆子都不缺。
为什么是坐火车,不是飞机?她要坐火车去哪里,乌鲁木齐吗?如果真的要逃,无疑应该乘飞机,直达目的地,而火车唯一的好处,在于追踪的困难性。因为这个才搭火车吗?
不。不不不不不。
向主人家打听火车票代售点,这行为本身就古怪。可以上网查,也可以直接去火车站买,作为一个和我玩死亡游戏的女人,她有必要把自己的行踪如此明白的表露出来吗?
她在故布疑阵。她猜到我能追查到这里,话是说给我听的。
所以她不是坐的火车。那么是飞机?
我从三楼离开,回到地表的迷宫中。
关于这位临时房客在两天中的言行举止,继续假扮追求者的我已经向主人问得清楚。有两件事,让我心底微寒。一,钟仪在底楼楼梯口徘徊许久;二,她问过楼梯下的小门是什么。这两件事都发生在昨天夜里,然后今天一早她就决定比原计划少住一晚,并询问了火车票代售点的事。
我找了个好对手。
她没逃跑。她想到了我会找到这儿,甚至可能想到我提前到达,并为此做出了对策——误导我,为她自己争取时间。
我已经想得明明白白,既然使出拖延之策,说明她已有了方向。这是她生命最关键的时刻,生死之间,必然爆发出最大的能量和全副的才智。在这种时候如果还寄希望于对手的失误,就太愚蠢了。
如果我在那个位置上,怀疑所谓小径分岔之处就是室内底楼楼梯口,会怎么做?
我会打听这些年空关的类似房屋有多少,因为如果房子后来住进了人,通往地宫的密道总会被发现的。怎么进入那些房子,开锁踹门还是爬窗?这不是我该替她担心的,她于上午十一点三十分左右离开,至今已三个多小时。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空关着的房子,这高台上会有多少?三幢还是五幢?空关十二年的房子呢,如果她这么问,会不会有人回答她,只有一幢,从这里走,往前,左拐弯,看见长方型的死路石,右拐进去,穿过一道过街楼,右侧就是。
她现在,是否已经进入?
我一步一步,往那迷宫的中心走去。汗渗进我的假胡子里,有粘稠的厚重感。我全身都像被浆裹住,要用刀子才能划破,要淋上血才能解脱。
看见了,长方型的死路石,右拐进去。
这条岔路空荡荡,我看见一个透明的人影在前面引着我,那是十二年前的老头子。还是看不见她。
没想到你还有个家,我像是说过这一句。我也是直到那一刻才反应过来,为什么每隔一年半载我就被老头子扔在喀什的小破旅舍里几天。我本以为他秘密去见个重要的玉商,因为他总是淘到最上品的好料时才回喀什。
老头子把我当作个有好运道的小工,从不会带我回家。无所谓,真的无所谓。我会记得他打断我一根肋骨,记得他一耳光抽聋我半个月,记得他用肮脏的脖子肮脏的脸肮脏的嘴唇触碰她,见鬼,不带我回家算什么事。
不过那年他为什么又带我住家里了?
就是前面这个过街楼。穿过去,就能看见。我会比她早到么,那我便在楼梯下守着她。
天忽然阴了。
什么气味?
我忽然停下来,那过街楼后面似陡然开阔,荒凉寂静的开阔,全不似这喀什拉汗宫里该有的景色。
一个推着二轮车的本地人从侧后的路口经过,我听见声响,跑回去问他。
“那儿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他朝我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顺口回答,仿佛过街楼后面的那一片是再寻常不过的景致,毫不出奇一般。
然后他才反应过来,说:“那儿啊,早烧了。”
四年前的一场地震,让过街楼后面一幢房子走了水,火势蔓延开,没有及时得到控制,因为旁边的那幢房子无人居住。火灭之后,政府推平了房子要重盖,但一直没钱,拖到现在,就了片荒凉的废墟。许多人垃圾直接往那儿扔,日久天长,味儿越来越难闻,没人愿意往那儿去,变成喀什拉汗王宫里的“禁区”。
这过街楼也没人住了,从下面经过时,一鼻子的尿臊味。
我走进了这片禁区。
真好,我看着眼前的一切想,老头子的家被推成了平地。而且,当钟仪打听空关房子的时候,应该不会有人把这幢房子告诉她了吧,因为这幢房子已经不在了呀。
我站在这片开阔地的中央,苍白的天并未因此显得高远,反而低低地沉下来。我踩在混着砖屑的土上,开始打量周围,辨认位置。一堵残墙上挂着的天蓝色马赛克,旁边的几个壁龛,土坯间时有几抹未剥落的青色墙皮。缓缓地,那个位置上,一幢三层的楼房破土而出,它升起来,升起来,直升到我需要仰望的高度,它的身躯水波一般的飘荡,又坟墓一般的阴实,仿佛触手可及。
我向它走去。
那一天,也是差不多的时辰,午后三四点钟,太阳不烈,屋内阴阴的。我从午睡中醒来,犹记得从迷梦里把我唤起的声音。我推开门,房子里极静,像只剩了我一个。我回忆梦里的声响,站到了小径分岔之处。眼前,小门上的挂锁开着。于是我拉开门,就看见了卷起的毡毯,移开的工具箱,和斜靠在一旁的长方型密道盖子。
我向前一步,穿过记忆之屋的外墙,站在了当年的底层客厅里。断壁残垣间,一件件家具器皿浮现,这真让我惊讶,我竟然把它们记得清清楚楚!我环顾四周,觉得自己大概离精神错乱不远了。
我向右前方转向,这里有一个缓坡,地面稍高出一截,要是把土刨开,大概还能看见下面的水泥平台和几级台阶吧。在坡上一角,几块塌落的水泥板斜靠在残墙上,搭出了一个小空间,这就是储藏间的位置了。一块弯折的薄门板横在前方,半遮半掩,仿佛在为地下密道做最后的守护。
我两步就走到了门板前,一眼望进去,瞬时周围的所有幻景烟消云散。
一个黑洞洞的入口!
还是那块长方型的水泥盖子,这次它被平置在一旁,拖痕是新的。
终究是比钟仪晚了一步。
还不太晚,她仍在里面。
心里有一个懦弱的声音怂恿我把盖子盖上,我没去理会,手脚并用地爬了下去。
我爬得很小心,尽量不发出声音。干燥的泥土气息直往鼻子里钻,仿佛前一位探访者扬起的尘灰还没有落回地上。最初的一段非常狭窄,比盗墓者打的盗洞宽敞不了多少,台阶又浅又窄。往下挪了两米多,忽然就宽畅了一些,四周用规整的长条花岗岩石料加固,和先前一段的土壁截然不同。
喀什拉罕宫的地下迷宫,实际上并非一个完整的体系。每幢房子大都会挖地下室,一代新楼换旧楼时,地下室或沿用或弃置,千百年下来,弃置的空间有的塌陷了,有的还留存着,和制陶者数百年来挖出的一处处深洞一起构成了复杂的地下世界。当然另一个重要构成,是当年喀什拉罕王朝在宫殿下挖的地下通道。其用途是藏宝、防御还是逃生已不可考,具体规模也无详细记载。这三者在历年的一次次地震中相互挤压交错,许多地方塌毁,也有少数地方反而相互贯通了起来。
我现在所处,从规模形制上看,当属喀什拉罕宫建成时所挖的地下通道。这儿原本就是一处通道出口,但一千多年后这原本的出口已经埋到了地下两米,在建楼时被发现,又费了力气重新打通。
脚踩到了地。通道高不过两米,已经算是宽畅了,和中原诸王朝的地下皇陵当然是没得比,往前走一点更会慢慢变低矮。卸下背包扔在地上,我只取了手电和刀在手。我处于一段通道的中间位置,往前或往后皆可。实际上我只有一种选择,因为另一个方向上走不了多远,前路就被堵死了。十二年前我试过。
左手光右手刀,我慢慢往前。耳朵里听得仔细,没有特别的动静,钟仪像是已经走到了极远处,或者正屏住呼吸守在暗处。走了没几步,左右就各出现了小岔路,高只一米五许,也更窄许多。相比起来,我现在走的像是主道。这两条小路也是不必走的,一样因为塌陷早堵死了。
我顺着记忆前进,前方弯折向西,曾经这里顶上吊了个钨丝灯泡,当然现在灯泡也在,只是电早就断了,再亮不起来。手电晃动,光斑四下游移,圈进的石块土壁都有一种活转过来的假象。这无疑把我暴露在了明处,如果钟仪要袭击我,会有先手优势,但我并不很担忧,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人杀人,比的是狠,我不信她能狠到第一下就把我搞死。
我记得,再走几步就将到达一个超过五十平的长方型密室,那是老头子的藏宝间,摆了许多木架子,架子上是他最好的玉石。十二年前,我取了藏宝间入口处架子上的一块小石头——那一年我们最大的收获,由我亲手在玉龙河上游淘到的,现在正挂在我的胸前。
十二年前的我只二十岁出头,鼓荡着午后的冒险心情,在地下密道里四处乱撞。我把所有的岔道一一试过,终于走到了藏宝室,那时我就明白,这一段地下密道,大概四下都已经堵塞,不与它处相连,成了完全属于老头子家的地下空间,所以他才能放心地用来藏宝。我祖上三代都是玉客,那几年走南闯北,见识也不算浅,但小室内的玉石仍让我惊叹。钨丝灯的黄光加十几盏烛火并不能让我辨清那些玉石的白度,可光只温润的质感,就足够令人迷醉。拿了那块羊脂白玉后,我还想找找其它方便偷走的小块玉石,一些声音转移了我的注意力,低沉的、混浊的、急促的声音,从密室最深处传来。那个方向有一座座的架子遮挡视线,我屏住呼吸,从架子间穿过,往喘息处去。
回忆忽然断了。
因为前路已断。
原本通向藏宝室的主路完全塌下来,堵得严严实实。到不了藏宝室,当然就更到不了陈尸现场。是因为几年前的地震吧,它毁了上面的房子,又毁了地下的密道,似乎存心要让这段过去永远过去。
这样也好,钟仪就别想找到什么证据了。
但等等,钟仪呢?她先于我下来,分明还没有离开。现在前路已绝,她人却去了哪里?
岔路。我立刻反应过来。我因为有十二年前的记忆,知道正确的路线,而她则需要一条一条地试。她一定还在哪条岔路里。
于是我熄了手电,开始等她。
我现在所处的位置,离密道入口不过二三十米,虽然中间有约四十五度的弯折,仍能看见些许曦白天光。我身在最黑暗处,如果钟仪出现,我会在她看见我之前看见她。
盯得久了就会有错觉,那一头的淡淡白光微微晃动起来,定睛一瞧又恢复原状。并无任何其它光源出现,但钟仪必然和我一样是打着手电的吧。那两条低矮岔道走不多远就只能折返回来,就算她仅比我早五分钟下来,动作慢得像乌龟爬,现在也该出现了。
四周静得可怕,除了我的心跳呼吸和肠胃偶尔蠕动一下的咕咕声,没有其它的声响。
钟仪去了哪里?
我总算醒觉,既然原本通畅之处因为地震而堵塞,那么原本堵塞之处,会不会因为地震而松动?
我拧开手电,往来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