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左一右两条岔路,我随意选了一条,弓背缩颈钻进去。
刚才走的主道,都用了一块块的花岗岩加固天顶和两侧,现在走的分支甬道,就只是土洞,当年最多做过些粘土夯实的工程,坚固程度差上一些,格外容易在经年累月的地层变化中坍塌。
小道一会儿左弯一会儿右拐,像是蟒蛇钻出来的。三弯之后到了尽头,依然堵塞着,塌下来形成坡面的土比记忆里更多。最大的变化是尽头三米远的左侧甬壁,这儿形成了一处新的坍塌,上半部裂开了。我拿手电一照,对面是一处宽阔的未知空间。
这道裂隙深约三米,我爬的时候毫不担心上面的土层会突然塌下将我埋在里面。如果真有命运存在,我想那一位会很乐意看见事情的结局,那绝对比把我半途卡死有趣得多。
我在缝隙中一点点向前蠕动,听见前方有些啮齿类生物的声响。在我快爬到对面的时候,一只肥硕的黑鼠忽然出现在离我脸不到一尺的地方,被手电光照住,一动不动,眼珠子死盯着我。我想大概是鼠王来查看情况,呲起牙吓唬了它一下,它就哧溜一声不见了。然后一阵忙乱急促的响动,许多只小脚爪努力地奔跑,等我爬出去,用手电四下照的时候,那些老鼠已经一只都不见了。
我想这儿一定有很多出口,至少对老鼠而言。然后我发现对人也是这样。
这显然是一处地下室,有朽烂的桌椅,还有些木箱子,拿手电四处一照,没见到电灯之类的现代设备,也不知是多少年前造的。地下室的四壁塌了的地方比没塌的还多,我无心细看陈设,拿手电细查坍塌处,发现有两处裂隙可以通向别处。我选了个离死老头子近的穿过去,到了另一条甬道里。
实际上我并不确定自己牢牢跟在了钟仪的后面,她也许走的并非这条路,上一次的地震看来令地下世界有了巨大的变化,新生长出了许多“分枝”。地下室里她可能选的是另一条裂缝,或者再之前她就选了别的路。只有我清楚知道死老头子在哪里,就像有颗主死的北斗星在某个方位发着幽光,让我可以顺死而去。对她来说这片地下世界是彻彻底底的迷宫,碰到不止一条分岔路时,她只能猜,只能碰运气。
但我怕钟仪运气好。所以我还是快点赶到那儿等着吧。
而且,既然此时此刻身处此地,杀死钟仪就已经不是一切。我有些想老头子了,十二年了,我想回去看看他。我也想看看她,看看是不是和老头子一样,烂作了骨头安静躺着。她是死了的,我只是想再确认一下。现在我是如此靠近她,直线距离超不过一百米,但她的形象反而在我的脑子里淡成一片似有似无的薄雾,这是近乡情怯么?
从我进入喀什起,就注定要面对十二年前的我。我想,我得承认,那个下午,在我走过藏宝室后发生的一切,我的所作所为,于我的精神产生了绝大的冲击。以至于这十二年我再也离不开那段记忆,反反复复地肢解它,导致记忆开始扭曲,甚至越来越不确定有没有杀死她。
我需要一场清洗,从上到下,从内到外。然后我会变成另一个人。
近了。
我仿佛一个会茅山道术的穿墙客,一堵墙,两堵墙,三堵墙;接近,迂回,再接近。近半小时后,我确信自己非常近了,也许只还有一堵土墙而已。但我停下来的地方已经是尽头,左右前方皆无去路。
我努力压下挫败感,想着是否退回去,试试几处被我放弃的岔道或裂隙。但那些明显不是这个方向的,会通到目的地的可能性实在太低。
手电筒的光斑晃动了一下。
错觉?
我突然关闭了手电。
有道光一闪而过,不属于我手电的光。
我安静地等了几秒钟,这道从别处来的光又闪动了一下。它来自右侧壁上。
壁上有一道极微小的,手指都伸不过去的缝隙。
我看着这道细缝,慢慢后退,直退到后背抵到了对面的墙上。然后,奋力前冲。
在此一举,我想着,肩膀撞到裂缝上。墙塌下来,我肩膀受到的冲击甚至不如地窖里那次。我踉跄着翻倒在那一边,一道光芒立刻把我罩住。我打了个滚,脸再次朝上时,只觉手电光无比的刺眼,钟仪的脸藏光芒后的黑暗里,看不见表情。我的电筒脱了手,但最要紧的刀还在,已经出鞘,我左手在地上一垫,人往她胸口一扑,刀递出。
刺入。
直没至柄。
我单膝跪在她面前,面颊上一滴温热,是她的血。
她的手电筒跌落在地上,另一只手却紧握着一柄刀,向我刺来。疼痛让动作变得缓慢,我侧头一让,挥拳击在她手腕上,刀脱手。
她痛呼着退后,我顺势拔出刀。那一刀刺在她腹部,并非要害位置,一时死不去,需补刀。
她退了两步,坐倒在地上,我却已经站了起来,一步就跨到她面前。落在地上的手电对着我,我踢了一脚,手电转了一百八十度,照亮了她和身边的干尸。
她果然好运气,找到了地方。但我的运气也不坏。
她捂着肚子,嗅到了死亡的味道,神色惨淡。
这是她的最后时刻,我有许多话想讲,但最终作罢。作为一个要了结她性命的人,多说什么既无益又可笑。我紧了紧手中刀,放低肩膀,背弓起来。
“等一下!”她叫。
“我已经找到了。这游戏是我赢了。”她用发抖的声音说。
“你太慢了。”
“是你早到了一天。”她又叫道。
我不禁笑起来:“所以是要我说对不起吗?对不起。这样可以了吧。”
“等等,这里只死了一个人,你看,就一具尸体。”
我心里一沉,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要崩溃,我努力维持着,用脚尖顶着地上手电筒的尾巴,让电筒慢慢变换方向。呈扇面铺出去的白光一点点移转,扫过这片空间的每个角落。
我又瞧见了架子,当年它们如灯塔般一座一座矗立着,顶端盛放着一块或几块美玉,而今它们尸体一样倒在地上,头颅滚落四周。
还有那张折叠躺椅,它被摆在藏宝室最内侧,坐在上面,欣赏那些灯塔,那些属于自己的宝藏,恐怕是老头子最得意的时刻。如果觉得钨丝灯的亮度不够,把灯塔上的蜡烛点亮,整间密室就充斥了迷离的宝光。
钟仪倒在躺椅边,在我突袭之前,她正在研究躺椅上的人。老头子歪坐在躺椅上,他没有如我所想化作白骨,而是成了具干尸。也并不特别令人意外,这儿太干燥了。
我的视线没有在这具黝黑的裸尸上停留很久,手电光继续移动,照见了坍塌的土墙,照见了一处能容人通过的缝隙,最后照在我的脚上。
手电筒已经三百六十度转了一圈。钟仪说的没错,只有一具尸体。
“我一直以为你当年杀了两个人,老人和他的女儿。可是这里只有一具尸体,那个女儿没有死在这里。所以你是对的,她没有死,她逃走了,她总有一天会回来找你的。”
我很清楚,钟仪在拖延时间,这是她最后时刻的自救,扰乱我的心神,寻找一线生机。
但是……他妈的这里真的居然只有一具尸体!
我脑袋里乱极了,一些气泡从深处冒出来,我使劲地摁住它们,但没用,我快要压不住了,我的脑袋就要开锅了!
我拿着刀傻站着,有一个声音提醒我,不能发呆,先把面前这个杀了再说。但我所有的力气都被用来捂盖子了,那锅沸腾的脑浆如果把盖子顶开,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终于注意到钟仪的动作,她的手在动,一寸一寸往旁边摸,那儿是刀,被我击落的刀。
一瞬间,我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压了下去,叫道:“去死吧你。”
我高高扬起刀,她尖叫起来,涕泪横流。
这让我心里舒坦了一些,我把刀扎下去,她翻了个滚躲开了。这当然是我故意放慢了速度,我想多看几眼这个美丽的多智的坚强的始作俑者在生命最后阶段的本能反应。
我一脚踹在她屁股上。
“再躲啊,想拾刀,你试试。”
“不是的不是的,不拾刀那不是我的刀。”
我冷笑着看她语无伦次,踢了一脚电筒,让光对着她,然后又扬起了刀。
“等一下,等一下,死以前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年是怎么回事?事情很奇怪,你不觉得吗,她如果装死等你离开后逃走,怎么会不报警,怎么会没有邻居看到?”
她强作镇定,但其实害怕得发抖,还流着眼泪,模样可笑极了。
但她说的话让我很不舒服,她在掀我的盖子!
她没死,为什么不来复仇,她没死,为什么不来复仇,她没死?
我得快点杀了她!
“等你死以后我会研究这个问题。”
“其实你不是那么残忍的一个人,对不对。”
这样的话用气急败坏的语速说出来真好笑。
“你是说来吓唬人的,对不对。”
我看着钟仪捂着肚子上的伤口说出这样的话,开始对她感到失望。
让一切结束吧。
“你看你说杀了两个人其实只有一个啊。你说你杀人手段很残忍其实老头子只挨了浅浅一刀啊。你根本不是那么残酷的人你为什么要……”
第二句话像道闪电,从里到外把我照得惨白。我忽然就再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她的嘴被手电光打到一半,活鱼般一张一闭,像场默片。在她一侧的阴影里,仿佛有一颗巨大的行星把它斑驳的背面缓缓转了过来,我忍着不去看不去看,但那引力实在太强,我的头终于还是一寸寸转了过去。
那张躺椅,和躺椅上的老头。
先前要努力抑制的所有纷乱的记忆片段和闪回画面,此刻全都寂静,那张躺椅在黑暗边缘的阴影中,我不需把电筒照过去,它自在我的眼中越来越明晰。
赤裸干尸斜靠在躺椅上,微张着嘴,露出黄黑的牙齿。可以看出,自死之后,他就没有被挪动过,哪怕是地震,也没能将他从椅子上震下来。他竟就是这么死的?既没有被捆绑,全身上下又都很完整。钟仪说的伤口在胸前,一道斜斜的刀痕,因为浅,不注意的话很容易忽略。
没有我记忆中的十刀百刀,只有这浅浅的一刀。
我盯着刀痕,眼睛剜进伤口。我又看见鲜血,自刀痕里溢出来,这血牵着我,穿过无数扭曲的记忆。
我终于又回到了那个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