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将找到的物品带回灯塔整理分类。猫头鹰的眼神十分警惕,但无法提供任何帮助。我找回的东西令人费解,不过我依然理出一些头绪,看出一些阴谋的迹象。我在此记录的所有描述都纯属推测,然而也都是来自我手头琐碎的证据的。
S&SB对岛屿的占据,并非由测绘地图开始,而是始于对废灯塔的详细调查。这说明他们的到来具有明确目的。其调查是为了在岛上的灯塔和陆地的灯塔之间建立某种联系。有文字提到运输过程中的“不确定性”,并且暗示,在我所熟悉的那座灯塔里,其镜片组或许就是来自此处。然而看上下文,这种“不确定性”似乎跟镜片无关——至少可能无关。还有一些撕下的书页,介绍了著名灯塔的历史,以及镜片制造商与销售商的世系,但这也对我鲜有帮助。
另外,他们寻找的是“一件物品还是一种可记录的现象”也不太确定。这就又回到了两座灯塔之间的联系。假如寻找的是“现象”,那这种联系十分关键。假如是 “物品”,联系或许就不再重要,岛屿和大陆上的灯塔都失去了关注的意义。而且,这些段落本质上互相矛盾,反映出他们组织与构成的复杂性。有些 S&SB成员似乎缺乏最基本的科学常识,胡乱写下一些幽灵、鬼魂之类的东西,并摘抄有关恶魔附体的书籍,浪费我的时间。关于阶段的划分,我的兴趣只集中于跟生物学上寄生和共生相关的部分。他们还有人躺在夜晚的星空下,记录自己的梦境,仿佛那是来自远方的信息。这类虚构内容,虽然使我的阅读过程更有趣,却没什么别的用处。
除了偶而的迷信,我也整理出一些不太重要的科学观察,从中可以看出,参与者的头脑仅有三四流水准。他们的观察缺乏精准性,只有平庸陈腐的结论。这一类的描述包括“源生”物质、“远处幽灵般怪异的现象”,还有数十年前就已证误的实验。
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之外,似乎有一种完全不同的智慧。从其提出的问题来看,似乎并不急于寻求答案,也不在意一个问题或会衍生出多个其他问题,哪怕这些问题最终都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它似乎有种耐心,并不属于其漩涡般运转的核心意识,而是额外强加上去的。我企图解读那些琐碎的资料,寻求其中的含义,而假如我的理解没错,这后一种存在不仅监视着大陆上的人,还紧盯着某些S&SB的同伴。作为一个组织,他们所关注的不单纯是实验。
此种存在会留下可辨识的痕迹吗?虽然不太确定,但我似乎能识别出来——它已渗透进S&SB内部。从我找到的纸页中可以看出,其指挥中心的理念变得更复杂,仿佛隐藏在文字间瞪着我。
在这堆琐碎无力的猜测之中,出现了一个词“发现!”,以手书写,带着胜利的骄傲。发现了什么?然而即使有发现!即使有某种智慧存在于零星的段落之间,数据的匮乏依然令调查毫无进展。也许有人曾经拥有额外的数据,但自然环境——X区域?——加速了文件的腐烂分解,致使我无法搜集到更多信息。然而这已经足够了,足够说明在X区域形成前,这片海岸曾遭到某种干预。而我自身的经历表明,南境局是故意在地图和简介中将岛屿排除在外。这两点虽然多半只是表达了缺失,而不是证实,却促使我更努力地在废墟中寻找S&SB的残迹。然而除了第一遍彻底勘察中发现的东西,我再也没找到别的。
06:时间的流逝,以及痛苦
我从没机会选择故土,那是我的诞生之地。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座岛成了我唯一需要的故土。我从没想过寻求出路,回到外面的世界。随着岁月的流逝,从来没人来到我在岛上的庇护所,我开始怀疑,南境局是否还存在——是否曾经存在,也许从来就没有另一个世界,从来就没有勘探队,我只是受到幻觉或精神创伤的折磨,类似于失忆。也许有一天,当我醒来时,会记起一切:一场灾难使得我成为此地唯一的人类,只能跟一只猫头鹰说话。
面对干旱,面对突发的风暴,面对一时不慎被钉子刺穿的脚,我都存活下来。我被各种动物咬过,包括毒蜘蛛和蛇。我学会了与环境相调和,一段时间过后,无论是自然或非自然的动物遇见我,都不再躲避,基于这一原因,除非迫不得已,我也不再捕猎除了鱼之外的动物,而是越来越依赖于蔬菜水果,尽管我感觉也能与它们互相调和。
在漫长的沉默与孤独中,X区域有时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揭示自身。我察觉到天空发生细微的移动,仿佛拼合得不太紧凑……也感觉附近的自然环境中有某种隐形的幻影来回穿梭,我原本很反感S&SB对于超自然的强调,现在看来或许需要重新考虑。
有一天晚上,我站在一片空地里,尽量一动不动。我感觉后颈项上有一股气息,或者说是分子密度的增加。我无法分辨那是什么,只能迫使自己心跳放缓,每一次心跳的时间,相当于鸣唱的树蛙心跳两万下。我希望在保持绝对安静的情况下,无需转身就能听到,或通过某种途径看到那关注着我的存在。但片刻之后,它离开了,或者钻入了地下,我松了口气。
有一回,天空的降雨显得不太自然,昏暗中,我的视野边缘有一种古怪的光。我以为那是远处的灯塔,以为在我之后,又有其他勘探队被派遣进来。但在我长久的凝视之下,那光线似乎劈开了黑暗,暴露出转瞬即逝的阴影,像是造型奇特的暴雨云,又像是某种巨型生物体的逆向生长。此类现象断断续续已有三十年,唯一的预兆就只有我体内光亮感的轻微震颤。而且,在那样的夜晚,天空也会发生变化。空中没有月亮,星辰也很陌生 ——属于另一个我不熟悉的宇宙。那样的夜晚,我希望自己曾经决心成为一名天文学家。
至少有两次,我认为这种变化较为显著,可谓天体间的灾难,并同时伴有类似地震的现象。夜晚中出现裂纹与缝隙,虽然很快闭合,但其中透出的只有更加深沉的黑暗。世上的某处,或宇宙间的某处,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才导致这片刻的失常。至少我如此相信。我感觉周围的世界变得更牢固,更厚重,现实的压力与流向变得更专注,更坚决。这就像是我曾经见过的一头海豚,它瞪视着我的眼睛像极了人类,而随着每一阶段的变化,那眼睛渐渐陷入周围的血肉。
除去这些观察,我就只有一个问题:我的幻觉本质上是什么?熟识的夜空,陌生的夜空,哪一样才是错觉?我应该相信哪些星辰,依靠哪些星辰辨识方向?有些个夜晚,当我站在废灯塔里眺望海洋,我意识到,凭这副身躯,这种形态,我永远都无法知晓答案。
我的生存,说穿了是以伤害自己为前提的。当我站在岛屿对面的海岸边,准备游过去时,正是利用痛苦来压制光亮感。方法有许多种,而且我能掌握得恰到好处。你可以找到接近溺毙、接近窒息的方法,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复杂。还能以种种方式象征性地施加疼痛,以欺骗你体内的存在。比如生锈的钉子;比如蛇毒。因此,疼痛不会太困扰我,它是我继续生存的证据。有时候,当我凝视着风雨和海洋太久,它也能把我救回来,以免我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另一份文件中,我罗列出一系列干涉性最小的最佳方案,也许有点病态,但我已将其看作一种荒诞的表述方式,记录我的每一天。我也写下了经验证最为有效的轮替周期。不过假如有得选,我不建议用这种方法,因为你会逐渐趋于习惯,就像每天搜集食物和打理杂务。
长久以来,疼痛已成为反复造访的老友。即便如今我已停止此种疗法,我仍怀疑,自己是否还能感觉到疼痛。缺少痛苦是否更难适应?我猜测,面对其他诸多必需的调整,这一担忧或许会被遗忘。因为我相信,借由如此多手段延迟转变,当它真正到来时,将会更加剧烈,我或许真的会变得像哀鸣的怪物那样。到那时,我是否能见到真实的星辰?
有时,痛苦会意外到来,无需激发,无需有意识地对自己施加痛感,它自然就已存在。三十年来一直陪伴着我的猫头鹰一星期前死了,等我发现时已经晚了,无法施以援手。他已是一只年迈的猫头鹰,眼睛虽依然巨硕明亮,但羽毛变得暗淡,伪装色零乱杂驳。他睡得更久,外出捕猎也不多。我爬到废灯塔顶端,在其栖身之处亲手喂他老鼠。
他失踪数天之后,我终于决定去搜寻,然后在森林里找到了他。根据我的推演,他受了伤,或许因为虚弱,或许因为视力的缺失,他的翅膀断了,落到森林的地面上,然后可能遭到一两只狐狸的袭击。他歪着脑袋躺在那里,双眼紧闭,失去了所有生命气息,周围是一片棕褐与暗红的斑驳血迹。
随着年月的流逝,我的显微镜早已被弃置埋没在灯塔角落里,为霉菌所侵占。我无心采集样本,也早已知道会发现什么:到头来,显微镜所能告诉我的,并不如多年的近距离交流与观察来得多。
我要怎么说呢?我不想念他?
隐秘的光
0011:幽灵鸟
当你的小镇变成幽灵出没的废墟,你却还能读到从中寄出的信,这是什么样的生活?你活在别人记忆里,把它当作是真实的,就像另一层皮肤,但其实这一切全都是假的。她以前就是这样。她以前就这样想,她以前就这样生活。那么,她的生活,她的思想,如今是否也是幽灵鸟的呢?愤怒与恐惧在内心交战——除了她自己,没人可以承担。她只能让它们互相争斗,就像另一种心跳,并期望这真实状况不会从外表泄露出来。她也期望,即使她是失败的产物,也要有能力生存下去——成为一种变异体,而不是像哀鸣的怪物那样,变成畸形的怪胎,骸骨长埋在沼泽中腐朽瓦解。
有些问题她不愿意问,因为一旦问出来,它就会具体化,就会产生真实的压力,仿佛弯曲的肋骨上重新长出皮肉。奇迹也好,恐惧也好,她或许可以分而承之,然而总管永远无法适应,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目的过于明确,推进过于急切,也会令人疲倦。就好像向X区域的现实挑战,就好像事到如今,她依然没有吸取教训。即使格蕾丝先到了三年,但他们在匆忙中来到如此遥远的地方,她早就该知道这是不公平的,或许根本就不该尝试,不是吗?
此刻已是黄昏,天色将晚,面对沉默与重重阴影,格蕾丝首先开口:“我们是宇航员。所有勘探队员都是宇航员。”
这也许有一定的安慰作用,像是某种精神支柱,但总管脸上表情坚决,仿佛戴上了面具,他不愿面对,只想把鼻子埋在舒适的地方。他左手紧紧攥着生物学家的信,膝盖上搁着生物学家的日记,那是格蕾丝从灯塔里搜救出来的。幽灵鸟读过之后很感兴趣,虽然仍有一部分未知,但它们填补了其余的空缺。塔底的白光、爬行者内部的灯塔管理员,这些若是不亲眼看到,她无法相信。然而她知道,对总管来说,这些信息只是新的证据,新的希望——或许能提供解决问题的方法,并且迅速见效。仿佛格蕾丝对它们的审阅与思考还不够似的。
“我们不在地球上,”幽灵鸟说,我们不可能在地球上,“时间扭曲得这么厉害,还有生物学家看到的东西。”即使假设规则依然存在,只是无法看清,无法摸透,无法知晓,这里也不可能是地球。但真的吗?还是只有时间变得不合逻辑,缺乏一致性?
她依然感觉很不情愿,这种情绪增加了她和其他人之间的距离。最后,格蕾丝说:“这就是我的结论,也是科学署提出的猜测之一。”
“就像虫洞。”总管说。这是他认知的极限;再往前一步,则需要光亮感的激发。
格蕾丝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以为X区域也会造太空船?你以为X区域会在星际空间旅行?虫洞?想象一下吧,那是一种更微妙的存在,隐藏于我们所知的现实背后。”
这番话平淡而有力,化解了他们的惊惧。因为她多待了三年?因为她在想念家中的亲人?
总管语速缓慢,几乎就像进入催眠状态:“我们以为X区域中的一切都腐烂得太快……其实只是变旧而已。”
有些东西的确非常古老——村庄的遗址、灯塔活板门下面层层叠叠的日志。从边界出现到第一次勘探,X区域中已经过去很长时间。谁都想不到,边界出现之后,人们还可以在X区域里生活那么久。
“以前怎么没人知道,”总管说,“以前怎么没人明白。”仿佛重复能够带来某种原始的力量,迅速扫清阻止他接触真相的障碍。但事实上,重复只能让他们的无知显得更突出。
“错误的数据,”格蕾丝说,“损坏的样本。不完整的信息。”
“我不明白——”
“她的意思是,”幽灵鸟说,“那么多勘探队返回时都遭受创伤,神志不清,甚至根本回不来。南境局没有可靠的样本。”她的意思是,时间膨胀几乎无法计量,而当X区域发生移动或变化时,这种膨胀更加严重。
“她说得对,”格蕾丝说,“我们从来没人在X区域里居住足够长的时间,观察足够清晰,并把结果记录下来。”矛盾的数据,矛盾的目标,对手又很难对付。
“但我们能相信生物学家吗?”总管问道。因为生物学家笔下的猜测很可疑?因为他无法适应,而幽灵鸟可以。
“你相信我吗?”格蕾丝问道,“我在夜晚看到空中有陌生的星星。我看到天上有裂隙。我在这儿生活了三年。”
“那你告诉我——假如我们不在地球上,为什么还能看到太阳、星星和月亮?
“这不是关键问题,”幽灵鸟说,“对伪装技术如此高明的生物来说,这不是关键。”
“那什么是关键?”总管很沮丧,试图理解这一庞大的概念,令幽灵鸟看得十分心焦。
“关键就是,”格蕾丝说,“这个生物,或这种生物,其目的是什么。我们要如何生存。”
“我们知道它的目的,”总管说,“就是要杀死我们,改变我们,除掉我们。这不正是大家试图回避的想法吗?局长,你,”——指向格蕾丝——“切尼,所有人都否认这种想法,否认它意图将我们全部杀死。”
“这样的对话我们进行过上千遍,你知道吗?”格蕾丝说,“我们一次次地试图跳出循环,你知道吗?”
“人们往往落入某种行为模式而不自知,”幽灵鸟说,“生物可以有其目的,同时也可能有与这一目的完全无关的行为模式。”
“那又怎么样,”总管咆哮道,仿佛受困的动物,“那又怎么样?”
幽灵鸟和格蕾丝对视了一眼,格蕾丝将视线移开。总管还没准备好接受这些信息。他仿佛遭到由内至外的侵蚀。也许具体的细节能分散他的注意力。
“那里产生出许多能量,然后被排放出去。”她说,“如果边界是一种透膜,那它可能把能量转移到了别处——考虑到物体一接触边界就会消失。”
“但它不会消失,对吗?”格蕾丝说。
“我想不会。我认为它被送去了别处。”
“送去哪里?”总管问道。
幽灵鸟耸耸肩,她想起进入X区域时,沿途曾看见残破损毁的城市废墟。那是真实的吗?是为他们提供了线索,还是只是幻觉?
透膜与维度。无限的空间。无限的能量。毫不费力地控制分子微粒。不断尝试把人类转变为非人类。将整个生物圈搬移至别处的能力。此刻,倘若外面的世界依然存在,人们仍在往太空发射无线电波,并通过监听电波来寻找宇宙中的智慧生命。然而幽灵鸟认为这些信息并没有被接收到。这只是人们被自己的意识所限制的又一种形式。感染会不会是一种信息,而光亮感是一曲交响乐?一种防御机制?一种古怪的交流方式?若是如此,这信息并未被接收到,也许永远无法被接收。信息埋藏在变化中。由于缺乏想象力,人们只会寻求平庸的答案,因为人类甚至无法从鸬鹚、猫头鹰、鲸鱼和黄蜂的角度去思考。
她是否要与如此缺乏想象力的盟友为伍?她有别的选择吗?
从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一片低矮的建筑:破烂损毁,屋顶已消失不见,藤蔓从其内部冒出,涂有白漆的侧墙老旧斑驳,毫无生气,也难以抑制繁茂的绿色植物。在这片意外形成的植被培育房之间,有一排小小的十字架,埋在土壤中,那是格蕾丝近期埋葬的尸体。也许格蕾丝是在撒谎,其实有一批人跟随她从大陆来到此处,却遭遇到厄运,只有格蕾丝得以幸免。她刚才听见了总管和格蕾丝之间的全部对话,假如格蕾丝不把枪从他头上移开,她已准备好实行干涉。如果她的身体不接受,没人能用药物对付她。她的体质已不同于以往。
但她不喜欢眼前的景象,从本能上对破损的道路感到不适。在傍晚的阳光下,它仿佛是山丘森林间的“刮擦伤”,不像是一片空地,而更像暴力的痕迹。朝向海洋的窗外是平静的海面,陆地看起来普通平常,毫无异状。然而距离掩饰了车队遭受的破坏。
格蕾丝和总管在她身后交谈,不过幽灵鸟已退出谈话。话题不停地绕圈,总管挖掘出沟渠与战壕,把自己困在其中,与外界隔绝。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而且又是为了什么呢——不管是知道的,自以为知道的,还是永远无法知道的,都让他如此纠结痛苦。
她很清楚最后的结果,人类最终总是会作出一个决定——要如何行动。我们该怎么办?我们下一步怎么做?我们如何推进?我们的任务是什么?仿佛定下目标就能解决一切问题,可以获得缺失的要素,仿佛凭借意志力就能将它找回来,令它重新出现,恢复生命。
就连生物学家也是如此,从无序中寻找规律——将猫头鹰古怪的行为与其失踪的丈夫相联系。而实际上,那完全只是其他过程的残余佐证——因此她对猫头鹰的描述,就跟对科学降神会的评断一样不准确。你总是看得到表面,却永远无法发现原因。
这座岛屿的魅惑力在于缺少原因——对生物学家来说是如此,而据幽灵鸟猜测,对格蕾丝也是一样,尽管她已在此居住了将近三年。虽然格蕾丝心中明白这一点,却因此而遭受深刻的困扰,至今依然如此,即使有人做伴,也并未使她更轻松。幽灵鸟从窗口观察着她,怀疑她是否仍隐瞒了重要信息——而她的警惕,她睡眠时的不安迹象,或许意味着另一种未知的原因。
此时此刻,她感觉离他们俩如此遥远,仿佛一旦知道地球有多远,知道时间的流逝有多无情,就会增加与他们之间的距离,而她就像是站在边界上——透过闪烁的门户窥视着他们。
总管开始回到安全的话题,比如灯塔管理员,比如总部,以免银河星系在他头脑里像烟花一样炸开,以免南境局成为X区域的据点,以免人们变成怪兽,除了天空中穿梭的幻影,没人知道原因。
“总部一直以来都把这座岛当作秘密。总部把它隐瞒起来,把这座岛隐瞒起来,只是不断地派勘探队来这……这该死的鬼地方,这地方根本不该存在,这鬼地方就会不停地杀人,甚至不给你反抗的机会,因为它他妈的总是会赢……”总管停不下来。他无法停止。最多只是暂缓一下,稍稍停顿,然后又拾起话头。
因此,片刻过后,幽灵鸟劝阻住他。她跪在他身边,温和地将生物学家的信和日记拿走。她用双臂搂住总管。格蕾丝窘迫地移开视线,或许是为了抑制她自己对安慰的需求。他在幽灵鸟的手臂中挣扎抵抗,她感觉到他身上有股异常的热量。他最终平息下来,不再反抗,也轻轻地搂住她,然后又抱得更紧。她一言不发,因为不管说什么——只要开了口——就是对他的羞辱。而这对她没有任何损失。
等到他安静下来,她放开手,站起身,将注意力转向格蕾丝。她仍有个问题需要问。巢穴里聒噪的鸟群此刻毫无声息,事实上,除了海浪与风,除了他们自己的呼吸,除了格蕾丝用脚来回滚动一个黄豆罐头,完全没有其他声响。
“生物学家现在哪里?”幽灵鸟问道。
“这不重要,”总管说,“现在这是最无关紧要的事。变成了苍蝇、飞鸟之类的,或者消失了,或者死了?”
格蕾丝笑了起来,幽灵鸟不太喜欢这笑声。
“格蕾丝?”不给出答案就不罢休。
“是的,她肯定还活着。”
“她在哪儿?”
“就在外面的某个地方吧。”
隆隆的声响逐渐加剧。幽灵鸟感觉到远处有沉重的物体在移动,身形巨大,意图明确,一旦她的头脑中构建出此种印象,便无法再消除。
“不是外面的某个地方。”幽灵鸟说。
格蕾丝开始点头,开始恐惧。尽管她已硬着头皮告诉他们许多不可思议的事,这件事却很难说出口。
“生物学家来了。”返回猫头鹰曾经栖息的地方,来到她的副本此刻站立的地方。那声音越来越响,树枝树干纷纷折断。
生物学家顺坡而下。
怪异巨硕,声势浩大。
幽灵鸟从平台窗口望出去。生物学家在黑暗中现身,她的身体忽隐忽现,直到化作一团闪烁的波浪,强行侵入覆满森林的山坡。那巨硕的身形沿山坡翻滚滑落,林中的树木发出噼啪崩裂声,在碾压之下变成一堆碎柴。黑暗中,闪烁着翠绿色荧光的表皮底下是厚实的肌肉。生物学家尚未到达,气味就已先至:浓重的海水味儿和油味儿,以及刺鼻的碎草药味儿。它发出的音响仿佛风与海撞到一起,余震中回荡着先前那种深沉的轰鸣。这是寻找,是探问,是交流与沟通。幽灵鸟能够理解,能够辨识。
山坡仿佛被赋予生命,如流动的岩浆一般下滑,直抵废弃的灯塔。这是一种侵入。那巨硕的黑影映衬在黝黑的夜空下,云层中反射出光晕,背景里的森林则呈现出一片更为广阔的黑暗。
那奇异的庞然大物向灯塔袭来,依然若隐若现,幽灵鸟站在窗口等待,格蕾丝和总管嘶喊着企图将她拉开,要她撤离,然而她不为所动,不愿被他们从窗口拖走,只是站立在原地,面对窗外的滔天巨浪,仿佛船长面对一场超级风暴。格蕾丝和总管沿着楼梯跑了下去,接着,那巨大的身影涌到窗口,同时撞向楼下的门户,令石头和砖块发出崩裂声。灯塔在推倚之下勉力支撑。
鸣唱声越来越响,几乎令人难以承受。时而仿佛大提琴深沉的琴弦,时而如同震颤的喉音,诡异而悲哀。
它那宽阔硕大宛如山丘般的身躯就在幽灵鸟跟前,边缘模糊不清,微微晃动,仿佛落入异度空间。生物学家高耸的身躯几乎企及窗沿,她甚至可以跳下去,落到它的背部。但它的身体部位只能勉强辨识,平坦宽阔的头部直接连在躯干上,且早已越过灯塔,位于东方,它的嘴仿佛一道巨大弯曲的弧线,身体两侧的黑脊类似鲸鱼,上面挂着干枯的海藻与海带,海洋的气味扑面而来。它的背上沾满青色与白色的藤壶,星星点点,嵌在成百上千个凹坑里,这是长时间静伏于深水中的结果,仿佛一个个潮水坑。那巨硕的大脑曾在水下漫长的时日中沉思。生物学家的皮肤上还有与其他怪兽冲突而造成的灰白色疤痕。
它长了许许多多闪烁的眼睛,像花朵和海葵一样绽开——简单,普通——遍布体表,如同从夜空中摘下的活体星座。她的眼睛。幽灵鸟的眼睛。数目众多的眼睛全都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
它闯入底楼搜寻。
它吟唱呜咽,声如轰鸣。
幽灵鸟从窗口探出身,伸手触按那闪光的表层,就像探入潮水坑,摸索其内部……她的手碰到黏滑厚实的皮肤,周围是她的许多眼睛,许多瞪视着她的眼睛。她将两只手都埋进去,摸到粗实的睫毛,也感受到或弯曲光滑,或粗糙突兀的表面。那么多眼睛。就在这重重注视之下,幽灵鸟看到了自己。她看见自己站在那里,低头凝视。她看见生物学家如今同时存在于多个地点与环境,各处的地平线重叠在一起,模糊不清,高低起伏。她俩之间有一种无声但深刻的交流。虽然她们也曾有共同的记忆,但那一刻,她对生物学家的了解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她也许被困在远离家乡的星球,她也许观察到另一个难以理解的自己,然而……她们之间有某种联系,某种认同。
这并非畸形——只有美感,只有完美华丽的设计和精巧的规划,那生物的肺同时允许它在陆地与海洋生活,身体两侧隐约可见巨大的鳃缝,此刻紧紧闭合,然而一旦生物学家回到海洋中,它们便可以张开,深深地吸入海水。还有那许多眼睛,许多临时潮水坑,许多凹痕和脊突,以及厚实坚固的皮肤,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生物,属于一个另类的生态环境。它不仅可以从陆地转移到水中,也可以在遥远的地点之间转换,不需要边界上的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