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自己的眼睛注视自己。
看到自己。
0012:灯塔管理员
重刷了靠海侧的黑色昼标;梯子不稳固,或需更换。白天大半用来修整花园,并外出办事。当天稍晚,作了一次徒步巡回。观察结果:麝鼠,负鼠,浣熊,黄昏时分,树上有几只红狐,偷偷摸摸躲在枝杈之间。绒啄木鸟。红头啄木鸟。
一座岛屿,沿着无穷无尽的海岸线,上千座灯塔焚烧成灰烬。一头巨兽从海中冒出,破损的宽脑壳上插着上千支焦黑的蜡烛,升起一缕缕白烟。上千只黑色鸬鹚,在绯红的火焰间拍打着翅膀,飞入空中,面对自身的灭绝,眼中透出愤怒。谁令天使变作幽灵;火焰是他的使节。
索尔在黑暗中醒来,发出一阵咳嗽,一股热气紧贴着鼻梁两侧升起,覆盖住双眼。当他低头贴近这股热量,又感受到那熟悉的压迫感。他曾对布里克斯镇的医生形容说:“模糊而强烈,有点像表皮底下的第二层皮肤。”这听来很离奇,也不准确,但他找不到合适的说法。医生看着他,仿佛索尔的话有冒犯之意,然后诊断说是 “非典型感冒,伴有鼻窦炎”,又开了些没用的药“清理鼻腔”,便把他打发走了。他的箴言在我心中,犹如封闭于骨髓中燃烧的火焰。
又是一声低语,他本能地伸手寻找爱人的肩膀与胸膛,但只抓到床单。查理不在,至少还要一星期才能从夜航渔船归来。他无法说出真相:他仍然感觉不太对劲,不是普通的病症,也不同于医生的诊断,而是有某种东西躲在身体里,伺机而动。索尔明白,这是个偏执的念头。也许就是感冒,也许就是鼻窦炎,像医生说的那样。就跟他以前在冬天得感冒没有区别,只不过还伴有盗汗与噩梦,以及一不小心就会从脑中冒出的奇怪祷文,盘旋环绕,源源不断。罪孽者之手将带来欢愉,只因阴影与光明中的罪孽无不可被死亡的种籽宽恕。
他猛然从床上坐起,抑制住又一阵咳嗽。
灯塔里有人。还不止一个。他们窃窃私语,甚至可能是在喊叫,那声音穿过石头、砖块、木板与钢铁,仿佛来自遥远而陌生的时空。他有个荒谬的想法,似乎那是一个世纪以来所有灯塔管理员的幽灵,数十个嗓音构成一首合唱的挽歌。又是幻听?
喃喃低语声仍在继续,平淡而不带任何情感,他不得不起来查看。他从床上爬起来,穿上牛仔裤和毛衣,摘下墙上的斧子——犹如硕大而笨重的钟摆——然后赤脚走上楼梯。
螺旋状的楼梯一片黑暗,台阶冷冰冰的,但他不愿冒险打开灯,以防万一楼上真的有入侵者。楼梯平台上,月光斜斜地照进来,让桌椅看起来就像瘦骨嶙峋的动物,被冻结在光亮中。他停下来倾听。下方传来轻柔的海浪声,并夹杂着蝙蝠的吱吱尖叫,忽近忽远,其回波定位系统让它们避开灯塔的墙壁。楼上的背景中还应有一种蜂鸣声,嗡嗡颤动,但他听不见。也就是说,可照射至二十英里外引导船只的灯头并没有开启。
他的怒气掩盖了病症,驱使他继续往上,越走越快,盼望寻求对抗。他告知我,有我的恩典,对你来说就已足够:因为我的力量在软弱中变得完美。
他冲入灯房,看到深蓝色天空中布满群星——屋里有三个身影,两个站着,另一个弯腰趴在熄灭的镜片跟前。三人全都拿着微型手电筒,细小的光点只有使他更加确信他们的罪行,但究竟是什么阴谋呢?
三人全都注视着他。
他举起斧头,作威胁状,然后打开灯,照亮房间。
苏珊和一名陌生女子站在通往围栏的门口,都穿着黑衣,亨利跪在她们跟前,仿佛遭到击打。苏珊看起来很生气,就好像是他忽然闯入他们家中。然而那陌生人几乎无视他的存在,抱着双臂,显得异乎寻常的放松。她有一头漂亮的长发,身穿大衣和黑色宽松裤,披着长长的红围巾。她比苏珊更高,也更年长,她的注视迫使他将注意力转向亨利。
“真见鬼,你们在干什么?”
面对手持斧头的人,他们显得如此冷静,而且对于他的质问,他们迟迟不予答复,这令他十分困惑,也消去了他的一部分怒气。就连亨利都镇静下来,近乎惊恐的表情转化为淡淡的微笑。
“你为什么不回去睡觉,索尔,”亨利无动于衷地说,“你为什么不回去睡觉,让我们办完事。我们用不了多久。”
办完什么事?亨利的受辱仪式?他的头发通常完美整洁,现在却乱糟糟的,他的左眼阵阵抽搐。就在索尔冲进来之前,这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他那屈尊的态度令索尔难以忍受,困惑与担忧又转变为愤怒。
“我会回去才怪。你们擅自破门而入。你们关掉了灯头。还有,这人是谁?”那女人跟苏珊和亨利是什么关系?她甚至不像是属于这个世界。他十分肯定,她大衣底下突起的部分是一把枪。
但他无法得到答案。
“我们有钥匙,索尔,”亨利和颜悦色地说,似乎是要安抚索尔,“我们有许可证,索尔。”他的脑袋略略偏转,仿佛评估,仿佛试探。仿佛告诉索尔,他才是缺乏理智的人——打断了亨利的重要研究。
“不,你们破门而入,”他一边说,一边退至更安全的位置。亨利拒不承认这一基本事实,而陌生女子此刻正以类似杀手的镇定看着他,这都让他感到很困惑,“你们关掉了灯,老天!你们的许可证上可没说能在我晚上睡觉的时候偷偷跑进来,也没说可以带……客人……”
亨利完全不予理会,他站起身,迅速瞥了一眼苏珊和那女人,然后凑到索尔跟前,近得让他感到不适。假如索尔再退后两步,就会跌下楼梯。
“回去睡觉吧。”亨利压低嗓音,带着一种紧迫感,仿佛是在央求他,仿佛不想让苏珊和那女人看到他脸上的担忧。
“要知道,索尔,”苏珊说,“你看起来真的气色不太好。你生病了,需要休息。你生病了,你得放下那把沉重的斧子,这斧子看上去太沉,很难握住,你想把它放下,放下斧子,深吸一口气,放松,转身回去睡觉,回去睡觉……”
索尔感到一阵恍惚的睡意。他惊恐地将斧子高举过头,亨利抬起双手护住自己,而他把斧刃劈入了地板。他的双手感受到冲击,一边手腕震麻了。
“滚出去。赶快。所有人。”从灯塔里滚出去。从我的头脑里滚出去。黑暗中的金色果实将豁裂揭示出泥土中致命的柔软。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陌生人似乎变得更高,身材更挺拔,态度也更严肃,仿佛将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他身上。她的冷漠与镇静,让他充满恐惧。
“我们在做一项独特的研究,索尔,”亨利最终说道,“因此,也许你该原谅我们的热切,原谅我们想要额外努力地——”
“快他妈的滚出去!”索尔一边说,一边费力地拔出斧子。他握住斧柄前端,因为在如此近的距离,只有这样才管用。此刻他充满恐慌——害怕他们不肯离开,害怕无法将他们赶走。与此同时,他的脑袋里仍有上千座灯塔在燃烧。
但亨利只是耸耸肩说:“随你便。”
虽然他态度坚决,但也感觉很虚弱,他们的沉默就像是陷阱,于是他予以填充:“你们在这儿的活动到此为止。假如我再看到你们,就打电话报警。”奇怪的是,这番话虽然是从他嘴里说出,他也的确是这么想的,然而他已经在检视其真实性。
“但这将是个美丽的早晨。”苏珊说。她的话里是否带着如刀锋般尖锐的反讽?
亨利几乎扭着身子从索尔身边经过,以免擦碰到他,仿佛索尔是极其易碎的水晶。那女人走下螺旋楼梯时,给了他一个神秘的微笑,露出一口牙齿。
然后,他们消失在楼梯下。
索尔确定他们不会再回来,于是俯身开启灯头的电源。它需要一点时间预热,而他也得过一遍测试清单,以确保亨利他们没有改变主镜片的反射方向。同时,他依然握着斧子。他决定下楼看看,以确保那三个怪人没有逗留。
等他到达底楼,并没有看到他们的踪影。打开正门,他本以为会看见他们在灯塔附近行走或者钻进汽车。但即使点亮草坪上的灯,也看不到他们的踪迹,连一辆车都没有。时间才过去没多久,还不足以让他们离开。他们是跑进了朦胧幽暗的海滩?还是潜入松林,与沼泽里的阴影融为一体?
然后他听见波浪中的摩托艇声。那条船一定是没开灯。除了月亮和星星,唯一的光亮就只有岛上依然微微闪烁的红点。
然而回到正门,一个影子在等着他。亨利。
“别担心,只有我,”亨利说,“另外两个人走了。”索尔叹了口气,倚在斧子上。“你就一直不走了吗,亨利?你就要继续给我增加负担?”但苏珊和陌生女子没留下来,这让他松了口气。
“负担?你应该感谢我,索尔。因为我能理解。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过,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索尔,是我在镜片上钻的洞,趁苏珊走开的时候。是我。”
索尔差点儿笑出声。“所以我应该听你的?因为你破坏我的灯塔?”
“我这么干是因为知道那里面有东西。因为就在那个地方,我的所有仪器……什么都测不到。”
“那又怎样?”那不正意味着用不可靠的仪器寻找奇怪的东西是难以成功的?
“索尔,假如这地方没问题,你为什么看上去那么憔悴?你知道的,我也知道。即使别人不信。”
“亨利……”他是不是应该解释,信仰上帝并不一定意味着相信鬼魂。
“你不需要说什么。但你知道真相——我也会追查下去。我会查明白。”
亨利热切的态度,以及他明确直白的表达方式让索尔很吃惊。就好像亨利抛开了伪装,露出赤裸裸的灵魂,而在警惕的外表底下,索尔发现他竟如此固执,就像从前在北方时追随他的某些信徒。神旨选中者从来都无法被说服,在所谓的科学降神会中,他代表了“神性”的一面。他不想再要追随者。
“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态度坚决,因为他不想被卷入其中,因为他感觉病况严重。因为几个古怪的梦还不足以证明亨利所相信的事。
亨利不予理会,继续说道:“苏珊认为催化因素是他们自己带来的。事实并非如此,不过我也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步骤和流程组合才导致现在的结果。然而,它已是既成事实。我们花了那么多年,搜索了那么多地方,依然收获甚微。”
亨利越来越像是个受害者,因此,索尔明知不可取,却依然说道:“你需要帮助吗?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也许我可以帮你。告诉我那女人是谁。”
“忘了见过她吧,索尔。你再也不会看到她。她并不关心超自然现象,也不关心查找真相,真的。”
然后,亨利微笑着离开了,索尔不知他要去哪里。
0013:总管
半堵墙壁炸裂开来,总管在冲击之下跌倒在尘埃与碎屑之中,上千只眼睛注视着他。他的头部阵阵疼痛,身侧和左腿也有痛感,但他迫使自己一动不动地躺着。他在装死,为了保住脑袋。他在装死,为了保住脑袋,这句话出自小时候父亲给他念的一本关于怪兽的书,它从被遗忘的空间忽然冒出来,仿佛射向天空的信号弹,一旦钻入大脑,就开始不停地循环。装死保住脑袋。砖块的碎屑已纷纷落地,那许多眼睛仍给予他可怕的压力。玻璃碎裂的声音——毁灭般的声响,带着蠢蠢欲动的恐惧——就在他耳边,而双腿附近也有东西在移动。他抵制住睁开眼睛的冲动,因为他要装死保住脑袋。右边有他抛下的匕首,父亲的雕塑也从口袋里掉落出来。尽管狼狈地趴在地上,他仍用颤抖的手不自觉地搜寻。他阵阵战栗,怪物经过产生的震动,让他疼得就像浑身骨头都出现了裂隙。光亮感试图逃脱,想要与外界沟通,代表着他心中的孤独。装死。保住脑袋。
玻璃的碎裂,碎裂的玻璃,由墙外向室内爆裂,占据了他的全部注意力。靴子?鞋?脚?不。爪子?蹄子?纤足?鳍?他抑制住一阵战栗。他够得到匕首吗?不行。假如他能及时够到匕首,假如他的匕首管用,就不会是现在这样的结果。只不过,这也是注定的结果。越过边界,但此处没有边界。一切原本如此缓慢,仿佛是一趟有意义的旅程,然而现在突然加速,实在太快。就像呼吸变成了光,薄雾变成了射线,朝着地平线飞射出去,却没有捎带上他。半塌的墙壁另一侧,是新生的怪物,还是旧有的怪物?但肯定不是失败的产物。他是否已通过替身对其有所了解?因为他认识它的眼睛。
他仿佛被包裹住,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发出阵阵尖叫。他的头脑遭到侵蚀,仿佛有一根粗实的触手将他自己的意愿推顶出去,然后在他的意识里搜寻某种完全不同的东西,使得他在内省中看到洛瑞留下的那些可怕而难以消弭的影响,也看到母亲如何帮助洛瑞。“快去座位里找找有没有零钱。”外公杰克说。但他说过吗?总管双手握着沉重的枪,外公杰克正迫切地注视着他。就像一间黑暗窄长的房间,有人在另一端抽烟,而他的童年记忆就如同那缭绕的烟雾一般模糊不清。
上千只眼睛分布于广阔的空间,一边注视着他,一边解读他,仿佛生物学家同时存在于半个宇宙中。他有一种被看透的感觉。然后,随着此种感觉的消退,随着他被抛弃,他既感到轻松,又有一种强烈的失望。
接着,仿佛有重物从空中落下,坠入波浪之间,发出一阵响声。空气中可怕的压力减轻了,骨骼里扰动的疼痛也消退下去。而他只不过是一副疲惫肮脏的身躯,在废灯塔的地板上抽泣。类似于误伤率、遏制和反击这样的词语如同旧时的魔法一般不断迸发出来,仅在其他遥远的地界上有效,在这里并不起作用。他恢复了控制权,然而控制权并没有意义。父亲的雕塑在昔日的后院里逐一倒下。父亲临终前那段日子里他们之间的对弈。在棋局中提起棋子时手指间的压力,松开棋子时的虚无。
然后是一片沉寂。光亮感又趁虚而入,担当起岗哨的责任,越来越自信地窥视着他,就像梦里的海底巨兽。也许它并不清楚守护的是什么,也不清楚住在谁的身体里。
然而他将永远无法忘记。
又过了很久很久,熟悉的脚步声,熟悉的嗓音——格蕾丝伸出一只手。
“你能走吗?”
他能走吗?他感觉自己像个老人,被看不见的拳头击倒。他跌入一道黑暗深邃的窄缝里,现在必须爬出来。
“是的,我能走。”
格蕾丝递给他父亲的雕塑,他接了过来。
“我们回平台上去。”
底层墙壁上有个巨大的洞,黑夜从中渗透进来。但灯塔并没有倒。
“好,平台。”
在那里,他会很安全。
在那里,他不安全。
回到平台后,总管躺在一条毯子上,仰望着烛光中斑驳的天花板,那里的油漆已经剥落。一切似乎都十分遥远。在心理上,他们距离地球如此之远,令人难以承受,仿佛如今已经没有天文学家,已经再也没有全知全能的天文学家可以辨认出他们旋绕着的那颗小星星。他发现自己呼吸困难,并且不断回想起维特比的纸页中一段近乎诗意的话:“X区域由某种有机体创建,而这种有机体又是某种先进、古老而奇异的外星文明所留下的,凭借我们的思维,无法理解其意图,它已将我们远远地甩在身后,将一切都甩在身后。”
生物学家的侵入打开了他的思维,于是他又想到……是否真有证据可以表明他曾坐在外公的肌肉车后座上 ——是否可以在总部找到一些黑白照片,摄自街头的另一辆轿车或箱式货车,停在稍远处,通过挡风玻璃拍摄。一种投资。一种剥夺。一切的开始。他梦到过悬崖和巨兽,也梦到坠入海中。但巨兽是否就在总部呢?那堆黝黑的影子,或许只是他模糊的记忆,再加上一些从未发生过,因而不该记得的事。跳,一个声音说,于是他跳了下去。去南境局之前,他在总部丢失了两天的记忆,只有母亲向他保证,是他太多疑……但这是个沉重的负担,分析起来令人疲惫不堪,仿佛南境局和X区域同时在对他进行审讯。
你好,约翰,某个版本的洛瑞在他头脑中说道,给你一个惊喜。
去你妈的。
真的吗,约翰?我还以为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在玩什么游戏。知道我们一直在玩的是哪种游戏。
他的肺感觉滞塞沉重,格蕾丝给他作了检查,在肘部绑上绷带,然后告诉他:“你的肋骨和臀部有点瘀青,但似乎浑身都还能动弹。”
“生物学家……她真的离开了?”这头巨兽将一处风土据为己有。随着时间的推移,维特比的教义既显得更有道理,又显得更荒谬。如此欠缺一致性的心跳节律。将注意力集中在三页纸上如此容易,只需抹平翘起的纸角即可,若是有些地方沾染了污渍,他也可以分析辨识。相比之下,另一些事更难接受,比如太阳不该在头顶出现,比如天空揭示出人类做梦都想不到的星图。如此沉重的负担,仿佛面对一头怪兽,让人想都不敢想。
“她已经离开有一阵子了,”格蕾丝说,“你也晕过去有一段时间了。”
她和幽灵鸟站在靠海的窗口。幽灵鸟背对总管,凝视着黑夜。她在研究本体的行进路线吗?那巨硕的身躯此刻是否进入了宽阔的海洋,寻求深广的水域?抑或是去了更奇异偏远的地方?他不想知道。
最后,幽灵鸟转过身,布满阴影的脸上似乎带着逐渐收敛的笑容,眼睛大而好奇。
“它告诉你什么?”总管问道,“它夺走了什么?”他并不想问得那样尖锐,只是仍处于震惊之中,而他自己多少也明白这一点。他希望大家的体验与自己相同。
“没有。什么都没有。”
你站在哪一边?洛瑞问道。
“你站在哪一边?”他问道。
“够了!”格蕾丝说,“够了!快他妈的闭嘴。这没好处。”
但他就是停不下来。“怪不得你那么紧张,”他说,“怪不得你不告诉我们。”
“生物学家摧毁了车队。”幽灵鸟说。
“对,是她干的,”格蕾丝承认道,“但我一直很小心,很安静,以免触怒她。我知道什么时候应该避开灯塔和海岸。我知道什么时候应该躲入森林。有时候,空气中会有预兆。有时候,她会在发现猫头鹰的地点登陆,然后向内陆推进,来到这里。就好像她仍记得似的。大多数时候,我能避开她。大多数时候,她都不在这儿。”
“记得什么?这个地方?”
“我不清楚她记得什么,不记得什么,”格蕾丝说,“我只知道,你的存在吸引了她,让她感到好奇。”并非他的存在,这一点总管很明白。是幽灵鸟的存在。生物学家就跟他从前一样,受到她的强烈吸引。
“我们可以变得跟生物学家一样,”总管说,“留在这儿等待。等待她的出现。放弃一切。”他意图刺激她们。
但答话的是幽灵鸟:“她争取到选择命运的权利。这是她自己挣得的。”
“我们跟她不同,”格蕾丝说,“我不想成为她,也不想跟她一样。”
“你不是一直就是这样的吗,一直在等待?”看看是否能适应这座岛上的生活,并与一头怪兽共处。
“我没有。但你要我怎么办?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我这就照办!”她喊叫起来,“你以为我想要在这儿等死?你以为我愿意?”他意识到,格蕾丝用了生物学家列出的那些致痛方法,她削瘦的脸并非仅仅因为受到怪兽的困扰。
“你需要寻找出路。”幽灵鸟说。
“通过海底的一个洞?它是不是存在都不一定。”
“不。另一条出路。”
总管呻吟着支撑起来。他的身体侧面就像火烧一样疼。“你确定肋骨只是瘀伤?”
“没有X射线,我说不准。”
又一件不可能的事。又让他继续下坠。墙壁在他的触摸下改变,生物学家钻入他的头脑。够了。够了。
他拿起维特比的纸,就着烛光读起来,但同时也缓缓地撕扯着纸角。
我们入睡时,必须相信自己的思维。我们必须相信预感。有些事我们只是因为无法理解,便认为是不合理的,这种情况我们必须开始仔细复核。换言之,我们必须放弃理智、理性与逻辑,以寻求更高端、更有价值的东西。
既是卓越的见解,又是一派胡言。他一心一意专注于解决问题,却陷入两极分化的结果。
“怎么了?”他问道。他能感觉到另外两个人都瞪着他。
幽灵鸟说:“你需要休息。”
“反正我的建议不会太受欢迎。”他说道。他将一整页纸撕成碎片,撒落到地上。撕裂物品的感觉很好。
“说吧。”这是对他的激励。
他稍稍停顿,做一下准备。他意识到头脑中有两个声音在争执。
“你们称为爬行者的东西——我们必须试一试。我们得回到地下塔里,想办法除掉它。”
幽灵鸟:“你是不是心不在焉?你没注意听吗?”
“或者我们就留在这儿。”
“留在这儿是行不通的,”格蕾丝承认道,“不是被生物学家毁灭,就是被X区域毁灭。”
“从这里到地下塔,中途有许多开阔地带,对我们来说很危险。”幽灵鸟说。
“两地之间总是有许多东西。”
“总管,”幽灵鸟说道,但他不想看她,不想看那双眼睛,因为那会让他想起生物学家变的怪物,“总管,这可没有重来的机会。绝不可能有重来的机会。这是自杀式任务。”潜台词:她认为这对他们来说是自杀式任务。但又有谁知道对她来说算什么呢?
“可是局长认为你能改变它的趋势,”他说道,“如果你努力尝试,就可以改变它。”一种犹疑的期望。面对无望的现实做出天真的挣扎。仿佛对着星星许愿。他想到地下塔底部的光,这对他来说是新情况,进入X区域之前他并不知道。他想到自己的病症,现在已越来越严重,不知意味着什么。至少这一切如今都明摆在他面前。光亮感、洛瑞,等等,全部掺杂在一起,而在他的意念中,其核心仍是约翰·罗德里格兹,不附属于任何人的罗德里格兹。紧紧攥着衣袋里父亲的雕塑。除了此处的废墟与残骸,他还有别的记忆。
“的确,我们有一样东西是其他人所没有的。”格蕾丝说。
“什么?”幽灵鸟用怀疑反讽的语气说道。
“你,”格蕾丝说,“局长最后的计划中唯一留存下来的副本。”
0014:局长
等你最终回到南境局,发现有一件礼物在等着你:一幅镶有相框的照片,上面是灯塔管理员及其助手,还有一个在岩石间玩耍的小女孩——低着头,脸被外衣的兜帽遮住。看到这张相片,你感觉一阵血气上涌,差点儿晕倒,你以为它已经不存在。
“给你装饰办公室,”相片伴有一张措辞尖锐的字条,“你该把它挂在墙上。事实上,你必须一直把它挂在墙上,作为一种提醒,说明你已经走了有多远,说明你已努力工作了多少年头,说明你的忠诚。爱你吻你的小吉米。”
于是你意识到,洛瑞的问题比你想象的严重得多。他制造出越来越大规模的故障,以测试系统的承受力。年复一年,他似乎沉醉于自己的隐秘行动,并非因为其机密性,而是因为有时候,出于他自己的操控或命运的安排,秘密趋于泄露的边缘,从而产生一种刺激的兴奋感。
但是,照片从何而来?
“查找一切有关杰姬·塞弗伦斯的资料,”你吩咐格蕾丝,“也查找所有提到杰克·塞弗伦斯的档案。还有那个儿子——约翰·罗德里格兹。就算用上一年也无所谓。我们要寻找塞弗伦斯——不管哪个塞弗伦斯——和洛瑞之间的关联。”你感觉有一个邪恶联盟,一个魔鬼般的组织,带着一丝邪气,隐藏于石缝里的泥灰中。
同时,你需要处理一株植物和一部型号很旧的手机——这趟旅程唯一的收获。除此之外,你只会感觉与其他职员更加疏远有隔阂。
有时候,当你在走廊里见到维特比,你会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你们似乎互相理解,因为共同拥有一个秘密。还有时候,你不得不移开视线,盯着无所不在的绿色旧地毯。你在餐厅里礼貌地交谈。你试图全心投入会议,准备下一次勘探,假装一切正常。维特比崩溃了吗?他的微笑有时会忽然恢复。从前的自信与机智也再次显现,只是并不长久,片刻之后,他眼中的灵气便会消失,再次变得黯淡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