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尚一直都知道,什么都知道。闯入藏经阁妄图偷走剑谱的从来都是南宫楚,一直都是南宫楚。可是,当冷小刁和南宫楚异口同声的咬定那个内贼是程素天时,吴尚这属狗的家伙,选择了摇尾乞怜。

刀客是被冤枉的,他受辱被逐出师门,他冤枉。

吴尚一直都知道。

只是,刀客从未在提起过,江湖中,甚至连他一句为自己洗白的辩解都没有听到过。

越是这样,吴尚越是会无数次梦到当晚的那张脸,仿佛有什么,在啃噬他的心。

没有想到,一去经年,竟宛如梦中那人再现。一时之间,吴尚竟分不清,那是当年的南宫楚,还是如今的冷楚寒了。

晕倒之前,一个惊天的念头闪过了他的脑子。

不不会吧

如果冷楚寒他是——那么,如今的大少爷南宫仁又是谁?

42、第一眼的模样 ...

南宫楚此次出行,不是骑马,而是坐车。

前后两辆一模一样的车,一个坐的是他,另一个是空车,据说是用来准备迎接贵宾的。

这说法十足可疑。

远道而来的贵宾,必自备车马,何须多此一举?再者,江湖男儿,竟屈身在小小车厢里,委实也不像南宫楚的作风。

更令人生疑的是,这两辆马车一模一样,连马的颜色和体态都惊人的一致,夜色一沉,奔跑起来,仿佛重影。便是这样两辆马车,在分岔路,一辆向左、一辆向右。

向左的是通向驿站的,去迎接些无足轻重的角色。向右的才是南宫楚,而那条路边上,有一家阴风阵阵的酒楼,早已废弃多时。

那里有人在等他。

赶车的是南宫楚的心腹,鬼眼罗穆。罗穆虽然不及花不败和吴尚位高,可是南宫的人心知肚明,他才是南宫楚最信得过的人。

此刻罗穆便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分毫不敢怠慢。

他本是鬼影的师弟,早年也是杀手出身,善于埋伏突击,也对那些埋伏突击的路数了然于心,是南宫楚放在身边最牢固的一道防线。

车停在酒楼门口,罗穆十分知趣的守在门口,南宫楚裹在黑色的大斗篷里,手指弓着,扣门三声。一道阴风扫来,门开了,一个女人坐在那里,头也不抬,低头玩弄着自己长长的指甲。

月华之中,那深紫色的指甲反射着银色的光。

“怎么,出来见我,如临大敌么?”那女人声音邪魅得很,有些不屑,又有些怨恨。南宫楚冷眼打量着她,只感叹着:“我今日过后,便是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了,你也不年轻了,怎么还仿佛是个小姑娘似的。”

女人轻声笑了:“我身边守着圣器,以还魂日日夜夜滋养,自然是驻容有术。”

想不到还魂还有此般功效,南宫楚不免感叹,一念仙实在是个天才。

面前的这个女人,二十年前仿佛也就是这般模样,如今再见,竟没有改变分毫。模样虽然没变,眼神却不会骗人。她现在的眼神哪里还是少女,一看便知是深不见底的泥潭。

“血魔姬,你冒险约我来此相会,不是为了讨论驻颜术的吧。”

站在武林盟主正对面的那个娇嗔怨怒的女人,正是魔窟教主血魔姬。

她的眼长长的,仿佛镰刀一般,割裂着空气,让人不寒而栗。这世上,站在她面前却从来都没有一丝寒意的,也便只有南宫楚了。

当初也正是因为如此,这骄傲得不可一世的女人,才会委身于他。

后来,他们生了一个儿子,叫做南宫仁。

外界都以为,连南宫仁自己也以为,他是冷小刁的遗孤。

殊不知,二十年前,冷小刁怀着孩子,替南宫楚结结实实的挨了钟无圣一剑,早就一尸两命——

“我要见我儿子。”血魔姬开门见山。

“我对他很好,你大可放心。”南宫楚就知道这婆娘从头到尾想的都只有这一件事,便是敷衍得很,血魔姬眉头紧锁,立刻声音就尖了起来:

“你对他好?你是不得不对他好吧——如果不是冷小刁就那么死了,如今仁儿怕只会被你关在暗无天日的什么鬼地方,见不得人!”

“没有发生的事,就不要总是瞎想。”南宫楚颇有些不耐烦了,那摸样与在冷小刁面前毕恭毕敬祭奠的男人判若两人。

血魔姬冷笑三声。

“那冷小刁真是可怜,当初为了你这个滚蛋,竟然和你一起骗她爹,搞的程海吟含冤被逐,声名狼藉,你这个内贼却是逍遥法外,登堂入室!你根本就是一直在利用她,利用她当上了这个百无一用的武林盟主,利用她得到了魂杀!可又怎么样?你这种资质,就算是魂杀在手,就算是剑谱也在手,也参透不了一念仙!”

南宫楚一句话都没有反驳,亦没有打断,只是眼神越来越冷。突地,他猛地伸出手掐住了血魔姬的脖子,血魔姬没有料到他这么一招,一时间被扼住命门,只觉得浑身气息都快断了——

“不要以为你是我儿子的娘,就可以胡乱说了。我的夫人,从来都只有冷小刁,我爱我的夫人,我从没有对不起她,这一点天下皆知,你也知道的,是吧?”

那寒烈的眼神闪过,血魔姬艰难的点了点头。她那么年轻就追随了他,暗地中为他做牛做马,还为了生了一个儿子,搞的骨肉分离、不能相认——即便如此了,他不仅不肯给她一个名分,就连一句实话,都不允许她说出口。

他永远是那个好丈夫、好父亲、天下人的楷模。他怎么可能会和魔窟教主有什么瓜葛,又怎么可能做得出那样龌龊的事来?

光芒万丈的南宫楚,唯我独尊的南宫楚,自欺欺人的南宫楚,心胸狭隘的南宫楚。

血魔姬早就看透了他,却离不开他,更不能得罪他。

否则,她此生,大概都不能再见到儿子了。

于是,几乎狼狈的点点头,终于被南宫楚摔到一边去。

“你故意叫你的好徒弟抢走了我的大弟子,为仁儿扫平道路,我依你。你拿给我无骨神鞭的残骸,叫我帮仁儿树立威信,我也依你。你明知道那冷楚寒是引出《百毒谱》的诱饵,却还是非要我把他投入死人谷去,我也依了你。我已经为了这么一个儿子,一而再再而三的依了你,血魔姬,你还想我怎么样?”

“——我要你对我们的儿子说出实情,我要见他。”

“哼,”南宫楚轻蔑的笑了,“如果仁儿知道他并非冷盟主的孙子,并非我所爱所敬的冷小刁的儿子,而不过是我和一个魔窟女人的私生子,他会开心么?他会自豪么?他还能抬起头做人么?血魔姬,用你的脚趾头想想吧,我想不到,你居然会这么愚蠢。”

血魔姬脸一阵红一阵白,全身颤抖不已。南宫楚说的都是对的,都是对的,当年冷小刁在天通山顶一尸两命的时候,当年南宫楚叫她快快生个儿子出来偷天换日的时候,当年他抱走了仁儿的时候——

她就知道,她就早该知道,那已经不是她的儿子了。

他只是南宫楚用了展示给世人的一个傀儡。

二十年了,她没有一日忘记过自己是个母亲。即便她青春永驻,她的心,也不可避免的一天天衰老下去。

二十年了,仁儿也从不知道他是谁的儿子,他年年都在给另一个女人上香,他从未正眼瞧她一眼。

骄傲无比的血魔姬,可以用最残忍的方式折磨别人,却被南宫楚吃的死死的,半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她有些张皇失措的跌坐在地上,月华如水,水比心凉。

“——你又赢了,你总是对的。”

“你总算说了一句话聪明话。”南宫楚不去看那丑陋之极的女人,她的蛮横也好、脆弱也好,都和他没有半点关系。“我希望你能再聪明点,说一些我愿意听到的话。”

血魔姬缓缓开口:“我得到消息,一色有下落了,她和那个拥有的《百毒谱》的女孩在一起。”

南宫楚终于笑了。

血魔姬还记得当年他的笑容,那时,分明不是这般寒冷。

还是,从当年第一眼,她就误入歧途,冷暖不知了。

小红飞快的穿梭在这屋顶,将那些虾兵蟹将们甩的远远的,一翻身,来到了西厢房一侧。据说,这里住的都是南宫楚请来的贵宾,由左护法花不败亲自担任护卫队长,以防止上次林如风大寿时的灾祸发生。

小红靠着墙边走着,小心谨慎,只听两个守门的南宫弟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刚要上前点了他们,却是听到了“花不败”三个字,于是手顿了一下,竖起了耳朵。

“花护法也四十好几了,难道从来没想过男人么?”

“我听老人说,花护法可是大有来头的,论资排辈,她是盟主的师姐啊——当年,她一个,盟主夫人一个,是江湖上并称双仙的姐妹花,轻功出神入化,没的说了!”

“我只听说过咱们盟主夫人是出了名的飘渺仙——倒是没听过花护法是什么——”

“咳咳,这十几年,很少有人这么叫了,毕竟女人一老啊,就对不起那名号了,当年啊,花护法,是有了名的花中仙。”

花中仙。

在无衣桃花开得最好的时候,爹总会站在高崖之上,远眺着谷外的天。有时他会吹笛,有时不会。

小红那时便觉得,谷外一定还有什么,是爹牵挂的。

只是那是什么,怕他连先生都不会说。

“红衣侍者,你将这些花带回给红衣吧。”

有时候,他会将先生赏赐的桃花枝,送给他,那花枝只要是插在花土之中,便能开上好久,仿佛那桃花从屋子外面,一路到了屋子里来,十分有趣,也十分稀罕。

“侍者,这是先生赏赐给您的。”

他总是摇摇头,“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昨日花中仙,今夕都败了。”

爹很少有这么伤感的时候,更多的时候,他展现的一副随遇而安的样子。他希望能让先生宽心,也希望她能信任他。

纵使从头到尾,她还是瞒了他一些。

其实,他也瞒了她一些,特别是那些入谷前的事。

那天,爹把他救出来,把他交托给冷楚寒一行人的时候,还留给了他那根长笛。

他说,来日如若你们真的能出谷,就叫红衣侍者他吹一支曲子吧。

后来,他们真的出谷了,在空门,在所有人都怅然若失的时候,小红想起这句话。可惜,那笛子竟然吹不出声音,便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

小红借了鬼谷的长针才掏出来,是一快碎布,碎布上是朱砂血书,写着:

我负了一个人,将长笛交还给她,说声,对不起。

那个人,她叫花中仙。

小红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便只是向可儿打听了一下花中仙。没想到,她竟然是南宫左护法,现在江湖都叫她花不败,很少有人知道她叫花中仙了。

昨日花中仙,今夕都败了。

可那女子,竟然反讽般的起了个名字,叫做花不败,她是在对抗命运,还是自欺欺人呢?

就是为了这个女人,他选择了和冷楚寒一道来闯这龙潭虎穴。可是离那女人只有一步之遥了,却是犹豫了。

见了面,该说什么呢?

——嘿,我是你等待的那个男人的儿子,我已经十六了,你等的人也死了。

这样说,恐怕不妥吧?

还是直接留下笛子,让她意会么?

正是这般踌躇的时候,突然一个苍老的女人的声音自背后响起来,那脚步声静的,竟然让他毫无察觉——

“你不是同袍你是谁?”

小红慢慢转过身,昨日花开好,今日犹在否?

那女人愣愣的看着他,本是板得很肃穆的一张脸,竟有些经不住的悸动。

“花中仙。”小红只说了这三个字,花不败这半老徐娘的一双眼,仿佛当年第一次看着同袍一样,竟把持不住的,刷的一下子,冲刷出两道泪痕。

一截翠绿的笛子,慢慢伸在她面前,半展月华,一去二十年。

43、心上人 ...

爹不在家,南宫仁终于得以出来透一口气,当务之急,便是去窑子逛逛,好好养养眼。上次被一色好好教训了一顿,南宫仁这次学聪明了,组了个团,声势浩大得很。

这其中也有曾家的公子曾图。

南宫仁不待见曾图,曾图也和南宫仁有梁子,可无奈俩爹都是武林名宿,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群富二代们混在一起,不免还是要彼此各退一步,场面上过去也就算了。

南宫仁是这群富二代的头,曾图却是最好宰的一个,平日井水不犯河水,也就各占一个山头,今日并在一起,却是万般不自在了。

“小哥,来两壶竹叶青。”曾图这边正风雅着,南宫仁跟起哄似的,敞开了嗓子:“小二!来两壶女儿红!”

这厢众人还没去窑子呢,就已经明争暗斗起来,曾图心中暗自不爽,南宫仁都摆在了面上了,一时间跟班们都如坐针毡。

一边是武林名宿曾凡儒,当年冷盟主还在位的时候,曾凡儒就已经是他的座上宾了,这么一算,曾图的辈分,整整比南宫仁高了一辈儿。

可另一边是更加得罪不起的武林盟主,他就只有南宫仁这么一个儿子,虽然从没给过他一个好脸色,背地却是十分护短的。

这么别扭的俩人带着一帮乌合之众来到城里最富盛名的“仙人涧”来闹一闹,可是叫妈妈桑好生头疼,隔了好几条街就看见这群得罪不起的大少爷们轰轰烈烈地来了,顿时冷汗直流。

花魁只有一个,如狼似虎的少年却有这么多,尤其是曾图和南宫仁,哪一个都是得罪不起的主儿。

花魁却并不担心,倒是十分沉得住气,对镜梳妆,怡然自得。

这姑娘来到“仙人涧”不过月余,已经成为远近闻名的花魁,就连别家来闹事的妈妈桑来看了她一眼,都傻了。

“哎呦,我的月月啊,你说妈妈我该怎么办啊——”妈妈桑哭天抢地的来找她,花魁只是放下钗,平淡不惊的说:“谁出的钱多,我就弹曲给谁好了。”

花魁的艺名叫做淮上月,也是个十足风雅的名字。

“他们要是闹起来,一人一脚,我这楼都要塌了!”妈妈桑继续哭着,淮上月便是继续那么笑着,“他们不干在武林盟主五十大寿前闹什么事,难道他们不怕给那些大人物们丢脸么?”

说罢,她又不屑地笑着说了句:

“——爹做大寿,还有心情出来招蜂引蝶,真是不孝。”

“哎呦,月月,这话你对妈妈我说也就罢了,千万别得罪了那些公子啊——”也便是这个时候,楼下一片喧嚣,妈妈想抱住救命稻草似的,拉住了淮上月的胳膊,“月月,你看”

“我陪你下楼去。”淮上月走到床边,取下挂在床头的古怪乐器,那乐器好似琵琶,却窄些,也短小些,若不是上面的琴弦,仿佛是一把弓弩似的。

“烦妈妈帮我叫上小蛮。”

“不必了,我早准备好了!”闻声而来的,是一个打扮的相当精炼的女孩,袖口都紧紧束了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南宫的女弟子呢——可是淮上月最明白她那些三脚猫功夫了,不禁一笑,“你倒是扮起来了。”

小蛮娇憨一笑:“离姐姐——你又笑我了。”

妈妈桑怎么也猜不透,这花魁来她们家弹曲,怎么还带着一个小丫头跟着,不凡如此,这丫头吹的乐器是十足彪悍,乃是音色十分苍凉的“尺八”。

更奇怪的是,这小丫头张口闭口,都喊她“离姐姐”。妈妈多次想问问这叫法的由来,都被圆滑的小姑娘给打岔了过去。

“离姐姐,客都到了哦——”小蛮眨眨眼,狡诈无比,淮上月一扬手,“走着。”

大堂坐定了一群武林名宿的龟蛋儿子们,早就闹翻了天,莺莺燕燕花丛而过,唯有南宫仁和曾图都没挑中身边陪酒的美人,明摆着都在等花魁出场。

淮上月一出场,就艳煞全场,本是准备着吹口哨的家伙们,一个个都下巴砸到了地上去。淮上月一抬眼,男人都不自觉地开始低头,羞涩十足。

小蛮笑出了声,笑声恣意,竟别有一番风情,她与她家主人一动一静,分明是两重美景。

也不等主子吩咐,小蛮已吹奏起那尺八,苍凉浑厚的声音之中,却有一些不和谐的音符,不知怎的,本是粉红旖旎的仙人涧,仿佛笼罩了一层糜烂的色彩,男人们纷纷开始下流的摸来摸去,南宫仁口干舌燥,竟抢了逼人怀里的上来就啃,而那曾图也早已扯开胸口的衣服,满脸通红。

小蛮得意的看着这满场的丑态,琢磨着,这一遭八卦门又要有料了——

南宫仁春宫图,曾图酒后丑态,武林名宿之后竟是如此狼狈啊!小蛮光想想都觉得很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