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掩面喝了酒,便是淡淡一扫,眸色依旧是桃花一片。“那我就先带无衣氏族谢过马帮主。”

如烟还不放心,再多嘱咐了一句:“红公子,外面不比谷里,你心地善良单纯,虽然聪明过人,却敌不过那些卑劣的心,务必还是与这些人同行,待你习惯了谷外的生活,再独自闯荡也不迟——另外,很多事在谷中很是平常,譬如说一念仙,譬如说魂杀神器,可这些到了谷外,都是绝密,可能会带给你杀身之祸——如不是万不得已,还是不要暴露身份。”

“我明白,我不会带给死人谷灾祸的。”小红是个多么聪明的人,如烟一提点,他便明白了。如烟也不狡辩,便是会意点点头。

“死人谷是这天下难得的避难之所,归息之地,当年一念仙他老人家选中了这个地方,大概也是不希望被人打扰,可惜总归是事与愿违。”

“倒是马夫人您,知道那么多秘密,还是多加小心才是。”小红颇为忧虑的说,“现在无衣氏族元气大伤,祭祀坛坍塌,神器不在,出口也成了妄谈,如

40、阴阳冲破的新生 ...

若再有人来闯,必将是毫无阻拦的到了下游来。马帮经此一变,人心难定,看来帮主和夫人也还有自己该头疼的事。”

“还真是个人小鬼大的聪明人。”如烟不禁一笑,小红也眠嘴一笑,无衣和马帮多年恩怨,竟就这么一笑泯恩仇。

马洪和如烟与这些人一一喝了酒,算是送别,那厢一直没有好脸色的一色和病恹恹的海天依旧被独臂人拉着不放,不知在说些什么。

“想不到独臂老人竟然会放你们一马,还是海天福大命大,竟然能撼动沉睡多年的至阳魂杀,连一念间的传人也不得不放他走。”如烟叹了一声,“只是你们这样回到那边,必定又是一番血雨腥风,过着逃亡的日子了。”

“马夫人不必过于担心,我们都有一技傍身,现在魂杀都在我们的手中,相信假以时日,勤加练习,不会再怕那些人。”冷楚寒恭恭敬敬的一抱拳,“还多谢马夫人将魂杀原委坦诚相告。”

如烟打量了一眼他,想说些什么,却碍于众人,没有说出口。

冷楚寒看出她的犹豫,便是又揖了揖,“马夫人,方便借一步说话么?”

如烟点点头,不禁赞叹冷楚寒不愧是翩翩公子,行为举止都如此大方得体,将来必将是武林大家。只是可惜

如烟随着冷楚寒到了一旁,几次开口,都说不出什么。冷楚寒一皱眉,敏感地联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禁又惊又喜。

莫非,如烟知道他的身世?

“马夫人,楚寒自小孤苦,身边除了照顾我的几个仆人,再就是我的师父。我毕生愿望不是光宗耀祖,也并非天下第一,只是想问清自己的身世罢了。如若马夫人获悉一二,肯坦诚以告,楚寒将不胜感激!”

如烟被冷楚寒这义正言辞的做派给惊到了,当下想说的,反而更说不出口。

“公子多虑了,公子今年也有二十了吧——小女子那时还是个娃娃,怎么会知道公子的身世?”

冷楚寒一低头,“马夫人固然不会知道,可是那客栈呢?岁寒之毒乃是天下奇毒,我不相信我一个毫无背景的孤儿,会凭白无端中了这样狠绝的毒。”

“冷公子不要再逼问了。”如烟咬着嘴唇,突然话锋一转,“公子此生,最尊敬的人是谁?”

“自当是我的师父,从小便是师父给我治病,教我功夫,楚寒这才小有精进——”

“那也是你师父叫你下山入世的?”

“师父承诺我,若成为天下第一的英雄,便将我的身世,和盘托出。”

如烟一顿,“哦,是么”

冷楚寒马上跟了一句:“马夫人也认得我师父么?”

“怕是认错了人吧。”如烟慌忙低头,“我想的那个人,应该早死了。”

“马夫人如此谈吐不明,晚生实在”

“冷公子,我便只再多问你一句,你此生最恨的,又是谁?”

“自是——那无德无心的南宫楚。”冷楚寒目露凶光,即便只是一瞬之间,却让如烟不寒而栗,“这便是了,你打败了南宫楚,成了大英雄,得知你的身世,这便是你师父最希望看到的。”

打败南宫楚,然后得知你的身世。这才是你师父最希望看到的。

如烟万般无奈地看着冷楚寒,这就是眼前这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少年必须要走的一条路么?

如果这气盛的少年有朝一日得知他的生父,正是那无德无心的南宫楚,又会是如何呢?

如烟闭上眼,仿佛还能听见婆婆当年的话。她说,如烟,这天下人恶毒无数,可是行事最随性最怪癖的,还是药神钟无圣。

如烟当时还懵懂不知,便是问了句,婆婆,你这么说,可是因为当年他执意要娶魔窟圣女清琊么?

婆婆沉思后说了句,如烟,南宫楚害的他家破人亡,此人若是死了,便只是枉死冤魂,若是还活着,恐怕来日,武林必将有一场劫难。

这个谜一样的男人,有一天突然出现在客栈,像从地狱归来的亡灵,连见多识广的婆婆都吓了一跳,更不用说如烟了。

那男人谁都不看,只说,姚婆婆,我把那个男人的儿子长大了,他来到这个人世间了。

——你需要客栈做甚么呢?

——什么都不需要了。我只想你和龙爷,还有闭不上眼的冷盟主,都能看到南宫楚的下场。

人世间,痛苦莫过于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而钟无圣,偏要南宫楚的亲生儿子与他反目相残。

如今,这个经历磨难依旧正气凌然的翩翩公子,依旧眼中只有他尊敬的师父,依旧痛恨着那个生他的无德无心的南宫楚。

如烟真的不知,这真像,是该说,还是不该说。

如烟突然明白了独臂人的犹豫。

他也明明知道放一色出谷好比放虎归山。可他也不知道,究竟是该杀,还是不该杀。

都说斩草除根,都说不能留后患,大概他们还是心肠太软,明明看到这正在蔓延的毒,却无法真的斩断。

因为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哪怕是注定要为这天下带来劫难的仇恨的种子。

“冷公子,如若这世上你最尊敬的是便你的师父,最恨的便是南宫楚,那么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日后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忘记你现在说过的这句话。”如烟转身,冷楚寒站在那里,离出谷之路不过咫尺,不知为何,他却在如烟眼中看到了一条远比死人谷更漫长更曲折的路。

那路,只能由他去走,那真相,也只能由他去找寻。

正这个时候,一色和海天终于被独臂老人放了,便是听着她格外高昂地一声:“美人们,解放了!兄弟们,上路吧!”

一句话,把那密云重重的惨淡、那离别不舍的伤情都一扫而光。

始终没有说一句话的梨可儿一直坐在树丫上,看着如烟和他们一个个喝酒作别,便是兀自举着酒壶,一倾而尽。

酒壶摔碎在地上,梨可儿一跃而下,头也不回地第一个冲向了石壁的裂口,如烟急匆匆地唤了她一声,梨可儿连头也没有回,小姑娘一低身就消失在洞口,留下如烟一个人寂寞的眺望。

很多人都会在此时此刻道一声再见,而如烟喊出的却是,再也不见。

再也不见,这些亲如手足的同伴们,再也不见,这些打打闹闹的少年少女,再也不见,死人谷的传奇。

再也不见,这一走,不要回头。

前方的路何其艰辛,有些人忘了,有些人还记得。有些人知道了,有些人还不知道。

再也不见了,身后那慢慢关上了大门的世外桃源,那神曾经来过的地方,我们来过,我们走了。

那就只是,遗忘在岁月中的,一个传说。

传说啊,上古的时候,一个飞天成仙的大神,将绝世兵器留在天通山顶。

后来呢?就再没有后来了。

41、夜袭 ...

近日以来,南宫派附近的几个城镇最近都忙得热火朝天,不为别的,就为马上要到来的武林盟主五十大寿。

白驹过隙,岁月如梭,当年盛传的江湖第一美男子南宫楚,如今也在武林盟主的位置上坐了二十年,从英俊的少年成了老人家。

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人生生羡慕着他。羡慕他的地位、羡慕他的相貌,也羡慕他如今在武林之中一言九鼎,羡慕他膝下有孝顺儿子,死后千古留名。

即便或有骂声,可溢美之词还是占了主流,除却以上这些足以让众人羡慕得捶胸顿足的优点外,南宫楚最让人“钦佩”的,莫过于他对亡妻的一往情深。

当初,他成为冷盟主的入门女婿时,多少猜测这风流倜傥的英俊小生娶了冷小刁不过是贪图名利,可是事实胜于雄辩,在冷小刁过世二十年之中,南宫楚竟从没有动过续弦的念头,这成了话本里最动听的故事。

“话说当年啊——美人冷小刁有两个追求者,一个就是抱得美人归的南宫楚,另一个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程海吟,当然,正所谓马走马路,驴走驴路,这师兄弟俩走的路都比咱这寻常老百姓好!今个儿,咱就趁着盟主过大寿,好好拾掇拾掇他和夫人的恩爱故事!”

最不起眼的客栈里,也都站着吐沫星子横飞的说书先生,到处都是攒动的人头,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那二层凭栏喝酒的两人。

如若你仔细看了,便会再也移不开眼。

正对着那说书人的,是一个高大俊朗的男人,一张脸生的比画上的还要美好,阳刚之气中,又不免有些书卷气,便是个地地道道的美男子。

而背对着说书人的,是一个穿着红衣的男孩,身子有些削瘦,裹在大红袍子里显得格外娇小,一掩面的时候,有种说不出的羞涩,虽然不曾再戴着面具,却总是刻意回避着周遭的目光,那欲拒还休的羞涩,让多少小倌都自叹不如。

这便是冷楚寒和小红。

“公子,今晚的事儿,你可想的清楚了?”

小红放下酒杯,半掩着面,出了一只耳朵听着楼下聒噪的说书,留着一个耳朵给冷楚寒。冷楚寒只是喝着酒,出奇的安静。

自死人谷出来,已有两个月的光景,小红怎么也忘不了,出了那道门,翻了那么多山,终于看到有些人烟的时候,冷楚寒那张死灰似的脸。

不仅是他,海天和无筝也是一副吃了蛤蟆似的嘴脸。

因为伫立在他们面前的,这死人谷外第一处人烟,却是冷楚寒长大的地方——

空门的后山腰。

——师父,我究竟是谁的孩子呢?我来自哪里呢?难道我真的是从天下掉下来的?阿嬷她们都不敢和我说话,她们不肯告诉我。

——我现在不能告诉你,等你有一天成为天下第一了,我便会告诉你。

——怎么样才能成为天下第一呢?

——打败天下第一,你就是天下第一了。

——那谁才是天下第一呢?

武林盟主。

也许就是这一粒小小的种子,一直深埋在他心里。即便没有阳光雨露,它也在不动声色地生根发芽。

所以,当他下了山,呼吸到外面的空气时,当曾图引荐他到南宫时,他想都没想就去了。

南宫。武林盟主。天下第一。身世。

这些字眼简直是紧密相连的。

其实,他并非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他早就从阿嬷她们的话中,听出了故事的大概。

她们说,他的母亲罪大恶极。她们说,他中了岁寒之毒,都是报应。

岁寒之毒源自圣女清琊,这世间罪大恶极的女人,也便是圣女清琊。

不知为何,冷楚寒一小就知道,也便如此坚信着,清琊便是他那恶贯满盈、不容世人提起的母亲,而他的父亲,便是这一直照顾他、抚养他、治愈他的药神。

只是,师父从不说。于是,冷楚寒也不再问了。

对身世的追逐,渐渐地,变成了对一种猜测的求证。那是他忍着病痛活下来的最大意义。

他要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的母亲是怎么死的,他的父亲又为何不肯认他。

只是他从没想过,有一天,那真相,竟会和死人谷、和五神归天,如此紧密的联系在一起。

“起初我只是猜测,小红,你知道么?其实我们很相像,我们都是逆天而生的人,本就是一个禁忌——于是我们都不说,但是我们心中都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仿佛是天性如此的,小红。我喜欢这种感觉,靠着自己,一步步去印证自己的猜想。”冷楚寒的酒杯终于放下,“可是——如今,已经不需要去印证了。”

空门的后山腰就是死人谷的出口。

当年,刀客、素问、清琊、钟无圣——这些早就该命断天通山的大人物们,都和他们一样,从那狭长的仿佛永无出路的死人谷一路闯了出来,在这山林之中,安家立业,归隐山林。

“冷公子,如若你的身世真的就是这样,为何你母亲的《百毒谱》,会在无筝姑娘手中?”

小红一针见血的问,冷楚寒叹了口气,“母亲身世如此不堪,恐是父亲再不愿面对我和母亲了吧——便是将母亲的绝学留给了他的徒弟,也不肯留给我。”

小红听了,也觉得冷楚寒分析的很有道理,便不再追问,静下心来听说书人的段子。今天的段子讲的是当年南宫楚和程海吟追求冷小刁的爱情故事,其中添油加醋不知扯到了哪里,小红越听越觉得,这谷外的人、谷外的事,比起无衣来,更要复杂个几千几万倍,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

他自诩是个聪明人,到了这混沌的世界来,却也糊涂了。

怪不得如烟劝他一定不能独自闯荡江湖,怕是他一个人行走,早就尸骨无存了。

“小红,今晚的事危险得很,你真的要与我同去?”冷楚寒将酒壶里最后一滴酒喝光,他今天喝的比寻常少些,是为了保持兴奋,却必须清醒。

今天是南宫楚离开南宫去亲迎嘉宾的日子,只有今天,闯进南宫的藏书阁才有可能。

而藏书阁里陈列的魂杀虽是假的,但是魂杀剑谱却是真的。那是早年冷盟主闯魔窟时抢回来的。

这么多年了,南宫楚曾经对这本剑谱动过多少次妄念,过去就常听说盟主他经常把自己关在藏书阁中修炼——只可惜,因为魂杀是赝品,因而剑谱上的路数从来就没能练出应用的威力来。

如今,冷楚寒终于得到了魂杀,如能按照剑谱勤加练习,那么打败南宫楚的那一天也就不远了。

“我是为了一己之欲,小红你着实不应该跟着我去冒险。”冷楚寒在此奉劝,小红只是轻轻摇头,“我也有一己之欲,还恕在下,不多奉告了。”

当夜,冷楚寒与小红换成夜行衣,成功绕开层层守卫,闯进了南宫去。对冷楚寒来说,虽然在南宫不过短短几年,却早已如在自己家中行走一般,来去自如。

几乎是毫无惊险的,就到了藏书阁。

这里一向是南宫的禁地,平日就有很多人巡逻,适逢大宴之际,更是守卫重重。冷楚寒给了小红一个手势,小红按照事先计划好的那般,故意发出些声响,将大队人马引开了去。冷楚寒看准这个时机,便是一个飞身团进了藏书阁,那高高在上的七魄宝剑和那柄赝品魂杀都放在那里,闪烁着雪寒的光亮,冷楚寒却深知,那不过只是个陷阱。

以南宫楚的心思,是断不可能将他视为珍宝的两柄宝剑这么展列出来的。

冷楚寒蹑手蹑脚的绕开了陷阱,依照记忆中的,穿过中堂的小小桃花迷阵,来到后面的藏书阁主殿,这里还有一个麻烦的对象——

果不其然,右护法吴尚,照例奉命在此。那犹如响雷的鼾声,一声声击打在冷楚寒心上。当初,便是他,一脚一脚,踩断了他的筋骨,那比肌肤之痛更难以忍受的,是自尊的陨落。

当着全体南宫师弟的面,曾经风光无限的大师兄,被铁脚一下下践踏着,成为云泥。

冷楚寒提剑在手,明明内力全无,却感觉往昔内力冲爆了一般,他知道,那行走之间的不是内力,是怒气,是怨气。

这样的他,如何能对得起手中的神剑的呢?

那本是一柄无欲无求、以退为进的剑。

冷楚寒闭目凝神,慢慢压住心中这一股乱行的气。其实,南宫之中,论及武功,比右护法吴尚高的人实在多太,只是此人十分逢迎南宫楚,是一条又会叫又能咬的好狗,于是一路爬到右护法的位子上来,也怪不得当初左护法花不败险些拂袖而去。

以现在自己的实力,加上手中这魂杀神器,想要制伏吴尚,当是十拿九稳的。

冷楚寒眼角闪过一丝寒光,终还是一剑顺着他耳边而过,几乎是轻不可感的,跳了他的右肩的经脉,就在吴尚一瞪开眼睛时,冷楚寒那柄好似水蛇的剑,已经飞流直下,以飞快的速递,几乎毫无力道却精准的,挑断了他的脚筋。

吴尚好像见鬼似的,仍不住发生了什么,只是目瞪口呆的看着面前银色月华之下的黑衣男子,那被月光一点点照的清晰的绝美的脸庞,却仿佛比恶魔还要可怕——

“你——你——你——”

“我饶你不死。”冷楚寒剑轻轻一抬,软软的剑绕在他的脖子上,只是仿佛一抖,那剑尖从后面拍在了吴尚的脑后勺上,吴尚仿佛是被毒蛇吐舌舔了一口似的,当下脖子一歪,晕倒了过去。

吴尚没有来得及告诉冷楚寒他惊讶的真正原因。只是因为二十多年前,当他只是个看门的小徒儿的时候,也是在这么一个夜晚,见了一个人。那个人同他一般,俊俏无比,却是在月华之中,展露出一半的俊美却寒冷的脸。

那个人是南宫楚。

那个时候,他也是闯入藏经阁,妄图偷走神器剑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