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侧目看着一色,此时她那骇人的妆容已淡去,面无血色,显得有些病弱,却有些难以形容的美丽。原来圣女一色,也可以有这番容颜啊
看来先前那些江湖传闻,的确言过其实了。也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魔窟甚至南宫嫁祸给她的,反正她恶名昭著,多泼一盆脏水也无伤大雅。
“醒了?”沧海这自来熟的热血青年,却着实找不到一个可以谈下去的话题。一色打量着沧海,唇边扬起不怀好意的笑容。她先前一心赴死,根本也没有心情仔细看看,现在借着大好的阳光,倒是瞧得彻底了。
野兽一般的男人,胸脯上的肉很发达啊
她色迷迷地看着沧海,引来对方一阵战栗。
“你不是要赶车么?”沧海冷汗直流,一色继续堂而皇之用眼神调戏他,“我现在觉着,这么看你赶车也不错。”
“你不怕我把车赶到山沟里去。”
“和你一起进山沟么”一色笑得很猥琐,沧海汗毛都竖起来。看来江湖传闻也不是都言过其实,关于圣女这方面的嗜好,还是概括得很全面的。
“对了,杀猪的怎么不替替你,我看他睡得可香了。”
“他不会赶车。”
果然是山里人,不会轻功,也不会赶车,都用脚走的么!
“只知道抱着老婆热炕头,真庸俗!”
沧海赶紧接下话来,“怎么,你吃醋?”
一色脸顿时变了,“他那满身的杀猪味儿,我吃什么醋!”
沧海摇摇头,也不知这一色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当时林老妖当着海天的面儿戳她的老底儿,她几乎要和他拼命,看那架势,还以为他们有点什么
“要是换成你,我就吃醋了。”一色继续恬不知耻,沧海咳嗽两声,“错爱错爱。”
“错爱”一色倒是在这两个字上玩味了半刻,禁不住想起了冷楚寒。“对了,我们杀了人拍拍屁股就这么走了,冷楚寒会不会有麻烦?”
沧海心中咯噔一下,麻烦?麻烦可大了。只是海天叮嘱过,千万不能对一色说出实情,否则她一定要冲杀回去,白白浪费了冷楚寒的心意。
再说,如今死的虽然是林老妖,惹怒的却是南宫。尚不说五神归天后剩下来的那位唯一的大神南宫楚,单说他的左膀右臂,也不是他们这群小字辈儿可以硬碰硬的。
右护法铁脚吴尚,力大无穷,铁脚堪比七大神器之一的无骨神鞭。
左护法花不败,乃是南宫楚逝去的夫人冷小刁的同门师姐。当年飘渺仙冷小刁名满天下,可惜她早早死在天通山那场混战。如今这世上论起轻功,唯有花不败一人可以傲视江湖。
把某一种功夫练到极致,比什么武器都强悍。就在几个时辰前,沧海刚刚吃了这番苦头。明明九界亡魂在手,却伤不到花不败分毫,再强悍的武器也是废铁罢了。
“我困了,你来赶车,我进去歇会儿。”沧海将缰绳交给一色,逃也似的窜进车厢,一色哼了一声,“哎,我又不会吃了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跑得不快,怕骨头都没了。”一色脸一侧,不知何时,身边竟多了一个人,一抹梨黄色的衣服,鲜艳得扎眼。
她先前是领教过观音蛋的轻功的,可是这女孩绝对更胜一筹。
“你——”
“嘘”女孩低声说:“你要是想知道冷楚寒的下落,最好小点声,否则他们会赶我走的。”
小姑娘指指车厢,捂着嘴巴说。一色狠狠瞪她:“想死么!你可知道我是谁!”
“我当然知道你是谁,只是你一直都不知道我是谁。”
正值此对峙之时,车厢里沧海鼾声大作,一色心中一叹,男人果然都是猪么?!
梨黄色衣服的女孩笑出声来:“不愧是沧海一笑,听说他倒挂在树上也能睡着。”
“装什么老江湖?”
“我自然不是老江湖,可我知道的,绝对不比老江湖少。”女孩眨眨眼睛,“我就是客栈的接班人,梨可儿。”
客栈?
一色终于收敛了那凶神恶煞的眼神。
客栈这名讳,她也听过不少次,只是她们只是和血魔姬直线来往,像她这样常年被囚在魔窟、就算出来也一堆人尾随的,从没机会和这个神秘的“客栈”打交道。
都说客栈掌握了这个江湖中最核心的秘密,不知道这个人小鬼大的家伙,会否知道她的身世?
想到这里,一色血都凉了。
“我是替我家婆婆来赴宴的,婆婆果然料事如神,说我此番前来,不是来祝寿,而是来奔丧——噗——”梨可儿说的如此云淡风轻,一色侧眼看看她,见她这鬼精鬼灵的眸子里,还有一丝稚气未脱。
“身手倒是干这行的料,可惜嘴巴太大,小心栽在这上头。”
“哎呦,圣女不愧是圣女,你这话和我家婆婆说的一模一样。”梨可儿眨眨眼睛,“你放心好了,婆婆叫我来奔丧,要带来丧礼的,可是不送给那本就该死的老妖怪,而是你们——”
说罢,梨可儿掏出一张地图来。
“什么意思?”
“你还蒙在鼓里头?冷楚寒为了救你们,和南宫反目,被废去武功,扔进死人谷。”
死人谷?!
一色猛地拽住了缰绳。
死人谷是个常年毒气环绕、寸草不生的峡谷。
它位于天通山的北边,据说当年五神归天后,圣灵升到天府,而肉身就腐烂在这片毫无生机的死谷。
多少年来,各门各派犯了重罪的,也不过一死,可若犯了极刑,就会被流放至此。
那是比死更不如的,生不如死。
“为何是生不如死?”无筝努力镇定自己的声音,看着沧海的天一点点灰白,“你说啊!”
“因为人们都说,死人谷其实是有出口的,如果能找到出口,不但能逃出生天,还会参悟武学至高奥义。”
“真的如此?”
沧海皱紧眉头,“是真是假谁都说不准,可也有那样的傻蛋,以身犯险有去无回。哼,在绝望之中制造出的虚幻的希望,才是生不如死啊!”
比求死更艰难的,是求生。
比绝望更绝望的,是希望。
被废去武功、投入死人谷,还要在这种奇耻大辱面前追逐着最后一丝遥不可见的生机,这简直是把冷楚寒的自尊践踏到谷底。
像他那般自负的男人,是求生、还是求死?
一色和无筝几乎同时彪出一句:“去救他!”
海天和沧海对视。这两个见证了最后一刻那惊心动魄场面的男人,这两个见识了敌人有多强大的男人,这两个满脑子在都冷静思考的男人,和女人那般的感性与冲动自是不同。
“当然要救,只是恐怕,人救回来,也不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冷楚寒了。”
那个自恃清高、大讲原则又心地善良不善表达的男人。
一旦进了死人谷,他的一切都毁了。
“这些婆婆妈妈的事儿,我看还是日后再考虑。头一件事,怎么救。”沧海看看面前这三个人,不禁头疼。
俩山里人加上一个从小被囚在魔窟的挂名圣女,真是绝配了。
“梨可儿留下一张死人谷的地图,”一□绪很澎湃,“真是天助我们!”
“我该说你是乐观呢还是——”沧海没有再说下去,一色这姑娘在那样的逆境中能成长现如今这娇艳的模样,也多亏了她这乐观主义。
“沧海,你江湖经验最多,我们都听你的。”无筝虽然也心急如焚,却是沉稳得多了,沧海叹了口气,这两个女人,一个像火焰一个像海水,可都是一般的固执不堪。
“死人谷没有出口,”沧海棍子往地上一戳,身子一倚,“入口呢,也只有一个。”
“有入口不就好办了!说不定还能被我们发现了那武学至高奥义,何乐而不为?”一色脸上顿时显露出更加兴奋的色彩,“到那时候,什么南宫楚、血魔姬的,我们都不用怕!有仇报仇有怨抱怨!”
海天心中也不免颤抖了一下,如果能参悟武学至高奥义,就不必如此狼狈了吧?那就能保护娘子、保护猪猪、保护弟兄了。
“说的轻巧。”沧海一句话扑灭了他们的春秋大梦,“死人谷唯一的入口,就是天通山。”
众人脸色阴沉,这一回换成沧海光亮地微笑了:
“也就是说,想去死人谷,唯一的法子,就是从天通山上跳下去。”
20
20、天通山 ...
天下有很多山,可没有一座像天通山这样充满了故事。
据说很久以前,有一位上古剑客,在此山顶修炼成仙,通天而去,秉承兵器乃凶器的理念,将随身武器置于山顶。
此山,便由此得名“天通山”。上古大神的绝世兵器,是此成为“神器”。
见过神器真面目的人少之又少。事实上,更多人相信那只是个传说罢了。
直到魔窟的创始人“一念仙”声称找到了三魂元器,这才终于使得神话故事中的神器现于人间。只是,毒粉夺魂、圣药还魂,都是一念仙多年修炼而至,乃是人间至尊;而那神器魂杀,则来源于“上天”,似乎玄之又玄了。
天通山名震武林,并不单单因这神器。没有什么可以因物而名传千里,能流芳百世的从来都是人。
好人、坏人、亦正亦邪的人,足以留名的人。
这座山,见证了五神归天的神话。
刀客程海吟、心法大成者素问、药神钟无圣、魔窟圣女清琊、飘渺仙冷小刁——
那是个争端四起、豪杰辈出的年代。这个年代随着五神归天而终结。
至此,剑圣南宫楚夺得魂杀,成为新一代武林盟主。
一个平庸的时代开始了,这个世界,再无英雄可言。
天通山,就是这一历史时刻的转折点和墓志铭。
海天一行人该转方向、日夜兼程赶到天通山脚下的天通村时,已经是二十多天之后了。从北部的兹元到这中部偏西的天通山,二十多日的脚程已经很惊人,更惊人的是,比他们出发还晚、路程更长的花不败一行,已经押解了冷楚寒早他们几日达到——
还是生生与营救冷楚寒的最好时节失之交臂,如今,冷楚寒怕已是身在死人谷,生不如死了。
“在村中稍作休息,明日一早,就要启程上山了。”沧海迎着星光回过脸,看着身后的三人,“你们真的下定决心了?”
“歇歇睡了。”无筝面无表情。
“我得去找块磨刀石。”海天自言自语。
“冷公子,你等着,我马上就来了。”一色照旧是一副色迷迷的表情。
沧海叹了口气,看来这的确是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们。
第二日一早,四人便徒步向天通山行进,到了山脚下,已是接近晌午,明明是温热的天气,在山脚下却没由来的阴冷。按理说,中部平原大多气候适宜、偏西则略微干旱,本不该是这样的气候。
看来,死人谷一带的确阴气极盛。
“当年,冷盟主留下遗嘱,曰,一念间,一念仙。”沧海仰头看不到这山顶,只是云雾绕绕,山脚零星的住户,多是猎户,同上山顶的那条路,如今已荒草密布。
“一念间,一念仙”无筝细细品味,“冷盟主真爱卖关子。”
“一念仙自是我魔窟的祖爷爷,可这一念间如何解释?”一色叉腰大声问,沧海瞥了她们几眼,“兄弟,你怎么看?”
“难不成冷盟主过世的时候有什么悔恨不成?”海天本能地说,得来沧海一阵大笑,“入世随浅,缘分极深,不愧是我沧海一笑的好兄弟!有悟性!”
“这还需要悟性么!说起冷空侯的悔恨,那当然是把盟主之位传给了大龟蛋南宫楚!”一色吹眉毛瞪眼睛的,沧海又是大笑:“圣女骂的好!就是他娘的大龟蛋!冷盟主一辈子做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件英明的事儿,都栽倒了最后这糊涂账上来!”
“愿闻其详。”无筝缕缕头发,沧海点点头:“当年,冷盟主还不是盟主,只是南宫的宫主。这南宫本是主张心剑合一,是修真门派。后来南宫内部分裂成主剑术和主心法的两大分支,日子一久,也就分家了。剑术一派占了上风留在南宫,主心法的一派自立为空门。”
空门?!
那不是冷楚寒在羁落山修炼的时候师出的门派?!
无筝眉毛一拧,想不到他与这个江湖,渊源如此之深。
“心法顶个屁用!手里有把剑才是真格的。”一色不禁唏嘘,海天插嘴进来:“也不能这么说,手中无物、心中有物,由内而外,这才是练武的大成。”
“嘿,你这杀猪的,怎么还一套一套的!”
“这是我母亲大人说的。”
沧海笑了笑:“兄弟,这大概是伯母喜欢读心法一类的书吧,这句话,乃是心法大成者素问前辈留给后人的。”
“原来还那么有名,我还以为娘说着玩儿的。”海天摸摸脑袋,嘻嘻一笑,一色瞪了他一眼,“白痴。”
“言归正传。这南宫派传到冷盟主这一代,已经很有名望,门下弟子众多,其中最出色的是两人,一个便是南宫楚,当年他还只是小龟蛋,另一个就是——”
“刀客程素天!”一色抢白:“这个我知道,总听人嚼舌头,说他是被撵出师门,从此不用剑,用刀!”
“无心插柳柳成荫,倒也成就了一代刀客!”沧海的表情无不赞许,与说起那南宫楚时是判若两人,“而冷盟主此生最大的遗恨,就是受人摆布,将程素天前辈逐出师门,而将位子传给了南宫楚!”
“受人摆布?盟主也会有听之摆布的时候?”无筝瞪大了眼睛,沧海无奈地叹口气:“如果,摆布他的那个人是盟主的独女冷小刁,也就不足为奇了。”
“仁儿,给你母亲上一柱香。”南宫楚一身肃穆的黑衣,剑用白花系好,喻义是不杀。
每年到了亡妻冷小刁的祭日,前后七天南宫楚都要沐浴斋戒不杀生,已经奉行了十九年。这一点,武林名门正派无不称道,说他仁义醇厚,说他感恩念情。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南宫仁尚能感觉到父亲身为人父的一点暖意。这七天,他的语气大多都比较和软,总是一个人待在与忘母当年成亲的房间里面,有时感伤起来,还会落泪,全然不像平素那个严厉又刻薄的父亲。
他却知道,这个时候,最不能胡来,否则就是撞在刀刃上了。
毕恭毕敬地给亡去的母亲大人上了一炷香,南宫仁字斟句酌地说:“今年不孝子正满二十,当前往天通山祭拜母亲大人,可惜被愚人扰了,只能在这里拜祭,请母亲不要责怪儿子才好。”
说罢,低眉顺眼地偷瞄了一下父亲,见他眉端微蹙,忙低下头来。
南宫楚心中哪里不知儿子这话外之音,那所谓的“愚人”,自然就是被罚投入死人谷的冷楚寒。他这愚蠢的儿子啊,天天想打想杀,捉住冷楚寒后,一会说要五马分尸,一会说要凌迟处死,一点也不顾及他们南宫的体面。
“仁儿,宫中不幸,出了叛徒,为父心中自是难过,只是正逢你母亲的忌辰,不宜杀生,将他投入死人谷,从此生死由天,也算为你母亲积德。”南宫楚上前去,在香炉之中儿子摆上的那柱香旁边,端端正正插上了自己那柱香。
“夫人,咱们的儿子已经长大了,将来南宫的基业,也是要传给他的,我想,师父若是活着,也是欣然的。”说罢,南宫楚转身,“仁儿,也来给你外公上一柱香,你永远也不要忘了你是身出名门,不要忘了你的外公,乃是一代英雄冷空侯。”
“爹,我到觉着,你的名望,早已大过外公了。”南宫仁甚是知道父亲想听什么,果然,此话一出,父亲虽然嘴上骂他忤逆,眼角却充满了得意的神色。
正这时,左护法花不败也没敲门,就鬼魅地闪进来。南宫仁心中不悦、眉头紧蹙,而南宫楚却不甚在意似的,略有感伤,“不败,你来了,快来给你师妹上一柱香。”
花不败像没有听见似的,也没有动身,只是快言快语地说:“宫主猜得不错,圣女那些人果然追到了天通山,我们的人已经埋伏在半山腰,等他们一上山,山脚也会被堵死。”
“不是说了,今天不谈这些。”南宫楚挥挥手,“我要和仁儿继续拜祭了,你先出去吧。”
花不败心中暗笑这南宫楚着实小人,嘴上却也不说,兀自退去了。她刚一走,南宫仁就呛声道:“父亲,我看不惯这女的,倚老卖老,仗着是母亲大人的师姐,总说我的不是,不仅如此,在您面前也这般不懂礼数!”
“仁儿,不是说了,不谈这些。”南宫楚按住儿子的肩膀,微微用力,给了他一个眼神,“来,拜祭你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