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门口,那些林家护院们一见是他,嬉皮笑脸地说:“呦,又送来两个,难不成冷公子使的是美人计——”
冷楚寒没有什么反应,无筝却是狠狠剜了那护院一眼,顿时冰冻三尺,夜风呼啦啦,沧海不禁想,这群人里面就她没什么武功,也就她气场最足。
“我送人进去,先前那两个落网之鱼,还没审吧?”
“方才林老爷进去了。”被无筝这么一瞪,护院们收敛了几分,“要不等会儿再送进去?”
“人跑了,我可担不起责任,还是速速投入地室。”冷楚寒不再与他们口舌,径直带着二人就往里面冲——
廊道蜿蜒,一路伸入地下,倒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若不是冷楚寒,单靠沧海一个人往里面冲,也不是件容易事。
到了地室门口,又是交涉一番,这才开了门,顿时冷气呼呼地吹来,仿佛阴曹地府。
“建了这么个鬼地方,看来林老妖就是个大变态。”沧海不屑地骂着,冷楚寒嘴上不说,心里却频频点头——
几人到了拐角处,冷楚寒就解开了绳子,挥了一挥手,“往里面去就是关押他们的地方了,我不方便与你们一路”
“大恩不言谢。”沧海自来熟的拍拍他的肩膀,冷楚寒退却一步,有些尴尬:“我从另一侧进去。”
声音越来越小。
“——以防万一。”
他急匆匆地走了,有些狼狈,无筝忍不住笑了,“他的意思是,以防我们失手,接应我们么?”
“别扭的很啊。”沧海在无筝眼中看到了满眼的爱意,咳嗽两声:“倒是和别扭的弟妹很配。”
“真的?”无筝丝毫没有掩饰,沧海一个趔趄,“弟妹,这些男欢女爱我们稍后再议,海天还在里面受苦——”
沧海说到这里不免思索,而或,是他人受苦呢吧。
两个人沿着路走到尽头,听到说话声,便一边一个闪开在门外,秉着呼吸听着动静,只听见一色沉重的呼吸,而海天是一如既往地无声无息。
角落里面坐着的那个林如风,此时此刻,正玩味地打量着一色。
“听说你被血魔姬管教得很好,没想到你一逃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来杀我,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林如风慢悠悠地喝着茶,“今夜盟主不在,倒是个好时机,这点我倒要称赞你。”
“呸!”
一色一口血吐出来,林如风上前去,掏出帕子,一手钳住一色的下巴,慢慢地擦了血迹,在鼻前嗅了嗅,“别浪费了。”
说罢,竟舔了一口。
躲在暗处的冷楚寒、无筝和沧海都险些吐了出来,海天这多年杀猪的,还是头一遭觉着血是如此肮脏,也有些反胃。
一色手脚都被石链子绑在石壁上,拼命地挣扎,却是挣不开那枷锁——她挣扎了这么久,原来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她身上,不容她抵抗。
海天也被锁着,却异常平静,他看着那双死死钳这一色下巴的形如枯槁的手,不知是不是眼花,竟觉着那本是苍老的带着些老年斑的手皮,在慢慢的——
有些新鲜的血色了?
“年轻人,看傻了吧。”
对此,林如风并不惊讶,一色也并不惊讶,只剩下明处暗处的几个人惊讶着。
“圣女应该待在魔窟不要乱跑,跑掉了,我们可要心疼。”
“呸!”一色艰难地动着嘴皮子,林如风放开了手,“千万别弄伤了自己啊,血魔姬会跟我拼命的——当然,你也该知道随便浪费自己的血有什么下场,那些苦头,你还记得?”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
一色全身开始发抖,那是一种不能自制的颤抖,即便是在她最不愿意示弱的林如风面前,她也停不下来,仿佛是她的皮肉已经记住了那些疼痛,只是一提,便有了反应。
十岁那年,她偷跑出去,跌下山谷,满身血渍。被血魔姬捉回去的时候,被从头到脚包扎了起来——当然,那并不是结束,只是开始,被强行灌下的毒物,让她时而如在火焰上烤着,时而又像在冰窖里泡着,时而万蚁啃咬,时而如坐针毡。
那些疼痛与恐惧,对于十岁的小女孩来说,比血色更浓,比刀光剑影更可怕。
她被吊在半空之中,如此煎熬了三天,没吃没喝,几次昏死。
从此,只要双脚腾空,便会有些不安,以至于那天被海天抱起来的时候,会不自觉紧紧勒住他的脖子——
那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那动作的意思是——
救救我。
救救我。
十岁那年,她无力地嘶喊着,嘶喊了三天三夜,没人来救她。
17、同伴 ...
不会有人。
那些人都死了,被她自己,一刀一刀,杀死了。
那次之后,她不知受了过少次惩罚,也不知忍受多少次的折磨,只是没有一次,像十岁那年的三天三夜那般刻骨铭心。
一个人,连血都不是自己的,连命都不是自己的,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想到过死,只是每一次想死的时候,她眼前都会闪过爸妈的脸,他们说,你要好好活下去,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是,要好好活着,哪怕血不是自己的,哪怕命也不是自己的,一定要活着。替爸妈,替全村人,替那些死在她手下而或因她而死的人活下去——
活下去,即便是继续沦为这些恶魔的器皿。
帮她们养着一条虫,名叫野心。
以自己那用千万人的性命保存下来的血。
“圣女一色,而或该叫你圣器才好?”林如风的话如刀子一般割在脸上,一色的身瑟瑟发抖,却是依旧倔强,“呸!”
“以血养蛊,要不怎么说,魔窟的点子一向都这么有创意呢?”林如风天天嘴唇,“如果天下人知道你圣女一色的血,就是他们一直在寻找的圣药还魂,你说,他们会不会一起扑上来,吸干了你的血呢?”
一色面如土灰,那少女时代的噩梦,在林如风风轻云淡的言辞中,清晰可见。噩梦里,她总是孑身一人,所有人都转过身,看着她,红着眼。他们扑上来,无处不在,无处可逃。他们撕裂连她,吸干了她,榨光了她,将她的骨头都吃下去,在她的血液里面狂笑——
“不过你放心,这么宝贝的圣药,我们怎么舍得与别人分享。”林如风直接整个人凑上来,伸出舌头,想去舔从一色嘴角流下的血,一色猛烈地挣扎着:“你滚开,别碰我!”
林如风揪住了她的头发,“还是当年那个烈脾气,要不怎么说,从小看大呢,血魔姬也教不好你。”
“呸!”
“听说你还交了朋友,这可要不得。年轻人,你知道给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烦呢?你知道她是谁么?我来告诉你听听——”
“林!如!风!”一色一头撞在他鼻梁上,林如风踉跄退后,摸摸鼻子,哈哈大笑,“当年你杀了全村人的时候,可没有这么暴烈呀,全身不停地抖,要不要我帮你回忆一下?”
一色只看见他嘴皮子在动,却听不到他说些什么。她知道他会说什么,他会说出当年那些真实,然后所有人都会离她而去,于是她只能孑身一人,无力抵抗。
脑子轰隆隆作响,她只能用力嘶喊着,林如风!林如风!
可惜,他还是在说着,说的她精疲力竭,说的她百口莫辩。
她唯有看着他,看着他满眼得意的神采,看他期待着海天的惊骇反应,看他亲手将她推回到修罗边界——
这是她第一次与他这么近的对视,那是一双永远笼罩在她噩梦最深处的眼睛。
当年,就是这个男人,带着魔窟的教徒们,闯进了她们平静的村落。
她永远忘不掉这男人以那么轻松地声音下了末日审判:“这就是阴年阴月阴日出生的至阴之人——圣女,我们来接你了。”
她那时不懂这话的意思,一个字都不懂。她多希望一直那样懵懂下去。
那时的血魔姬才刚刚坐上教主的位子,那时的她毒辣、却青涩。“把她带走,剩下的人都杀死。”
林如风微微笑了,“我想到一个更好的法子,血魔姬。这孩子是要成大器的,可不能是个小村姑。不如——”
不如让她把全村人都杀了吧。
不如让她把全村人都杀了吧。
怎么样,你把他们都杀了,你就能活着,你会活得很好,你会无所不能,你会成为圣女。
隔壁家的奶奶死了,那刀直接捅在心脏。还有一起上学的虎子,刺在肚子上,好久才流干了血。还有刚刚成婚的黑二哥,刀上还映着他的眼睛,眸子散了,不知是泪,还是血。
还有,还有,一刀,一刀。
她拿着刀,刀尖在他们身上,他们自己扑上来,刀却在她的手上。
被魔窟盯上了,整村人都得死。如果能留下一条命,那就留下一条命。
他们这样前仆后继地倒在她的刀下,每个人都对她说,好好活着,好好活着,你要好好活着。
奶奶说,你要活着穿上嫁衣。虎子说,你要活着把学上完。黑二哥说,还记得村前的桂花树么,你要活着,看着它每年开花。
爸妈说,你活着,就当是我们活着了。
他们是最后一对倒在她刀下的人。
那一天,整个村子放着火,火光冲天,仿佛在开着什么盛大的聚会。尸体的恶臭、灰尘飞扬,老鸦横飞。恶魔们围绕着火焰载歌载舞,笑声穿透耳膜,印记在骨头上。
“你杀了这么多人,已经回不去了,如今你就是我们的一员。”
那年她一脚踏入修罗界,满身鲜血,一身罪恶。她本该从容赴死的,她本该宁为玉碎的,她本该——
可是她好怕,她好怕死,她更怕她一死,奶奶、虎子、黑二哥、爸和妈,都会永远死去了。
他们叫她好好活着呢。
他们是如此善良的人,如此智慧的人。他们从头到尾,从未说过一句,报仇。
于是她一直逃着、躲着、自我麻痹着、从不敢来寻找这梦魇之初的罪人。
可她实在太累了,活着,竟比死了,还要痛苦。
对不起,爸。妈。对不起,那些为了我能活着、选择去死的人。
我恐怕要有失所托。
林如风的嘴皮子终于停了下来,那些肮脏不堪的、不堪回忆的往事,在他上下嘴皮子之间三言两语便说得干净了。
一色不曾扭头,不敢扭头,她不能看着海天的眼色。
那会是什么?失望、恐惧、唾弃、默然?
胳膊用力扭着,几乎要脱臼,一色摆过头咬住了自己的胳膊,牙齿深深地切入肌肤,再也不会痛了。
要把皮肉撕裂,也要恢复自由。要把鲜血流干,也不再做傀儡。
我活了这么多年,带着群村人的“活着”,宛如死尸。如今允我自私一次,任性一次,霸道一次,让我死了——
让我和你一同堕入修罗界、业火焚身!
如有神明,请斩断我和这俗世卑微的牵连!
那一刻,就是那么一刻,如圣灵现身,锁链,断了。
可这世上哪有神明,锁链断在一个男人手中,那手好熟悉,手心磨破了皮。
此刻,在碎石的摩擦上,血迹斑斑,却攥得很紧。
另一边的锁链,咔嚓一声,应声断了,那声音好熟悉,是他的菜刀。
一色两腿一软,突然失去了重心,跌坐在地上,一摸熟悉的香气涌过来,那是她最爱的香料,无筝从天而降,宛若仙女,那样紧地抱着她,死死抱着她。
“——仙女来接我了?”一色头栽在她肩膀,感觉到她肩膀的起伏不平,感觉到她内心的涌动,笑着说,“仙女也会哭啊。”
无筝按下她的头,“别看。”
别看。
那站在你对面的男人,正操着他的九界亡灵,狠狠卡住了林老妖的脖子。
别看。
那站在你前面的男人,正满目喷火地盯着林老妖,拳头攒在一起。
别看。
那隐在暗处的男人,明明只一声就能唤来护卫,却是沉默不语。
这一切,都不要看了,也都不要管。
“不看,我会后悔。”一色还是抬起了脸,是什么模糊了双眼。
人们都说,圣女是人心之中一滴带着眼泪的血,也是眸子之中一滴混了血的泪。
那么此刻,她是一滴终于纯净的血,一滴可以欢笑的泪。
子夜最黑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吧。
一色已经喊哑的声音,此刻听上去那样疲倦,却欣慰,“一百天的约定,我没有食言。让我杀了他吧——”
“不。”
海天的声音如此坚定的传来,一色无可奈何,“你什么都知道了,还要阻止我?”
海天没有再说,那墙上的投影,举起了菜刀,朝着那梦魇的最初,狠狠刺去。
血色浸染了“素”字,宛如嘲讽。
他回过身,嘻嘻鼻子,说:“我就当杀了一头猪。”
哪怕与天下为敌,你也不会孤单了。
我们是你的同伴。
一色在他们的眼里、笑容里、温度里,得到了这样一个答案。
不是一个人了。
终于,不是一个人了。
我活着,带着很多人的期望在活着,多庆幸,在遇到你们之前,我不曾死去。
活着,真好。
作者有话要说:凡客体自白:
爱暗黑,爱暗黑最深处的光明。
爱虐,爱虐背后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