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可不可能的问题,是事实。”一色眸子动了一动,“我从南宫仁的随从那里知道,这次龙门出镖,并不是单纯要送你来魔窟,而是要在我们成婚当天,把你趁乱除掉——名目就是,你不堪受辱,宁为玉碎——”
冷楚寒嘴唇颤抖,面色苍白。
一色咬住下唇,竟一反常态地说:“是我愚蠢,被人利用,差点害你丧命。我就觉着古怪,血魔姬无故对我那么好,竟要成全你我原是早和南宫楚暗中勾连,借着我这个被脏水泼污的烂名声,把你一起拖下水去——”
“不要胡说。”冷楚寒嘴上这般说着,心里却纠结不堪。
之前,有很多事他都捉摸不透。
譬如,一色是如何知道他那阵子旧疾复发、趁火打劫的?再譬如,像宫主这样在乎颜面的,怎么会坐视不理,不出面交涉?又譬如,这次得幸回宫,宫主一字不问,显然已经心中有数
这一切的一切,按照一色的说法,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释。
也是最伤人的解释。
魔窟不过是个幌子,一色不过是替死鬼,真正要除掉自己的恰恰是自己跟随了好几年的宫主。
此般心痛,无言可表。冷楚寒紧紧攥住佩剑,心中极寒,却不是撕心裂肺,而是一点一点被撕开了伤口,慢慢的,慢慢的看着它流脓。
还记得其一天来到南宫的时候,那高高的白色大门,宛若空门,只是更高,也更深。
他以为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归息之所,从此不必再一个人孤独的、茫惑的活着。
他不再是谁谁谁,而是成为了谁谁谁的谁谁谁。
他那么努力,只想摆脱这身皮囊的困惑,他永远记得师父走的时候说,你若成为天下第一,我便告诉你的身世。
可惜,并不是付出努力就会成为天下第一,这世上有个词叫做天赋,还有个词叫做权力。两者相较,后者是更为犀利的尖刀。
那刀尖儿已经剜到他的心窝里,他仍浑然不知,而或不愿相信。
这世界污黑一片,他不愿相信。这世上无人可依,他不愿相信。这人生宛若一个更大的空门,他不愿相信。
他最最不愿相信的,便是他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是谁,也永远不能掌握自己会变成谁。
冷楚寒什么都没有说,有些痛苦他深埋在心底不愿意说出口,即便是有一天终于开始说出口,也不会对着面前这一帮人。
“我倒觉得猪猪这些话不像胡说。”海天在冷楚寒决定下逐客令的那瞬间,仿佛思索了很久后得出了结论一般——“否则,她也不会站在那里让你刺。”
冷楚寒心里微微一颤,是的,当初她故意让他刺中,原来竟是为了这个——
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这般难耐。
“我若死了,只因技不如人,并非你的过错,你本不该让我报复。”冷楚寒脸色极其难看,并不领情的样子,“虽然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却不想欠你这个人情,我站在这里,你想怎样,便是怎样。”
冷楚寒手中剑一扔,拍拍自己的胸膛。
来吧,刺我一剑,我们扯平。
一色看着他,突然山花烂漫地笑了,声音有些颤抖地愉悦:“这可是你说的!”
冷楚寒未尝深究她笑中的含义,只见她整个人扑上来,待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她狠狠推倒在地,脸被什么温热的感觉给麻了一下,心中一坠,竟是她的唇——
她挑衅般地骑在冷楚寒的身上,扭头冲着无筝大声说:“虽然这男人注定不是我的,可我第一个染指了他,你这木头桩子可要恶心一辈子了!”
无筝脸一阵红一阵白,海天脸一阵白一阵红,两个淳朴的乡下孩子都有些惶恐。
怎怎怎——怎么就亲了?
不用说他们,连沧海这老江湖也没见过这阵势,久久肃穆。
更不必说已经石化的冷楚寒。
肃杀的屋子中唯有一色是生动的,生动得过了头,好比黑白色之中猩红的血迹。
她今日的疏远与道歉太不自然,这突然的奔放和欢愉也太不自然,仿佛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将要把先前不肯说的、不敢说的、不曾做的、还想做的,通通来过一遍似的。
当天入了夜,当一色掩过层层护院来到林如风的头顶一片瓦时,早已有人等在那里。
夜色大好,繁星点缀,海天伸出一双手让一色看:“我不会轻功,爬上那棵树,再从那棵树上跳过来,跳了好几次,看,手都破了。”
一色拼了命压低了声音,“你个杀猪的,你来干什么?”
海天微微一笑:“过了今夜,便是一百天,我还欠你一碗面。”
与子之约,如约而至。
作者有话要说:与子之约,如约而至,这句话第一次出现是在《嗜梦仙》之中,今天写到这里,突然颇有些感慨,再次用了这句话。
下节是小高潮,关于一色的往事,有点虐哦,请打针强心剂再来。and也很感人。
本文出场的观音蛋的文文马上要完结了,大家可以不遗余力地去保养,点击封面可穿越:
17
17、同伴 ...
守夜人的声音远远近近地徘徊着。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借着月色,一色看清了海天蹭破了皮的双手,也看清了他眼中的澄明。可惜,她只能在他的眸子中,找到混沌的自己。
她能看到那是个火光冲天之中,举着刀,一刀一刀,一刀一刀,捅死了自己双亲的小女孩。
她能看到那是在魔窟永不见阳光的黑暗洞穴中,挥舞着鞭子,将同龄的女孩子们抽打得满地乱爬的小女孩。
她能看到那是永远被插着一根小管,看着血慢慢涌出的却已经没有恐惧感的小女孩。
她看到那小女孩如今已经成人,再也不会在人前哭泣,再也不会掀开伤口示人。她霸道、蛮横、不讲道理,说打就打、说杀就杀。她令人闻风丧胆,也声名狼藉。她最简单的倾慕都会变成杀人利器,她此生大抵不应有什么喜怒哀乐,更不该妄图感情。
她是一色,圣女一色,妖女一色,魔女一色。
“你是我什么人,有什么资格阻止我。”一色说的很冷很冷,让笑着的海天慢慢收敛的笑容。
“我”
“你的那碗面我不稀罕,我从来没有稀罕过。”一色咬牙切齿地说,“我不杀人,不是为你,是我没心情。现在我有心情杀人了,如此而已。”
一色说的如此认真,海天就算想打个马虎眼混过去,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你是打算老老实实回去睡觉呢,还是把我杀死在这里?”一色盯着海天,“我知道我是打不过你的,但是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不会让林如风活到五十岁。”
天一亮,就是他大寿之际。
天一亮,正是一百天。
命运如此讽刺。
万般巧合在一起。
海天盘腿坐在屋顶,温和地看着她:“你撒谎了,猪猪。我听笑笑姑娘说,你上次要动手杀人的时候,一直在默念着,一百天,一百天,大补汤,大补汤。”
“下作的东西,该把她嘴巴缝上!”一色嘀嘀咕咕着,别过脸去,紫色的长指甲泛着银光,“可以告诉我你不得不杀的原因么?”
“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告诉你!”一色恶狠狠,海天也全然不在乎,“就凭我是你的同伴。”
同伴。
这个词陌生得可笑。
“你准备和我同赴修罗界了么?”
“什么修罗界?”
“你难道不知道我是谁么?我是圣女一色,早就背负了无法洗去的罪恶——我已在地狱业火炙烤了很久,我的心已如焦土,你一碰,都是虚幻的灰,都是肮脏的渣,都是黏在身上就再也摆脱不掉的恶臭。”
海天愣住了,一色唇边扬起无奈的嘲笑,不知是在笑他,还是笑自己。那笑容是如此绝望,那笑容让隐在暗处的冷楚寒竟不能出手。
他作为贴身护卫,今夜彻夜未睡,海天一到,他便潜伏在周围了。只等他们动手,人赃并获,出师有名。
谁知道,海天不是来行凶的,而是来阻止行凶的。
谁又知道,凶手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流露出这样孤单的笑容。
这笑容他是如此熟悉。
孤独的、迷惑的、无望的。在寻找什么,却不知道在寻找什么,也不知道究竟能否找到。
冷楚寒紧握着剑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这女人,竟让他无法下手。
放她就这么走么?
冷楚寒被自己的念头给惊住了。想他这柄剑,除掉了多少大奸大恶之人,曾是南宫人人称道的正义之剑,如今却也要同流合污了么?
龙爷的话再次响彻在耳边,“这江湖大了去,黑就是白,白就是黑。”
本应是无恶不作的妖人,却让他刺了一剑当做补偿,却说出这样一番让他共鸣的话来。
本应是自己亲密无间的同门,却见死不救、极尽嘲讽,甚至就是那置他于死地的幕后黑手。
这世间,哪里是黑,哪里是白。
就在一色冷笑之际,就在海天愣神之时,就在冷楚寒内心天人交战的这个时候,突然一声高喝杀出来:“屋顶有贼人!”
那不是别人,正是同为护卫的南宫仁,只是他也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不敢贸然迎战,而是大喊起来。
冷楚寒握紧了剑,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地骂道:“这个白痴!”
说罢,还不等一色和海天反应过来,冷楚寒就一剑刺了出去。
一色看着那熟悉的影子飞过来,本能想轻功逃走,突然看到了海天,心里一惊。
完蛋了,这杀猪的不会轻功!
于是她本是已经轻轻飞起的身又沉了下来,一把推开了海天,迎着冷楚寒就冲了上去。如果无骨神鞭还在,她定能与他斗上几百个回合,可如今——
冷楚寒冷剑抵在一色肩边,出手利落干脆,再不是当日一色趁火打劫时的孱弱少年。他出手不过五招,已全全压制了她。
“杀猪的,你是怎么了,上啊!”一色扭过头,海天却立着不动,“我拦不住你,他可以。”
“混蛋!”
“不要再杀人了,猪猪,你只会把自己逼到绝境上去。”海天站在那里,静静看着屋下已是火把霍霍,为首的那个,正是当日海天楼前他救下的男子。
原来,他就是南宫仁啊。海天收回了目光,再度看着一色,也看着冷楚寒。
“冷公子,我们是被你捉住的。”说罢,他竟盘腿坐了下来,“哦,对了,小弟不会轻功,待会儿麻烦帮我搬个梯子来。”
冷楚寒剑离一色的脖子只有几寸,却一直都谨慎地保持着几寸,听了海天的话,不免心中一笑,却是点了点头,说:“你们是被我捉到的,大可放心。”
说罢,再不多说,只是一色侧目看了看他,仿佛觉得,他已不是当初的那个冷楚寒了。
而她,是否也不再是从前的一色呢?
一切,尚存变数?
“打听到了,海天和一色被投入了林府的地室,是个和天牢差不多的地方。”沧海气喘吁吁地回来,连口水都没喝,而无筝的脸色在一豆油灯边烁烁着,说不清楚是什么神色。
“弟妹别多心,我想海天兄弟只是——”
“你误会了,我不是吃醋。”无筝生生打断了他,“我只是怕海天熬不住,他一个杀猪的,不经吓。”
这话倒是生生把沧海吓到了,下巴摔在地上就扶不起来。
弟妹,您太谦虚了。
“按说,我单枪匹马去斗斗他们不在话下,只是我也有难言之隐,实在不方便”
沧海挠挠头,他本就想和南宫撕破脸皮大干一场的,林家的臭鱼烂虾也实在不入眼,他忌讳的是正在林府做客的老爸和小弟——
一个是大名鼎鼎的曾凡儒,一个是名声在外的曾图,两只都是哪里有热闹都少不了的家伙,放出一万两的赏金等着他入瓮呢!
“无妨,”无筝淡淡地说,“我们还有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
无筝淡淡一抹笑,“你忘了我们现在在何处么?”
是的,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们现在身在冷楚寒的屋子中,而就是这时,擒贼英雄形单影只地回到了房间,一推门,灯光也亮着,小酒也喝着,沧海和无筝毫不见外地看着他,说:“哟,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冷楚寒抖了抖眉毛,“你们怎么还没走?”
“我们的同伴被你捉了,我们不能走。”无筝说的理直气壮,冷楚寒着实没了法子,硬板着脸,“难不成让我把你们当成同党也捉了去?”
“正有此意。”无筝一句话,让屋子里面两个大男人都愣住了。
——无筝,你究竟是怎样一个女子啊
——弟妹,您果然是太谦虚了。
“冷公子只管送我们入狱,如何出来就不劳费心了。”无筝说的气定神闲,“当然,我不会白白求你的,我知道你们都对我那个毒粉感兴趣,如果你帮我这个忙,我就把毒粉的配方给你。”
一句话惊雷四起,冷楚寒和沧海的脸色都变了。
“你是说——毒粉夺魂?!”冷楚寒声音有些颤抖,那可是与宫主手中的神奇魂杀同名的三魂元器啊!
“是的,随你们怎么叫吧,配方都记在我脑子里面,本是可以把整本书送你的,可惜被垫在海天楼的炉灶,一把火一起烧了。”
弟妹,您说的莫不是天下人人垂涎的《百毒谱》?!
您实在太谦虚了。
沧海已然被这一浪高过一浪的惊骇给打翻在地,可那冷楚寒却只是收敛着表情,随后说:“我不想做这个交易。”
靠,死方砖脸!
沧海正想一棍子拍死他,冷楚寒略不自在的声音却猛地响起来:“我可以带你们进去。”
什么?
无筝和沧海都有些懵懂,冷楚寒有些尴尬地咳嗽着,“听不懂么?带你们去。可这不是交易。”
说罢,迅速地推开门,似是在说,跟紧我。
无筝看看沧海,沧海看看无筝。
“不是交易,那就是帮忙喽。”无筝会心一笑,沧海也咧开了嘴,“南宫上下,总算有个看着顺眼的了。”
几人一路走到林府地室大院前,冷楚寒才做了个样子,将二人的手绑了,绳子攥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