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妖女不找也罢,无筝姑娘一定要找回来,”冷楚寒说罢,仿佛是怕周遭人嚼舌头,立即又追了一句,“她一个弱女子,我不能让她落入魔窟那妖女的手中。”
早知如此,当初还何必放她们走
银狐不免咋舌。
哎,这也怪不得谁,这一天过得实在惊心动魄,换成是谁也会乱了方寸。
谁能想到,大姐头竟然就是传闻中的圣女一色?那个烧杀掳掠、声名狼藉的圣女一色!
谁又能想到,这样一个彪悍的女人,就站在那里直愣愣被伤病缠身的冷楚寒一剑刺中腹部是瞎子也能看出来,这女人一开始就没打算还手。
如若不是无筝姑娘这个时候站出来,事态会发展到什么局面呢?
银狐想象不出来,龙爷不敢想,而冷楚寒不愿再想。
只要一闭上眼,他看到的都是那锋利的剑刃上流淌下来的血。
像是一抹银光之上绽放出的灿烂小花。
一朵,一朵,又一朵。
颜色深些的,是一色;颜色浅些的,是无筝。
谁都没有想到,在冷楚寒一剑刺中一色的那时候,护在他身前的无筝会突然伸出手握住了剑,执拗得再不肯让冷楚寒多刺一分——
血色的花在剑端和剑中同时绽放。
一色不退让,无筝也不退让,两个女人都是让男人都汗颜的强硬,反而显得冷楚寒这一剑刺得不地道,气氛是难以挨住的尴尬。
一个男人的自尊,骨肉相连在一个女人的身体里,镜花水月在另一个女人的眸子中。
冷楚寒握剑的手终没有动一下,不再向前,没有退后。龙爷打量了他一眼,就那么一瞬,看到了他眼中的茫惑,心中不免轻叹——
哎,败了!
此般场面,如若换做南宫楚,恐怕会毫不犹豫地刺下去吧——尤其是在这众人面前。
同样的天赋,同样的抱负,只是分毫之间、一念之差,两人的路注定是不同。
“无筝,放手。”冷楚寒似是平心静气,那语气就如往日与她说话一般。可是无筝不再举足无措,也并未闪躲,而是如往日灌他药汤一般,直直顶撞一句:
“你先放手。”
让他放手,难如登天。
让她放手,亦难如登天。
众人不免讶异,这究竟谁和谁是一路?
终于,还是冷楚寒先放了。
他的手触上无筝那流着血的手,轻轻点头,无筝一点怀疑都没有,当真放开了。随后,他也如约一般抽了剑出来,面前一色缓缓倒下,血安静地流淌着。
可笑的是,在魔窟的时候,冷楚寒不止一次地听这个女人叫嚣说,“你知道本姑娘的血多金贵么?!”
如今,这血肆意流淌着,掩入尘土,似乎不值一钱。
“她不过是爱慕你,并没有真的要伤你,为何要这样对她?”
冷楚寒冷眼打量卧地不起的一色,一侧脸,无筝明明站在他的身边,可心却像是离了十万八千里。
冷楚寒静默半刻,手紧了紧那剑,递还给主人,低头看了看手上沾上的血渍,低声说:“想不到你竟是善恶不分,正魔不辨。”
无筝手上也沾满了血,却是若无其事地把血就那样蹭在衣襟上,十分淡定地说:“我才不知道什么正魔的,那都是说书人无聊消遣的,想不到你也和他们一般无聊。”
一番话,说的冷楚寒哑口无言。
同样是双手是血,为何她那般洁白自在,他却这般沉重不安?冷楚寒便是在这犹豫之中,放走了这两个女人,等到回过神来深觉不妥时,人早已不知去向。
于是只能坐在这里干等着结果,白日到夜深,到底是没有寻到人。
龙爷却并不着急,挥手吩咐银狐下去,道:“我劝公子省省力气吧——这位无筝姑娘,独闯魔窟那机关重重的虎狼之地,还能全身而退,想必是经过高人指点的。老夫这十里竹林,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真要搜一遍,也要三天三夜。”
冷楚寒心中对这龙爷仍有芥蒂,听他又一次说起无筝的身世,不免恼怒。
“看来龙爷这么善心帮我寻人,并不是为了卖在下一个人情。”
“呵呵,冷公子何苦这样泾渭分明呢?这江湖大了去,黑就是白,白就是黑,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老夫的话。”龙爷捋捋胡子,似闲聊般说起:“譬如冷公子你,受辱于人,于公于私都该做个了断,可是却临场退缩了——这又是为何呢?”
一句话,直直戳中冷楚寒的症结。
明明此刻体内无寒无暖,气血通畅,却总觉得郁郁难解。被龙爷这么一句戳开了,血肉飞溅,方才看到那淤瘤——
明明是臭名远扬的妖女,为何会甘心送死?
明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为何挺身而出?
所谓是非曲直,究竟怎样判断?此等离经叛道,为何却让他羡慕无比——
怀念下山之初,抱负虽高,却一身轻,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全凭自己来判断。渐渐地,走上了所谓正途,遇到了所谓同路,迈过了门槛,接受了膜拜,愈加的放不开了。
手中越是多,能争取的,越是少。
越来越在乎旁人的看法,越来越被世俗所左右,甚至动了寻死的念头,只为保住人心之中一个名节。
此时此刻,冷楚寒突然觉得,先前那受辱于魔窟的经历竟不值一提,而今日那一剑刺下去,才是他此生的污点。
一色的无畏,无筝的随性,仿佛当年他的影子。那时他在空门是多么自由欢畅,他本就是一个空人,何故把自己装载得这样满?
龙爷看着冷楚寒久久不做声,只是那眸子已渐渐从散淡无神变得光亮,心中已经有数。
这羽翼还未丰满的雏鸟,到底与那秃鹫一般的权力之流不是一路,就算勉强跟飞,也耐不过自己心中的拷问。
龙爷不免唏嘘,当年他尚有冷空侯、姚婆婆一路为伴,即便是破天下、战群雄、闯魔窟、夺神器,也都有血有泪,一路欢畅。
当年胜景,业已不再,昨日伙伴,已是焦土。
新的人来了,新的路向前。只是这遥遥江湖路,谁与同行?
作者有话要说:
嗷~~~~~~
11
11、九界亡魂 ...
“回宫主,少宫主的伤势已无大碍。”自诩神医的钟善德笑眯眯地说着,对上的是南宫楚的一张臭脸。
自少庄主被熏死过去抬回了南宫后,南宫楚还一次都没有去看过儿子,从头到尾便只说了两个字:“无用!”
可是南宫上下人人都清楚,他再怎么没用,也是宫主的宝贝儿子。宫主要打要骂要冷遇都可,下面的人可万万不敢怠慢了——
否则,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就像这次,南宫楚虽然从头到尾都没个好脸色,却是十万火急的把这神医钟善德给请到南宫来,一住就是一个月,摆明了治不好就别想走人。
“对了,犬子那随从伤势如何了?”
从头到尾,南宫楚也不甚记得那小厮的名字,若不是此番他把南宫仁背了回来,他大概都不记得南宫还有这号人。
“王勇伤势不重,只是好似心中有事,一直都郁郁不安。”钟善德此话一出,南宫楚立马皱起了眉头,“心中有事?”
想了片刻,大手一挥,“走,随我去看看。”
这个月让南宫楚这个武林盟主操心的事着实不少,大多都和魔窟有关。好在已经查出来,出走的圣女正和龙门镖局的镖车去了瑶柱,总算有了个交代。
这会儿终于闲下来,可以处理一下私事。可是这私事,搞不好,也未见得是私事。
南宫楚亲自来见王勇,叫这九死一生的随从吓的魂飞魄散。他还没开口,王勇自己倒栽葱似的磕起头来——
“宫主饶命,宫主饶命——”
南宫楚等他声嘶力竭地喊完了,才不动声色地问:“你何罪之有?”
“属下——护主不力”
“我看你居功至伟啊,所有人都死了,就你还活着,还把仁儿一路背回来。”
王勇顿时觉得这话阴冷阴冷。
“属下——”
“还不肯说实话么?”南宫楚侧目看了看钟善德,那老头笑的很猥琐,“钟神医,我记得你有一种针灸疗法,是叫人说实话的,是吧?”
钟善德嘿嘿笑了:“有是有的,只是用的不多。”
“哦,这样的好本事为何不多用用啊?”
“宫主有所不知,因这穴位,乃是在人的眼珠子上——”
王勇一听这话脸色煞白,嘴唇都哆嗦了,他这胆战心惊的过了一个月,还是没有逃过去。
早知道,就不背着少主回来了,可若真是那样,恐怕一家老小都性命不保。王勇一咬牙:“少主是属下背回来的——可并不是属下救的。”
“哦?是么?”南宫楚依旧对钟善德说:“钟神医,你看是不是先烤烤火消消毒,眼睛可不比其他地方,针还是烤烤的好。”
王勇整个人都快趴在地上了,指甲扣在地上都磨出血来,“当日少主说要一个人等着圣女,叫我们候着接应,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少主等人的地方火光冲天,过了一会儿,那圣女自己跑了出来弟子们迎上去,可着实不是圣女的对手,圣女杀到最后已经红了眼,把小人的脸都划成这般惨状弟子失血过多晕了过去,这才逃出生天,一醒来就跑去着火的地方,只见少主躺在地上,衣服烧焦了些,怎么也叫不醒,于是——”
“恩,这话听着还算周正。”南宫楚一摆手挡住掏药箱的钟善德,“你说的那个着火的地方,是哪里?”
“回宫主,就是您吩咐少主去的阳城小镇,一家叫海天楼的酒楼,一把火烧光了。”
“这么说,圣女藏身在那酒楼——”
“并非藏身,圣女貌似在那里做起了店小二——”
南宫楚眉毛当下就立了起来,王勇连连磕头,“是真的,是真的,当时还听说那家酒楼的厨子与那抢亲的女子有婚约。”
“这么说来,那厨子也不是个寻常人了。”南宫楚眼珠子一转,“那厨子行为举止如何?”
“便只是个寻常的厨子”王勇暗暗叫苦,他也就是随少主在海天楼里面吃过一次饭,连那厨子长的什么模样都没看清,“他——做的面很好吃。”
说罢,屋子一阵死寂,南宫楚看看钟善德,钟善德看看南宫楚,都没有搭话。
“宫主,小人记起来了,这次圣女行为着实古怪,从头到尾都没有用无骨神鞭——也便是如此,小人才捡了一条命回来。”
南宫楚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句话不说,大步流星地往外走,王勇胆战心惊地看着那远去的背影,瘫倒在地上。钟善德看着这活脱脱吓出一身冷汗的男人,上前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手搭在他手腕上,似是诊脉,却是一扭,只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
王勇惨叫一声,要昏死过去,钟善德却往他脖子上扎了一根小针,顿时苏苏麻麻,人却分外精神。
“晕不得,我还有话嘱咐。”
王勇惨白着嘴唇,连连点头,钟善德拍拍他的头,笑着站了起来,“我问你,你们与那圣女打起来的时候,是谁先动的手?”
“——是我们放了冷箭。”
“还想再断一根骨头么?”
“小人愚钝。”
“记住,那天夜里,少主奉命去讨伐魔窟圣女,为冷师兄讨回公道,与那圣女纠缠起来。少主本是占了上风,那女人却是挟持了你们这些无用之辈,少主宅心仁厚,不忍你们受苦,才甘愿被俘。可那圣女天生嗜杀,不仅没有按照约定放走你们,还要斩草除根,你这腕骨就是被那无骨神鞭伤的——后来嘛,少主虽没能捉住她,却毁了她的兵器,重伤了她。”
王勇听着这些编造出来的谎话,只觉得比说书人满嘴胡言还要离谱。少主明明是去调戏圣女,何来的讨伐呢?若不是他一时大意,也不会搞得人仰马翻的。还有,两边打起来的时候,少主早就晕过去了,还毁人家的武器
王勇眼神扑朔迷离,钟善德却变戏法似的,在他面前抖着一段无骨神鞭的残骸,“物证在此——”
王勇长大嘴巴,不知说些什么,钟善德点了点他,又说:“人证也齐全了。”
于是,窝囊废南宫仁又成了讨伐魔窟有功的大功臣了,他万能的爹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把一切都替他打点好,就等着他康复后,出来接受膜拜了。
“各位看官,都听说了么?武林盟主的独子南宫仁大战魔窟圣女九十九回合,一举斩断那无骨神鞭。这神鞭可不一般,那是当今武林七大兵器之一——”
下面凑热闹的极其配合地“哇”着。
“这南宫仁可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功夫深不可测啊——无骨神鞭可是连骨头都能击碎的神奇兵器,居然就被他这么给切成萝卜丝了——”
“切,不知道就别瞎说,什么萝卜丝,根本不是切成条,是切成块,据说都炖在锅里了,大补!”
“我怎么听说是化成灰了呢?”
海天木然地听着这酒楼之中的叽叽喳喳之声,心想,无骨神鞭?那不是一色的鞭子么?怎么又是萝卜丝又是灰的,那东西炖汤能好喝么?
还有,那鞭子明明是他的菜刀给咔嚓的,怎么变成了是南宫仁斩断的
对了,南宫仁是谁?
海天听得云里雾里,不自觉就问出了声,酒楼如冷风袭过,瞬间就安静下来,然后爆发出一阵大笑,说书人的扇子敲在他肩膀上,轻浮的声音飘出来,充满了不屑:“这位小哥,看你也不像跑江湖的,出个耳朵听着便罢,千万不要祸从口出哦——”
海天狐疑地看着他,摸了摸头,“我说什么了?”
“他说什么了——”说书人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段子似的,笑的离谱,指着他的鼻尖就冲着围过来的人群说,“你们说说,这傻小子都说什么了!”
周遭夸张的大笑起来。
这聒噪的人群让海天头大。
怎么同是酒楼,海天楼的客人就那么好,这里的人就这么吵呢?那笑声听着就跟乌鸦一般,还冲着他指指点点,也不知为何手舞足蹈那么开心。
“这位小哥,你说你不知道南宫仁是谁?”
声音来自酒楼二层一个可以俯瞰全局的最佳地点。桌边的男人放下了酒杯,雄浑有力的声音响了起来,引得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去看他。
此人貌不惊人,惊人的是身后背着的九尺长棍,上面满是划痕。而那本是包裹着长棍的白布,不知何时已经滑落在地。
“的确不知。”海天一五一十地回答,众人之中还有窃笑出声的,声音还没亮起来,就被飞过来的酒杯击中,哗啦啦推到了一大片。
“俺和这位小哥说话,旁人不要插嘴。”
那人口粗,衣服玩世不恭、愤世嫉俗的嘴脸。明明如此蛮横挑衅,却让人不敢置喙,自有一番卓尔不群的气场,一看就像个江湖高人。
海天侧目看看那横躺竖卧的人们,放下酒杯走了过去,一手捉住一个,“也不至于如此动粗嘛——”
他轻轻一拉,那些人嗷嗷直叫,感觉胳膊就快脱臼了。
海天突地想起上次也是这么一拉,那一色的胳膊就脱臼了,于是缓了缓力气,嗖的把他们拉了起来,“没事吧?”
几个人打量着有些呆傻却一身蛮力的男人,一时不敢搭话。
楼上的男人摇了摇头,轻笑出声:“还以为你是个隐士高人,却不料与这帮臭鱼烂虾也能混到一起,俺真是白白开口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