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聪情不自禁地靠近我,轻轻抬我的脸,吻我的唇,尔后,匆忙离去。

我望着那抹高挺、健壮的背影慢慢消失,没想到,这次见面,这次谈话,这轻轻的一吻,竟然别具深意。

这夜,他果真没有回来。秋月打听过,说最近国中政务繁忙,出了一些事。他是汉王刘渊第四子,自然有很多政务等着他处理。

天蒙蒙亮,我女扮男装,拎着包袱,从马厩牵了一匹马从别苑的偏门离开,没有人发现。

我骑马离开离石,奔向原野,奔向洛阳,风驰电掣。

也许是刘聪下令,别苑的守卫不再严密看着我;没有追兵追来,也许是刘聪忙于政务,没有回别苑,这才没有追我;也许是别的原因,反正我逃出了他的魔爪。

能够顺利逃出来,是我筹谋的结果。

张氏和呼延氏的到来,正中我下怀。我故意激怒张氏,让她惩罚我,以此作为声讨、控诉刘聪、与他吵架的理由;上天竟然给我一个绝妙的机会,让我有了身孕,更让我在张氏的惩罚中滑胎,我抓住了这个绝无仅有的机会,刻意拖延时辰,让他亲眼目睹我所受的折辱与悲痛。

接下来的丧子之痛、悲愤难平、郁气攻心,就顺理成章了。

假若他没有外出办事,我也会寻找良机逃走,只不过可能不会这么顺利。

腹中孩儿滑掉了也好,不然我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对待刘聪的孩子。

虽然悲痛,但也不至于那么痛彻心扉。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离开离石的时候,整个并州正闹饥荒,离石也受到影响,之后,汉王刘渊下令,迁都黎亭。

回洛阳的半途,我遇到了孙皓和碧浅。

碧浅喜极而泣,抱着我道:“奴婢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孙皓的眼眸也湿了,哭笑交织,“容儿,回来了就好。”

那时,七月,碧浅被打晕,我被刘聪救走,而表哥被立节将军周权邀去府中。周权被碧涵收买,软禁表哥两日两夜才放他出来。表哥赶到金墉城,知道我失踪了以后,立即派人去找,可是,那时候我已经被迫和刘聪离开了洛阳。

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奇妙,是巧合,也是人为。

碧浅见我面色苍白,有些疑惑,“皇后,你究竟去了哪里?为什么去了这么久?”

“没事,回去再说吧。”我苦笑。

“碧浅,先回洛阳吧。”孙皓抱我上马,了然地笑了笑。

“表哥,谢谢你。”

回到洛阳,我才知道,表哥遍寻金墉城和洛阳也找不到我,就进宫向贵人碧涵兴师问罪,向她要人。她听闻我失踪了,猜到有人救了我,恨得咬牙切齿。

碧涵,你我之间的恩恩怨怨,我会和你算清楚。

而那个被我囚禁在金墉城的陈永,早在我离开洛阳不久就逃跑了。

刘曜应该早就知道我失踪的消息,是否来过洛阳?是否还会再来?

心中惴惴,我期盼他和刘聪都不要来,也担心司马颖,不知道他能否在诸军混战中取胜。

我让表哥留意诸军消息,九月,孙皓说,河间王司马颙为了抵挡东海王司马越大军,表司马颖为镇军大将军,都督河北诸军事,给兵千人,镇邺城。

如此,晋廷内乱,陷入了混战的局面,司马颙、张方大军,司马颖大军,司马越大军,范阳王司马虓大军,诸军混战,以司马衷为帝的晋廷实则已经名存实亡。

司马越与司马颙,谁胜谁负,谁能夺得大权,现在还无法下论断。

相信碧涵知道我回到金墉城了,但是她没有来折磨我,也许是因为我事事小心的缘故,也许是表哥的守护令她不敢轻举妄动。总之,她在洛阳宫城,我在金墉城,井水不犯河水。

十月,司马衷下诏,令成都王为援军,据守河桥保卫洛阳。

十一月,立节将军周权诈称被檄,自称平西将军,复庶人羊氏皇后位。

这是我、孙皓和周权合谋的结果。

我让孙皓密见周权,对他许之以利,假若他有胆量诈称、复我后位,便可以以羊皇后的名义加官自封。虽然早先他和碧涵有勾连,但是碧涵无法给他更高的权位,只有我才有资格给他。

因此,我料定,他会按照我的意思做。

回到洛阳宫城,我恢复了大晋皇后的装束与凤仪,摆出了排场。

云气殿没有动静,好像一潭死水,但我知道,碧涵必定是伺机而动。

三日后,我刚吃过早膳,她就带着一批侍卫风风火火地来到昭阳殿,阵仗很大。

我站在殿门前,她走到门槛前止步,与我隔着一道门槛。

冬寒已至,她内穿藕粉厚袍,外披鹤氅,珠翠钗钿缀满了倾髻,再加上殷红的唇色,更显得雍容华贵,逼人的眼。相形之下,我则是形容粗陋、暗淡无光。

“见过皇后。”碧涵微微屈身,算是下礼。

“贵人免礼。”我知道她步履匆匆的缘由,却没有点破。

她挥退身后的宫人与侍卫,所有人都后退十步,只剩下春雪陪着。她的眼底眉梢盈满了焦急与忧色,“恳请皇后怜悯稚儿无辜,放了翾儿,碧涵感激不尽。”

我疑惑地问:“贵人何出此言?”

碧涵凄楚地看我,一双妙目水盈盈的,“今日一早,宫人发现翾儿不见了,碧涵命人寻找多时,找遍了整个云气殿,甚至整个宫城,都没有翾儿的踪影。”

“哦?有这回事?”我更惊讶了,“此事非同小可,再多派些人找找,就算把宫城翻过来也找到翾儿。”

“整个宫城都找遍了,只有昭阳殿还没找。”她眉眼凝结,担忧的神情楚楚动人。

“贵人意思是,翾儿可能在昭阳殿?”我震惊道,“你以为我把翾儿藏在昭阳殿?”

“翾儿还不到四岁,受不住这寒天,一不小心就病了,还请皇后高抬贵手,饶过翾儿。”碧涵恳求道,那模样好像快哭了。

我道:“贵人,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我真的没有藏着翾儿。你我虽然水火不容,可是我何必和一个孩子过不去?再者,我也养过翾儿,她那么可爱,我疼她还来不及,怎么会害她?”

她缓缓跪地,泪珠盈眶,“碧涵恳求皇后饶过翾儿…皇后母仪天下,慈悲心肠,只要皇后饶过翾儿,把她还给碧涵,碧涵心甘情愿为皇后效劳。”

我冷冷地俯视她,心中的恨意越来越强烈,如火焚心。

碧涵再次哀求,“碧涵心甘情愿为皇后效劳,皇后有何吩咐,碧涵一定照办。”

我凝视她良久,终于道:“既然如此,贵人就为我洗衣、沏茶、烧水做饭吧。”

她叩首道:“谢皇后。”

碧涵怎么折磨我、**我的,我一定会加倍讨回来!

我让孙皓设法在天亮之前偷偷抱走司马翾,将小姑娘抱到宫外稳妥的地方藏着;只要司马翾在我的手中,碧涵就不敢轻举妄动,就会任我使唤。

她为我洗衣、沏茶、烧水做饭,就像我那时被她折磨的那样,我一不如意,就呼喝叱责,不是打骂,就是折辱,也让她尝尝那种生不如死的滋味。

此时正是冬寒时节,她的手被冻得红肿起来,气色也越来越差。

四日后,我不让她做这些粗活了,随便编排了一个错处,罚她跪在外面的地上,跪到第二日天亮。黄昏时,天降大雪,寒气逼人,她仍然跪着,只求我不让她的女儿受冻挨饿。

她的身上落满了鹅毛般的雪花,僵硬得如同一个堆积的雪人。

我远远地望着她受虐,心中虽然不是滋味,但也没有心软。

次日早上,碧浅说,碧涵晕倒在雪地,全身冻僵了,只剩下一口气。

两日后,她的风寒症好了一点,又到昭阳殿,匍匐在地,“恳请皇后告知翾儿是否安好?是否穿得暖、吃得饱?”

“贵人放心,翾儿好得很。”我端着茶盏,浅抿一口热茶,“就是有点想念娘亲,整日找娘亲。”

“皇后有何吩咐,碧涵定当办得妥妥当当。”碧涵虔诚道。

“既然你自己有所要求,我就成全你。”我看向碧浅,“碧浅,安排贵人去浣衣。”

“是,皇后。”碧浅应道。

“谢皇后恩典。”碧涵叩谢道。

这天寒地冻的冬季,双手浸在冰水中浣衣,痛楚可想而知。让她去浣衣,到底是我心软,狠不下杀手。

夜里,碧浅道:“皇后这么做,会不会太便宜贵人了?皇后想想,贵人好几次置您于死地啊。”

我浅浅一笑,“一时之间,我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不如把她交给你。”

铜镜中的碧浅慌张地推辞,“这怎么可以?”

我道:“没事,放胆去做吧。”

因为,她的清白被碧涵毁了,她受了这么大的侮辱,都是拜她的昔日姐妹所赐,我就让她处置碧涵,出这口恶气。

三日后,碧浅向我禀报,碧涵任劳任怨地浣衣,双手红肿得可怕,还染了外寒,咳嗽低热,病怏怏的。她还说,她让人在碧涵的膳食中下了**,那夜,没有男子解救,碧涵被折磨了一整夜,看起来挺惨的。

“碧浅,总是沉湎于过去的伤痛,这日子会很累,没有日光,没有温暖,你觉得呢?”我握着她的手,“往前走,往前看,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明媚,是不是?”

“奴婢明白,奴婢会记住皇后的教诲。”碧浅抿唇微笑。

我这么告诫别人,可自己做到了吗?

不几日,我以大晋皇后的名义下诏,贵人行止不端,惑乱宫闱,废贵人为庶人,宣平公主由皇后羊氏教养。

我不能让碧涵翻身再起,而且,只要我捏住她的致命要害司马翾,她就不敢轻举妄动。

可是,出乎我意料的事,就在我下诏废贵人的次日,孙皓匆匆进宫,告诉我,洛阳令何乔带兵包围了平西将军周权的府邸,杀了周权。

就在这日,何乔下诏,废皇后羊氏为庶人,命其迁去金墉城。

没想到,区区洛阳令,竟然胆敢下废后令,把我呼来喝去,这大晋,这世道,真的乱了。

我不是母仪天下的国母,和司马衷一样,威严扫地,身不由己,只是一个被人操控、利用的玩偶。这是永康元年我被册立为大晋皇后之后,第四次被立,第四次被废。

谁给他的雄心豹子胆?

表哥道:“如今这世道,群雄并起,能者居之,只要手握兵马就是天王老子。何乔胆敢这么做,是不满周权在洛阳作威作福、横行无忌,是利欲熏心。”

“我总觉得事情不是这么简单。”

“容儿,你以为…”他也猜到了什么,何乔有胆量下废后令,不单单是利欲熏心。

“他一向与碧涵有勾连,会不会他被碧涵利用了?”我寻思道,“或者是他听命于司马颙,才胆敢下废后令?”

“也有可能。”孙皓深以为然地点头,“无论如何,我会藏好宣平公主,只要我们手中有小公主,碧涵就不敢乱来。容儿,何乔废你为庶人,让你搬去金墉城,你有何打算?”

“我打算会会何乔。”

“为什么?”

我望着殿外的鹅毛大雪,缓缓笑起来。

我倒要看看,他如何令我移驾。

次日午时,何乔果然带着兵马来到昭阳殿,那阵仗,仿佛他是手握强兵的大将军。

我站在殿阶上,他在众下属的簇拥下迈步而来,威风凛凛。他站定在我面前,腰背挺得直直的,“本官也想给皇后下礼,不过本官昨夜接到从长安快马送来的密诏。陛下命本官来昭阳殿宣旨废后,请羊庶人迁出昭阳殿,暂住金墉城。”

孙皓冷沉道:“还请何大人出示密诏。”

何乔笑道:“难道杨将军不信?”

“废后非同小可,陛下断然不会无缘无故地废后。何大人若无废后诏书便是矫诏,皇后完全可以治你死罪,满门抄斩。”孙皓寸步不让。

“既然杨将军执意本官出示密诏,本官就让你死心。”何乔奸诈地笑。

他从部属手中接过一卷黄绫,展开来,孙皓凑上去看,面色大变。

我早已猜到,何乔必定会做足功夫,否则他如何令我去金墉城?

这卷密诏,可能是司马颙下的,也可能是何乔伪造的。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只能暂时认命。

何乔阴沉道:“羊庶人还是尽早去金墉城,对了,据闻宣平公主失踪多日,羊庶人是否知道小公主的下落?”

“小公主失踪一事,我也听闻了,我深居昭阳殿,怎么会知道小公主的下落?劳烦大人为陛下寻回小公主罢。”我微扯唇角。

“本官听闻,前贵人与你有点过节,小公主失踪,似乎与你有关。还请庶人交出小公主,否则,如果小公主有何不测,庶人难辞其咎。”何乔道。

“何大人,小公主失踪怎么会和她有关?”孙皓怒道,“何大人这么说,是否有真凭实据?”

“虽无真凭实据,但心知肚明,假如羊庶人决意不交出小公主,别怪本官不留情面。”何乔道。

“你想怎么样?”孙皓眉宇沉肃,杀气迫出,“虽然皇后被废,但也不是你想杀就杀。只有陛下才能治罪,难道何大人想越俎代庖?”

“本官并无此意。”何乔阴险一笑,“请羊庶人速速前往金墉城。”

我冷眼看他,“何大人,今日你所做的一切,我铭记在心,你最好寻求多方庇佑,否则,有朝一日,我复为皇后,你有何下场,无须我言明吧。”

何乔深深地笑,“好气魄,那就要看羊庶人能否等到复立皇后的诏书。”

我笑,“拭目以待。”

此次被废,果然与碧涵有关。

然而,她没有追来金墉城逼我交出宣平公主,也许是她想找到女儿后再找我算账。再者,她也知道孙皓会尽全力保护我,就算她想下杀手也讨不到多少便宜。

我叮嘱表哥,一定不能让碧涵找到司马翾。

很快,我就知道,她之所以按兵不动,是因为她知道,有人不会放过我。

表哥说,河间王司马颙担心我再次被奸人利用,更担心我被东海王司马越操控,对他不利,就决定赐死我,以绝后患。

司马颙连续下了几道诏书到留台,污蔑我与乱臣贼子谋逆,命留守洛阳的官员杀我。几位官员就是不奉命行事,还冒死上奏为我求情,赦免我。

“容儿,河间王不会放过你,还是尽快离开洛阳吧。”孙皓忧心忡忡道。

“河间王矫诏杀我,有你在我身边,我不怕。再者,不是有几个官员为我求情吗?”

我不想离开洛阳,我要等司马颖重握权势、东山再起,回来找我。

司马颙派来赐死我的尚书叫做田淑,他手持毒药,几个官员百般阻止,也阻止不了他来金墉城的步伐。田淑直闯我的寝殿,盛气凌人,不可一世地俯视众人。

他喝道:“羊庶人下跪接旨。”

我不得不屈身,却没有下跪,我知道这不是司马衷的诏令,是司马颙矫诏。

尚书田淑老调重弹,污蔑我谋逆,多次被奸人利用等等,赐我一死,以谢天下。

“废后是陛下的妻子,陛下怎么会赐死废后?这诏书是假的,不是陛下的谕旨。”孙皓愤愤道。

“本官从长安来,这诏书自然是陛下所下,千真万确。”田淑道,“本官要执行陛下旨意,所有闲杂人等退开!”

司隶校尉刘暾不卑不亢地喝道:“田大人,为虎作伥,必遭天谴。”

孙皓怒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我等绝不会让你枉杀无辜!”

田淑气得发抖,怒指着我们,“你们…你们都反了…来人,来人…”

孙皓横刀在前,杀气凛凛,“河间王矫诏,陛下不知情,我等誓死保护废后!田大人若要毒杀废后,就先问问我这把宝刀!”

银光寒芒映上田淑的眉睫,他眉心一跳,吓得面色惨白,“你们…好,好,本官一定会参你们一本。”

“田大人,还不回去复命?”刘暾讥讽道。

“还不滚?”宝刀刺出,刀锋凛冽,孙皓怒指田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