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见笑了。”我微微一笑,“闲来无事,我只是随便写写。”

“你的字很独特,当世一绝。”刘聪小心翼翼地拿起这幅字,“好字!好字!我收了!”

“不行!”

我马上去抢,他利落地折好,高高举起来,有恃无恐地笑道:“有本事就来抢。”

我无奈道:“这幅写的不好,我再写一幅给你。”

他死皮赖脸地说道:“蛮好的,我就喜欢这幅。”

说着,他把这幅字折好,收起来。我忽然想起,某年某日,洛阳的宫城,也曾经发生过相似的一幕…他刺杀司马冏,我将他藏在昭阳殿…假如那时我没有救他,或者杀了他,后来这些事,就不会发生了。

可是,人生没有假如,一切都回不去了。

刘聪不明所以,有点慌了,走过来搂着我的腰,“怎么了?生气了?”

我摇摇头,舒眉一笑,“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这几日忙于政务,冷落了你,今日就早些回来陪你。”他揽紧我,脸对着脸,他的右手轻捏我的下颌,温热的鼻息拂在我脸上,“想去哪里玩,我带你去。”

“不了,这些日子你也挺累的,还是好好歇着吧。”

“也好。”他将我抱上书案,倾身而来,啄吻我的唇。

热辣,火爆,**。

刘聪正要解开我腰间的帛带,屋外有人轻叩门扇,道:“将军,有急召。”

我立即握住他的手,“先去吧,我等你回来。”

他在我唇上落下短促的一吻,不得已地离去。

我继续抄书,让自己静下心,只要冷静下来,忘我地抄书,就能减轻心中的屈辱。

不一会儿,秋月来报,说有贵客驾到,让我去前堂见见。

前堂主位上坐着一个妆扮入时、衣着金贵的贵妇,容貌端庄,身姿颀高,颇为健壮。她端着杯盏,有模有样地品尝着,漠然地俯视一切。她的身旁站着一个年轻的淡妆女子,姿色颇佳,面有五六分英气,少了些许女子的柔美。

秋月低声介绍,主位坐着的贵妇是刘聪的亲生母亲,张氏,站着的年轻女子是刘聪的原配夫人,呼延氏。

我早就知道,她们早晚会知道刘聪金屋藏娇,只是没料到这么快就知道了。

这也难怪,刘聪回来一个月,几乎每日都留宿在别苑,冷落了娇妻美妾,府上那些女人必定会起疑。这婆媳俩今日来此,只怕不会轻易放过我吧。

“夫人。”我淡淡下礼。

“原来是这么一个貌美如花的中原女子,怪不得聪儿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传闻中原女子长得美,身娇肉嫩,眼睛水灵灵的,看男人的目光直勾勾的,照我说,中原女子都是淫 娃荡 妇。”张氏对媳妇儿道,一开口就冷嘲热讽。

“娘说的是。”呼延氏抿唇微笑,垂眉顺目。

“你叫什么?”张氏浅啜一口热茶,问的是我。

“我姓容,将军叫我容儿。”我沉静道。

“何方人士?”

“洛阳。”

“多大了?”

“今年二十四。”

张氏“嗯”了一声,对我的回答似乎还算满意。

忽然,她猛地拍案,大声喝问:“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

我道:“容儿愚昧,还请夫人明示。”

张氏将杯中剩茶泼在我身上,将杯盏掼在案上,重声叱责:“我不许你迷惑聪儿,府中还有依兰和其他侍妾,你不能一人独占聪儿。”

我直视她,不卑不亢地说道:“将军去哪里,留宿在府中还是别苑,容儿做不了主;夫人这些话,应当和将军说比较妥当。”

她怒声喝道:“放肆!”

我静静地站着,微低着头,丝毫不惧。

张氏走过来,捏住我的下颌,“你这张脸的确魅惑人心,但我不会让你霸占聪儿。”

我的唇角噙着一抹浅浅的笑,“我没有霸占将军,而是将军离不开我。”

啪的一声,她打了我一巴掌,力道很大,脸上应该现出了五指印。她涂着厚厚一层妆粉的脸因为怒火而扭曲,黛眉绞拧,“在我面前,你也敢张狂?你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倘若夫人想赢得别人的尊重与敬爱,必须先尊重别人。”我捂着脸,半是委屈半是倔强。

“我尊重你?”张氏更气了,“你配吗?”

“虽然我是侍妾,但我也是夫人的儿媳妇,难道不配吗?”

“儿媳妇?”她仿佛听了一个很无稽的笑话,鄙夷地瞪我,“想当我刘家的儿媳妇,还要看我认不认。”

我心中冷笑,面不改色地挑衅道:“就算夫人不认,我也是将军最喜爱的女人,夫人有本事,就让将军不要再来别苑,或者把我赶走。”

张氏气得浑身发抖,“反了反了,今日我就教训你这个嚣张狂妄的女人。”

呼延氏连忙劝道:“娘,先消消气,不值得为这种人生气。”她看向我,训斥道,“娘好歹是将军的娘,你身为儿媳妇,怎么能这么说话?娘最近身子不大好,受不得气。”

我没心没肺地睨着她,“这可怨不得我,又不是我请你们来的。再者,夫人又没有当我是儿媳妇,不尊重人,对我又骂又打,自己气着了,那是活该。”

张氏血气上涌,脸颊涨红,“放肆!来人…”

两个下人进来,听凭吩咐。她就像一个将军,威武地下令:“把她拖出去,让她跪在外面,没我允许,不许起来!”

当即,两个下人押着我来到外面,强迫我跪在堂前地上,我刚想起来,他们就压住我的肩。

好吧,跪就跪咯。

张氏坐着饮茶,在呼延氏的安抚下,怒气渐渐平息,偶尔看我一眼,极其嫌恶。

呼延氏的目光遥遥拂过来,面目温顺,目光谦和,那眼底的笑意越来越冷。

跪了一个时辰,疼痛的膝盖早已麻木,双腿也因为保持着一个姿势渐渐麻木了。

时值秋季,地上的冰凉钻入膝盖,冷了手足,很快的,全身冷如冰块。

我被张氏罚跪,春梅和秋月站在一边干着急,想为我求情,却无能为力。

她们的担忧与关心,我看得清清楚楚,她们想去通报刘聪,可是我阻止了她们。

铅云堆积,天空阴霾,冷风袭来,我忍着四窜的冷意和不适,继续跪着…还没到天黑的时辰,天色越来越暗,秋雨从天而落,浇在身上,更觉得冷。

淅淅沥沥的秋雨越来越大,我全身湿透,雨水从头顶流下来,湿了双眸,湿了脸庞,丝丝的寒意钻入体内,心揪得紧紧的,四肢百骸好像变成了冰块,一动就会折了。

春梅和秋月进去为我求情,苦苦地哀求夫人饶了我,张氏命人拖走她们,并没有因为一场秋雨的降临而饶了我。

很好,她铁了心惩罚我,给我一个下马威,好让我懂分寸、知进退,让我收敛嚣张、狂妄,不再忤逆她,不再魅惑、独霸刘聪。

我就是要她这样惩罚我,就是要这样的结果!

两个时辰过去了,雨一直下,我头晕目眩,天还没黑,刘聪还没回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忽然,腹部隐隐作痛,不一会儿,越来越痛,仿如刀绞,痛得无法忍受。

我极力忍着,捂着腹部,一股热流泻出,从两股间缓缓流下…

“啊,夫人流血了!”秋月惊恐地叫道。

“夫人,你怎么了?为什么流这么多血?”春梅奔过来,关切地扶着我。

我无力地靠在她身上,看见那殷红的血水,隐隐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快去找将军回来…”

秋月朝别苑的下人叫道:“快去找将军回来,夫人流了很多血…”

呼延氏搀扶着张氏走出来,眉心紧蹙,似有忧色,“娘,她是不是有孕了?”

张氏的眼中闪过一抹慌色,问秋月:“她是不是有孕在身?”

秋月回道:“奴婢不知道,奴婢恳求老夫人,让夫人回房吧。”

张氏恢复了先前的盛气凌人,“抬回去吧。”

春梅和秋月扶我起身,我无力支撑,虚软地靠着她们,看向毫无痛惜之情的张氏,费力地开口,“夫人是否满意了?”

“你不知道自己有孕吗?”她似乎不知道应该摆出怎样的表情,有点难堪。

“夫人怨怪我霸占将军,不喜欢我,但夫人有没有想过,我腹中孩儿也是你的孙儿?”我声音低弱,却句句如刀,“夫人今日来,是特意来要我和孩儿的命吧。”

“你”张氏面色一变,反驳道,“我怎么知道你有孕在身?这怎么能怪我?”

“也是,夫人不知情,情有可原,可我的孩儿更无辜…”我控诉道,泪流满面,“他还没出世,就被奶奶扼杀在腹中!就算你不喜欢我,你也不能杀死孙儿啊…”

“你不能这么说,我也不是故意的…”张氏的话很苍白无力。

“此事与娘无关,你不能怪娘,你要怪就怪我吧。”呼延氏插口道,“将军把你藏在这里,是我告诉娘的。”

“你好好歇着。”张氏吩咐秋月,“去找大夫给她瞧瞧。”

我看见,刘聪站在一旁,看着我,表情复杂,悲痛,惊怒,眼中交织着懊悔、痛恨。

泪水轰然而下,我哑声道:“将军…”

张氏和呼延氏震惊地转头,想解释,却被他阴鸷的目光逼得把话咽回去了。

刘聪抱起我,径直回寝房,撂下一句冷肃的话,“恕孩儿不送。”

我就是要等他回来,让他亲眼目睹,是他的亲娘害死了他和我的孩子。

原本,我要让他亲眼目睹,他的亲娘和妻子如何折辱我,没料到,我怀了他的孩子,更没料到,当孩子已经离去的时候,我才知道孩子曾经在我的腹中待了一些时日,与我血脉相连。

这个孩子的来去匆匆,刘聪比我更难过、更悲痛。

大夫诊脉过后,他坐在床沿,握着我的手,低哑道:“容儿,孩子没了…”

语声哀痛,黑眸含着晶亮的泪光,他的丧子之痛,令人动容。

我闭上眼,冷冷道:“是你害死孩儿的。”

“是我…我不该出去…我没有好好保护你和孩子…”他将我的手心贴在他的脸颊,“你骂我打我,好不好?你想怎么惩罚我,我任凭你处置。”

“我想睡了。”我幽幽道。

“容儿,不要不理我。”他移过我的脸,轻抚我的娥眉,“我陪着你,好不好?”

“秋月,我不想看见任何人,我想静一静,把闲杂人等赶出去。”我冰冷无情地吩咐。

“将军,夫人刚刚丧子,身子虚弱,还是让夫人先歇着吧。”秋月劝道。

“是啊,等夫人身子好了,心情平复了,就不会这样了。”春梅道。

刘聪掖了掖被角,嗓音低沉而温柔,“明日一早我再来看你。”

春梅和秋月也退下,守在房门外,寝房恢复了平静,我睁开眼,心中百般滋味。

接连五六日,我都以冰冷的态度拒绝他的关怀与呵护,没有给他好脸色看。

身子渐渐康复,大夫说再过两日就可以下床,外出走走。

这日,春梅和秋月服侍我下床,为我穿了厚厚的衣袍,虽然冬寒还没到,但也给我披上轻裘,担心我小产后身子虚而受寒。

花苑中种植了几株桂花,浓郁的芳香随风飘来,浓得让人头晕。

秋月笑道:“夫人,那芙蓉开得真好,奴婢让人摘一朵给夫人欣赏,好不好?”

我摇头,静默不语。

站了片刻,我发觉春梅和秋月不见了,站在我身后的是刘聪。

“容儿。”他从身后搂着我,温热的胸膛暖和了我,“一切都是我的错,原谅我,好不好?”

“我保证,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你。”他扳过我的身子,我不语,他有点慌了,“你想怎么样,我都依你。”

“容儿,告诉我,你想怎么样?”他期待着我的回答。

“我要害死孩儿的人,血债血偿!”我双眸冷眯,咬牙道。

刘聪骇然,我森冷地瞪他,“如果你做不到,不想为孩儿复仇,就不要祈求我的原谅,我自己为孩儿复仇!”

他为难道:“她毕竟是我娘,我不能为了…而害死亲娘,这是不孝啊。”

我怒道:“是!她是你亲娘,可我是孩儿的亲娘!谁害死我孩儿,我就和谁拼命!”

他痛惜地搂着我,“容儿,不要这样,我们还会有孩子…我们还年轻,很快就会有孩子的…”

我骤然推开他,大声叫道:“我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忘记过去,忘记洛阳的一切,安安分分当你的女人…因为你说过,你会保全我,给我一世安稳,此生不负…”泪水滑落,如雨滂沱,我崩溃道,“可是,你娘不喜欢我,亲手杀死我的孩儿;你的原配夫人来这里耀武扬威,让我知道,我只是你堂堂汉国将军的卑贱侍妾,没有资格霸占你。”

“容儿…”

“言犹在耳,我还记得你说过的每一句话,可是你做到了吗?你非但让我受辱,还害死了孩儿,你枉为人夫、枉为人父!”

“是我的错。”刘聪心痛不已,“容儿,冷静点…”

“你教我怎么冷静?”我怒吼,“孩子没了…”

“我们很快还会有孩子的。”

“你府中那么多侍妾,随便哪一个都可以为你生儿育女,可是我呢?”我泪流满面,不让他靠近,“我还能再有孩子吗?”

“可以,一定可以,你相信我,容儿。”刘聪硬是搂住我,不让我乱动,“我找个医术高明的大夫为你调理身子,一定可以!”

“可是,我不可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仰脸饮泣,“每次做梦,我都会看见一个小男孩,浑身都是血,向我伸着手,哭叫着娘…我没有保护好他,我的心很痛,你知道吗?你能体会那种心痛的感觉吗?”

他为我拭泪,怜悯道:“我都知道,失去了孩儿,我也伤心、悲痛。”

我奋力地推开他,“不!你不知道!你无法感同身受!你根本无法保全我,就连自己的孩儿,你也保护不了,我恨你,我不想再看见你!”

刘聪伸手想抓住我,“容儿,别这样…容儿…”

我奔回寝房,将自己锁在房中,不让他进来,即使他使劲地敲门、敲了好久,我也不开门。

这次怀孕,的确太意外。这些年,每次他用强与我欢爱,事后我都会用麝香避免有孕,这次被他带回离石,没顾得上弄来麝香,也没有想到其他避孕的法子,竟然就怀上了。

片刻间得到,片刻间失去,太快了,快得我几乎无法接受,心情瞬间转变。

这也是一个绝好的契机。

胭脂染帝业【二】

为了让我好好调养,为了让我平复心情,刘聪没有进房,歇在别处。

就这样,平淡地过了三四日,我仍然沉浸在丧子的悲痛中。

这日午时,我刚用完午膳,他忽然回来,形色匆匆。临走前,他走过来,默默地看我半晌,道:“容儿,我有要事在身,也许今夜不回来,你放心,不会有人来打扰你,你安心等我回来。”

我木然地点头,心中狂喜,却装作面不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