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眸中含谑:“第一件事想到的,是怕二姐伤心?”
卫免赧然移眸。
她叹息:“可惜,我明日返京,不能陪你在此瓜田李下。”
“回京?”这就是说,皇上那席怪状,全因醋意作祟下的试探?也就是说,“她”晓得自己的丈夫爱着自己的亲妹?
这心事重重神思恍惚的样态,定然又在品味相思了罢?薄光睐他一眼,径自跳下亭来,悠哉而去。
“薄司药!”
“薄大人!”
她刚刚走回行宫的繁华地段,迎头数名宫女行来,几声惊呼,尽数跪倒。
“薄大人,是您救了奴婢们,您是奴婢们的再生父母,奴婢给您叩头!”
“奴婢也给您磕头!”
“奴婢也磕!”
她躲不开,避不去,柔颜笑道:“快起来罢,大家不过是彼此共患难一场而已。”
“司药大人……”一圆脸宫女泣泪抽噎,“奴婢在阁里听您和贼人周旋时便想奴婢这回如能大难不死,一定拜您为师,侍奉您一辈子,请您收下奴婢。”
“奴婢也愿跟随薄司药!”
“奴婢……”
她腹中呐喊“救命”,放目四下搜索,忽然间,救星姗姗来到。
“你们看,那边那位绯冉姑姑也是救了你们的人,各位不去谢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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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返回天都,薄光与绯冉同车。
“昨日四小姐命奴婢代打,那里面可是有不少可用之人呢。”绯冉眨眸哂笑
她莞尔:“正是因为姑姑的眼光好。此次姑姑回去必然有所晋升,倘若运用得法,便从建安行宫多周转几个人到自己身边。”
“四小姐才是,这一回救下的人里可有皇家血脉,对朝廷上的那些老臣来说,这比克治尚宁城时疫更居奇功。此次回去势必论功行赏,也势必成为许多人的心病。”
薄光稍作沉思,问:“这是姑姑的预见?”
“奴婢相信四小姐已然想到。”
她摇首:“我只顾想念浏儿,其他还没有想到太多。”
绯冉叹道:“四小姐也很清楚,虽然您与对方达成了协议,但是对于弱势的人来讲,随时皆处于被单方撕毁协议的境地,我们不得不防。何况那两只塞了脏东西的布马,说不定已然是对方毁诺的行动了。”
她不是没有想过。但宫中有心置薄年之子于死地的妃嫔不止魏氏,故而隐忍不发。对方或许正是利用这一点,使她有口难言。
“魏氏一族此时最专注的事当是清除太后的羽翼,以便及早解除魏昭容后宫危机,夺回大皇子的抚养权。但对从来不容嫔妃诞育皇嗣的魏昭容来说,浏儿就宛如她心头的一根毒刺,不除不快。我那时带浏儿到建安行宫,也正是为了暂避这一点。不过,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是该有个一劳永逸的解决之道。”
绯冉眼前一亮。
“稍后中途歇息时,姑姑可有法子和麦氏换下车?”
绯冉慨然应允。虽然不知她用了什么办法,中途歇罢启程,麦氏果然坐进车中,一身拘谨,坐邻门边。
“麦嬷嬷不愿和薄光同处?”她问。
麦氏伏首道:“奴婢不敢,奴婢怕打扰了薄司药。”
“你我好歹也算共同经历了一场患难,麦嬷嬷在生死攸关一刻的行止,令薄光很是钦佩。”
麦氏以为对方有意讥讽,倔声道:“薄司药这话从哪里说起?咱们能转危为安端赖薄司药的机智聪明,奴婢从头到尾什么也没有做。”
“就是因为你什么也没有做,贼人欲乱箭齐发的当口,嬷嬷也没有为了一己活命多说一字。”
麦氏心臆一宽,道:“老奴是怕那些乱匪追出角门,害了公主。”
“嬷嬷对公主的这份忠心,着实难能可贵。”
“公主是吃奴婢的奶水长大的,奴婢为了公主,死上万次也甘。”
她赞许一笑:“公主在行宫不足两月,回天都后,以热水替代温泉水,尚需继续治疗月余。”
“便可痊愈了么?”
“若之后调养得当,公主应当能活过四十岁。”
麦氏错愕:“四十岁?”
“没有办法,公主从幼儿时便染上毒疾,多年来毒行体内,肺腑皆蚀,如果不是生在皇家,有各样价值连城的补品滋养,只怕活不到今日。”
麦氏冷哼:“如果不是生在皇家,又哪能从娘胎里就受这份罪?”
她秀眉微掀:“嗯?”
麦氏大窘大慌,双腿跪拜:“老奴失礼,请薄司药莫向皇……”
她茫然:“我们方才不是一直在探讨公主的病情么?麦嬷嬷好端端的赔什么礼?”
“薄司药是个好人。”麦氏赧颜,“老奴之前小人之心乱猜疑,以下犯上忘了自己的奴婢身分,还请薄司药别与老奴一般见识。”
“我只记得我们曾经患难与共,其他的竟给忘了,麦嬷嬷也忘了罢。”
“是,老奴只记得薄司药是公主的救命恩人。”
她展现欢颜:“太好了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麦氏一个叩首:“薄司药在行宫救下恁多性命,积德无数,好人必有好报。如果您不嫌奴婢老拙,今后只要无害于淑妃娘娘和大公主,薄司药有事但须吩咐奴婢。”
她倾前搀扶:“从今后,麦嬷嬷保护大公主,薄光保护二皇子,我们是站在一条船上,为了我们想要保护的人同舟共济。”
麦氏又作叩首。
外面,一场冬末的雪悄无声息地降落。
玉辂中的兆惠帝推开后窗,眺望后方车辆,沉冷多年的眸际揉进一丝柔暖:明元殿里的含笑花,该开了罢?
第七章 [本章字数:3086 时间:2013-06-22 01:12:06.0]
落花轩内看落花,楸枰台上论楸枰。
冬日的午后,昨日积雪轻染梅枝,晴空下自由舒展,清艳独暄,占尽风情。早梅已现落瓣,晚梅花开正妍,暗香不时盈袖,袭人心脾不宁。
商相落下黑子,凝视对面举棋不定良久的锦衣青年,笑道:“你今日终究不是专为了陪老夫下棋的,有什么话想说就说罢。”
“果然瞒不过商相么?”司晗落下指间的白子,笑道。
商相拈须浅笑:“老夫的落花轩只容得下真正的闲人,至今来到此间令老感觉毫无违和的,惟有一人。”
“是哪位高人雅士?”
“一个小女子,手捧医书兀自静读,自成一方世界。”
司晗微怔:“难道是薄光?”
“哦?”商相听出端倪,“难道今日你是为了与老夫谈论这个小女子而来?”
司晗垂首:“晚辈想请商相收她为义女。”
商相愣了愣,顿了须臾,问:“这是为何?”
“商相乃三朝老臣,德高望重,有您做小光的义父,足以消弥前朝诸多杂音。”
商相沉吟道:“老夫倘还在任上,或许有这个分量,但如今人走茶凉,昔日同侪未必肯给老夫这个面子。再者说,老夫认为无此必要。”
“为何?”
“就像你方才落的这枚子,看似犀利精准,吃了老夫的两子,但也将自己后方的弱点暴露于老夫眼眼下,得不偿失。”商相落子后,连拾对方三子,“未免舍本逐末,舍近求远。”
司晗俯眸纵观全盘棋局,情势委实不利于己,问:“请商相指点。”
“你是后起之秀中的佼佼者,何必来讨一个老头子的主意?”
“晚辈再是张狂,也不敢在商相面前自诩不凡。”
“唉,贤侄你啊……”一盘棋下到这时已失棋趣,商相索性弃子,“薄光屡立奇功,声望已起,除了罪臣之女这个身份,并无令人指摘之外。老夫对薄氏怀有一份愧欠,莫说捡一个现成的干女儿,纵然是动用这把老骨头略尽绵薄之力也无不可,但贤侄忘了薄家人的脾气么?那娃儿连如日中天的明亲王都不屑,哪里稀罕一个日落西山的糟老头做义父?而你与其为她做为这等事,还不如为她在前朝多多积累人脉,在百姓间多多博些口声,前有尚宁城时疫功在千秋,后有建安宫骚乱利在皇嗣,你只须稍稍推波助澜,便宜可成为街头巷尾的美谈。一旦薄氏女儿的贤能聪慧众所周知,届时老夫联合几位老臣,选适当时机向皇上提出重审薄呈衍一案又有何不可?”
司晗讶然:“这如何使得?薄相的案子是皇上拍板定案,纵然要翻,皇上在位期间也不可能罢?”
“贤侄果然年轻呢。”商相淡哂,“古往今来奸臣陷害忠良蒙蔽圣听的事还少么?到时候,自有大奸大佞为皇上出面承担。”
司晗默然思索,恍然似有所悟。
“贤侄今日既然专为薄光而来,老夫担心得还有一件事……”商相眉峰深锁,眼内忧思隐现,“想来想去,贤侄进最适合听这句话的人。”
司晗微怔:“商相请讲。”
“当初是老夫力荐薄氏姐妹回朝,如今三人中已有两人离开天都,虽然原因各异,但老夫终究难脱心中干系。对薄光这个娃儿,还望贤侄关心之外,也多几分留意。”
“留意?”
“你和薄光是挚友,想助她一臂之力理所当然,但你还是大燕皇朝的臣子,也替老夫防着她如何?”
司晗一愣:“防她什么?”
“贤侄只须记住老夫今日说过的话便可。”
商相的深谋远虑,连父亲也望尘莫及,但凡出口言语决计不是无的放矢,更不会莫须有地杜撰一个后辈的是非,但防小光…?
防小光什么呢?那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子,为了甥儿不得不留在厌恶的天都和宫廷,时时防备着背后的暗箭毒伤,还须正面迎击前方的欺辱挑衅,疲于奔命尚怕不及,又能做什么?
这抹淡淡的疑问,如一缕微云淡雾,蛰伏于司大人心际。他日风来,或可吹拂而去不见半点痕迹,或是拨弄而来促就重重成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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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光擢升五品尚仪,主持尚仪局,并任大公主胥柔礼仪教习,兼助太后抚养二皇子。
绯冉升任六品司正,留居德馨宫侍奉二皇子。
王运升任掖庭令,留居德馨宫侍奉二皇子。
麦氏赏金百两,绸缎十匹,良田二十亩。
其他有功人等各有封赏。
建安行宫之难,虽不致动摇社稷根本,但事关皇家尊严,皇嗣安危,故而功不可没。此乃各方众所公认,无论前朝还是后宫,这道封赏旨意均颁布得毫无阻碍。
只是,总是有人按捺不住。
“你总是说我不能忍耐,不能着眼大局,但你看那贱人在这后宫越来越得意,拉拢过去的人也越来越多,如今连司正司也给安插了人进去,你要我忍到几时?忍来忍去,不过是养虎为患!”
这一日,魏昭容将父亲宣到春禧殿,大发雷霆。
魏藉苦笑:“隔墙有耳,娘娘还是……”
魏昭容更是不耐其烦:“这是本宫的寝宫,如果连这里也不能放心说话,养外面那些人有什么用?”
“唉,薰儿。”魏藉一径地摇头,“你以为为父乐意看到薄呈衍的女儿在眼前晃来晃去么?你以为为父不想对薄家斩草除根来个干净么?”
“那为何严令蔻香暂时不能动她?”
“有她在,对你来说充其量碍个眼而已。除掉她,却是激怒太后,后患无穷。”
魏昭容美眸大瞠:“你怕那个老太婆?”
魏藉长叹:“你正是因为不懂得与太后虚与委蛇,方成了她的眼中钉。”
“老太婆能拿我如何?”魏昭容嗤之以鼻,在她看来,康宁殿内的老妇早已是她的手下败将,不足挂齿。
“她明面上拿不了你如何,可慎家是什么出身?那是大燕皇朝最有名的暗杀家族。她如今还因对为父的顾忌希望找个人来牵制你,倘若杀了薄光,把太后激怒,她改选背后动手,你便危险了。为父纵然派千人保护你,也是防不胜防。”
“她……”魏昭容气势一萎,“她真敢那样?”
魏藉睛眸深眯:“她有什么不敢?她是皇上和两个亲王的养母,是在血雨腥风中将皇上推上宝座的人,为父不止一次告诉你在太后面前至少面上做到恭敬有加,你执意不听,闹到今日,大家已然撕破脸皮,惟有一战。”
“爹有办法对付那个老妖妇?”
“那是为父的事,你能做的,是在太后面前佯装恭顺,换当前的相安无事。至于薄光,她不是宫妃,不管晋升到哪一步,皆威胁不到你的地位,姑且容她一段时日。”
魏昭容精描蔻丹的纤指紧捏一角缎帕,恁是不甘地颔首。
“娘娘还须谨言慎行,设法讨皇上欢心为要第一要紧,惟如此,方能及早升回妃位,夺回大皇子。”
一听到“皇子”二字,魏昭容眸内恨意更浓:“薄年生下的那个孽种,真是碍眼!”
“这个……”魏藉瞳中机深堆积如山,“娘娘莫急,早晚清净了事。蔻香进来。”
蔻香应声掀开罗幕:“奴婢见过老爷。”
“大的暂且容她,但那个小的,你可有法子做得滴水不漏?”
蔻香面无表情,道:“即使漏了,也是漏到别人身上。”
魏藉点头:“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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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正宫里,淑妃看着榻上气色日益见好的女儿,喜极而泣。
麦氏叹息:“公主能拣回这条命,真是老天爷疼惜娘娘这个好人,送来了薄尚仪。”
淑妃举帕拭泪笑道:“当初你还不是竭力反对本宫把柔儿交给薄尚仪么?”
“奴婢眼皮子浅见识短,哪知道薄尚仪的本事?总之这好人有好报,您也好,薄尚仪也好,都是长命百岁的人,不管那些小人在背后怎么算计……”
这话,霍地捅到了淑妃的伤心处,再度潸然泪下:“是啊,那些小人算计得是我,柔儿是代我这个没用的娘亲受过……”
眼瞅主子呜呜咽咽又哭了起来,麦氏好言劝慰:“您看您,怎么什么过错全往自己身上揽?这明明是有人怕您在她前面生下皇子,用下三滥的药来害您,您要怨,也怨那些心歹肠毒的小人,怪自己作甚?”
淑妃泪眸丕扬:“你认为害本宫的人是魏氏?”
“除了她还有谁?娘娘您怀得上皇上的第一位龙裔,当时太后派人将您照顾得面面俱到,除了魏氏,谁敢动您?”
淑妃面色青白,娇躯战栗难止:“魏氏……本宫自知貌不如她,家世不如她,从来没与她争抢,她害我的柔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