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司晗被这团奇怪来物吓得一个哆嗦,如果不是声音太过熟悉,他必定手起剑落斩妖除魔。于是,两手捧起这张失真到天怒人怨的脸孔左端右详,捏下一抹红泥,不胜的嫌弃,“你脸上粘得这是什么东西?”

“嘿,漂亮罢?”

司晗倒吸口冷气:“你确定?”

“敢摇头,我将这一脸的泥巴全擦到你的战袍上。”

“……漂亮,非常漂亮。”

“如何个漂亮法?”

“天下第一漂亮!”

程志情不自禁垂下头去,为前任上峰铺碎了一地的节操默哀,

饶是如此,司大人还是不敢太久面对面前这张脸:“商量一下,小光,把你脸上的这些东西给洗了去如何?”

“洗?啊,对了!”薄光拍手,“差点忘了,程志,我身上的解药已然用了,快去找藏在假山中的药箱,早早解开这温泉水池内的毒要紧。”

“水池内有什么毒?”有人饶有兴趣地问。

“就是可以令人成这个样子的毒……”这声音……?

待她发现,后面几个人已尽跪了下去。

“……参见皇上?”她也跪,这份不确定,是因为自己的仪容。自古文武臣子面圣,皆须薰香沐浴,形态整肃,她此刻这份仪表,被言官得见,必是亵渎天颜,大逆不道。

兆惠帝一袭玄衣纁裳的祭祀礼服,头顶无帽,负手打量着眼前人,道:“你……你们四人的模样还真是别开生面。”

绯冉窃看薄光呆呆发愣似乎无意作答,遂道:“回皇上,多亏薄司药急中生智,我们四人扮成麻疯病人,挡在霓衣阁前拖延时间,等来了皇上的大军。”

“为何挡在霓衣阁前?”

“皇上容禀……”绯冉口才极好,三言五语,将经过原委娓娓奉上。

“原来如此!”司晗击掌,“微臣是打南宫门攻进来的,遇上了若干拦马求救的宫女太监,当时时间紧急,先派了一队兵士保护在宫外。小光,你救了恁多人,大功一件啊。皇上,还不准这四个救了几百条性命的有功者平身么?”

兆惠帝斜他一眼,道:“平身。”

“谢皇上。”薄光方一站起即抓住司晗,“司大哥只见到宫人们,没见浏儿和大公主么?”

“诶?”我的姑奶奶,这张脸能不能莫这样直白地对着在下呢?

兆惠帝眼尾瞥来,道:“朕见到了。已命侍卫先带浏儿、柔儿回宫,交给太后。”

薄光恍然:那些侍卫是从皇上的心腹近卫里挑选出来的,带着皇子、公主所去的方向,当然是皇上的所在处。

“皇上。”卫免按剑疾步到达,“禀皇上,贼人已全部拿下,押往天牢。”

原来在他们说话间,那边的战事已基本平定。试想,诸贼人有三成跳下了温泉池染上了薄家药,行动不便自是无法顽抗。其余人等仓促应对,已是先输一截,加之此次皆是皇家禁军中的精锐,更有天子督阵,哪一个不是如狼似虎的拼杀?

“贼首还活着么?”兆惠帝问。

“应当是活着的。”

“先将贼首押往顺天殿,朕要亲自会会这位给朕送来如此新颖的新年礼物的人物。”公然攻打行宫,公开挑战皇权,是何等令人钦佩的胆色,怎能不去认识一番?

那边,司晗弱弱提醒身边人儿:“你不赶紧去洗脸换衣么?”

“偏不。”危机去除,心情趋好,薄光对司大人的欣赏更上层楼,“你不是夸我第一漂亮?”

“那话谁都知道是违心的,你也信?”

“喔。”她沮丧低头。

司晗狐疑眯眸:这小丫头这一回怎如此易于打击?

果然,她当即原地复活,仰首道:“小光劫后余生,司大哥抱抱!”

“啊——”司大人惨叫。

但见她顶着一头一脸的污泥,不管不顾地扑在了司大人白色披风上,恪尽渲染之能事。

“放开我!”

“不放!”

“不能擦!”

“偏擦!”

“啊啊啊……”呃?

司晗配合万分的仰天狂吼间,忽觉后背隐隐泛凉,下意识回眸,恰当其时地截获了一双幽冷的视线,当下心下“咯噔”作响:不会罢?

~

“小光。”

时已入夜,薄光坐在殿外温泉池边一盏宫灯之下,应声回首。虽已洗浴,脸上的肿胀仍然嚣张醒目。

司晗挨着她共坐池岩,看得心疼:“唉,好好的一张小脸竟被你作践成这样子。”

“我还没有对司大哥道谢。我虽然派出高猛求助,却没有想到司大哥到得如此及时。”

司晗一笑:“怎么,以为我会见死不救么?”

她摇头:“司大哥没见当时的情势,贼人不止攻打北宫门,并围守在其他宫门之外。高猛的出行一旦惊动了其他门前的贼人,只怕很难顺利到达天都,更何况……咦,天都离此近百里,司大哥怎与皇上前后脚到达?”

“这时才想起来?”他轻刮了那个红肿的小鼻头一记,“这两年为了躲避宫宴,每逢过年初一到十五我皆在别庄度过,高猛深知这一点。司家的别庄和明亲王府的别庄毗邻你是晓得的罢?而这两处离行宫皆不足五十里,我到的自然快。”

她惑然:“这与明亲王府的别庄又有什么关联?”

第五章 [本章字数:2401 时间:2013-06-20 00:28:44.0]

“你不知道?”司晗一怔。

仔细一想,高猛当时说是绿蘅递来的明亲王腰牌,而非四小姐,这意味着明亲王大人当初惟恐前妻不领情面,偷偷将腰牌交给丫头代管罢?嗬嗬,很有趣呢。

司大人收起不由自主向两边开咧的嘴角,道:“我每次躲避出京的理由都是训练新军,这一回当然也带了几百人进行山野奔徙。明亲王府的别庄内设有百余护卫,我正好也拿来凑够千人。还想着能够丧心病狂到攻打行宫者,是一群如何嗜血善战的猛者,没想到已先被你放倒了三成。”

薄光奉上得意傻笑三声,道:“司大哥方才一直在审讯罢?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皇上正在连夜亲审,驻防营的副帅是位刑讯高手,应该很快便可真相大白了。”

“嗯……”她歪首思忖,“建安行宫处在天都郊区,距天都城和驻防营各自不过百余里,这些人如果不是确信自己能够在援军到到来前得手撤离,怎敢擅自攻打?他们必定有一个人在幕后指点,此人应该了解宫内行宫的防卫情形,我听到那个头目身边人叫什么‘大哥’……怎么了?”

司晗眸光深烁:“小光的聪明不亚于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她莞尔,“那是哪一年的老皇历?”

“你有没有想过进宫?”

“我已经在宫里了啊。”

“皇上喜欢你。”

“嗯?”

“这不是秘密,除了你以外所有人都晓得这件事,到如今这喜欢仍在。”否则,为了一座行宫,一国之君怎会御驾亲至?匆匆间只来得及取下通天板,连祭祀时的礼服不曾更换。

她秀眉微颦。

“你和允执已然走到尽头,但你如此年轻,总是要与有人相伴,除了皇上,任何人怕是皆承受不起明亲王爷的关照。那么,选皇上如何?”

她唇掀浅笑:“司大哥是说真的?”

“真的。”

“好,司大哥真诚,我也和司大哥坦白。离开明亲王府,纵然用得是双方离缘之名,但在世人的口舌中,我依然是明亲王府的弃妇。以我今时的处境,司大哥想我以什么身份成为皇上的女人?”

司晗微窒。

她扬首,伸手探抓弥漫在四周的雾气,淡淡道:“虽然说,只要天子想要,天下任何女子皆须跟随,无论是临时的暖床还是不在名册的外室。但我是薄光,是薄家人,是爹爹的女儿。对我来说,比及无名无分的跟着一个男人的屈辱,死亡更容易。”

司晗瞠眸轻叱:“你这丫头,怎么就说到‘死’?今日死的人还不够多么?”

她俏皮一笑:“那我‘呸呸呸’童言无忌可好?”

“是,童言无忌。”司晗抚乱了她一头未加绾盘的秀发。

~

夜深,与薄光散开,司晗一人沿着长廊随兴行走,突然间驻足偏首:“谁在那边?”

“是奴婢,司大人。”枝丰叶茂疏影横斜中,走出了等待多时的绯冉,“奴婢有礼。”

他浓眉收锁:“绯冉姑姑在等谁么?”

绯冉低眉俯眼:“奴婢在此恭候司大人。”

“有事?”

“关于薄司药如何名正言顺之事。”

他眸内一冷:“你偷听了本官方才和薄司药的谈话?”

“奴婢并不晓得您方才在哪里,不过是先前恰恰看到了司大人看到的,知道了您知道的,也认为司大人最疼薄司药,最想她事事顺遂,得人庇护。”

司晗哑然失笑:“今日白天在皇上面前就觉你心机深蕴,想不到还有这个大志向。”

绯冉福了福:“奴婢的‘心机’,充其量就是寻找到一位能够真心伺候的主子罢了,在后宫做奴婢的岁月寂寂无边,总是要跟对主子才好打发。”

借着宫灯的光芒,司晗看着这张脸孔。在官场,在宫廷,他见过最多的脸,无不是写满对权势的欲望,对富贵的贪婪,而这张脸,难得地一样也没有发现。要么是掩饰得巧妙,要么这是纯粹是一份上进之心。无论哪一种,没有惹他讨厌就是了。

“你既然主动找上本官,定然有什么妙计可以助你未来的主子步步高升了?”

“奴婢是有些拙见,但是否‘妙计’,还须请司大人鉴定。”

“说罢。”

绯冉向前迈了两步,一手挡在唇前,低低一番细语。

夜深人静私语时,无关儿女情事,谈得是一人未来,关乎得是多人生计。

~

兆惠帝连夜提审,任来者骨硬如铁,在皇家流水的刑具面前,也皆变做轻皮软骨,声所遁形。

这伙贼人来自距天都城三百余里的飞邪山,借着天险占山为王数年,官府也曾多次围剿,无奈山高林密,洞多渠深,始终不能根除。半年前,一个自称是昔日昌平行宫禁卫统领的人自投上山,向诸贼人宣扬行宫繁华种种,成堆的金银俯拾皆是,貌美的女人随处可见,日复一日,听得山中诸人由惊叹向往渐成心痒难耐,直至首领拍案而起:“皇帝老儿能玩,咱们兄弟为啥不能玩?难道咱们这一辈子就是生来受穷的不成?”

为求马到成功,这首领还联合了其他几座山头的结拜兄弟,集结成两千余人,在那位禁卫统领的操练下反复预习攻打行宫之战,并因之尊称对方为‘大哥’。按照最初计划,大年三十的前一夜跋涉至行宫附近,隐伏于山林歇上半日,下半日攻打行宫,人财两得后趁夜逃离。谁知到了行动之日,“大哥”感染了多日的寒疾仍未痊愈,上吐下泻,难以成行,为此等了三天,“大哥”病况反而日渐沉重,底下群情难耐,众心难平,首领决定出动。

“那个禁卫统领你们可查到了?”

顺天殿内,兆惠帝夜审之后卧躺一个时辰,起后喝过一碗参汤即来到正殿,召来卫免询问进展。

“禀皇上,微臣调阅了行宫禁卫名录,也询问了在行宫内值守了一年以前的禁卫,确信该歹徒报给贼人的是假名。但根据诸禁卫所说,约摸在七个月前,一名叫高户的小头目因为偷窃宫中财物被禁卫队除名,那人平素便是狭隘记仇之流,形貌也与诸匪口中的人颇为近似。”

兆惠帝颔首:“朕还以为这伙贼人和云州的乱匪有所勾结,竟然只是这么一个贪财寡义的鼠辈煽动起来的?”

“目前最有嫌疑的便是此人,具体还是得抓到此人再作定论。驻防营已前往飞邪山捉拿,属下也已知会官府按其先前登录在档的户籍所在地发出海捕公文。”

“一个时辰内得到这些已算相当不易,卫爱卿辛苦了一夜,去歇息罢。”

“是。”卫免撤步。

“且慢。”兆惠帝离开宝椅,踏下玉墀,“此次解行宫之危,薄司药功不可没,如今大公主尚需要浸泉清毒三十余日,在薄司药回京前,卫爱卿可愿负起行宫守卫之责?”

可愿?如此委婉的口吻,令卫免感觉好不自在,道:“为人臣者,自是听凭皇上调遣。”

兆惠帝眸色幽邃:“卫爱卿当真这么想?”

“是。”

“倘真如此,朕甚欣慰。”

什……么?卫大人如芒在背。

第六章 [本章字数:2263 时间:2013-06-20 23:02:52.0]

直至走出顺天殿多时,卫免心中对皇上那番突如其来的“谦和”仍有各种的不适,目视前方匆匆举步,与一人擦身而过。

“卫大人。”

他很想装做没有听到。

“卫大人不止视而不见,还要听而不闻,薄光是哪里做得不好,在不知道的时候开罪了您老人家?你老人家大人……”

“薄司药。”卫免黑着一张俊脸,欠身揖首,“卑职兹日起负责行宫守卫,眼下还须监督受损宫墙、宫殿的补修事宜,暂请告退。”

薄光扁唇:“你来的方向是顺天殿……敢情卫大从是被皇上训叱了,然后把气撒到小女子头上么?”

“……并非如此。”这女子有一双透视眼不成?

“那又是怎样?”

“借一步说话。”

……

“只是这样?”

“正是这样。”

四处荒凉的无名小亭内,薄光定眼看着眼前谨肃男子,笑道:“你认为皇上怀疑你什么?”

“你明知故问。”

“不会的。”

“你何以这般确定?”

“因为我晓得皇上对你‘额外关注’的理由。放心,与二姐无关。”

卫免眉峰一挑:“与你有关?”

卫大人是如此敏锐的一个人么?她冁然:“不可以么?”

“二小姐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