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霁说,出口是城隍庙后的一个窖井。
井盖此时应该已经被接应她的人打开了,她还没出去,便已看到出口外地面落下的一片白色月光。忽然手脚一软,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光,一下跌坐到了地上,眼中随之涌出了泪水。
她默默流泪片刻后,擦了下酸涩的眼睛,定下心神,弯腰从那个四方口子里钻了出去,还没来得及起身,抬头看去,见朦胧月光之下,果然有个高大人影正立在出口外,仿佛已经等了自己许久的样子,胸口再次一阵酸热,站直了身,颤抖着低声道:“我姓殷,你可是太子派来……”
她的声音忽然像被一把锋利剪刀硬生生地剪断,戛然而止,双目圆睁,死死盯着对面的那个人,惊骇得几乎要魂魄出窍。
“你终于出来了?”
皇帝注视着对面这个刚从密道里爬出来的女子,目光冰冷,声音听起来却颇平缓,不带丝毫的起伏顿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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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章
嘉容听到这一把熟悉的声音时,宛如魔音入脑,整个人瞬间几乎因了恐惧而崩溃,下意识地转身便往回钻进了密道口,便似身后有恶鬼在追索般地没命奔逃,刚跑出去三两步远,忽然意识到,这条回头的路,即便自己有勇气再次走完,尽处也是皇宫,自己费尽心力才刚逃脱出来的那个地方,顿时万念俱灰,脑海里掠过阿霁此刻最有可能的情状,掠过苏全倒下去时的样子,再也站不住脚了,双手抱住近旁的一根顶桩,人便顺着木桩,慢慢地滑坐到了地上。
外头并没有人钻进来抓她,甚至连一声催促都没有,安静得整个世界仿佛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嘉容也就这样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整个人如同木雕泥塑。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那个四方口子之外,月影渐渐偏移,天光也开始朦胧的时候,嘉容终于站起了身,拖着已经虚浮的双腿,再次弯腰,钻了出去。
那个男人已经不在了,等着她的,是面容依旧森严的何俨夫。
就像数月之前被带入这座皇宫时的情景一样,嘉容被何俨夫径直送回了月华殿。
“苏全……死了吗?阿霁,她会怎么样?”
她在他转身要离去的时候,鼓足全身的勇气,低低地问了一句。
何俨夫停住脚步,回头看她一眼,平静地道:“苏全没死。通敌暗渡、图谋不轨者,当施以兽刑,以儆效尤。”
兽刑是皇宫里惩罚犯罪宫人的一种最严酷手段,顾名思义,就是将犯人投入关有饿了数日的猛兽铁笼里,任由猛兽撕咬吞噬,直到入腹,不剩半点的渣滓。
~~
月华殿里的宫人们,此时对昨夜发生的事,还是有些懵懵懂懂。只道昨夜有逆天狂贼趁宫中守卫空虚时闯入,劫掠了嘉容与阿霁,伤了不幸的苏全。
“殷小姐,幸而您得救及时!阿霁她如今可好?”双云脸色此刻还有些发白,圆睁着眼道,“昨夜奴婢们睡得死死,出了这么大的事,竟半分也不晓得!可怜的苏公公,说是半夜出去解手碰见了,好在命大,旁人心跳都在左胸口,他却是在右边,那一刀才没插中他心口,侥幸活了下来,只命也去了半条,瞧着好生可怜啊……”
嘉容扶住自己胀痛几欲爆裂的额,低声道:“苏公公……他没死便好……”
双云摇头,仍是心有余悸:“说起来,运气真是不好,倘若您没生病,随皇上去了那边,也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好在何大人赶到及时,救下了您……”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傍晚的时候,嘉容出寝阁,到了月华殿外,对着守卫道:“我想见皇上,求你给我带个话过去。”
~~
第三天的黄昏,夕阳像金粉一般地撒镀在长乐苑未名湖湖面之上时,嘉容被送抵,投入了一处名叫名叫晏兰观的宫室里。随后,她被带至皇帝所居的承德宫,到了宫门之前,看见几个宫人正在点亮左右两边对称而悬的数十盏火凤衔珠灯。
灯身在风中飘摆不定,就像她此刻的一颗心。
她进入便殿的时候,看见那个男人身穿玄色便服,端坐于御案之后,微微低头看着他面前一本摊开的奏折。夕阳正从大窗中照进来,照到他身侧的案角之上,案角堆叠了另些摆放稍显凌乱的折子,看着像是已经批阅过了。红彤彤的光线从折子的封皮上漫射,投到了他的一侧脸庞,映得他一张脸半明半暗,神色便也跟着叫人有些瞧不清楚了。
看起来,他把全部精神都集中在了批阅奏折之上,似乎并未留意到嘉容的到来,合了一本,又摊开了另一本,始终没有抬头。
嘉容默立片刻后,朝着对面端坐着的那个男人,慢慢地跪了下去。
她跪了良久,直到夕阳收尽了它的最后一道余光,暮霭沉降,男人那张年轻脸庞的清晰线条也在暮色里开始变得有些迷离的时候,他终于开口,道:“你要见朕。做什么?”
嘉容仍那样跪着,望着他,见他终于抬头,将目光投向自己的时候,心里仿佛有一股暗流不住漫涌而出,一直往上,噎堵住了她的喉咙,她竟无法出声,胸腔处胀痛难当。
“求你,给她一个体面些的痛快死法。她是周大英的女儿。”
终于,她从自己的喉咙里,艰难地一字字道出了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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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霁从就没想过能活着复仇而归。她唯一的想法,就是与眼前的这个男人同归于尽。
嘉容知道,他不可能会放过这个欲要置他于死地的人,哪怕他曾那样大张旗鼓地在天下人面前褒扬过她的父亲。
阿霁此刻唯一的恨,大概就是未能出手便先折翼了吧?
她是奉了李温琪的命送走自己,从而招致了这样的结果的。
这大概,也就是自己现在唯一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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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将手中的笔随意搁在案右上方的一个象牙笔觇之上,抬眼看向她,道:“朕自然知晓她是周大英的女儿。她不止暗中通敌,且处心积虑想要刺杀于朕,倘若不是朕早有防备,说不定此刻已经命丧在她手上。以朕的睚眦必报,她既落于朕的手中,又怎会轻易让她痛快死去?”
他一笑,神色里略微带了些讥嘲,“殷嘉容,看起来,你对朕,倒是颇了解?”
嘉容脸色苍白,朝他叩了个头,抬起头后,再次道:“求你了。”
皇帝盯着愈发浓重暮霭里的这张女子面孔,半晌,忽然道:“你既然都肯跪朕了,倘朕让她免于兽刑,是不是要你做什么,你都答应?”
嘉容死死捏拳,垂目低声道:“是。”声音惨淡无比。
皇帝再次盯她片刻,忽然往后靠了过去,厚重结实的楠木椅脚随了他的这个动作,发出一声轻微的喀拉之声。
他低低地哼了一声。
“殷嘉容,你当朕是什么人?搂着个自认为迫于情势不得不屈从的女人睡觉,你当朕很是喜欢吗?比起来,朕倒更欣赏你那晚上的宁死不屈。告诉你实话也无妨,倘若不是后来你晕了过去,当时滋味,应当还是不错的……”
他的声音冰冷无情,目光在她一直那张愈发惨白的脸上梭巡了几圈,终于止住了。
嘉容的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终于慢慢抬头,咬牙道:“你将我与她一道兽刑便是。”
皇帝仿佛听到了个笑话,低声呵呵笑了两下,随即道:“朕知道你对那晚上的事耿耿于怀。作为弥补,朕给你个机会,再与你赌一场你最擅长的棋。倘若你赢了朕,朕不但不将她兽刑,而且会放了她。”
“当然,倘若你输了,那就让她葬身狮腹。”
“她既选择了不归之道,就早该有这样的准备。”他略微挑了下眉,目光微微转为森冷,“你觉得这样,可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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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人得召,很快抬上了一副棋枰,摆放好后,燃亮便殿里的一排明烛,随之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与前几次一样,仍是嘉容执黑先行。
这或许,是嘉容这许多年来,下过得最残酷的一场棋了。
赌注是别人的命。或葬身狮口,或逃出生天。
她输不起,她不得不赢。
但是显然,她放不开,完全放不开。黑白二方进行到接触战时,白子便展现出了强大无比的集中力和耐力。与之相反,在接下来的大拼气里,白子以非常手段硬屠黑大龙的时候,面对咄咄逼人的杀戮,嘉容的黑方力量便显得如此的患得患失,摇摆不定。
她想要确保自己的每一步棋都走得毫无破绽,她要赢。但是她的体力却无法维继这种极其耗费心力的搏杀。
她已经病了好几天,到现在还没痊愈。从逃亡之夜开始,又一直陷于绝望与悲伤之中。而这是一场赤,裸,裸的杀局。当与白龙拼杀到中盘,她在费尽心血冥思苦想之后,终于于双方争夺的关键地盘间构出一个虎位,接下来却被白手反压的时候,才发现这竟是招致大杀戮的败手。在苦苦坚持到两百多手后,白直捣黑的黄龙。
“第二百四十六手。殷嘉容,你输了。”
皇帝将手中的白子压在了棋枰之上,抬头,说出了这漫长的一夜里,自从对弈开始后,两人之间的第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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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已经拂晓,将明未明的天边,挂着三两颗惨白的残星。便殿里彻夜燃烧的最后一支明烛,也终于燃尽了它的最后一点棉芯,扑腾了几下,塌陷了下去。
光线一下黯淡了下来。
这一场棋,竟下了整整漫长的一夜。
作者有话要说:上章稍微改动了下,删除了阿霁杀守门宫人的片段。
另外,这个文明天入V了,总字数大概30W内。喜欢这个故事的读者,请您支持正版阅读,我会尽我所能,认真写好这个故事的。谢谢你们。
V后如无请假,一般是一天一更,状态好的话会加更。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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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章
皇帝从棋枰侧站了起来,身影被他身后的模糊晨曦投出了一道暗影,影子覆在对面那个还僵硬坐着不动的女子身上。她的目光空寂而涣散,定定落在棋枰之上,又仿佛穿过棋枰,落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的虚空之上,苍白如同纸片的一张脸,因了他投下的暗影,仿佛蒙上了一道将死之色般的暗青。
这一夜,她似乎一直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从一开始到现在,纹丝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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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把何指挥使传来,”
皇帝忽然朝外叫了一声。传来隐在帐幕后的宫人恭敬应是的声音,脚步随即细碎离去。
嘉容仿佛终于被尖针狠狠一下,猛地抬头,看向了对面的皇帝。
他也正俯视下来,盯着她,淡淡晨曦之光里,神情似乎带了些微的奇异之色。
嘉容的眼睫微微颤动,一副身子也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当便殿之外的磨镜地砖之上传来何俨夫靴履踏过发出的清晰脚步声时,嘉容的颤抖愈发难以控制,脸色更是青白得完全失去了活气。
“俨夫,告诉她,朕是如何处置周大英女儿的。”
“是。”
何俨夫停在了皇帝跟前数步之外的地上,朝他行了礼,随即看向嘉容,声音平平地道:“周大英之女,两日之前,便已被解往剑南道。陛下赦其罪。”
“殷嘉容,听到了吗?在你想到开口为她求一速死刑罚之前,朕便已经将她放了。”皇帝俯视着她,冷冷地道,“这个天下,想杀朕的人无数,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朕将周大英列入英烈阁,天下人只道朕在收买人心,却不知这世上确还存有仰道之心。朕放了她,不是因为你的缘故,乃是出于仰道。如此,你可心安了?”
嘉容被迫仰头,定定望着对面的那个男人,在渐明的晨曦里,看到他因了一夜未睡,眼睛微微泛红,盯着自己的目光里却清晰透出了几分残忍般的讥嘲。
他说:“殷嘉容,朕之所以费了一夜工夫与你下这场赌局,不过就是让你瞧个清楚。你徒具弈段的高超素养,甚至高过朕许多,却乏足够与朕相抗的坚忍,无论是体力还是心志。这就是为什么你接连两次败于我手的原因。你可以认为朕胜之不武,但输了就是输了,即便再下一盘,还是这样。弈棋如此,别的自然也一样。”
“倘朕真要杀了她,你瞧,朕就算给了你机会,你却连这样的机会也抓不住。你说,你凭什么,一次次这样与朕对抗?不过就是知道朕愿意容忍你而已!”
无情的话语,从他那张口中一字一字地吐出,便如重槌,一下一下地击打着她此刻连跳动似乎也变得万分艰涩的心脏。
她定定地望着他,耳边渐渐嗡嗡作响,眼前似有无数蚊蝇飞扑而来,身子晃了一下,支臂在棋枰之上,人便慢慢趴在了上头,推得一片棋子哗啦啦滑下了枰面,坠落在地,弹蹦之声,不绝于耳。
~~
错眼间,皇帝御驾长乐苑已经半个月了。
春风骀荡,仿佛一夜之间,大地回暖。他到达次日不慎受了的腿脚伤终于也好了,这几日重新开始跨上马背狩猎,狩猎归来,便在宜仙宫大设夜宴,宫娥彩女蹁跹歌舞,皇帝与臣下开怀畅饮,无醉不归。
先前他养腿脚伤时,取消了众随行大臣的日会,对众臣的私下行径也不闻不问。与高九成一同出身、如今也一道结党的一些旧日功臣,虽结伴纵情,却也还算有所顾忌,如今见皇帝本人竟也这样声色犬马,所谓上行下效,又想起从前有御史弹劾高九成举止失当,最后不过也不了了之,愈发肆无忌惮了,反正长乐苑深阔,背着皇帝便自己最大,醉酒之后,各种丑态毕出,时被许佑孙等清流出身的大臣撞见,实在有些看不过眼去,便会出言劝告几句。那些人自大周建国分封功臣之后,自觉地便与许佑孙这等来自前朝的官员划清界限,且更带鄙视,哪里听得进去?许佑孙劝了几回,见对方不但不予理会,反出言相讥,也就不再开口,再看皇帝本人自到了这长乐苑,便也一反常态,竟真的有“长乐不归”的架势,到了御前,趁无左右之时,也进言了几次,见皇帝似乎听不大进去,甚至顾左右而言他,心中甚是忧虑,盼着早些回皇城才好。等回了皇城,想来皇帝也就渐渐能恢复原样了。
这一日,皇帝骑猎,至晚归来,照旧在宜仙宫大摆筵席。嘉容身处XX池边的XX宫里。吹自池面彼岸的过水晚风阵阵拂动轩窗绡纱帘侧悬挂着的金钩,钩下的五彩璎珞随风发出几声悦耳的碰撞之音。风止,璎珞碰撞声停,来自远处的宴乐之声,却仍袅袅不绝,随风不时一阵阵地飘荡入耳。
嘉容那日倾尽全力,与皇帝鏖战整整一夜,心力交瘁,软倒在地,好在经过救治,安静休养了这么些天后,身体已经渐渐恢复了过来。
她的图谋逃离,看起来似乎已经触及了他的所谓底线。那夜苦弈过后,就在她陷入彻底绝望与恐惧之时,骤然得知他其实早已放了阿霁,这个举动,不论是否真的就如他所说的那个缘由,无可否认,给她带来的震动,确实非同小可。但是之后,来自于他的无情羞辱,一度却也确实曾打击得她几乎就要崩溃了。
倘若不死,或死不了,她的这一辈子,或许真的永远也逃不开这个男人的手掌了。抛弃自己的旧日一切,顺从了他,这仿佛就是一条可以预见的平坦道路了——只要她能过得去自己内心的那一关。
她不可能过得去这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