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完话,寝阁里仍旧一片静寂。他看起来似乎并没应答的欲望,不过还是像一开始那样地望着她,眼眸在烛台映照下微微闪烁,透着她无法捉摸的微微光芒。

她微微勾了下樱唇唇角,现出一抹讥嘲之意,继续道:“我听说,你回来的这几天里,已经下令当街杀了十几个不屈的大燕忠臣。你也就只有这种手段而已。而天下,像我父亲和那些被你所害的大燕臣子一样的人,你是永远也杀不完的!”

对面的年轻男人继续没有回应,仍那样注视着她,仿佛她只在唱独角戏而已。

嘉容顿了下,压下心中愈发腾起的怒火,继续道:“我再告诉你,倘若你想以我为质,欲对大燕太子行掣肘之事,这便是痴心妄想了!我宁死,也绝不会受你操纵!”

她话音落下,窗外忽然再次传来一声枯枝被雪压断的声音,喀拉作响,听起来分外的刺耳。

皇帝从他踏入这间寝阁之后,至此,面上才终于露出了一丝明显的表情。

他微微拧了下唇,似乎笑了起来,只是笑容有些奇怪。

嘉容瞪着他,丝毫不加退让。

“太子妃……”他自言自语般地道了一声,目光从她的头脸一直向下,扫过她衣衫略微有些不整的身段,最后落到她那双莹白纤巧的赤足之上,停留了片刻,旋即微微摇了下头,似乎带了几分同情之色。

“你名叫嘉容,对吧?”他的视线终于重新抬起,落回到了她的脸上,“朕也告诉你吧,即便如你所想,朕先前有过这样的想法,如今也早就打消了。因为你已经失去了作为人质的价值。”

“你知道你的太子为什么不接你去那西南一角吗?”他继续道,不疾不徐,“因为就在他抵达剑南道后的第三天,便纳了陈缇的女儿为侧妃,为的就是让他死心塌地为他李家守住最后的那块可怜的地盘。他在信中没有对你提及吧?”

嘉容仿佛被无形的锤重重击打了一下,猛地睁大了眼睛,手慢慢地紧捏起来,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的肉里。

“你胡说……”

她已经极力克制了,发出的声却在微微颤抖,连她自己也觉察到了这话里的无力。

“朕还得到了个消息。你的太子,他不但已经纳了陈缇的女儿为侧妃,而且你的太子妃之位,恐怕很快也就要不保了,”他看她一眼,声音里不带丝毫感情,“那个无用的皇帝,他不但为自己的儿子纳了个侧妃,而且还有意让他迎娶望芒部的公主为太子妃。”

“你可能没听说过望芒,朕告诉你,这是剑南道势力最大的一个部族。”他的一侧脸庞忽然微微扭曲了下,凝视着她,唇边再次勾出浓烈讥嘲,“你的那个情郎,他不过是个只能看他皇帝老子脸色行事的软骨头而已。殷嘉容,你说,当他日后左拥右抱之时,他会为了你信里的那句‘感君高情,妾纵然骨化形销,亦无怨悔’而感动流泪吗”

嘉容的双目,已经睁得几乎干涩欲要滴泪。骤然被他口中的这一句话所击,整个人心肝犹如被摘,脸色唰得惨白,死死盯着面前的这个男人,从喉咙里勉强被挤出的声音里,带了不可遏止的战栗和愤怒:“卑鄙!无耻!卑鄙!无耻!只有你这种不知廉耻为何的人,才会做出这样卑鄙的事!”

她不断机械地重复着这听起来毫无意义的两句话,极力忍着,逼退自己眼中涌出的那阵酸热之感。

皇帝渐渐收了面上那种带了丝扭曲般的讥嘲之色,皱眉看着她,沉默了片刻,忽然抬手击掌,一个太监屏声敛气飞快步入,将手上捧着的一个青布包裹放在案上,立即退了出去。

嘉容望向这个包裹,牙关也忍不住,开始微微打颤了。

她已经知道里头是什么了。那是自己先前让信使带去的给父亲的寒衣。

她盯着那青布包袱看了片刻,闭目长长呼吸了几口气,睁开眼时,望向面前这男人的目光里,已经只剩深深的讥讽。

“如你所言,我如今确实已经没有半分利用价值了。那你还这样关着我做什么?我听说,你将那些被杀大臣的妻女们尽数投到教坊司为奴,接下来轮到的,该是我了吧?但我告诉你,倘若你想以此来羞辱我的父亲,那就是做梦!”

自古艰难唯一死。倘若真到了那样的地步,活着,比死去更要艰难。

皇帝仿佛听到了个笑话,忽然低声呵呵而笑,烛火微微摇曳,照出他一口白森森的牙,令这笑容陡然带了几分诡异。

“殷嘉容,你错了,”他微微摇头,面上笑容未消,望着她的目光愈发灼亮,“你自然还有用,不仅有用,还是大用。朕已得天下,什么都有,唯独缺一个皇后……”

他再次上下打量了下她,神色显得微微轻佻,“你,勘当朕的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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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蟠龙烛台上的炬身混了沉香屑而造,烛焰灼灼,忽地爆开了一朵灯花,火焰蓦然跳跃,迎面仿佛也扑来了一团带着热气的浓郁芳香,一瞬间,熏得嘉容几乎似要透不出气了。

她忍住那种骤然袭来的强烈不适之感,用奇异的目光盯着面前这个看起来并不像是在玩笑的男人,片刻之后,忽然道:“你知道吗,你真的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可笑的一个人了。你以为,太子他有了别的女人,我就会痛恨于他,继而感激涕零地去做你的所谓什么‘皇后’?”

“不好吗?”他对她的反应似乎完全不在意,只略微扬了下眉头,“那个李温琪,负你在先。你做不成亡国太子的太子妃,改做朕的皇后,比起先前,不是更好?”

嘉容笑了起来。绽开的笑颜,足以压过她身后那张紫檀雕花刺绣屏风上的艳丽海棠,只是目中所带的冰冷鄙夷之色,却是毫无保留地显露了出来。很快她收了笑,望着他冷冷道,“即便如你所说,太子他真的要娶别的女人,我也不会怪他。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今日还能好好活着,已经是幸事了。他有他的责任,我自理解他的选择。至于你……”

她效仿他先前的举动,抬眼,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他一番,面上最后露出一丝讥笑,“像你这样的人,就算穿上了这身龙袍,也不过是沐猴而冠——猴子终究还是猴子,再怎么样,它也变不成人的模样!”

男人的两道浓眉倏地拧了起来,一张脸庞便也跟着蒙上了一层凶恶的煞气。

嘉容看一眼,便侧过了脸去,漠然地望着侧旁的那架烛台。

皇帝继续盯了她片刻,见她始终保持着那种高傲的模样,渐渐地,眉舒展了开来,最后竟露出一种仿似得趣的表情。

“殷嘉容,你是觉得,做朕的皇后,侮辱了你高贵的出身?”

他踱到了她的面前,然后俯视着她,慢吞吞地问道。

他逼得很近,说话之时,她甚至仿佛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径直扑洒到自己的额头,撩动她垂落的几缕额发。她忍住那种想要后退避开的冲动,迎上他的逼视,一字一字地道:“你听好了,莫说什么皇后,便如此刻这般与你说话,于我而言,都是一种侮辱!”

“哈哈——”

年轻的男人,忽然发出了一阵大笑之声,肆无忌惮,笑声甚至仿佛带动了烛火,火焰扑闪不停。

“不错!”

他在她错愕的目光注视之中,终于停了笑,仿佛很是满意地点头。

“朕就喜欢你这样的女人!有胆色!还大方得很。李温琪那没用的男人,他另娶他人,你都愿意去理解他,这天下还有哪个女人比你更适合去做皇后?”

嘉容脸色愈发难看了,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了这一句话:“你休想强迫我!”

皇帝哼了声,“朕连天下都已到手,何况是你一个女人?”

“卑鄙!无耻!”

这会儿,嘉容真的开始痛恨自己,为什么就想不出别的什么狠话来痛斥这个不知廉耻为何物的逆首。“卑鄙无耻”,这四个字,听起来是这样的苍白无力,根本不足以概括她对他的愤恨。

“不要脸!”

她终于改成这样骂了一句。

皇帝本来一直在旁,面无表情地听着她气急败坏地不断重复骂自己卑鄙无耻,忽然听她改口骂不要脸,顺手摸了下自己的脸,朝她扬了下眉,表情似乎有些意外。

嘉容闭口,不再骂了,只恨恨地盯着他。

“骂完了?”

皇帝问了一声。见她不应,自己开口道:“你骂完了,那就该朕说话了。你听着,明日,朕便会放了那个信使,让他把你的那件棉衣送去剑南道给你父亲。至于你给你情郎的信……”

他略微扭了下唇,“还给你。”

他探手入怀,把取出的东西递到她面前。

她盯着这封已经被拆口的信,想起他方才用那种口气提及自己信中的内容,心头再次因了极度羞愤而突突乱跳,一把从他手中夺过信,嚓一声撕成两半,连鞋都来不及穿,赤脚便疾步到了香炉前,不顾顶盖已经被暗火焖得烫手,一把提开,将手中物投了进去。

纸张被香炉中焖燃香料的火星慢慢点着了,渐渐卷起边缘,忽然轻轻轰地一声,起了黄蓝相间的火苗,纸头很快被燃成灰烬,卷成了一堆,袅袅升出一阵缭绕了怪异香味的青烟。

皇帝望着她烧信时的僵直背影,忽然道:“那就这样吧。明日我会去封信代替你的。把这个消息通知你的父亲,还有李温琪……”

嘉容猛地转身。

他停住了。

她此刻的脸色,白得就像窗外还在飘落的雪,一双眼睛里,却充满了憎恨和愤怒。

“我何德何能去受你大周的后冠?你却偏要这样!你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天下已经是你的了,你还不满足?为什么还要用这种卑劣的手段去羞辱李氏皇族?还有我的父亲。我知道你必定对他痛恨不已。你虽然杀不了他,但你用这种方式,不仅一并羞辱了他,还会让他落入被皇帝猜忌的境地。你果然够狠。”

皇帝凝视着她那双因了强烈情绪而显得愈发美丽闪耀的眼睛,静静地等她说完了,沉默片刻后,不置可否地略微笑了下。“你要这么认为,也无妨。”

“我瞧不起你,你是个小人。根本不懂什么叫礼义廉耻。但凡你稍懂规矩,你也不会做出这样下作的事。你就不怕被天下人耻笑吗?你的那些大臣呢,他们……”

“够了!”

她面前的这个年轻男人,忽然像是失去了耐性,厉声喝了一句,神色陡然转为阴沉,宛如蒙上了一层严霜。

她停了下来,却继续狠狠地盯着他,仿佛要用自己的目光在他胸膛上生生戳出两个洞。

“朕的天下,不是靠你的那些什么规矩打来的!”他冰冷眸光在烛火里闪动,透出几分暗夜伏兽般的危险气息,“李家皇族庸碌无能,朕取而代之,规矩是朕,朕就是规矩!”

一阵沉默。

他瞥了眼对面那个仍那样不屈怒视自己的女子,口气稍稍缓了些。

“朕再下作,也不会让你受委屈。立后之事,一切照礼部定的程式来。日期钦天监已经定好,就在下月二十。”

还是沉默。

他最后看了眼她还一动不动踏在地砖上的那双赤足。

“你歇了吧。朕先去了。”

他说罢,转身而去。

嘉容眼睁睁看着他迈开长腿,几步便到了那架隔开寝阁与外殿的珠帘前,哗啦一声撩开,背影和着脚步之声,很快便消失在了自己的面前。

随了他的离去,寝阁里迅速恢复了沉寂,最后只剩一帘珠串在她面前盈盈颤动,而她却僵硬地立在原地,一步也无法挪动,直到诚惶诚恐的阿霁进来了,不安地扶住她,试探着叫了声她,她这才晃了下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扶我过去……躺躺……”

她已经被他气得胸口发闷,手脚打颤。愤怒之情,甚至远远压过了得知李温琪那消息时带来的震惊和难过。现在简直快要吐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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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黄色的锦帐自宣明殿的兰梁倾斜而下,阔大的殿室里,燃了洋洋两排童臂粗的明烛,灯火通明,把四下照得如同白昼般光亮,御案之后,放置一把赤金九龙宝座,灯火照耀之下,璀璨生光。

新登基的大周皇帝,这些天来,一直就在这里,与他的大臣们忙碌地处置着军国朝廷之事。

立国伊始,亟待他定夺的事,可谓千头万绪,案头之上堆叠着如山奏折。除了上朝,这些天来,每天剩下的时间里,他几乎就没离开过这里。夜深倦极,便在殿后辟出的一间暖阁里阖眼睡一觉,醒来,继续奏折和报章。

已经不早了,此刻,皇帝的面前却还立着两排议事的大臣。

这些臣子,有皇帝陛下从前打天下时的旧部,也有执权后归附的前朝京官。立在文官最前的许佑孙,曾经是大燕陈州太守,五年之前,陈州遭遇围城,许佑孙亲临城头指挥作战,奈何城池最后还是失守被俘。兴化帝闻讯大怒,降罪于他,将他留居京中的一家老少尽数问斩。许佑孙激愤之下归降。如今拜礼部部尚书,进天一阁大学士荣衔,这些年来,一直颇受皇帝倚重。

“陛下,臣数日前呈上御览的英烈名录,不知陛下是否已经圈定?”

许佑孙见事毕了,出列恭敬询问。

这份英烈名录,载的都是为了大业而牺牲的人员,或立过汗马功劳,或名声卓着。对于这些人,皇帝拟设一英烈阁陈列供其名号,并对其家人追封厚赏。

皇帝抬手,从堆在御案前的一堆奏折中准确无误地抽出一本,推了过去,道:“就照你所列。另外,朕加了一人。”

执事太监取过奏章,捧到许佑孙面前,许佑孙恭敬接过,展开飞快了一眼,惊讶太过,竟脱口而出:“周大英?”

周大英是前朝着名武将,任原州刺史,与许佑孙曾是故人。原州扼重要战略地位,是通往京城的必经途径。就在去年,大周军队的北上之势,曾被阻在原州一带反复长达两个月,就是因为遭遇到了来自周大英的顽强抵抗。最后城破之时,已经战死的周大英还手执点地大刀,昂然立于城头不倒,周身上下射满箭簇,远望犹如刺猬,令观者无不动容。

周大英因了这一场恶战,虽名满天下,但是他毕竟是前大燕的臣子,而且,当时为了攻下原州,大周军队也是损失不小。皇帝陛下却要将他列入英烈名录,这……

大臣们面面相觑之时,皇帝的目光扫过众人一圈,沉声道:“周大英忠肝义胆,足照青天,唯一所憾,便是不能为朕所用。入英烈阁,在朕看来,名至实归。如今前朝覆亡,大周立国。尔等大臣,不论往身,从今往后,若能效仿周大英那般忠于我大周,此朕之所愿!亦不会亏待了诸大臣!”

方才许佑孙报出周大英之名时,那些归降了的前朝大臣便有些不安。或惶惑,或羞惭。殿中气氛正有些异样时,忽然听皇帝陛下这样说话,顿时松了口气,急忙齐声应是。

许佑孙方才只是太过意外,这才脱口而出。话刚出口,他便立刻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周大英之英烈,许佑孙亦是敬仰不已。撇去这些个人的情感因素,单从朝廷来说,前朝皇帝太子如今虽龟缩西南一角,大燕名存实亡,但皇庭毕竟还在。刚数日前,皇帝斩杀了不服的一批前朝大臣,剩下的大臣虽都归降了,心中难免还是会存疑心惊惧。此番将从前力战而死的周大英加以追封厚赏,不但表明皇帝陛下既往不咎的态度,对这些降臣,也是一种心理上的暗示和鞭策。

一边是森然刀剑,一边是巧妙安抚,这样窥透人心的绝妙之举,也就只有如今座上的这位大周皇帝能操持自如了。无怪乎他当年不过那般年少,便也能将张春反杀,继而夺了这天下。

许佑孙立刻奏道:“陛下圣明。臣按此名录行事。关于周大英,臣知道他从前膝下有一女儿,如今下落不明。臣回去后,立即派人查找。”

皇帝微微颔首。

正此时,皇宫钟鼓楼方向传来隐隐的漏鼓之声,司时官报时,戌时末了。

皇帝起身出殿,众人恭送后,这才跟着纷纷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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