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因为战败,在一场议和之后,大燕便开始向邻国西逻进纳岁币,以求对方退兵,保住边境安宁。最近几年,西逻趁着大燕局势动荡,借机勒索要求加贡。兴化帝生怕不应的话,对方再次兴兵发难,则自己腹背受敌,所以几乎没什么反抗可言,悉数应允。当时消息传出,自是士林愤痛、民怨弥重。直到去年,这贡纳还在继续。此番帝都易主、大周尚在立国筹备之中,西逻便迫不及待地派了使臣抵达。使者态度傲慢,要求新主承认先前的盟约继续生效,对西逻俯首称臣。而大周皇帝陛下的回复,简单粗暴。连人都没见,直接下令割耳鼻后,驱之。西逻大怒,就在十月初,大周皇帝祭天称帝不过三天之后,他们便迅速地送上了自己的贺礼——作为示威和报复,西逻大军压过边境,侵占了陇右的边城河州,将城池屠掠一空。皇帝陛下得知消息的第二天,立刻御驾亲征,并发檄文公诸天下。
这已经是大半个月之前的事了。所以现在,当嘉容最后终于抵达京城之时,大周建元皇帝陛下,他现在并不在京中。
显然,大周皇帝陛下的这个举动,不但成功转移了世人对于他大逆篡位的关注,而且非常能够收买天下子民的心。至少,在嘉容进京的时候,街头巷尾百姓们议论最多的,已经不是上个月的改朝换代大变天,而是这个传闻中战无不胜的新皇帝到底是否能够击溃让他们已经痛恨了许久的西逻人了。他们热切地盼望一场痛快的胜利,好让已经积憋了几十年的这口孙子气得到彻底的宣泄。
泱泱中央之国,岂能忍受这般的奇耻大辱?
毫无疑问,这个大周的开国皇帝,他玩得一手好诡谋。一旦他击败西逻人,等他班师回朝,在善忘的世人眼中,他谋逆篡位的不光彩历史就会被淡化,取而代之的,是他兴兵诛夷、耀扬国威的光辉形象。到那时候,还有多少人还会在意自己到底是大燕还是大周的子民?
嘉容甚至怀疑,这个皇帝陛下,他之所以要割西逻使者的耳鼻,目的就是为了引发这场他需要的战争。
这种人行事唯一的标准,大约就是利弊权衡,余者皆不在考虑之内。被西逻人屠杀的万千河州军民和因了这场战争继续而死的人,全都不过是他登踏权力宝座路上的垫脚石而已。
这样的一个人,他将自己抓过来,到底怀了什么目的?
嘉容的心底,不由地掠过了一丝浓重的不安。
~~
嘉容被直接送入了皇宫。
她进入宫门的那一天,朱墙碧瓦之上,天空无云,澄澈得仿佛一块碧蓝宝石。
这个地方,她并不陌生。从前她曾以未来太子妃的身份出入过几次,周旋在后宫里的高贵女人们之间。此刻这里也仍是重殿叠宇,金碧辉煌,与她记忆中一模一样,但是入目的一切,却都又是那样陌生。她已经完全找不到从前在这其间行走时的那种感觉了。
远远路过从前太子居住的东宫长阳殿时,她的脚步微微停滞了下。
那里宫门紧闭,一阵风过,卷起落在汉白玉础阶之上的几片枯黄落叶,在地上回旋打转,飒飒萧瑟。。
再不会有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那里了……
只剩无限的寂寥。
~~
嘉容最后被送到了月华殿。
作为一个与前朝有密切干系的囚犯,她现在的待遇还算不错。
月华殿是从前一个宠妃的居所。那场兵乱破城前夕,宫中虽也遭了败兵与太监宫女的一番联合洗劫,但大部分器物,当时还都保留了下来。如今看起来,这里后来也像是被特意整饬过,嘉容进去的时候,迎接她的,是一阵幽幽的沉香之气,沁人心脾。她恍惚便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这里的女主人,她刚刚不过午睡饱足起身离去,而自己趁她不在,忽然便这样闯了进来一般。
步入寝阁,她最后停在了数帷茜色鲛绡纱之前。透过绣了精致金线花纹的半透明纱幔,隐约瞧见里头有个身着宫装的宫女正俯身在一尊香鼎前焚香。隔了这么远,甚至都能听到炉中香屑发出的轻微噼啪爆裂声,愈显四周静阒无比。
光阴在这里,仿佛停止了流动。
宫女觉察到身后有人来了,停下手中动作,急忙迎了出来。
何俨夫的目光淡淡掠过面前这个宫女。见她十六七岁的样子,眉目清婉,神情里带了几分天真娇俏之色,此刻正束手垂目而立,显得十分恭敬。随即转向嘉容,淡淡道:“往后你暂住此处,未得允许,不必外出,免得生出不必要的是非。”说完,见嘉容未应,也无须她回应,转身便大步而去。
等他身影消失在了寝阁外,这宫女便口称“娘娘”,殷勤请嘉容入内换衣梳洗,以解路途疲乏。
嘉容苦笑了下,道:“你弄错了,我只是个囚徒而已。”
宫女道:“囚徒如何能居这样的所在?娘娘……”
“我姓殷,你往后以我姓氏呼之便可。”
嘉容打断了她话,正色道。
宫女略微一怔,看她一眼,见她神色里似透出些微厌恶,显见是确实不喜“娘娘”这称呼,便点头应是,随即道:“殷小姐,奴婢名唤阿霁,往后便服侍您了。”
嘉容朝她略微点头,随即四顾这所华丽的殿宇,心中的那种不安愈发强烈了。
那个姓猗的大周皇帝,他到底想对自己做什么?
~~
除了失却自由,嘉容现在的日子基本还算平静,甚至可用锦衣玉食来形容。那个何俨夫自那日送了她来后,便也再没出现。数日后,与阿霁开始相熟,闲聊得知她是新近入宫的宫女。向她打听外头的情况,阿霁道:“整个后宫里,除了宫女太监外,就只这里住了您一位。别的地方,都空空荡荡。白天还好,晚上天一黑,奴婢便不敢出去了,实在是有些吓人……”
嘉容见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纠正道:“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宫外头的事。你说刚入宫不久,先前京中发生的事,想来也是知道些的?”
阿霁一怔,见嘉容望着自己,想了下,低声道:“您问这个,我知道得也不大多。只先前零星听人讲,说大周皇帝陛下即位后,下诏说,只要前朝京官在什么归服书上摁个指头印,他们就能继续当他们的官。好像不少人都摁了,只还有一些先前没来得及随前头皇帝跑路的官员不肯摁指印,都被抓了起来,如今皇帝陛下不在,那些人怎么样了,奴婢也就不知道了……”
嘉容眉头微蹙。
她知道那些人里,有不少都是父亲的旧日相交。倘若真的因了忠于大燕而触怒了那个大周的皇帝,等待他们的下场……
嘉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
深宫里的幽禁生活,显得如此漫长而单调。一转眼,时令已入腊月,嘉容也在这所犹如华丽囚笼般的月华殿里居了整整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她半步也出不去月华殿的门宇,如同被禁在孤岛上一般。寝阁的地下是中空设计,下通火塘,炭火早被燃起,日夜不熄,整个寝阁里暖洋如春,却也无法让她抵住那种越来越浓重的仿佛发自心底的寒意。她开始变得彻夜难眠。醒着难受时,便摘下悬于自己颈项之上的那面玉坠,在黑暗里一遍遍地摸索着温润的玉面,直到指尖熟悉得无须记忆也能自己感知它的每一处细微纹路。
她想念自己的父亲,也想念自己的未婚夫。
她想要回到他们的身边,想得几乎到了发狂的地步。
必须要找件事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否则,她怕自己真的要因了这种深宫幽居带给她的沉重压抑而彻底崩溃。
~~
这一天的傍晚,京城落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还不到掌灯时分,天便暗蒙了下来。嘉容照旧,独自对着一方棋枰上的黑白子凝神打着棋谱的时候,阿霁撩开那方绿玉珠帘,轻巧入内。珠帘在她身后轻微碰撞,发出悦耳的珠玉相击细碎之声,和着嘉容落子,衬得四下愈发宁静如水。
阿霁掌了宫灯,寝阁里立刻大亮。她回头看了眼嘉容,见她仍旧对着棋枰出神,坐得笔直。一个下午,仿佛连姿势也没丝毫改变过,忍不住暗自摇头,到了她近前,低声道:“殷小姐……”
嘉容仿若未闻,目光仍凝注在那面四方棋枰之上。
白子已经占据了中央天元,黑子无论向哪个方向扩延,都被从中央逼向四周的铜墙铁壁所围。再一手,就能定天下了。
“殷小姐,陛下回来了,就在今日……”
“啪”。
嘉容的指,拈了最后一颗白色玉子,重重落到了棋枰之上,打断了阿霁的话。
她慢慢抬眼,看向了阿霁。
“知道了。”
她平静地道。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的支持。
晚上会有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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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大周建元皇帝陛下登基伊始,国尚未定,面对来自西逻的挑衅,铁腕以对,亲率大军奔赴边境,逐屠掠后洋洋西归的两万西逻军队至吴兰原后合围攻击,两万西逻军全数被歼灭。首战告捷,并未退兵,而是继续亲率精锐骑兵,日夜疾行,北进千里,一路摧枯拉朽,三天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达了西逻仅次于皇城的第二城市东都。东都本就防备松懈,措手不及之下,夜半遭遇突然袭击,派出去送信求救的信使尚未抵达王庭,全城便已陷落。驻城官员全部被杀,俘虏被派在此城的皇子韩王及其姑父等贵胄四人,消息抵达西逻皇城,满朝震惊。
此一役,歼敌五万之众,俘虏西逻贵胄,如闪电般结束,一个多月后便携战利品凯旋京城。消息早几天前传回到京城时,满城便开始欢腾,人人扬眉吐气,甚至敲锣打鼓庆贺不停。据说,皇帝陛下当日身着战甲高坐骏马之背入城之时,万人空巷,几乎全城的人都挤往通向皇宫的御街两侧顶礼膜拜,欢呼恭迎皇帝陛下,争相围观被置囚笼之中的西逻俘虏,气氛比过年还要热烈。
外头再如何,月华殿却始终还像个被遗忘的角落。深宫里幽静到几乎发霉似的光阴,依旧无声无息地流淌而过。
嘉容每天,照旧仍是重复着自己的步调。白天,她借着棋枰和黑白二子消磨漫长的时光。到了夜晚,当寒月将窗外树枝影子蜿蜒投射在蒙了丝绵的轩窗之上,她听着宫中不知哪个角落传来的隐约漏鼓声时,便觉自己的心,也仿佛随了那漏鼓,被一下一下地锤击、敲打。
这样的寒夜,远在西南的父亲,他此刻是否已经安然入眠?他可已经收到了自己的寒衣?还有李温琪,他现在一切可都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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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之时,月华殿外万籁俱寂,正在睡梦中的嘉容忽然被窗外传来的一阵树枝断裂喀拉声惊醒。辗转片刻之后,她起身随意披了件外衣,趿鞋到了那面时常能照上月影的南窗前,伸手推了开来。
一股刺骨寒风迎面扑来,嘉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微微缩了下肩后,抬眼望去,见白日里已经停了的雪再次自万丈高空无声地飘洒而下,纷纷扬扬。傍晚时刚被宫女清扫过的庭院甬道,此时已经再次被雪覆得严严实实,辨不出半点的边痕。方才吵醒了自己的那截断枝,果然是被积雪压折的,此刻正扑跌在皑皑雪地之上,从她这角度望去,便如奇形怪状的不知名突兀兽角。
雪越下越大,吞没了一切的声音,甚至仿似要把整个天地一并埋葬。
嘉容最后眺望一眼远处矗立在雪夜中的宫殿模糊轮廓剪影,关了窗,发呆片刻后,走过去,将蟠龙莲花底座的灯台点亮,然后扯开覆在棋枰之上的那方丝罗方巾,脱鞋,赤足盘膝坐在了地垫之上,继续白天没有结束的那盘棋谱。
灯花偶尔噼啪爆裂,珠帘映了点点的烛火光辉,犹如一只只碧透晶莹的眼,静静望着寝阁里的人。很快,嘉容耳畔便只剩下了自己手中黑白二子间或落于棋枰之上时发出的那种轻微脆响。
她小时起,便痴迷这种声音,坐在父亲身边看他打棋谱时,百听不厌。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棋枰上的对仗渐渐落入了长生劫的境地。黑白二方开始无限同形反复,倘若不寻出生死星位,或是互不相让,最终便将永无休止地这般循环下去。
嘉容手执白子,停在半空已经许久,她整个人也仿佛入定,五官已经感知不到来自外界的任何讯息了,全部的注意力都落在了自己眼皮之下的这面黑白棋枰之上。
她已经找到了破位之点,但是白子一旦落下,长生劫虽解,却极可能会被黑子借势围合,从而再次置于死地。
她不愿和了这局,更不愿冒落败的风险,就在她眉头微蹙,犹疑不决,想要寻到第三种解决之道时,头顶忽然凭空伸过来一只手,取走那枚被她指尖拈得太久、以致于已经带了她体温的白子,啪一声,击在了她先前看出的破位之上,丝毫不加犹豫。
那是一只男人的手,黧黑,手背筋络分明,五指指节突兀,取她手中白子之时,指腹与她的指尖想擦,虽然稍纵即过,她还是清晰感受到了来自于这只手的粗硬和磨砺。
她仿佛如梦初醒,猛地抬头,看到自己面前不知何时起,竟立了个男人。
他很年轻,才二十多的样子,与他粗粝的手不同,整个人挺拔而英俊,此刻正微微俯身下来望着自己,灯影里的身影顷刻覆盖了整张棋枰。或许是身畔烛火不太明亮的缘故,显得他面色寡淡,说不上是冷漠,也不是孤清,只如此刻窗外的长夜夜空,不带半点的人情气味。
“置之死地而谋后生。否则便和,再无别路可走。棋如人生,或死或活,成王败寇。既已运筹开局,岂能和局而终?”
这年轻男人见她仰脸,定定望着自己,忽然微微扬眉,开口这样道了一句,随即豁然站直身,牵动身上的明黄九龙袍微起涟漪,投在棋枰上的黑影也立刻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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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天。在她得知他回朝后的第七天,这个人,终于现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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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容双手扶住棋枰面,撑着自己的双臂,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老实说,她很意外。
先前无论如何也要没想到,这个颠覆了天下的逆首竟会如此年轻,而且……完全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粗鄙模样。
她很快便从意外中清醒了过来,下意识地,便抗拒来自于眼前这个人的对自己的那种居高临下的俯视。
即便已经失去自由,她也必须要站起来,站着与他对话。
盘膝坐了太久,站起来后,她的双腿才开始感觉到些微的麻木,但她却依旧站得笔直,身形稳稳。
只是可惜,自己仍是不够高,所以即便尽量挺直了腰身,还是远远无法与他平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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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建元皇帝陛下……”
她扬着尖巧的下巴,与他对视,一字一字地从嘴里吐出这个称呼,不带丝毫的情绪。
“说吧,你把我关在这里,到底是什么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