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后 作者:清歌一片
文案一:
百战沙场碎铁衣。而今铁衣解却委地,长靴大步,踏破珠帘后的夜阑残梦。
蟠龙烛台火光洞炬,照亮了爬满他整幅肩背的刺青纹身。龙首豺身,狰狞睚眦。
“吾欲王则王,天下能奈我何?”
这个曾叫天下战栗翻覆的逆首,现在就这样倾身靠近,俯视着她。
“殷嘉容,朕若先死,你必殉葬。”
他如是道,跟着微微一笑,眸中竟似也透出了几分的柔情。
文案二:
皇后口头禅:就算你披上这身龙袍,也改变不了你骨子里的泥巴味!
黄桑挽尊:那又如何?你还不是被我压着,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第 1 章
大江自西向东蜿蜒而去,流经江州府下一个名叫白松村的偏僻之地。
已是初冬,傍晚时分,夕阳惨淡,江面寒瘦,江边芦荻瑟瑟。殷嘉容正独自立在一丛枯苇之畔。风自北方阵阵而来,不时掀起她身上青布裙衫的裾角,她的身影却如身畔江石一般,凝然不动。
天际之上,一只落单大雁正惶然往西南而去,渐渐地,身影在青天里化作了一个孤单的黑点。
顺着孤雁的方向再过去,到了那个她从未到过的尽头,应该就是父亲他们现在所处的剑南道一带了吧?
他那日益老迈的身体,不知可否能经受得南迁路上的颠簸跋涉?又听闻,那地冬日湿寒,他的风湿老疾,是否又已经再犯?身边可有能够照顾好他的人?
殷嘉容眉头深锁,正愁绪满怀之时,身后村道之上忽然奔跑来了一个七八岁的孩童,朝着她背影气喘吁吁叫道:“阿姐,阿姐,有人来找你!”
殷嘉容循声回头,忙拾起心绪,转身朝他快步迎了过去,露出笑颜道:“可知道是谁来找?”
那孩童摇头,只拉了她手拖拽,嚷道:“不认得呢。我爹只叫我来找阿姐回去。”
这孩童名阿元,是嘉容如今暂居的这户人家里的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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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前,历将近十年的匪乱之后,眼见帝都燕京不保,就要被逆军攻下了,兴化帝在极度愤怒与恐惧之下,携了太子李温琪,在大燕一干忠臣的随护之下,挥泪舍弃京城,仓皇一路南下,历经九死一生,最后败退到了地处西南一隅的剑南道。大将陈缇作为大燕皇朝天空里最后仅剩的一颗将星,凭借险恶地形,死守播州,叛军一时难以攻下,这才算是为曾经历了四百年的大燕李氏皇朝保存了最后的一片王土。而剑南道外的大片锦绣河山,尽数落入了逆军之手。
嘉容的父亲殷懋,正是大燕的吏部尚书,翰林院学士,兼太子之师,朝中清流文臣之首。
大燕开国至今,已有四百余年。佞臣屡屡得皇帝宠信掌权,几番动乱,过往辉煌,早已不在。兴化帝登基三十年,只顾修仙炼道,朝纲愈发不振。朝廷里,外戚与藩王暗地相争,文臣爱钱,武将怕死。边境上,北有胡狄,西有西逻,如同虎狼在侧,而民间,在接连经历了几次大的天灾人祸之后,民不聊生,十几年之前,一群暴民在首领张春的带领下造反作乱,朝廷屡剿不灭,此后又相继有别股暴民效仿起事,天下为之大乱。历经数年之后,逆军以张春势力最为雄厚,与朝廷相持多年,交战互有胜败。到了三年之前,张春据说在一场内斗中失败,身首异处,首领之位被一个名叫猗昙生的人所夺,此人虽年纪轻轻,却狡诈狠辣,以铁血手段清洗张春阵营,铲除异己之后,自号为王,遂成新的逆首。
逆军之中出现内乱,这对朝廷来说,自然是好事。朝廷原本想着趁对方立足尚不稳之时,一鼓作气将逆军彻底剿灭。不想却错估了形势。这猗姓逆首领了逆军,吞并别股势力,横扫大江南北,很快如日中天,势不可挡。
殷懋自然痛恨张春、猗昙生之流的逆贼,亦忧心朝廷现状,同情民生艰难。早在多年之前,就与志同道合的同僚一道,屡次上书力谏皇帝,泣求重整朝纲以化解危机。兴化帝原本一直置之不理,甚至因被触怒,数次将他贬谪。直到两年之前,见天下小半边真的去了,逆军来势汹汹,这才开始惊慌,听了太子之劝,重新重用像殷懋这样的大臣,企图扭转局面。
殷懋深知前途艰难,但见皇帝终于有所觉悟,他身为臣子,便是明知前头是条断头路,也是要义无反顾踏上前去,殚精竭虑,呕心沥血,辅佐立志励精图治的太子,与志同者一道,企图扭转局面。奈何冰冻早已三尺,大厦也呼啦啦将倾,以凡人之力,又如何能扭转乾坤?三个月前,京师就要被攻破,大燕眼见不存,朝臣里不少人已经暗自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了,殷懋与另些忠君之臣,随李氏皇帝父子一道南下。临行之前,考虑都路上危机重重,他将自己的爱女嘉容从京城秘密送到了江州乡下的徐家暂时避祸。
殷懋与阿元的父亲徐杰不仅有同科之谊,亦是多年故交。二人交情,缘于弈棋。
彼时博弈风行天下,不但被仕林视为风雅,便是富庶之地的商贾土豪,也以自己能手执黑白二子附庸风雅而为荣。殷懋与徐杰,便是当世棋手中的佼佼者,二人因弈棋而结下深厚友情。徐杰在数年之前,与殷懋一道因上言获罪被贬谪之后,生了出世之心,辞官归乡。此番受老友之托,自然将嘉容当自己亲女儿一般看待。嘉容在徐家,一晃也已经过了三个月。
这些年,外头兵荒马乱,这地方因了地处偏僻,侥幸躲过兵乱,村人家中,时有外地流离失所的亲友前来投奔,所以她的到来,并不惹人侧目。
殷嘉容人虽在此处,心却早已经飞到了老父所在的剑南道播州,心中早就后悔,当初应该不顾父亲阻拦,一道跟去那里的。
母亲数年前病去了,她也没有兄弟,如今这世上,她最牵挂的人,就是老父了。哪怕艰难险阻穷山恶水,随在父亲身边,能时刻照顾着他,也总比自己如今一人在这里空挂心的要好。
当初她来时,是以徐杰远房侄女的名义落脚到这个村里的。她的真实身份,莫说附近村民,便是徐杰家人也不清楚。现在听到忽然有人来找,莫非,是父亲那里终于传来的消息?
嘉容心中激动,牵紧阿元的手,加快脚步往村中而去,经过村口祠堂的时候,远远看见那里人头攒动,心中疑惑,走近了些,才发现祠堂门边的墙上新贴了张官府下来的布告,村中一个老秀才,正摇头晃脑地念道:“昊天大帝,后土皇地……天地眷佑,平定群雄,令民稍安,推臣以长,臣不敢辞,于十月初五日,即皇帝位,国号大周……”
那个逆首猗昙生,原来这个月初就已经在京城登基称帝了!只是地方遥远,这里直到现在才传到消息……
嘉容脚步不由自主停了下来,盯着墙上的那张官府通告,心头一阵茫然,又一阵悲伤。
她为自己的父亲而感到悲伤。
父亲这半生里最大的心愿,大概就是尽己所能,匡扶李姓社稷。只是临了最后,却终究还是逃不过这样的结局……
大燕亡,天下改朝换代,落到了一个逆首的手中。
老秀才还在念新皇帝即位后发布天下的诏书。他念一句,边上的村民便低声议论几句,神色大多惶恐不安。
当了一辈子的大燕子民,现在一夕之间,头顶的天忽然成了换成了大周,人人都不习惯。只在听到最后,说明年起,大周子民田税减半,免除从前的一切杂派捐饷,五年之内,不再加赋,沉默片刻过后,面上纷纷露出了释然喜色,再次一阵交头接耳。
“阿姐——”
阿元见嘉容停住脚步,仰脸叫了声她。嘉容醒悟了过来,朝他点了下头,继续朝前而去。
过了几株老槐合围的桥头,桥下便是徐家了。宅子颇大,有些年头了,墙头屋顶,到处生着灰绿腻苔与瓦松草,大门石头门匾之上,刻着带了风雨斑驳痕迹的“耕读传家”四字。
嘉容匆匆到了徐杰的书房,看到一个寻常乡人打扮的面生人正候着了,徐杰陪同在侧,看见她过来了,迎了来,低声道:“是太子遣来的信使,带了信物。”
那人到了嘉容面前,恭敬地递过一封书信。
嘉容心微微一跳,立刻接过了信,背过身去,拆信展开,跃入眼帘的,果然是李温琪熟悉的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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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容的另一个身份,是大燕太子李温琪的太子妃。
李温琪文武全才,因了天下乱局,在这几年间,曾数度亲自领兵征剿逆匪,所以虽去年就立了当时十七岁的嘉容为太子妃,但朝廷面临风雨飘摇,他便也一直无暇大婚。
李温琪与嘉容二人,可谓青梅竹马,志趣相投。天下岌岌可危,他无心儿女私情,嘉容自然不会责怪他。隔了这么久,虽然盼到的信不是发自父亲,但能收到来自于他的,这对嘉容来说,自然也是一件宽心之事。拆信的时候,她的心跳得飞快,手甚至微微有些颤抖。
李温琪在信中对她说,他们南迁的一行人,有惊无险地到达了剑南道,如今有大将军陈缇守着播州,逆贼进攻乏力,阴谋难以得逞,暂时可得安宁。朝廷在姚州已经暂时另立皇庭,诸边夷部纷纷归服效忠。他如今只备厉兵秣马,等时机到来,相信很快就能反攻北上,诛杀逆贼,光复大燕四百年江山。
他在信中又说道,她的父亲殷懋现在一切都好,且被父皇加封为太傅,让她放心,不必牵挂。
最后他向她道歉,说原本是想将她尽快接去剑南道的,只是考虑到路上乱兵贼匪出没不断,生怕危及她的安危,思前想后,与殷懋商议过后,决定还是让她继续留在江州徐家。徐杰信靠,定不会走漏她的消息,他让她安心等待自己,往后他一定去接她。并让她转告徐杰,日后光复皇庭,必定许之以厚报。
嘉容从头到尾看了两遍,最后终于长长地透出口气。
不能到父亲身边亲自照顾他,虽然遗憾,但在如今这样的情况下,能得知父亲安好的消息,对她来说,已经是极大的安慰了。
她不由抬手,轻轻抚摸了下悬在心口处的那枚同心玉坠。
这是定下婚约之后,他私下送给她的定情之物。她用丝线编成的牢固红绳穿缀,一直贴身佩戴。摸到浸染了自己体温的玉坠之时,便如看到他那一双凝望自己时充满了柔情的眼眸。
信使还在等着她的回信。
她一凛,急打住思绪,到了书案之前,稍想了下,提笔写了封回信后,急忙回房,取了自己先前为父亲做好的一件崭新寒衣,一道递了过去。
“烦劳你了,务请一定要将这衣物带到我父亲手上。”
她对着信使诚挚道谢。
信使双手接过,低声道:“太子妃但请放心。卑职誓死带到。”说罢转身,疾步匆匆而去。
信使离去之后,嘉容想了下,转向徐杰,把李温琪的意思说了一遍。
徐杰长叹一声,道:“实不相瞒,我之所以肯收你于此,所图并非富贵功名,而是出于与你父亲的二十年相交之谊。我是独善其身,殷兄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此等情操,我自愧不如,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尽我所能,代他护你周全而已。”
嘉容动容。
对于这样一位父亲的老友,对方用身家性命来藏匿自己,以富贵来许谢,无异于辱之。
她立刻道:“是侄女儿错了。我父亲若知晓您的这番心意,必定感激涕零!请受侄女一拜。”说罢盈盈下拜。
徐杰忙阻拦,似是陷入往事回忆,最后抚须,笑道:“侄女儿不必多礼。我如今最大心愿,便是有朝一日等你父亲回归,我再与他摆一盘棋局,痛快杀个三天三夜!若有如此乐事,人生便再无憾。”
父亲是当世棋道高手,她自小耳熏目染,加上亦有天分,棋艺也是不俗。两年之前,有时父女对弈,她往往就有对半赢面。如今暂居在了这里,爱棋成痴的徐杰知道她也通棋道,想来有其父便有其女,兴致勃勃与她对弈。嘉容并未显山露水,一直巧妙相让,最后往往输半子一目。赢了几次,徐杰也就失去了与她对弈的兴趣。
嘉容微微笑道:“我爹会回来的。到时候,一定会陪叔父您杀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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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往往就是这么讽刺。
嘉容在与徐杰说这这句话的时候,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再过几个时辰,她的命运就被彻底改变了。
当天,半夜的时候,她被屋外传来的一阵嘈杂声惊醒,听动静,似乎闯入了一拨陌生人,徐家已经鸡飞狗跳了。
战事虽已告结束,逆首也在京城称帝了,但这时候,外头保不齐还有各色流兵盗匪流窜,难道竟是遇到了强盗?
嘉容压住心惊,摸黑从床上一骨碌翻了下去,飞快抓了自己衣裳穿起来的时候,听见自己门外传来一阵沉重的马靴踏地之声,随即,门被人拍响。
她听到了一个年轻而陌生的冰冷声音。
“殷小姐,穿好你的衣裳,随我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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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容缓缓开门,看到门口立了一个年轻的军官,颀长而俊秀,手中举了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火星点点下坠,弹到他脚上马靴的漆黑皮面之上。火光映照下,他双目瞳仁闪烁,却面无表情,目光冰冷地看着她,仿佛她只是一具没有生命的器物。
嘉容跟着这个青年军官走出去时,看到徐杰和他的家人都已经被士兵架到了院中,阿元正被他母亲紧紧搂在怀中,嘴巴被捂住,唯恐他哭泣出声。看到嘉容被带了出来,徐杰吼道:“你是什么人?她是我的侄女,你们不能带走她!”
那青年军官微微扯了下嘴角,冷冷道:“我乃大周建元皇帝御前卫尉指挥使何俨夫,奉旨前来,恭请殷懋之女入京,如此可够?”
逆首猗昙生手下有五大战将,其中一个何俨夫,人称屠夫将军。就在去年,苦战十个昼夜,最后攻下梁州之时,他将李家就藩此地的顺王阖府共计二百三十八人,男女老幼,无一幸免,尽数诛杀于王府大门之外。据说流出的血,淌满了整整半条街的街面,阖城为之噩梦,屠夫之名,就此传遍天下。
徐杰自然也听说过何俨夫之名,只是没想到,竟会是这样一个年轻的人物,一时怔住。眼睁睁看着他就要带了嘉容离去,忽然一阵怒火勃发,猛地挣脱开钳住自己的士兵,飞身扑到了嘉容色身前,张臂护住了她,对着倏然回头的何俨夫厉声道:“你这只逆贼走狗!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休想带走我侄女!”
“爹——”
阿元恐惧之下,刚哭叫了一声,就立刻被徐夫人再次死命捂住了嘴。
何俨夫微微眯了下眼。
“皇帝陛下的命令里,并未提及你一家人,故我本无意动你。只你自己不想活了,那边送你一程也无妨。”
他说话只时,身形岿然不动,唯五指握住悬于腰间的刀柄,慢慢抽出。
火光照耀下,刀锋渐渐闪现,带出森森的白光。
“老爷——”
徐夫人忽然大叫一声,泪流满面。
“何大人,你要抓的是我,我跟你去便是,不必为难旁人。”
嘉容绕过挡在自己身前的徐杰,到了何俨夫跟前,望着他道。
何俨夫看她一眼,手仍未松开刀柄。
嘉容转向徐杰。
“伯父,侄女多谢您的救护。侄女先去了,往后若有机会,大恩大德,一定相报。”
她朝他下跪,郑重叩了个头后,起身再次看向何俨夫,从容道:“何大人,烦请在前带路吧。”
作者有话要说:O(∩_∩)O,求撒花收藏~
☆、第 2 章
何俨夫的目光落到了此刻这个正立于自己面前的女子身上。
她是个美人,难得一见的美人。一头光可鉴人的乌黑青丝,因了夜半睡梦被惊起身的缘故,发髻来不及整,只松松垂堆在一侧肩头,凭增几分妩色,肌肤莹如白雪,衬了那双只能用明媚来形容的眼眸,火光照耀之下,眸色仿佛波光般微微流转——即便此刻她的神情凛然,亦不过寻常村女的一身青布衣衫裹身,竟也遮不住那种隐隐的艳光流溢之态。
他也知道她是什么人。倘若日后需要,比如掣肘殷懋、李温琪一干人之时,或许确实是枚可以拈来使用的棋子。但对于现在的皇帝来说,登基伊始,他不仅要压服来自内部的反抗,更要防备来自外境的蠢蠢欲动,亟待处置的事情千头万绪,毫不夸张地说,他随意拈出一两件,在目前看来,都绝对都要比眼前的这个女子来得急迫——即便她是个美人,又是殷懋的女儿,前大燕皇朝的太子妃,但统统这些理由,在他看来,也完全没到需要自己亲自出马充她护卫,将她带回京中的地步。
皇帝陛下对女色向来并不热衷,对形势的判决能力,更不是自己所能企及的。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何俨夫压下心中掠过的一丝疑虑,不动声色地移了目光,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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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路北上,何俨夫的行程始终很急,甚至连夜行路,嘉容便只能在颠簸的马车上过夜,辛苦自不用说。但她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在这个有“屠夫”之称的冷漠男人面前,绝口不提半句抱怨。直到一行人入了靠近京畿道的地方,她得知了一个消息,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何俨夫会这样急着想要赶到京城。
边境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