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岛之主,一族之长,注定是他这样的人才可以。
远方的船只越来越近,身后的弓箭手又无声地拉满了弓,慕白一个扬手止住。
白穆眯眼看去,明黄色的旗帜上,绣的赫然一个“东”字。
东昭皇族的船,倒也在她意料之中。
但是……只有一艘?
能找到白子洲来,要么他们逮到了白子洲的人逼他带路,要么海面上还有无数条相似的船,在搜寻白子洲的所在,这一艘恰巧找到了。
白穆望着那艘船靠岸,泊停,放下巨大的甲板,船上身着东昭军服的迅速整齐地在甲板上立好,行礼,该是在恭候领头者。
整个过程慕白一言不发,只是凝视着甲板。
白穆亦好奇会是什么人物到了白子洲,眼都不眨地盯着,那人乍一出现,却让她怔忪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迅速后退几步,嵌入弓箭手的队伍里,掩住身形。
从船上下来的,带着东昭军前来的,是个女子……
而且,是个她极为熟悉的女子。
莲玥。
白穆的心跳在确定自己整个身形完全被挡住后才渐渐平缓下来。
莲玥……曾经太后极为宠信的宫女,在宫中十年,谨言慎行。曾经在沥山独自一人带她上山寻找商少君,曾经在仪和宫大火时救她以她为人质以防商少君赶尽杀绝,曾经在她固执而倔强的时候提醒她无需故作坚强,曾经帮她给柳行云送信,带她去商少宫的朝拾殿……
她最后一次见她的记忆已经模糊,只记得商洛皇宫大乱的那个夜晚,她和碧朱都不在朱雀宫。
一别三年,她此刻竟头戴金步摇,身着彩凤霞披,在众人的跪拜下步步踏莲般出现在眼前。
白穆不愿被她发现,但此刻在场的,除了慕白,全是身着黑衣的男子,不注意到她都难。她拽紧了身上的裘衣,背过身去,缓步离开。
好在现下她穿的是慕白的裘衣,因为过大,耷拉在身上,应该不太显她原本的身形。
白穆一面走着,一面想着莲玥这突如其来的身份变化。
看发髻,是妇人髻,看衣着和旁人的态度,品阶不会低。但她记得当初她向商少君投诚,服下了“春殇”,若无解药到了春季便会全身溃烂而死。如今已过三个春秋,她却还安好。那么……她在朱雀宫的消失,在东昭的身份地位,是商少君的刻意安排,还是她在商洛皇宫,本就是一场阴谋?
心情忐忑地回去,白浮屠还在准备晚宴。
她和慕白是同年同月几乎同个时辰生的,每年这个时候白子洲都会摆宴给他二人庆生,但今日……恐怕不行了吧?
白穆略有焦虑地在房内等到了傍晚,果然白芷进来道:“少夫人,岛上来了东昭国的使臣,今夜的晚宴恐怕无法进行了。”
白穆早就预料到,只问道:“那‘使臣’过来,所为何事?”
白芷撅了撅嘴,转着眼珠看了看四下,才低声道:“该是出了大事,否则夫人不会丢下你和少主的生辰不顾……”
白穆蹙眉,“到底何事?”
白芷欺身到白穆耳边,悄声道:“我刚刚送茶水的时候看到,那东昭来的女子,手里拿了数十样我们岛上人才有的信物……应该是抓了我们在岛外的人。好像在说请少主出岛去救什么人的事……”
白穆凝眉。
白子洲盛产奇花异草,医书毒术也都是出神入化,其中当属白浮屠最擅,但她早年曾发誓,再不踏出白子洲一步,慕白得她真传,除了年纪较轻,经验上比不得她,放眼五国,恐怕是无人能及的。
白子洲最在意的,便是族人的安乐。倘若莲玥真是拿白子洲的人命威胁,慕白应该会应允出岛。
果然,戌时刚过,白伶便过来,称夫人唤她过去。
“东昭那群狗贼抓了我们三十个兄弟,要小白去救他们的狗皇帝,乖女儿,你要不要跟去玩一玩?”
白穆一入厅,便见到白浮屠粗犷地男子似得一腿翘在板凳上,一手叉腰问她。
白浮屠若是不动,不说话,静静地坐着,穿着气质看来还是与当家主母相符的,但凡说话,便漏了陷,而且与她的装扮极为违和……因此白穆一眼看到,不由得笑了笑。
“哎哟,乖女儿笑了,那就是愿意去了!小白你带她出去玩玩吧!”白浮屠巴不得慕白带着白穆出去培养感情,连忙顺水推舟道。
“娘,我……”白穆想到莲玥,自然不太愿意随他们出去。
不想她话还未出口,便被慕白打断,只有一个字——“好。”
白穆诧异地看向他,他仍旧坐在茶案边,淡定地饮着茶水,好像刚刚那个“好”字并非出自他口。
白浮屠喜上眉梢,大掌一拍,“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明早你们都跟那艘船走吧!老娘睡觉去了!”
白浮屠说着,也不管白穆的反应,转眼不见了人影,连带着白伶白芷也消失不见。
厅内只剩下白穆和慕白二人,一人坐着,微微垂眼,悠悠饮茶,一人站着,眉头微蹙,面露犹豫。
“慕……”白穆想说莲玥的事情,但转念一想,当初慕白扮作裴瑜潜伏在商洛皇宫那么久,岂会不认识莲玥?
“你忘了才与我说过的话?”慕白抬首看住她,声音温雅,神色却淡得看不出一点儿颜色来。
白穆避开他的眼神。
是的,她刚刚才在海边与他说过谢谢,说过对不起,说过不该逃避。她不想出白子洲,究竟是因为怕被莲玥识破身份,还是在逃避外面的世界?
“明日辰时,船上见。”
不待白穆答话,慕白不容置喙地留下这样一句话,放下的茶盏“叮”的一声响,便与她擦身而过。
良久,白穆仍旧立在原地,望着茶案上的茶盏反射出烛光微黄的光晕,双拳紧握,嘴角微微抿起。
莲玥。商洛。商少君。
不可逃避,不是嘴上说说便够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阿末姑娘的长评~~~还是老规矩,稍后有一章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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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辰时,天已大亮,明黄色的“东”字大旗迎风吐艳,正好朝阳东出,几缕霞光透过云层投入海面,隽美而瑰丽。
船上东昭军姿态谦逊有度,躬身迎着白子洲的一众人等上船。
其实“一众人等”,只有两个而已,慕白和他身侧的白伶。
莲玥一袭华贵的装扮,眸光犀利,嘴角带笑,全然不见当初在商洛时身为宫女的卑谦影子。见到慕白只带了一名小厮,似乎有些意外,开口问道:“慕公子只带一人前往?”
慕白正立在甲板上回望白子洲,朝阳映在寡淡的脸上,添了几许暖色,但他似乎并未听到莲玥的问话,只是眯眼看着远方,负手不语。
倒是一旁的白伶有些尴尬,他家少主平日里脾气好得很,岛上族人各个敬他爱他,小孩子被爹娘揍了都有直接到他怀里撒娇的,他也温文软语极有耐心地安慰着。但是对外人嘛……特别是居心叵测的外人,向来爱理不理。
白伶正想回答莲玥的话,一眼扫到不远处提着裙角奔来的身影,倾身招手道:“白芷!这里这里!”
白芷的眉眼与白伶极为相似,但毕竟是女子,清秀得多,一双大眼水似的灵动,一路跑上船,到了慕白身边气喘吁吁地行礼,“少主。”
许是跑得太过用力,白芷的脸上染着点点红晕,大眼一抬,扫了慕白一眼。
慕白神色不变,只是侧身道:“莲夫人请。”
白伶一怔。
诶?少主主动说话了,突然心情好了?
莲玥对刚刚的冷遇似乎并不放在心上,此时也没有过分意外,笑着颔了颔首边上前一步,领三人入船舱。
白芷的气息仍未平稳,立在原地等着慕白先行一步,自己再和白伶跟上,就在慕白转身间,耳边响起声音极低的一句话,“眼神不对。”
白穆略略一窘。
她琢磨了一个晚上,并不想以“少夫人”的身份随慕白出去,且早早被莲玥认出来,势必会惹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正好她跟着慕白学了三年易容术,虽然因着身体不能学武,修习他们那令人叹为观止的内功随意变换身形,脸上的功夫还是学到了七八成。再加上白芷在她身边服侍三年,长了个子之后与她身形还有些相似,她又天生擅仿,自认为扮作她还是不容易被人看出来的。
不想才一眼,就被慕白识破了。
眼神?
是刚刚她那个小心翼翼的探究眼神?
白穆收起情绪,敛目跟在慕白身后。白伶在一旁拿胳膊肘戳她,压低声音道:“少夫人呢?”
白穆稍有宽慰,至少白伶都未认出来,她也算不得失败。学着白芷的模样眨了眨大眼,道:“少夫人称身体不适,还是不出去了。”
白伶觑了前面的慕白一眼,回头警示地望着白穆,做了一个抹脖子阵亡的动作。
大概是白伶和白芷之间有默契的肢体语言,白穆不太明白,便当没看到,垂眼继续跟着慕白。
白伶其实是想说,昨日少主明明吩咐了要带少夫人出岛,白芷却没说服少夫人出来,这一路恐怕有的脸色看了!
然而,事情似乎出乎他的意料。
慕白并未显出怒气,连压抑的薄怒都没有半点,反倒看来心情不错,连着应了那位莲夫人几句话。
“慕公子出岛,便只带这两位侍从?”
“是。”
“慕公子可曾听闻吾国陛下的病情?”
“不曾。”
“这一路恐怕需要大半月的时间,慕公子若有何需要,尽管开口。”
“好。”
白伶连着瞅了莲夫人几眼,想她也是个有眼识的,说过几句话便带着他们上楼,指着左右的厢房道:“这里的房间都是为慕公子准备,慕公子可挑着顺眼的随意入住,及莲和随行都住下舱,随传随到。”
“有劳夫人。”慕白微微颔首。
“莲夫人”行过一礼便带着身后人退下。
“少主,你住那间,我和白芷住你隔壁就行。”白伶指了指明显位置和光线较好的一间房。
每次慕白在外,带的都是他和白芷,但慕白歇息时不喜外间有人,他和白芷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妹,并不守那些虚礼,同一间房一里一外好照应,也比较安全。
慕白一眼扫过“白芷”,道:“每人一间罢。”
“啊?”慕白从不过问这些事,白伶一时没反应过来。
白穆在一旁,还在思酌着“莲玥”、“及莲”、“莲夫人”,并未注意到二人的对话,只垂眼跟着眼前熟悉的身影,入了房,随他坐在桌边,正想说话,被人一胳膊肘戳得回了神。
白伶不停给她使眼色,意思便是你怎么可以跟少主同桌同坐!
白穆不由得“噗嗤”一笑,“白伶,你是真没认出来,还是演戏逗我开心呢?”
白伶再次瞪大了眼,“少……少……”
“去端些茶水过来罢。”未等白伶惊讶完,慕白打断道。
白伶再上上下下打量了白穆一眼,抠着脑袋退下了。
“这莲夫人,到底是何身份?”白穆迫不及待问道。
慕白姿态优雅地坐在一边,并未抬目看她,答道:“说是东昭皇帝病重,久医不愈,东昭遍寻名医,她是奕家奕秦的侧夫人,奉二皇子晏临之命出海寻我。”
白穆眉头微蹙。
因着白子洲最邻近的便是东昭,因此这三年来她对东昭的情况也有所耳闻。奕家,是东昭的三大世家之一,地位大抵和商洛的洛家相似,根基牢固,历史悠久,但奕家从来都是参政的。约摸两年前奕家家主病逝,长子奕秦袭爵位,接掌奕家一众事务,虽是奕家的“侧夫人”,说得难听点,其实就是个小妾。而东昭五位皇子,东宫未立,此时皇帝病重,宫内局势可以想象……
“那莲玥身上……”白穆想问莲玥身上的毒,毕竟行医讲究“望闻问切”,医术高的,譬如慕白,有时候只看人的脸色便可看出端倪来。
“病入膏肓。”慕白直截了当道。
白穆一顿。
“是病还……”
又未等白穆问完,慕白便道:“是毒。”
“可是春殇?”
慕白摇头,“不曾拿脉,无从知晓。只看得出体内积毒已久,若再不诊治,命不久矣。”
白穆又是蹙眉。她记得,莲玥最着紧的就是她的性命。但只凭她体内积毒已久,并无法推断她为何出现在东昭,又为何成了奕秦的莲夫人。
白穆想说能否找到机会拿一拿莲玥的脉,至少探一探她的底细,但抬头见慕白已经起身,立在洒满阳光的窗边,微风徐过,衣发纠缠,漠然的背影让她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下去。
对于她,若有话,除非必要,慕白从不多说,若有事,除非必要,他也从来不会插手,尽管这三年来白穆学到的东西大部分都是他教的,岛上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以为他们如夫妻一般亲近,可实际上他们之间很疏离,特别是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候,甚至比当年初见还生疏。
白穆垂眸想了想,或许他在意的只是治好东昭国主的病,救回三十名族人,莲玥的身份目的并不重要。
就在白穆也打算放弃那些无妄的猜想时,当天夜晚,莲玥敲开了她的房门。
作者有话要说:
魂不守舍的……忘记排版……捂脸!再次感谢姑娘们的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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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穆的错愕不过一瞬,随即她露出白芷常有的纯真笑容,行了一礼,道:“莲夫人好。”
莲玥不似从前在后宫时的面无表情,婉转一笑,眸子里眸光闪闪,“听闻白姑娘喜甜食,我特地让人做了些送过来。”
白穆扫过她手上的茯苓糕,一面接过,一面甜甜笑道:“莲夫人真是好人,知晓我今夜未与少主一并用膳,现下正肚饿着。”
莲玥眉目微弯,“看来慕公子喜欢独处?”
莲玥说着,便踱步欲要入内,白穆向前一步,正好将她拦住,继续笑道:“我们白子洲的人,都喜欢独处呢。莲夫人若无要事,还是早些回去罢。”
船上的房门,是木质的格纹拖拉门,白穆所住的那间房较小,房门推开,她一人站在那里,正好将门口堵住。
莲玥眼底闪过一丝暗芒,随即笑道:“长夜漫漫,我只是想与姑娘谈谈闲事。”
白穆可以笃定自己未被莲玥认出来,她为何一个劲往自己房里钻就不知道了,只是无论怎样,不该让她轻易得逞。
“可惜我困了,请……”
白穆话未说完,眼前利光一闪,莲玥竟已拿着匕首在她脖间,她略一怔忪,莲玥猝然用力,将她推入房内。
“烦请姑娘配合些。”莲玥欺近,匕首已然划破她颈上的皮肤。
白穆只是瞪着她,并不反抗,亦不叫喊。
其实她扮作白芷还有一个缺陷,白子洲上的人个个能文善武,能姓“白”的,更不会是普通人。白芷白伶虽是年幼,各有一身无双武艺,白穆因身子骨太差,只练过一些强身健体的基本功。
“也烦请莲夫人小心些。”白穆手里还拿着茯苓糕,瞥眼扫了扫莲玥握着匕首的手。
莲玥顺势看去,已经红肿了一片,“你给我下毒?”
“莲夫人未免小看我白子洲。”白穆只沉声道。
“就是不敢小看,今日才借姑娘躲一躲。”莲玥似乎并不在意身上的毒。
白穆闻言,凝神细听,外面似乎有刀刃相接的声音,还有低沉的喊叫,被隔离在外。
船正在海上,哪里来的刺客?
“你若再不放开我,我下的毒与夫人体内的毒融合,恐怕不出半个时辰夫人便命丧于此了。”白穆讥道。
“你看得出我有毒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