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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良玉点点头:“那本书册分上下两卷,上卷是‘逍遥纵’,下卷便是‘逍遥剑谱’,步法轻灵、剑招巧妙,极适合咱们女子习练。蝉儿妹妹,汤老爷子这番苦心,你不可不知。”
“秦姐姐说得是。”许蝉说着,秀眉一轩,“可是秦姐姐,既然是老糊涂送的,为啥你当初不直讲,却说是得自一位什么逍遥老神仙呢?”
“这可怨不得我,”秦良玉笑道,“那是汤老爷子特意嘱咐我这么做的。妹妹要兴师问罪,只管找他去。”
见许蝉目光转来,汤显祖也笑道:“你这馋丫头最会偷懒,老夫若不搞得神秘些,别说是对书习练了,只怕你看都不愿意看。所以才假托老神仙传书,先引得你好奇翻阅,而后便会仔细参研。不过今日一瞧,见你的身手远胜往昔,方知是老夫当年多虑啦。”
“是啊。”秦良玉握起许蝉的手,将她的掌心翻向众人,“大伙瞧瞧吧,蝉儿妹妹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女子,手掌心里却满是被剑柄磨出来的硬茧,若非这几年下了极苦的功夫,何来如今这般高超的剑技?”
回想起这些年练剑所遭的苦楚,许蝉眼眶不由得有些湿润,嘴角却露出开心的微笑:“其实哪用得着别人来逼?自打数年前,在那雷公岭下与虚无僧兵血战之后,我便暗下了决心,定要将功夫练好。那秘籍中所载的武功颇为精深,也很是难练,最初好几次我都打算放弃了,却时常想起那晚振之哥身陷凶险,我只能在一边瞪着眼干着急,若非同行的高手拼死抵抗,只怕……唉,所以我便硬咬着牙坚持下来,哪怕刮风下雨都不敢停止练剑。振之哥是我的相公,要保护他就不能光指着别人,还是得靠我自己。”
她这几句话虽轻描淡写,可在场众人却是心知肚明。许蝉一个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竟在短短数年,就将功夫练到能与俞百川那般强手比肩,这期间花费多少心血、历经多少艰难,皆是不言而喻。并且从话里话外,众人也不难听出,她之所以这般苦修勤练,全然是为了徐振之。
钱谦益轻叹一声:“若世上也有佳人这般对我,我就算死了也值。振之兄,你真是好福气呀。”
徐振之没接他话茬,只是久久凝望着许蝉。许蝉见他望来,也回眸一笑,眉梢眼角,皆饱含爱意。
汤显祖老于人情世故,拿眼角一瞥,便清楚了小两口那点儿心思:“振之小友,这才是你对馋丫头客气的真正原因吧?嘿嘿,还真是不坦诚哪。”
经这一提,二人方才记起还有群豪环坐在侧,面面相对了片刻,赶紧双双扭过脸去,皆有些不好意思。
他俩越是这样,汤显祖便越要揶揄,又向着许学夷笑道:“许夫子,瞧你这女儿、女婿,又不是刚成亲的小夫妻,用得着害羞成这样吗?”
秦良玉笑着在汤显祖肩头轻推一把:“行了,汤老爷子,就你话多,少说几句成不成?”
汤显祖摆摆手,指着马千乘笑道:“若像马兄弟那般寡言少语,老夫憋也憋死啦……”
见许蝉已羞得满脸绯红,徐振之赶紧倒了一杯酒,送到汤显祖嘴边:“汤先生,时至今日,方知那书册是蒙你所授,硬要算起来,你不成了我和小知了的师父了?来,不管你认不认,先喝上一杯再说。”
“别别,老夫可没有你们这种笨徒弟!”汤显祖猜出徐振之想灌自己,急忙推开他递来的酒杯,“对了,老夫那书原是让那馋丫头修炼的,你怎么也练上了?老夫可是记得,你向来对武学不感兴趣呀。”
徐振之讪笑两声:“这个……这个么……”
汤显祖急急追问:“什么这个那个,快说快说!”
“老糊涂你别催,我来替他说吧。”许蝉见桌上有杯酒,便端起来一饮而尽,“振之哥是对武学不感兴趣,可他见我练得辛苦,也明白我是为了保护他。就向我借了去,说是自己也想试着练练看,若他能练成功夫,也好省得我为他那般操心。”
汤显祖撇了撇嘴:“实话实说,他那逍遥纵倒还马马虎虎,可其他的本事,哼哼,比那三脚猫还三脚猫。”
“谁说不是呀!”一说起徐振之的糗事,许蝉便似打开了话匣子,“我也纳闷了,振之哥做什么事都是心灵手巧,可偏偏一碰武功,就变得呆头呆脑、笨手笨脚,唉,看来他天生就不是习武的材料。你们知道他怎生握剑的?简直笑死个人,我给你们学学哈!”
说着,许蝉便拾起一根筷子,当着众人面上比画起来。徐振之连声咳嗽,可许蝉正说得兴起,哪里会去理睬?只是借着酒劲儿,滔滔不绝。
“我见他剑法实在是练不成样,便想着要回来,别耽误了自己练剑。可他却犯犟,知剑法不成,又嚷着要专练步法,我被他缠不过,只得随他。不过说起来,那逍遥纵被他练得还挺像那回事的,他不光照谱苦修,还别出心裁,弄了些铁甲、铁护具绑在身上腿上,没事便戴着跑来跑去。再后来,振之哥一摘去负重,果然身法就变得异常灵敏了,我几次抓他都没能抓住。见他扬扬得意,我也曾取笑他练的是逃命功夫。可他却满不在乎,还夸口说逃命的本事也是本事,若有坏人攻来,他便用这‘逍遥纵’跑得远远的,也犯不着我再为他涉险了……”
许蝉话未说完,汤显祖早已憋不住,拍着桌子哈哈大笑。其他人见徐振之脸红成了猴子屁股,同样是忍俊不禁。
怕自家香主下不来台,程五奎一行一面强忍着笑意,一面想帮几句腔替徐振之化解尴尬,奈何肚子里墨水太少,而那逃跑的“本事”也实在难夸,急得搜肠刮肚、抓耳挠腮。
许学夷到底是满腹经纶,微微一笑,便替自家贤婿找补了些面子回来:“正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避凶趋吉,也合乎圣人之道。”
徐振之赶紧解释道:“其实我练那逍遥纵,也不全是为了逃命。用它去攀山越岭,也容易了很多。如今那极难登顶的‘神隐峰’,我也能轻而易举地爬上爬下……”
“这个我能作证,”许蝉想也没想,张口便道,“我亲眼见振之哥爬过几回,他嗖嗖就上去了,比那猴子爬得还快呢。”
汤显祖原本笑劲渐消,可一听许蝉这话,又捧起肚子,差点笑出眼泪:“他比猴子爬得快,老夫是没亲眼见着,可方才他的脸比猴屁股还红,那却是有目共睹的!”
莫说群豪哄堂大笑,就连那闷头饮酒的马千乘,都险些把刚喝进嘴里的酒水喷将出来。
众人在前仰后合中,又听许蝉道:“其实呀我振之哥除去那逍遥纵外,还有一种功夫也练得极好。”
群豪被她引起了兴趣,齐问道:“什么功夫?快说来听听!”
许蝉卖起了关子:“那门功夫是他在床上练出来的,也算是无师自通吧。”
群豪皆是一怔:“床上……练出来的功夫?”
“是啊。”许蝉只顾着炫耀,却未想太多,“这事只有我知道,之前振之哥总喜欢躲在卧室里点些蜡烛、拿条小皮鞭……”
群雄虽是豪迈不羁之人,但乍听许蝉说出这般惊人之语,瞬间呆若木鸡。那老成些的生怕她再说出更不着调的话,忙纷纷干咳以示提醒。一时间,厅上咳嗽之声此起彼伏,尤其是许学夷,差点没把肺叶子都咳出来。
许蝉心无杂念,哪知群豪都想歪了?见他们突然吭吭咔咔的,不由得一脸茫然:“哎,你们都怎么了?”
群豪打着哈哈,讪笑几声,也不知该说什么。倒是炎尊赵士桢,一面望着徐振之,一面皱眉苦思,心里纳闷道:“皮鞭、还要用蜡烛……这是什么嗜好?莫非他是为了研究什么奇妙的火器?”
徐振之心思机敏,顿觉大伙是误会了,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笑得比哭还难看:“小知了,你赶紧说下去吧。”
“好。”许蝉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又接着道,“是这样子的,有年冬天晚上特别冷,振之哥宽衣上床后,才发现点在桌上的蜡烛忘了吹灭。可他嫌屋里太凉,哪肯再钻出热乎乎的被窝?便抽下腰带挥了几下,没想到居然真就把那烛火给打灭了。从那之后,他索性就弄了条小皮鞭去练,每晚上床时都不吹灯,只是甩鞭去打,渐渐地,他准头越来越好,不光能抽灭烛火,有时候想取点什么,也不用走近去拿,使那皮鞭一卷就直接取来了。你们说,他这门本事不是从床上练出来的吗?”
众人听完,皆松了口气:“原来是这么个练法……”
许蝉脑子还没转过弯来:“不然呢?”
秦良玉笑得直不起腰,赶紧拉过许蝉,在她耳边悄声道:“我的傻妹妹呀,你这嫁人的年头也不算短了,怎么还像个懵懵懂懂的小丫头似的?那闺帏中的事,哪有当众来说的?还好最后解释清楚了,开始的时候,连我都吃了一惊,还当你们小两口有啥……有啥小秘密呢……”
“哎呀!”许蝉猛然醒悟过来,羞得脸都红到了脖子根,恨不得当场就钻到桌子底下。
程五奎一行最好热闹,见厅上备得灯盏,便将其中的蜡烛尽数摘下取来:“徐香主,你那鞭子放哪儿了?拿过来给咱们亮亮绝活啊!”
“我就知道会这样……”徐振之苦笑着摇了摇头,从腰间解下一条长鞭,“成吧。难得众位欢聚一堂,那我就献几手杂耍,权当为大伙助助酒兴了。”
厅中满是贵客,一来是鞭子施展不开,二来也怕误伤了人,于是徐振之便让人抬了条小几出去,自己也来到厅外,将几根蜡烛并成一排,立在几上点燃。
群豪见状,都涌到厅门口,将目光齐刷刷地盯在徐振之身上。
只见徐振之踱了几步,估算出距离,在数丈外站定:“既然是助兴,那就得有个响亮些的口彩……嗯,就叫‘灵蛇吐信’吧。”
话音方落,徐振之手腕便是一抖,那长鞭的鞭头猛地上扬,就急急朝最左边的那根蜡烛探去。
长鞭一展一缩,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被鞭头击过的那点烛火果然熄灭,而那烛身却好端端的,立而未倒。
还没等众人喝彩,徐振之胳膊又接连挥扬,那长鞭就如活了一般,像一条长蛇频频吐信,依次向那排蜡烛疾探而去。
待群豪回过神来,那排蜡烛仍旧纹丝未动地立在几面上,原本燃烧着的火苗,此时也悉数灭了,只余一排袅袅青烟,随着微风摇曳飘荡。
在连绵不绝的叫好声中,徐振之又将那排蜡烛重新点燃:“我再给大伙来个‘神龙摆尾’。”
言讫,徐振之身形一扭,那长鞭便横甩起来,鞭头在那排蜡烛上“唰”地掠过,登时又将那跳动的火苗全然扫灭。
群豪欢呼雀跃,抚掌大叫:“好!好!真是绝了!”
汤显祖也是越看越喜,突然若有所思,忙进厅抓了三只小酒杯捏藏在手里,又匆匆赶到徐振之身前:“振之小友,你这手功夫的确厉害,真让老夫大出所料啊。”
徐振之摆了摆手,自嘲道:“这哪里是功夫了?就像小知了所打趣的那样,我这手杂耍,若从根上说,算是因不愿下床吹灯而懒出来的。”
“那又怎么样?懒固然是嫌麻烦,可也是为了省力气呀。农人懒得挑水灌溉,这才有水车问世;船夫懒得摇桨划舟,故而高架风帆嘛。废话少说,先接老夫一招暗器吧!”汤显祖手一扬,一只酒杯便自他掌心射出,直奔徐振之而去。
徐振之一惊,下意识地挥鞭去打,只听“啪”的一声,那飞来的酒杯竟真的被他凌空抽了个粉碎。
“留神,老夫的暗器又要来啦!”汤显祖手掌连挥,两只小酒杯便一前一后,双双打向徐振之。
转瞬之间,徐振之脑中急索,这次不比刚才,就算自己还能挥鞭击碎一杯,可另一杯却是无论如何也打不中的。如此一犹豫,两只杯子已然飞至贴近,再躲也迟了。情急之下,徐振之忙把鞭子绕体狂甩,牢牢护住了周身上下。
此举果然生效。两只酒杯刚飞过来,就被疾转的长鞭撞开,先后落在地上,摔了个稀里哗啦。
徐振之刚欲喘口气,又见汤显祖笑眯眯地踏前一步,只当他还要飞杯击来,急忙将长鞭一扔,一下子跃出老远。
“馋丫头说得没错,你这逃命的本事,着实是精湛无比。”汤显祖啼笑皆非,赶紧将双掌亮出,“回来回来,老夫手里没东西可打啦。”
徐振之望着地上的碎瓷片,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唉,可惜可惜,这几只酒杯可都是龙泉窑的。汤先生,你因何突然向我射来暗器?”
汤显祖笑道:“老夫就是想让你明白,那杂耍练到火候,自然也就成了能够护身制敌的功夫!好了,后面的你自己参悟吧,大伙回厅上接着吃喝吧!”
一语点醒了梦中人。徐振之随群豪回到了厅中座位上,心里还是一直在琢磨汤显祖方才所说的那番话。
许蝉又喝了几口酒,俏颜微酡,见程五奎坐在一旁,便举杯道:“大将军,我来敬你一杯。今天你让那姓俞的出了老大的丑,真是给我解气呀。”
程五奎拿起酒杯一碰饮下,又抹着嘴笑道:“咱们挖那洞,可没能陷住那姓俞的,真正给夫人解气的,还是你自己。”
“那也算咱们合作,一起出了力。”许蝉笑了笑,又问道,“对了,你们那掘子军到底是干啥的,专门挖坑打洞的吗?”
群豪对程五奎等人的身份也十分好奇,一听许蝉追问起来,也都纷纷竖起了耳朵。
程五奎再喝下一杯酒,这才说道:“咱们自称‘掘子军’,无非是图听起来响亮,那什么将军、校尉也全都是自封的,咱们一帮子大老粗,朝廷哪会许下官职来?嘿嘿,说出来不怕大伙笑话,我和这群弟兄,其实是一伙上不得台面的盗墓贼。”
“盗墓贼?”
群豪一怔,皆暗忖道:自古以来,便讲究个死者为大、入土为安。这盗坟掘墓、毁棺取宝的行径,不但历来为世人所不齿,官府更是会以严律重刑禁止。程五奎一行虽出身草莽,但瞧着磊落坦荡,绝非偷鸡摸狗之辈,怎么还会去做那种勾当?
程五奎不用瞧众人脸色,也知道群豪在想些什么。索性爬到座位上站好,大声说道:“那什么‘盗亦有道’的场面话我就不说了,咱们为什么盗墓、又专盗什么人的墓,我之后自会向大伙一一讲明。若大伙听后,依然是瞧咱们不起,那我程五奎便立刻带着我这帮弟兄离开……”
他话还没说完,秦良玉便当先笑道:“这五奎兄弟人不大,脾气却是不小。方才乍听你们是盗墓的,大伙吃惊好奇那是难免,又怎会瞧你们不起?就冲你们之前那番言行举动,若说你们是因贪图陪葬而盗墓,我秦良玉头一个就不信!”
“就是!”群豪纷纷赞同,“他们做那盗墓的营生,定然是另有因由!”
徐振之望了一眼汤显祖,也笑道:“五奎兄弟,你可不能走。我那花厅上还塌着个大坑等你们去补呢。再说了,我早已看出你们皆是汤先生专程请来的好汉子,他可是堂堂的山河令主,眼光自然是不会错的。好了,大伙都还等着听你们的故事呢。”
见众人如此信任,程五奎大为感动,团团作了个四方揖,这才道出了前因后果。
原来,程五奎这伙人在早年间,皆是苦力役夫,挖沟筑城、凿石采矿之类的苦差事都干过。有一次,一名权贵悄悄派人找到了他们,说是府中老太爷仙逝,急需人手帮着打墓下葬。听说那报酬极多,程五奎等人自是欣然向往,便跟着那权贵的手下去了一处深山中。到了地方后,程五奎等人不由得吃惊,一来是那位置极为偏僻,二来是他们所要求的墓穴样式实在是匪夷所思。
从那图纸上所见,那墓葬在地面上仅是修成一个石砌的坟包,可地面之下,却要挖筑成一座庞大的地宫。那地宫中不但有墓道、椁室,还要暗中修出明楼、宝城,光那冥殿就有三重,较那皇陵的规格都不遑多让。
程五奎等人不傻,他们皆知朝廷对规制把控得极严,别说是修坟打墓,就连衣裤鞋帽穿戴错了都会被重罚。在严刑峻法下,连王侯都不敢将陵墓修得太过张扬,就算那权贵势力再大,如此逾规越矩,一旦被人告发,天子定然震怒,落个株连九族的罪名都决不意外。
怕惹上杀身之祸,程五奎等人哪里敢应?谁知那权贵早有防备,当即命一伙手持利刃的家丁看住了他们。经过威逼利诱,程五奎等人只得按要求动土打墓,没日没夜地苦干了数月,总算将那墓葬造了出来。
在修造的过程中,有一次看守他们的家丁喝醉了,误吐了真言。原来那权贵极信风水,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说是上代人的阴宅越是华贵,后代的福泽便越是深厚,莫说是位极人臣,就连封王拜爵都说不定。况且那权贵贪得无厌,家中搜刮来的珍宝堆积如山,怕将来朝廷追查,便打算运一批埋入父冢当陪葬,也算是一举两得。
得知这事后,程五奎便留了个心眼。自古以来,为保陵墓的位置不泄露出去,事成后坑杀工匠的例子屡见不鲜。于是,程五奎便开始试探,他以辛苦为由,数次向权贵要求增加工钱。然而不论他要价多高,那权贵总是无一不允。这么一来,程五奎更无它疑,那权贵既然打算将自己一伙人灭口,哪怕去要座金山他都会答应。
想到这儿,程五奎也没声张,自己暗中做起了准备。他先是提前存了些清水、干粮,用瓦罐盛了,偷偷放置在墓穴的隐秘处。待完工那天,又从附近捉了只大老鼠,藏在了自己的帽子里。
果不其然。当那老太爷的尸骨运入地宫落葬后,那权贵便取出金银美酒,说是为众劳工饯行,等喝完了酒,就分发工钱让大伙拿了离开。除程五奎外,众人皆信以为真,他们哪知那酒水里掺着迷药?一碗喝下去,纷纷人事不省。程五奎见状,也装作被迷倒,与其他劳工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
阴宅里最忌沾上血腥,故而那权贵也不去动刀子,只命手下家丁将他们的手脚牢牢捆住,全部丢入墓葬中,反正之后将土一封,这伙劳工不消半日便会憋死,既可保秘密不泄,又能当活祭人殉。
等权贵一行离开,程五奎等人已被尽数封死在暗无天日的地宫中。程五奎约莫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吹了几声口哨,将藏在帽中的老鼠唤出。那老鼠一出来,三下五除二地将他身上的绳索啃断。手脚一得自由,程五奎又急急摸到一处夯土墙上,命那老鼠打洞。那老鼠十分听话,当即便挥开前爪,奋力朝外钻挖。趁这工夫,程五奎再将同伴依次唤醒,并对他们讲明来龙去脉。
同伴们听后,又是吃惊,又是害怕,程五奎急忙安慰了一番,又说自己有异能,或可帮助大伙脱身。
原来这程五奎先天不足,到六七岁时,个子便不再长了。那狠心的父母嫌他累赘,就将他骗到外地丢弃,任他自生自灭。其时他年纪尚小,又是举目无亲,快要饿死时,误闯入了一座破庙中。那破庙虽然无人,却供着菩萨,附近的善男信女不时会到这里烧烧香火、摆摆供品。多亏那些发霉变硬的供品,程五奎这才保住了一条小命。之后他就在这破庙里住了下来,并将那神像佛台打扫得干干净净。那些虔诚的信徒见了,十分高兴,将各色香果供奉得更勤。吃的一多,自然引来了老鼠,程五奎独居破庙,时感寂寞,所以也不去驱赶,反而省下口粮去喂老鼠。这一来二去的,程五奎渐渐摸透了鼠类的习性,竟误打误撞地琢磨出一套驭鼠之法。再后来,程五奎长大成人,仅靠那庙中的供品已无法维持生计。为混一口饱饭吃,他便去当了劳役,见他是个侏儒,起初那管事的不愿收,但念在他工钱要得少,又任劳任怨,这才好歹将他留下。做苦力多年,程五奎不但打熬出一身强健的筋骨,那控鼠的本领也没扔下。事到如今,正好派上了用场。
然而这地宫埋得太深,那老鼠一时半刻也无法打通。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众人感觉快要无法呼吸时,一股凉风自那小洞中透了下来。见总算打通了气孔,众人的精神皆为之一振,靠着程五奎提前备下的那点水食,徒手挖了七八日,终于逃出了生天。
从墓里出来后,众劳工感激程五奎救了他们性命,纷纷向他跪拜,誓要奉其为首、终生追随。程五奎也当仁不让,遂与大伙撮土为香,结成了生死兄弟。
他们结义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地宫中的陪葬全部盗出,一部分留着自己花用,一部分则化成无数小包,趁着夜色,悄悄投在贫苦百姓的院中。等这些事情做完,众兄弟又嚷着要去杀那权贵报仇。程五奎心想,那权贵势力太大,自己这帮人真若杀上门去,与拿着鸡蛋碰石头无异。最后,他决定让人写了匿名信送到地方官府,揭发那权贵图谋不轨,不光贪污纳贿,并且不顾君臣法度,擅自以王陵规格替亡父修造大墓。地方官员见信大惊,忙层层上报,直达天听。皇帝闻知龙颜大怒,一经查明,便即刻下旨将那权贵抄家问斩。
得知大仇得报,众兄弟对程五奎愈发拥护。经过此事,程五奎一行也恨极了贪官污吏,故而自建了“掘子军”,誓要盗尽天下奸臣的祖坟。
然盗墓毕竟是重罪,掘子军行事必须慎之又慎。在程五奎的领导下,他们组织得极为严密。一确认了赃官之墓,也不去毁坏那地面上的墓碑和封土堆,只是从远处打出盗洞直通地下墓室,再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出财宝。为防止打盗洞时被人瞧见,程五奎和手下又造出一座能搬运的大木屋,干活时将木屋置于盗洞上遮挡,完事后便当作车厢,拉着财宝再到另一处地方。这些年来,他们就这样辗转四处,一面盗墓取宝,一面救苦济贫,也乐得个快意恩仇、逍遥自在。
群豪闻知他们身世凄苦,本已大为唏嘘,再听到这里,皆不约而同地竖起大拇指,向着程五奎等人没口子夸赞。许蝉毕竟女孩儿心性,听他总提墓穴尸骨之类的,不免又是好奇又有点害怕:“那种大墓什么样呀,里头都有些什么?”
“还能有什么?”程五奎道,“除了棺材死尸,就是珠宝陪葬,哦,最多有时候碰到些机关,不过年深日久,多半也是无用了……”
许蝉摆摆手:“我不是问那些,我是说你们进了那么多墓,就没遇到过鬼怪、幽灵什么的?”
程五奎笑道:“鬼怪、幽灵都没遇见过,可咱们这群土耗子,倒是碰上过一只老猫。”
“老猫?”
“是啊,”程五奎指着汤显祖道,“你还是自己去问汤老爷子吧。”
汤显祖初见程五奎一行时,曾戏言自己是只专捉土耗子的猫,此时听他旧事重提,也不由得会心一笑,便把当初如何收服掘子军的事给讲了一遍。
那时,汤显祖尚在为寻齐五脉传人而奔走,途经那闹旱灾之地时,曾误闯入那座曼陀山中。其时,汤显祖并不知山名,却在密林中寻到一处古墓。见那墓门能够开阖,他好奇心上来,便钻进墓中一探究竟。然而探了一圈,汤显祖发现那墓里仅有一口石棺,棺中也无尸骨,只存着一套玄袍、一柄拂尘和一把锈迹斑斑的古剑。开始,汤显祖以为这里是衣冠冢,可转念一想,就算是衣冠冢也不能不封墓门。后来再一琢磨,心下顿时恍然,这地方定是古时修行的隐士所造,他们最爱搞这种把戏,往往在临终前,另备下棺椁寿材,将自己所穿的衣物置于其间,墓门也故意不封,以待后人发现,好让后世以为那是仙人遗脱,而肉身已然羽化飞升。想到这儿,汤显祖又仔细一寻,果然发现那石棺后刻着“某某真人驾鹤升仙”等字样,遂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从那山上下来,汤显祖便遇上了乡民拜鼠、群鼠运财的奇事,通过查验那些制钱,再与那秀才盘道后,汤显祖断定这是会驱鼠的盗墓贼所为。闻其言行,这伙盗墓贼俱是侠义之辈,念及土脉正是用人之际,汤显祖就想替徐振之招揽他们以壮门庭。汤显祖内力深厚,早便察觉那冈上伏着人,于是计上心来,有意编出那什么刘瑾墓、旱骨桩之类的话去吸引他们。
而那无意间发现的空墓,那会儿也派上了用场,之后汤显祖便鸠占鹊巢,备下了肥鸡美酒,躺在那石棺中守株待兔。怕他们进墓太容易起了疑心,汤显祖还顺手在那墓门后顶了个大木棍,故而程五奎当时进墓才费了不少力气。正所谓不打不相识,程五奎等人那会儿以为中了埋伏,向着汤显祖大打出手,汤显祖将他们尽数制服后,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诚邀掘子军入伙。经过好一通劝说,程五奎等人终于被打动,这才决定金盆洗手、悉数投奔土脉。
而后掘子军便将盗墓所得财物留下些许,以当安身之用,其余大部分都散给了遭灾的百姓。直到那时,乡民们方知神鼠运财的真相,可他们感念程五奎等人的恩德,仍将那“鼠将军庙”立在原处,香火始终未绝。
程五奎听罢,点头一笑:“事情差不多是这样,不过汤老爷子,也不知你是无心还是有意,反正漏掉一事没说。”
汤显祖怔了怔:“没有吧,老夫漏掉了何事?”
程五奎道:“我原本有只珍奇小兽,还专门为它打制了银丝笼放在木屋中饲养,可自从上次与你汤老爷子作别后,那小兽便不见了踪影……嘿嘿,莫不是被汤老爷子顺手牵了羊?”
“你可别冤枉好人,”汤显祖心虚,这几句话说得便没甚底气,“什么珍奇小兽,老夫见都没见过……不信你自己在老夫身上搜一搜嘛……”
程五奎断定是他拿了,可见汤显祖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显然不在其身上,突然想到一节,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汤老爷子,你素来贪嘴,该不是捉去吃了吧?啊哟!那可是只能飞的鼯鼠啊!”
瞧他急得坐立不安,汤显祖不禁好笑:“小乖乖那么可爱,老夫干吗要吃它?”
话一出口,汤显祖便觉失言,再想捂住嘴巴,已然迟了。见无数双眼睛齐刷刷盯着自己,汤显祖老脸红了半天,只得承认:“好吧好吧,那鼯鼠的确是跟着老夫到了江阴,不过此时,正由徐老夫人的丫鬟阿花帮忙饲养。当初可是它自己黏上老夫的,赶都赶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