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那鼯鼠尚在,程五奎松了口气:“还活着就好,汤老爷子你也真是,喜欢跟我说一声,兴许我当时就送你了。”
“现在说也不晚嘛!”汤显祖赶紧顺着话茬道,“既然你非要送,那老夫就多谢你割爱啦!”
程五奎一愣,继而摇头大笑:“汤老爷子,我算是服了你了,给根竿子就能往上爬。得,那鼯鼠是你的了!”
“够爽快!够意思!”汤显祖大喜,“来来,老夫敬你一杯!”
欢声笑语,觥筹交错,群豪胸中畅快,这场酒便吃了个通宵达旦。
如此耽搁了两日,炎尊赵士桢还惦记着家中那未完成的发明,便要先行返乡。见他年事已高,又是孤身一人,大伙皆有些放心不下,伍有德自告奋勇,主动护送他回温州乐清。
待赵士桢走后,秦良玉和马千乘也要辞行。徐振之等人与他们久别重逢,心里自然难以割舍。马氏夫妇何尝不是如此?可这次出来,已违那“土不出境”的祖训,并且石砫此时无首,他们也担心治下会出什么岔子,故而纵有万般不舍,也只好忍痛分别。
临行那日,徐振之等人一直送出村外。跨上坐骑之前,马千乘望望许蝉手里的秋水剑,又从怀里掏出柄精致的匕首塞给了徐振之:“她有剑,这个给你用。”
许蝉笑道:“马大哥,你送这匕首是为了让他防身吗?可就算我有剑,也不能去砍自己相公呀。”
马千乘急得直摆手:“不、不……”
秦良玉接言道:“你马大哥的意思是说,蝉儿妹妹有了秋水,自然就不缺神兵了,那匕首亦可削铁如泥,奈何仅有一把,只好单独送给徐公子了。”
徐振之十分欣喜,忙拔出匕首观瞧,那利刃甫一出鞘,登时射出青幽幽的寒光,不由得连声称赞:“果然了得!真不愧是出自‘器宗’之手……”
“徐公子这可走眼了,”秦良玉哈哈笑道,“这匕首是我那祥麟孩儿打造,你们马大哥十分满意,因此才随身携带。”
许蝉又惊又喜:“你们还有孩子啦?怎么上次我跟振之哥去鱼木寨时没见到呀?”
“万历二十五年,我们夫妇接到了上谕,要奉旨援朝。其时我那祥麟孩儿尚在襁褓,于是便将他送到忠州他外公家养着。等我们抗倭回来,又遇上杨应龙起兵叛变,他就只好一直住在忠州了。”秦良玉说着,抬手一比,“那会你们去石砫时,我们还没将他接回来,如今已是个十来岁的大小伙子,都有这么高了。”
“哈,个头不矮呀!”许蝉笑道,“这点随马大哥。”
秦良玉也望着马千乘笑道:“还好性子不随他。祥麟现在倒是活泼,听说我们要来江阴,也非嚷着想跟来瞧热闹,我费了好些口舌这才劝住。”
徐振之手握匕首:“那等下次吧。将来我定要面见那祥麟小贤侄,好好谢谢他为我打了这么好的一柄匕首。”
“你要见你贤侄,我和你马大哥也盼着见见我们的贤侄呢。”秦良玉瞧了瞧徐振之,又在许蝉肚子上轻拍了一下,“徐公子、蝉儿妹妹,你俩可得抓紧啊。”
许蝉脸一红,嗫嚅道:“还当着这些个人呢……秦姐姐你快别说了……”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与徐公子两情相悦、明媒正娶,咱姊妹间聊些生儿育女的话儿又不丢人。”
“不是,我……我也喜欢孩子……可……”
秦良玉是过来人,一瞧许蝉神貌,心下便明白了几分。于是她将许蝉拉到一旁,悄声问道:“妹妹,莫非你一直未能怀上?”
许蝉点了点头,眼眶有些湿润:“原来我小产过,大夫说我练武伤了身体,以后怕是也难……”
“别听那些庸医瞎说!”秦良玉将手一摆,“我们土家毕兹卡有一种草药,对安胎滋养可谓奇效。早年间我那症候比你还严重,后来用那方药调养了几年,不也给你马大哥生了个大胖小子吗?”
“真的?”许蝉眼中充满了欣喜。
“姐姐还骗你不成?回头我就派人送些过来。行了,冲你这副着急的样子,我也得抓紧回去准备,早一天送来,你和徐公子也好早一天抱上那胖娃娃。”秦良玉大笑着说完,招呼马千乘等人蹁身跨上坐骑,又冲其他人朗声道,“各位,后会有期了!”
徐振之一行赶紧抱拳:“一路顺风!”
“好,保重!”
秦良玉抹了把脸,一甩马鞭,头也不回地驰去。马千乘和两名白杆兵也不再多说,催马跟上。
徐振之等人目送四骑绝尘远去,心里犹在依依难舍。


第五章 幽宫怨
五脉聚首这桩大事一毕,汤显祖等人难得感觉到一阵闲适,便想在此休养一阵。有了程五奎一行加入,归游居中越发热闹起来。
将花厅的地面填好后,程五奎闲着无聊,就带着手下去村里四处逛,帮张家补补屋顶,替李家修修院墙。零散的活计干完了,他们还嫌不过瘾,便跑到村外挖宽水渠、加固河堤,乡亲们感念其德,也自发地为他们送水送饭,没过多久,就打成了一片。
汤显祖这些年来,一直笔耕不辍,此时,已完成了《紫钗记》《邯郸记》《南柯记》和《牡丹亭还魂记》四部杂剧传奇。因这四剧皆与梦境有关,他本人原籍又是江西临川,故而并称为“临川四梦”。而四梦之中,汤显祖最得意的当属《牡丹亭还魂记》,始终将手稿随身携带,或增补,或删减,不断地润色完善。来归游居前,他便为《牡丹亭》编好了唱腔律调,而今难得空闲,突然兴致大发,就想要拉人来排演一番,好瞧瞧登台效果。
经汤显祖几通磨缠,徐振之和许蝉总算答应去扮剧中的柳梦梅与杜丽娘。那柳生一角本是个书生,徐振之扮起来倒是恰如其分。可许蝉扮上相后,样貌身段是没得说,可她习武惯了,举手投足皆带着勃勃英气,让她去扭扭捏捏地故作媚态,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
见许蝉把一个柔弱婉约的杜小姐,活活演成了豪迈飒爽的“铁娘子”,汤显祖气得七窍生烟。思来想去,便将主意打到了跟随许学夷研习木脉绝学的钱谦益身上。
在汤显祖的撺掇下,钱谦益换上女衫、绾起云髻、扑了脂粉。他本就生得唇红齿白,一通捯饬后,果然十分标致。汤显祖见状,大为满意,当即手把手地教起了唱腔念白、动作行介。
不得不说,这钱谦益颇有天分,汤显祖才教了几遍,他就能尖着嗓子,指翘兰花,咿咿呀呀地唱将起来。
唱到“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时,钱谦益便轻抚自己面庞,好似真在对镜自怜;唱到“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时,他又忸怩作态,还轻轻一跺脚,将那杜丽娘的伤春之情演绎得淋漓尽致。
钱谦益越唱越起劲,碎步蹁跹、水袖翻拂,将那闻声来瞧的许学夷、程五奎等人引得高声叫好。等到徐振之上场,钱谦益又眼送秋波、口吐娇嗔,道了声“冤家,你怎地才来”?
徐振之浑身一颤,只得硬着头皮,答了句“见过小姐”。
二人一唱一和,虽无丝乐响器伴奏,场外众人依然瞧得是津津有味。
既然是才子佳人的戏折,那便少不得有些风月艳事。唱至柳杜二人一晌贪欢,于梦中共赴云雨时,钱谦益一把扑上去握住徐振之的手,作势就要宽衣解带。
许蝉原本瞧着好玩,看着看着,竟真个将钱谦益当成是个女子。一见这幕,直气得大骂骚蹄子、狐狸精,赶紧跳进场去,生生将二人拉扯开来。
之后,汤显祖又屡屡来邀,徐振之怕尴尬,总是推脱不去,可钱谦益却上了瘾,每次都是欣然应允。实在没辙了,汤显祖只得自己扮起了柳生,与钱谦益躲在园子里演练。他们一个觍着老脸装腔拿调叫“小姐”,一个顾盼生姿尖着嗓子称“冤家”,研究着唱念做打,倒是乐此不疲。
这一夜,月色甚明。汤显祖正与徐振之、许学夷等人坐在厅上聊些闲话,突然听到外头传来几声轻微的响动。
汤显祖还以为是程五奎带着弟兄们在院中巡更值夜,起初未曾放在心上。可后来,又闻屋顶瓦片响了几下,方知是归游居中来了不速之客。许蝉等人也觉出异样,急忙与汤显祖一并抢出厅去。
“别鬼鬼祟祟的,既然来了,那便现身吧!”
汤显祖连喝了几声后,房顶瓦片又是一阵轻响,紧接着众人眼前一花,一个人影从半空中翩然跃下,轻飘飘地落在庭院之中。
那人负手而立,背对着众人。此时,程五奎与手下也闻声赶到,一瞧那人模样,俱是大惊,慌忙拔出各自兵刃,“呼啦”将那人团团围住:“你是什么人,敢跑到这儿来装神弄鬼?”
对程五奎一行,那人视若不见,更不作答,只是缓缓转过身来,把正面冲向了厅下。
只见那人面上戴了个鬼脸面具,颜色赤红、鼓目龇牙。汤显祖、许学夷、钱谦益乍见,不约而同地吃了一惊;而徐振之和许蝉却识得这张判官面具,双双一怔,互递个眼神,心里暗道:“莫非是他?”
见那人不报来历,程五奎怕他突然发难,遂招呼手下道:“管他什么妖魔鬼怪,先拿下再说!”
掘子军正要上前,徐振之急急喝止:“且慢!五奎兄弟,这是我一位故交,你带着弟兄们退下吧。”
程五奎一愣:“可他……”
徐振之挥手打断:“放心,他并无恶意。”
“既然香主这般说,那咱们依命就是。”程五奎一招手,带着手下尽数离开。
待他们走后,那人将徐振之缓缓打量一气,这才冷冷道:“数年未见,徐兄倒多了些江湖气。”
徐振之走上前,微微笑道:“殿下的王者之风,却是不减当年。”
那人与徐振之相视一笑,揭下了判官面具,果然露出了太子朱常洛的面容。
“原来是你,”汤显祖哈哈大笑,“太子爷别来无恙啊,还认得老夫吗?”
朱常洛拱了拱手:“汤老爷子的行事言辞,时常出人意料,如此有趣之人,只需见上一面便会念念不忘,更何况我们曾在米脂县城同席共饮,自然是记得的。”
听说是太子驾到,钱谦益本欲上前叩拜,可见徐振之等人立而未跪,自己也不好做得太过惹眼,于是便整了整衣衫,冲着朱常洛恭敬一揖:“常熟钱谦益,今夜得睹太子殿下真容,幸何如之。”
“钱谦益。”朱常洛抬眼一瞥,“这名字我听过,你去年在殿试上,高中了头甲探花。”
见太子居然知道自己,钱谦益不由得暗喜,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朱常洛已将视线转到许蝉身上,只得讪讪地闭了嘴。
朱常洛望向许蝉,指着许学夷道:“若我所料不错,那位便是令尊吧?”
许蝉把头偎在父亲肩上,嘻嘻笑道:“没错,这就是我爹爹,许伯清许老夫子。”
“没大没小。”许学夷笑嗔一声,又向朱常洛道,“檐下风急,还请殿下入厅说话。”
“请。”
待六人进厅落座后,徐振之暗忖:自打京城一别,太子那边便断了往来。而今山河五脉新创不久,他就找上门来,定是打探到了消息。于是,徐振之也不掖藏,开门见山地问道:“殿下夤夜驾临,必是风闻了五脉之事吧?”
朱常洛未置可否,只是把目光移到汤显祖手中的玄铁大扇上。
汤显祖见状,捂着玄铁扇笑道:“老夫才当上这山河令主没多久,就算太子爷喜欢,这山河令也不能给你。不过你放心,咱们五脉虽在江湖,却也心忧天下,庙堂上哪个优哪个劣自然分得清楚,日后若有差遣,五脉定当效力,左右不能让太子爷吃亏就是。”
“汤老爷子无须多说,我若不明诸位心意,那便不会于此处现身了。”朱常洛说着,将话锋一转,“然我此次来江阴,尚有两件要事。这第一件,是受一位至亲长辈所托,要我替她向许学夷许老先生叩首跪拜。”
听了这话,其他人都怔了。这太子的至亲长辈,无外乎皇帝、太后、嫔妃,他们缘何要让朱常洛向许学夷行叩拜大礼?许蝉见父亲倒并不十分讶异,心里愈发纳闷:爹爹什么时候认识了皇室宗亲?
趁着他们愣神,朱常洛已起身来至许学夷面前,伏身屈膝,就要跪下磕头。
许学夷急忙离座,双手托住了朱常洛:“何以克当?殿下万不可如此!”
朱常洛原本也没打算真跪,被许学夷这么一托,便顺势站起,仅是补了一个长揖。
许学夷轻叹一声,又问道:“殿下的那位长辈,身体还安好吧?”
朱常洛眼中闪过一丝凄凉,淡淡回道:“我来之前,她已气若游丝、汤水难进,怕要不久于人世了。她常说道,在江阴有两位大恩人,一位是豫庵公,另一位便是许老先生……”
听到这里,徐振之已隐隐猜出,朱常洛口中的长辈,应该是其生母王恭妃。之前,徐振之从陈矩那里得知,父亲徐有勉曾帮过王恭妃几次大忙,可他没想到的是,岳丈许学夷也同样有恩于王恭妃。
又听朱常洛道:“如今豫庵公已仙逝,许老先生年事也高,禁不得长途颠簸,所以那位长辈思来想去,就想在临终之前,见一见两位的后人,把压在她心底的话说上一说,这便是托我办的第二件事。她最后的这点心愿,还望许老先生成全。”
许学夷听罢,直直呆愣了半晌,这才微微点了点头:“理当如此。蝉儿、振之,那你们就随太子殿下走一趟吧。”
许蝉应道:“爹爹,要不要把我那四个姊姊也一并叫上?”
“傻丫头,”许学夷喉头一哽,赶紧挤出一丝笑容,“不必了,殿下那位长辈,应该只想见你。”
徐振之察言观色,早瞧出许学夷神情有些异样,可见他不愿言明,自己便不多问。唯恐许蝉再追问为什么,徐振之忙扯了扯她的衣角:“小知了,等咱们见了殿下那位长辈,一切自然明了。”
说完,徐振之又问朱常洛道:“不知殿下打算何时动身?”
朱常洛长息一声:“我那长辈朝不保夕,全靠一口气吊着。迟恐生变,自然是越快越好。”
徐振之点点头,再道:“那入京前,我要先去跟母亲回禀一声。殿下且在此稍待,我去去就来。”
见徐振之要转身,朱常洛伸手一拦:“在到这归游居之前,我已派人去请老夫人了,再过一会儿,令堂便会来至此处。行程仓促,无奈之下这才惊动了令堂,徐兄莫要见怪。”
听他已然安排下去,徐振之只得道声“好说”,留在厅上静待。
约莫一炷香的光景,一乘软轿堪堪到了厅外。抬轿二人身形魁梧,走路虎虎生风,竟是那太子的贴身侍卫郭鲸和薛鳄。
一认出郭鲸、薛鳄的模样,徐振之与许蝉的思绪陡然回到了当年。他们共历过生死,如今久别重逢,相见之下,自是格外亲切。
郭鲸和薛鳄也十分高兴,一个眯着大眼,一个咧着大嘴,笑呵呵地落下轿子,朝着徐振之和许蝉热情寒暄。
才说了两句,就听朱常洛轻咳一声,郭薛二人便不再多言,赶紧揭开轿帘,从里面搀出了王孺人。
将王孺人迎进厅后,朱常洛赔了些客气话,又将请徐振之、许蝉入京之事诉之。在来的路上,王孺人已从郭鲸、薛鳄那里听说了大概,她本就是个豁达明理之人,便叫过徐振之与许蝉,嘱咐他们在外珍重身体、注意饮食。
见时辰差不多了,朱常洛便婉言催促。许蝉也知他急着返京,遂点头道:“那我去收拾包裹。”
郭鲸摆手笑道:“哪用得着徐夫人操心?外头已备下快马,衣用细软皆打成行囊负在马上,你们只需带几件随身之物便是。”
“殿下安排得还是那么周到。”徐振之说完,取了玄铁尺、系上蹀躞带,又冲母亲、岳丈跪拜后,再向汤显祖、钱谦益、程五奎等人一一作别,“这阵子振之不在,家中诸事,就仰仗各位费心了。”
汤显祖颔首道:“有老夫在此处坐镇,还有那么大帮子人,你和馋丫头只管放心就好。”
“嗯,老糊涂正经起来,果然挺让人心安的。”许蝉笑笑,又向许学夷道,“爹爹,你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许学夷摸了摸许蝉的头,想说些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只是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成吧。”许蝉将秋水剑往腰中一挂,“那我和振之哥这就出发了。”
“爹送送你们。”许学夷说完,拉起许蝉的手,与众人一起走到了归游居院外。
郭鲸、薛鳄拉来了马匹,与朱常洛当先骑上。而许学夷也不知怎么,直到徐振之上马,也还是紧紧握着许蝉的手,迟迟不愿松开。
感觉到父亲的手心在微微颤抖,许蝉也知他不舍,眼圈一红,强作笑颜:“爹爹怎么了?记得我出嫁那天坐花轿,你都没这样呢,我和振之哥又不是不回来了……”
许学夷又怔了半晌,这才轻轻说道:“蝉儿你记住,无论什么时候,这里都是你的家……”
听父亲这话有些莫名其妙,许蝉一愣,继而笑道:“这里当然是我的家呀。”
许学夷没再多说,松开了许蝉的手:“去吧……”
望着父亲斑白的两鬓,许蝉生怕自己的眼泪落下来,忙搂着许学夷脖子一抱,转身跨上了马:“驾!”
见许蝉驰远,徐振之便朝众人道声“保重”,与朱常洛等人策马追去。
五马越驰越远,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王孺人转过身来,就见许学夷眼中泛泪,望着前方怅然失神,不禁关切道:“亲家公,你有心事?”
许学夷回过神来,忙抬手拭了拭眼角:“没什么,只是他们乍一走,心里头觉得空落落的。人老多情啊,看来我真是年纪大了……”
“年纪越大,才越要开心啊!”汤显祖笑嘻嘻地凑过来,“许夫子你想,每回喝酒,馋丫头总怕咱们贪杯,又劝又管的,老是不得尽兴。现在她一走,便没人在咱们耳边聒噪啦,哈哈,走走走,赶紧弄些下酒菜,咱们两个老家伙敞开肚子,喝他个一醉方休!”
王孺人叹了口气:“汤先生,其实蝉儿说得没错,你和亲家公毕竟上了岁数,那酒还是得适量才好。”
“适量、肯定适量。”汤显祖打个哈哈,又叫过了程五奎,“那啥,老夫人持斋戒,咱们就不留她了,你派几个人,好生送老夫人回府歇息。那小钱也别愣着啦,还不收拾杯盏摆酒去?”
钱谦益与程五奎相视一笑,皆点头道:“是。”
正如徐振之所料,太子口中的至亲长辈,确为他的生母王恭妃。这些年来,王恭妃深受万历皇帝所恶,一直被幽禁于冷宫,是以朱常洛怕惹来流言蜚语,轻易不在外面提起母亲的名讳。
此时王恭妃性命垂危,故而五人不敢在路上多耽,只是催马向北、昼夜兼程。
不一日,已抵达京郊。五人在城外寻家饭铺,胡乱吃了些东西后,见临近黄昏,又匆匆赶进城去。
来在约定地点,东宫的伴读太监王安早带着两名轿夫候在那里。据王安所报,景阳宫那边暂时没传出凶信,朱常洛听后,便知母亲尚在人世,心头稍稍宽了些许。而后,王安又与徐振之夫妇见过礼,再取出了宫人、侍女的衣冠。
徐振之一瞧,就明白了王安的用意。想那宫禁森严,外人要入得大内,唯有假扮成太子的随从,才能不惹人耳目。于是也不多说,与许蝉各自换了。
等二人易好衣装,郭鲸和薛鳄也换回了侍卫服色。待朱常洛坐进轿后,一行人便跟随着轿子,挑着小巷,急急朝紫禁城方向赶去。
大约一顿饭的工夫,身后市井的嘈杂已渐渐消失不闻,越往前行,便越是安静。徐振之心知是皇宫快到了,抬眼望去,果见不远处矗立着一围高大的宫墙,巍峨壮观、肃穆庄严。落日的余晖,映照在露出墙外的重檐殿顶上,发出一道道夺目的金光,辉煌磅礴、富丽万千,似是在炫耀着那凌人的皇家气象。
跨过玉带一般的护城河,就到了东华门下。把守的禁卫一瞧王安等人,便知是太子舆驾,自然不敢仔细盘查,急忙躬身放行。
轿子入了大内,又沿着红墙宫道,经马神庙、刻漏房,直抵徽音门。徐振之和许蝉头回入宫,一路过来,只见殿宇重重、庭院深深,虽有那飞阁流丹、碧瓦朱甍等诸般景致,但总觉冷冰冰的缺了些烟火气,均感十分压抑。
穿过徽音门,再经麟趾、慈庆二门,便是太子所居的东宫。朱常洛下了轿,同徐振之等人入院,刚踏上殿前丹陛,就听大殿传来几声稚嫩的童音:“驾驾,李进忠快爬,别让嬷嬷给追上了。”
徐振之循声望去,就见那李进忠正笑呵呵地伏在地上当马,一个虎头虎脑的孩童骑在他背上,一手抓着他的后领子,一手在他屁股上拍打,乐得嗷嗷欢叫,小腿乱蹬。而客印月紧随二人身后,嘻嘻笑着,作势欲追。
朱常洛面色一沉:“怎么又在胡闹?”
客印月一怔,忙将那小童从李进忠身上抱下:“主子回来了?哟,这不是徐公子和蝉妹妹吗?”
徐振之刚叫了声“印月姑娘”,便顿觉不妥。此时客印月的容貌虽艳如往昔,可却将刘海儿梳起,发髻高盘,换作了妇人打扮。
许蝉也瞧出了端倪,向客印月笑道:“原来你已嫁人了,这小孩子是你的吧?瞧着真可爱。”
客印月脸上一红,瞥了一眼朱常洛,忙道:“这位是小皇孙,名叫朱由校。”
“小皇孙?”许蝉一愣,又朝朱常洛看去,“那你们岂不是……”
见朱常洛皱起眉头,客印月赶紧道:“我哪里有那种福气?我之所以入宫来,是给小皇孙当乳母的,来,哥儿,上前见人。”
听得这声唤,朱由校反而缩了缩,躲在客印月身后,怯生生问道:“嬷嬷,他们是谁呀?”
客印月刚要开口,却被朱常洛挥手打断:“印月,带由校去别处玩吧。李进忠,你速去安排间干净的住处。”
“是。”客印月与李进忠闻言,忙抱着朱由校退下。
这数年未见,宫中定然发生了许多事,但见朱常洛眉额紧锁,徐振之和许蝉也知他心里牵挂着母亲,遂不再多问。
几人吃罢王安呈来的茶点,又待到月上中天。见时辰差不多了,朱常洛便与徐振之夫妇换上夜行衣,准备前往景阳宫探望王恭妃。郭鲸、薛鳄本欲跟随,然朱常洛恐人多不便,就让他们留守候命。
三人收拾停当,从角门悄悄出了慈庆宫。对于皇宫中的路径和岗哨差值,朱常洛自然十分熟悉,在他的引领下,三人避开了一列列巡逻的卫兵,时而隐在花丛,时而躲于廊侧,辗辗转转,总算到了景阳宫外。
此处既是冷宫,自然不比别处的嫔妃居所,慢说是守卫,就连人影都见不着一个。院门两侧的辅首上,用一条粗大的铁链缠了几匝,挂着把黄铜大锁。
许蝉在那铜锁上轻轻一拽,问朱常洛道:“你有钥匙吗?”
朱常洛摇了摇头,叹道:“父皇有严旨,景阳宫轻易不开。饮食也是隔天一送,送完即锁。咱们要想进去,只能翻墙而入了。”
许蝉望了望那墙,估算了一下高度:“倒也容易。”
朱常洛点头道:“有功夫的确是不难。徐兄要上去,只怕得费些工夫。这样吧,一会儿我登上墙头,再伸下手来拉他。”
“不需劳烦殿下。”徐振之打量几眼,见院墙外有棵大树,便从腰间解下长鞭,“唰”的一声,缠在了探出院中的树枝上。借这一弹之力,徐振之双脚连蹬,没费吹灰之力,已轻松攀上了墙头。
他这一下,大出朱常洛意料。然而朱常洛却没动声色,只是提气纵身,与许蝉先后跃上了院墙。
待三人下墙后,便沿着坑洼不平的砖道向前走去。借着清冷的月光,周围环境倒是能瞧得清楚。这景阳宫是个二进的院落,却处处充斥着破败的景象。斑驳的墙壁上附满了苔藓,地上铺了层厚厚的枯叶,就连那庑殿顶上,也生出了丛丛荒草,一只野猫凄凄叫了几声,又飞快地隐于檐后。正殿黑漆漆的,不见一点火光,廊柱间蛛网尘结,石阶上倒着些药渣,门窗的封纸也早破出好几个大洞,被风一吹,呼啦作响,感觉整座景阳宫都阴森森的,像是久无人居。
许蝉鼻子一酸,徐振之也是暗生喟叹。若非亲眼所见,谁敢相信当朝太子的生母,竟会住在这么一个荒凉破败之处?
朱常洛不言不语,径直走上阶去,“吱呀”一声推开了殿门。徐振之与许蝉见状,也赶紧快步随上。
殿中更是冷清,四壁几近空徒,除了一张掉漆的旧屏风和一套快要散架的桌椅外,再无其他像样的家具。殿东头隔出间斗室,也没设门,仅挂了一条破破烂烂的布帘。
挑帘入内,便见斗室中还砌着一方土炕。炕上躺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头脸朝内,身子蜷缩在单薄的被子里,露出被外的手中,还捏着一条坠有小金锁的项圈。
月光虽能透过窗隙照入,可还是模模糊糊的瞧不真切,见窗台上有盏油灯,徐振之便拿了过来,从蹀躞带上的多宝囊里取了火石点亮。
油灯一点,昏暗的室内就变得亮堂起来。朱常洛伏下身,在那妇人的耳边轻唤:“娘,不孝儿看你来了。”
王恭妃重病之下,脑子里早已昏昏沉沉,朱常洛连唤了数声,这才无力地问道:“谁?”
见母亲虚弱至此,朱常洛心如刀绞,只得哽噎着回了一句:“是洛儿……我从江阴带人回来了……”
“江阴……江阴……”王恭妃呓语般自念两声,身子陡然一阵颤抖,猛地回过头来,就想挣扎着从炕上爬起。
可她两条胳膊酸软无力,上半身只抬了几抬,便朝炕上跌去。许蝉眼疾手快,赶紧一把将王恭妃稳稳地搂在怀里:“娘娘小心。”
王恭妃垂头喘息了一阵,忽然抬起头来,两手也死死抓紧了许蝉的手臂:“孩子……我总算盼到你了!”
她这一声里,夹杂着几分狂喜,几分酸辛,听上去有些凄厉。许蝉心中一凛,又见王恭妃一双眼珠竟是浑浊惨白,不禁吓得打了个哆嗦。
感觉到许蝉的身子急抖了一下,王恭妃急忙闭上了眼睛:“瞧我这脑子……孩子,吓着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