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霞客山河异志上一章:第八章 庙堂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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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百川哼道:“你能用那掸子当剑,难道我便不能以掌作刀?不过我有言在先,拳脚无眼,若待会儿伤了你,你可别哭哭啼啼地惹人烦。”
“要哭的人只怕是你。看……”许蝉正想说“看剑”,可突然记起手里拿的并不是剑。然而她总不能说是“看鸡毛掸子”,索性将后面的话咽回肚中,挺腕飞身,直取俞百川。
但见她身形起处,衣袂轻飘,可转瞬之间,就堪堪攻到俞百川面前,端的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俞百川不期许蝉竟能这般迅速,刚要后跃避开,却转念想道:自己堂堂龙魁,若被那丫头用鸡毛掸子一招逼退,怕是要让在场群豪笑掉大牙。遂生生收住脚,一手画个半圆,打算卸去许蝉的攻势;另一手蓄力于掌,狠狠冲前拍出。
许蝉清叱一声,骤然变招,鸡毛掸子疾戳疾点,连攻俞百川周身几处要害。俞百川也不含糊,双掌翻飞,以攻代守。
二人你来我往,皆用以快打快的路数,没出片刻,已拆解了十余招。
趁这工夫,徐振之连忙抱着秋水剑退开,与群豪一起站在场外观战。
只见场上两条身影倏分倏合,忽聚忽散,一个掌力雄浑、一个“掸”走轻灵,正斗得难解难分。许蝉与徐振之先前施展的步法如出一辙,只是在招式上多了诸般变化,那鸡毛掸子握于手中,好似生在了她胳膊上一般,点抹劈刺,顺意随心。许蝉身段本就柔美,辗转腾挪间,一头乌黑的秀发也随之飘舞,端的是美妙绝伦。
俞百川两臂频频收展,一掌疾过一掌,左穿右插,时东时西,仿佛幻化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向着许蝉扑罩而来。许蝉也不慌张,只是从他那繁密招式中找出破绽,一面轻盈避过,一面寻隙进招,宛如蝶舞花间,莺穿叶底,虚虚实实,威力却不容小觑。
这般精彩曼妙的打法,别说习武之人,就连不通拳脚的钱谦益也看得目眩神摇,他兴致上来,情不自禁地摇起檀香小扇,放声吟哦道:“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爧如羿射九日落,娇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以一脉之尊,却久斗许蝉不下,俞百川早已有些焦急,此时再听钱谦益诵诗夸赞,心中更是愤懑。见许蝉又挺掸搠来,他索性不再去理,暗道那掸子又非利刃,哪怕挨上一下也不会致命。于是便不防不守,硬生生抬起两掌,一攻许蝉胁下,一攻许蝉头顶。
如此一来,大出许蝉意料,她不禁一怔,急忙撤招,刚避开胁下一掌,俞百川的另一掌,已然照着她的天灵盖拍下。
情急中,许蝉将头一偏,脚步同时疾转,只觉一股劲风贴面掠过,险险躲开了这掌。可俞百川哪容她喘息?不等许蝉站稳,又趁机抢攻,劲力霸道,角度刁钻,皆为一连串狠辣的杀招。
许蝉方才一避,失了先机。这时又被俞百川一通狂风骤雨般追打,顿觉招架得有些吃力。再拆了几招,许蝉又退了数步,正在急索制敌之策,耳中却忽闻徐振之的一声大喊。
“小知了,刺他神阙!”
徐振之这声喊,不光被许蝉听见,也同样清清楚楚地传入俞百川耳中。这神阙位于脐中,乃任脉至关要穴,此处为人体最薄弱的几个罩门之一,慢说被硬物刺中,就算用手指轻轻一戳也难以承受。
想到这儿,俞百川猛然警觉,双掌一滞,不由自主地护向自己腹间。许蝉当机立断,赶紧反客为主,即刻踏上两步,鸡毛掸子遽出,果然向俞百川小腹斜插而去!
顷刻之间,俞百川已惊出一身冷汗,刚欲避开反攻,又听那徐振之高叫了声“章门”。
俞百川又是一惊,不等许蝉再度出招,便抢先转身,留神提防。
徐振之微微一笑,便负起手来,于场外踱来踱去:“商曲、合谷、大椎、筋缩……”
每报一处穴位,许蝉便会疾疾攻出一招。俞百川一面闻声戒备,一面缩手缩脚地躲闪,左支右绌、疲于应对。
可许蝉再攻了几下,俞百川却渐渐瞧出不对劲,像那大椎、筋缩诸穴,俱是位于背部颈后,可当徐振之喊到这几处穴位时,许蝉竟浑然不觉,径自运着鸡毛掸子直攻,或戳胸口,或刺肩头,全然不是应取的穴道。
而那徐振之尚在原地摇头晃脑,像背书一样,朗朗有声:“太渊、风门、足三里;少冲、灵道、膝阳关……”
俞百川越听,便越是纳闷,直到徐振之又喊出了“涌泉”二字,这才幡然醒悟。这涌泉穴位于脚底,自己一没踢踹、二无跃起,许蝉怎生刺法?定是他夫妇二人一唱一和,将自己干扰得心焦意乱,好给许蝉可乘之机。
想到此节,俞百川狠狠朝徐振之瞪了一眼:“小子还不闭嘴,真当我不知你在信口胡诌吗?”
见被俞百川识破,徐振之挠了挠头,笑得有几分羞涩:“在下初学认穴,莫非有几处地方叫错了?若有谬误,还请龙魁多多指教。”
“你……”俞百川刚一分神,便险些被许蝉挥掸击中软肋,急忙屏气凝神,全力对敌,任凭徐振之如何出言相激,也是充耳不闻。
当俞百川心无旁骛后,双掌上的造诣便慢慢施展出来,当下拿桩立稳,“呼呼”数掌,排山倒海般向许蝉转攻而去。
见他掌势凶猛,许蝉不敢直撄其锋,瞧地上歪倒着一只碎几,便以足尖一钩一甩,踢向了俞百川。
俞百川避也未避,“砰”的一掌,将那碎几拍得愈加四分五裂。群雄见状,对他的掌力也是暗暗佩服。
许蝉全神贯注,一等他招式使老,就挺掸疾突,掸杆似一道奔雷,直戳俞百川左腕。
“来得好快!”俞百川暗道一声,赶紧变招,朝那鸡毛掸子上一抹一抓。
许蝉唯恐“兵刃”被夺,立马将鸡毛掸子回抽,可终究迟了一步,俞百川五指一合,已牢牢抓住了掸杆尾端。
受这抓捋之力,掸上鸡毛纷纷脱落,五颜六色,如同落英缤纷,煞是好看。此时的掸子,只剩了一条光秃秃的掸杆,许蝉和俞百川一人握住一端,相持不下。
俞百川抓杆在手,又运劲一夺:“撒手吧!”
女子本不以膂力见长,与俞百川较劲,许蝉哪是对手?遂嫣然一笑,松开了手掌:“撒手就撒手。”
在松掌的同时,许蝉手腕骤然一翻,指尖在那杆头上疾疾一压。掸杆为细竹条所制,韧性极好,被这一压,杆身登时绷成了一张弯弓。
见许蝉突然一笑,俞百川已觉不妙,紧接着手中掸杆导来一股下压之力,他不及细想,便下意识地抬臂相抗。可就在这时,许蝉倏地移开指尖,那掸杆就“唰”的一声弹起,朝着俞百川脸上抽去。
俞百川毕竟缺了左目,视线不全,待他转头来瞧时,那掸杆的上端正好“啪”地击中面颊。
挨了这一下,俞百川脸上顿时肿起一道血痕。对俞百川来说,此番无异于奇耻大辱,他宁愿让人在身上戳砍几刀,也强过当着群豪面上,被许蝉用掸杆抽脸。
狂怒恼羞下,俞百川一只独目瞪得血红,大吼一声,将手里掸杆狠狠掷向许蝉。许蝉身子一低,躲开掷来的掸杆,正要亮式相对,却见那俞百川直扑正北的条案而去。
俞百川一扑到条案下,便急抓那玄铁桨在手。见他全然一副拼命的架势,汤显祖眼疾手快,“噗噗”两下,立马伸指将他点住。
彭勇和水脉的那帮手下大惊,正欲奔来抢人,却被汤显祖厉声喝止。
汤显祖回过身来,冲着俞百川摇头轻叹:“龙魁,你这是何苦来哉?说好了是切磋,怎么还想下死手?”
“哼!”俞百川的五官都挤在一块,面目瞧着愈发狰狞,“瞧令主的意思,是要拉偏架了?”
汤显祖目光一凛,直视着俞百川的独眼:“老夫既然是山河令主,那便对五脉一视同仁,断不会厚此薄彼!”
俞百川怒不可遏:“既然令主不偏袒,那就赶紧解了穴道,好让我跟那臭丫头一对一再斗上一斗!”
“斗就斗,谁还怕你不成?”许蝉柳眉倒竖,“老糊涂,你给他解开!振之哥,把秋水剑给我!”
徐振之摇摇头,将秋水剑抱得更紧:“点到为止,犯不上拼个你死我活。”
“听见没?还是振之小友这话在理。”汤显祖转向俞百川道,“今日咱们聚在一块,是为了会盟,又不是打生死擂台。老夫出手将你点住,是想让你冷静冷静。若再发疯撒野,别说老夫,其他四脉的英雄只怕也不能坐视不管。”
说完,汤显祖伸指轻拂两下,将俞百川封闭的穴道解开。
俞百川深深呼吸几下,身上的血脉方始通畅,他气呼呼地环视一遭,见马氏夫妇和程五奎等人虎视眈眈,心下顾忌,遂也不好妄为:“罢了,强龙难压地头蛇,虎落平阳被犬欺。咱们水脉这次,就算栽在土脉手上了!”
“这叫什么话?”汤显祖眉头大皱,“打一迎上你们,徐家人便一直客客气气的,哪个压你、欺你了?反倒是你们,一进这归游居,便横挑鼻子竖挑眼,若不是你们再三相逼,能有后面这些事吗?”
徐振之点点头,向那俞百川道:“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大伙有目共睹,振之与你龙魁之前素未谋面,更谈不上有什么过节,可今日一会,你们却处处针对、咄咄相逼。这其中缘由,振之不能不问个清楚。”
“没有过节?哼,你小子择得倒是挺干净!”俞百川踏前一步,大喝道,“我来问你,徐有勉是不是你爹?”
“当然,”徐振之满脸傲色,“那正是先父!”
“那便是了!”俞百川说着,一把扯下左目上的黑眼罩,“我这只左眼,就是被你爹用那把玄铁尺给戳瞎的!”
望着他那只黑洞洞的空眼眶,众人皆不由自主地打个激灵。这事被俞百川视为生平奇耻大辱,一直压在心底,就连彭勇等心腹之前都不知道。
彭勇怔了半天,这才怒道:“难怪总舵主说跟徐家有旧仇,原来是徐有勉那老匹夫伤了你的眼……”
话未说完,秦良玉已拍案而起:“豫庵公是咱们石砫的大恩人,你再敢对他有半句不敬,我割了你的舌头!”
徐振之冲秦良玉摆了摆手:“夫人息怒,大伙也先别打岔,且听龙魁把话讲完。”
“还有什么好讲?”俞百川喝道,“有道是父债子还,如今你爹已死,我不来找你又找谁去?”
对于父亲的为人,徐振之向来钦佩,他坚信父亲不会无缘无故地伤人要害,故而将头一昂,正色道:“先父行侠仗义,一生所为,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当着大伙面上,还请龙魁讲清楚先父为何要伤你左目,如若他之前真是冤枉了你,那我徐振之便挖了自己这双眼睛赔你!”
一听徐振之要刨根问底,俞百川原本嚣张的气焰,登时矮了下去,嘴里竟支支吾吾,有些欲言又止:“这……这个嘛……”
程五奎等人瞧出端倪,立马起哄:“哟?还不好意思了?独眼龙,你这老小子刚才不挺理直气壮的吗?到底做了什么丑事,赶紧说来听听啊!”
秦良玉也哼道:“瞧着像个汉子,却这般婆婆妈妈!当初敢做,现在倒不敢当了?”
受众人这一激,俞百川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当即便道:“说就说,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那是十多年前,我贪杯喝醉了,就独自在那鄱阳湖边闲逛醒酒,结果就遇到了一名渔家女。见那渔家女生得水灵,我便……便想跟她亲近亲近……”
他虽说得遮遮掩掩,可众人听到这里,也知那“亲近”定是不怀好意。
果不其然,俞百川顿了一下,又接着道:“那渔家女没见过世面,脸皮又太薄,一见我靠近,竟吓得又哭又叫。她越是闹,我心里便越是痒痒,瞧四下无人,索性将她拖到船上,打算来个生米煮成熟饭……大不了日后将她娶回水寨,反正亏待不了她就是!”
“呸!”许蝉狠狠啐道,“连这种话你都说得出口?姓俞的,你真不是个东西!”
“这有什么?”彭勇白眼一翻,“自古美人配英雄,那小娘们儿也太不识好歹,跟着我们总舵主吃香的喝辣的,不比她在湖上打鱼晒网强上百倍?换作别人,高兴还来不及呢……”
秦良玉目光一冷:“这种猪狗不如的行径,没的玷污了那‘英雄’二字!”
“不错!”钱谦益也大为鄙夷,“这男欢女爱,倒也是人之常情,可总得两情相悦、你甘我愿,人家渔家女抵死不从,你却还想霸王硬上弓,实在令人不齿啊。”
程五奎接言道:“用不着那么文绉绉的,这老小子就是色胆包天、臭不要脸!”
“大伙静一静!”徐振之挥了挥手,又转向俞百川,面沉似水,“接下来的事,我也差不多猜到了,定是你欲行不轨时,被游历到那儿的先父撞见。先父眼里不揉沙子,必会出手制止,而你那只左眼,便是在争斗中所伤,不知是也不是?”
俞百川哼了一声,算是没否认。
“那好。”徐振之点点头,又追问道,“再请教龙魁,难道说时至今日,你仍然认为当年强占良家女子的行径是对的?”
“我当时只是撕开了她的衣服,还没来得及……唉,不过事后想想,那会儿年少轻狂,确是有些孟浪了……”俞百川轻叹一声,独目中又忽然涌上一股恨意,“然而就算我当年有错,他徐有勉也不该毁我一只眼睛,下手也太过狠辣了!”
“狠辣?”徐振之冷笑道,“你一句‘年少轻狂’说得轻巧,可那渔家女子呢?若无先父拦阻,她定然受你玷污,你那眼睛重要,人家的清白之躯便不重要吗?以那渔家女的节烈,她受辱之后万一想不开去自尽,那你龙魁身上就背了一条人命!江湖中人侠义为先,恃强凌弱、欺男霸女本就是大忌,多行不义必自毙,像那作奸犯科之徒,人人得而诛之!要我说,先父给你的那点惩戒还是太轻了!”
“说得好!”群豪七嘴八舌地叫道,“做下这等不要脸的丑事,一刀宰了都不解恨,徐公子说得没错,豫庵公当年还是太过于心慈手软!”
汤显祖抬了抬手,示意大伙安静下来,又向俞百川问道:“那会儿你与豫庵公拼斗,知道他是土脉地师吗?”
俞百川摇了摇头,道:“当时我不知他是地师,他应该也不知我是龙魁,虽见他手中拿着玄铁铸成的兵刃,可在那种情形下,也无暇多想。待他离开时,我让他报个万儿,他留下‘徐有勉’三字后,便护送着那渔家女远去了。直到后来,你汤老爷子寻访到九江水寨,我才从你口中得知五脉的旧事,并且两相对照,推断出当年伤我眼睛的,正是土脉的地师。”
汤显祖再道:“知耻近乎勇。俞百川,你当年做的那事虽不光彩,但念在你能当众说出,也算是敢做敢当了。老夫再问你,除那次外,你之后还做过强抢民女、污人清白之事吗?”
俞百川叹道:“自那之后,我才知强中更有强中手,待眼伤痊愈,便一门心思扑在练功报仇上,别说是外头的女人,就连自己寨里的那几房妻妾也不怎么碰了。这十多年来,我一直暗派手下查找那徐有勉的下落,可始终杳无音信。”
汤显祖道:“难怪老夫那时一提起豫庵公,你就追问个不休,原来是这个缘故。”
“是啊,我本以为终于能报那夺目之仇了,不想他却已死了数年……唉……”俞百川说完,连声叹息,独目空瞪着那玄铁尺,怅然若失。
秦良玉冷笑道:“凭你那点能耐,就算再练个二十年也是枉然。若豫庵公尚在人世,今日你仅剩的那只招子怕也保不住!汤老爷子,你是咱们山河五脉的令主,这姓俞的如何发落,大伙听你的主意!”
汤显祖稍加思索,道:“方才他也说了,自那次之后,倒是没再为非作歹。况且当年豫庵公也予以惩罚,过去的事,就既往不咎吧。不过有一点,咱们五脉同宗,要亲如一家,从今而后,你龙魁不得再向土脉寻衅生事,更要约束手下的言行,咱们山河五脉侠义为先,若再被老夫发现你们做出伤天害理之事,那老夫宁可砍去水脉一支不要,也得替天行道、除恶务尽!”
这几句话,字字铿锵,将水脉一行人的耳朵震得嗡嗡作响,俞百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眉头紧皱、默然不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汤显祖又顿了顿,向着厅上群雄道:“今日承蒙诸位信赖,推老夫为山河令主。那现在,老夫便以令主的身份,正式授命徐振之为土脉新任地师,程五奎及麾下掘子军并入土脉,辅佐徐振之行事!”
“好!”程五奎和手下欢叫道,“咱们能为徐香主效劳,那是心甘情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啊!”
汤显祖望了望俞百川,又继续道:“之所以做此决定,倒不是因老夫与他交好,便任人唯亲。与其他四脉的香主相比,振之小友年纪尚轻、根基也较浅,可他心怀仁义、智勇双全,早在数年前,就以布衣入京,助太子于危难,力挫福郑一党。单是此举,我辈便远不能及。咱们山河五脉中,不乏冲锋陷阵的将才,可更需那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帅才,而老夫通过观察,振之小友恰恰就具备这种才能,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莫说那一脉香主,将来由他统领山河五脉也未尝不可!”
许蝉捅了捅徐振之,悄声笑道:“老糊涂正经起来,还真是挺有气度的,他对你可器重得很呀。”
徐振之挠了挠头,面露羞赧:“汤先生这夸得也太狠了,我都有些不好意思……”
然而秦良玉、赵士桢等人皆觉汤显祖慧眼识珠,纷纷站起身来,向着徐振之由衷道贺。徐振之也不好多谦,一一回礼,并言日后定当尽职尽责,不负众人殷殷厚望。
又过了一会儿,许学夷命下人呈来六碗烈酒。汤显祖见状,便走到桌前,端起其中一碗道:“请各脉香主一并上前。”
马千乘、赵士桢等闻言,皆起身拢了过去。徐振之冲俞百川做了个请的手势,也与他一先一后来到桌边。
见各脉香主悉数聚来,汤显祖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咱们五脉中人意气相投、肝胆相照,不必搞那种斩鸡头、烧黄纸之类的繁文缛节。但无有规矩,不成方圆,故而在会盟前,老夫与许夫子商议出五条戒律,那个小钱啊,你背来让大伙听听。”
“好。”钱谦益将手里檀香小扇一拢,抑扬顿挫,“山河五脉,需遵五戒。一戒同门相残、二戒见利忘义、三戒滥杀无辜、四戒奸淫逞暴、五戒不忠不孝!”
“各位都听清楚了吧?愿遵五戒者,便饮下面前那碗酒,从此五脉同心,为国为民,惩恶扬善!老夫先干为敬!”说完,汤显祖一仰脖子,将碗中喝了个滴酒不剩。
徐振之与马千乘酒碗互碰,也双双喝干。
赵士桢酒量浅,急喝了一大口,便被呛得咳嗽起来:“这酒倒得也太满了些……”
许学夷微微一笑,替他在后背上轻拍了几下:“炎尊不必心急,咱们上了年纪的,喝得慢些也无妨,请。”
见他们都喝干了碗中酒,俞百川也端起碗来一饮而尽。瞧他还有些郁郁寡欢,许学夷便想着以和为贵,化解其中龃龉:“方才小女不懂事,多谢龙魁不与她一般见识。这归游居中,已设下会盟宴,稍后我自当罚酒数杯,替她向龙魁赔罪……”
“酒已喝,宴就不用赴了。”俞百川冷着脸将手一摆,又向汤显祖道,“汤老爷子,若无其他要事,我俞百川就先行告辞了。之后再有什么吩咐,只需托人到九江水寨捎个信来,我水脉上下无有不遵!”
说完,俞百川便取了玄铁桨,头也不回地出了花厅。水脉一行人见状,忙齐齐追出厅去。
走出很远,彭勇尚在愤愤回望:“呸,那汤老头还真拿自己当根葱了,总舵主,咱们……”
“别说了,这次咱们认栽!”俞百川瞪着独眼道,“今日也真是邪门了,一开始聚义插香,那香都能自己掉下来灭了,还什么显灵显圣的,分明是大凶之兆!赶紧走吧,别赖在这儿沾惹晦气!”
大伙都瞧得出,俞百川走的时候虽未明说,可心中的不悦却溢于言表。
秦良玉走上前,问道:“汤老爷子,那姓俞的什么来头?”
汤显祖叹了一声,道:“这俞百川,算是忠良之后,他先祖便是那开国元勋、虢国公俞通海。”
“俞通海?”许蝉怔了怔,又问道,“振之哥,这人很有名吗?我没怎么听说过。”
徐振之点头道:“这俞通海乃一代名将,极擅水战。起初他于巢湖结寨自保,后逢太祖举义,便率领麾下水军投奔了太祖。再后来,俞通海随太祖转战南北,扫残元、平江淮,并在鄱阳湖一役中,大败陈友谅水军,为本朝的开创,立下了汗马功劳。”
钱谦益想了想,也道:“可我记得,这俞通海在太祖定都南京之前,便在攻打桃花坞一役中身遭流矢、不治而亡,其时他仅三十八岁,尚未留下一儿半女,故而太祖哀痛之余,这才命其弟俞通源承袭他的官位。既然无子嗣,那俞百川怎么成了他的后人?”
汤显祖道:“据那俞百川说,俞通海虽未成家,但在家乡却有一位相好的女子。他二人曾私订终身,生过一个男孩。太祖立国之后,经多方打探,终于寻到了这名俞通海的嫡亲骨肉,故而赐下玄铁桨‘安澜’,封他为水脉的首任龙魁,再之后,五脉凋敝,其后代便辗转至九江鄱阳湖一带,效仿先祖,结成水寨避世,俞百川这一支,便是打那里传下来的。”
秦良玉闻言,哼道:“祖上是响当当的好汉,偏生他却如此不堪。”
钱谦益也道:“那俞百川瞧着有些心胸狭窄,今日栽了跟头,只怕会记恨,别生了外心才好……”
“理他做甚?”程五奎插言道,“那独眼龙日后若能改过自新,咱们仍敬他是条磊落的汉子,要是敢打什么歪主意,就依汤老爷子所说,宁可砍了水脉一支不要,也得替天行道、除恶……除恶什么来着?”
伍有德伏下身来,在他耳边提醒道:“除恶务尽。”
“对,除恶务尽!”程五奎说完,又向众人笑道,“汤老爷子、各位香主,方才见你们饮酒,我就有些眼馋。听说那会盟宴也设好了,咱们不如这便吃喝去吧。之前为杀杀水脉一伙的威风,我那帮弟兄空着肚子挖坑打洞,此时怕也都饿得不行了。”
一提起这茬,徐振之这才想到自家花厅里还塌着个大坑,那坑中砖石混杂,残椅碎几深陷其内,看上去狼藉不堪。
见徐振之望着那坑出神,程五奎笑道:“徐香主,别再心疼那些了,我不是说过了吗?回头我带着弟兄们填土铺砖,用不了半日,就能将这厅中地面弄得完好如初。”
徐振之叹了口气,苦笑道:“五奎兄弟的手艺我当然放心,只是那椅子、茶几皆为花梨木所制,现今被毁,着实有些可惜。回头你们收拾时,那些可别丢掉,能修补的我便试着修补一下,碎掉的木料也留着,之后我给母亲打几串佛珠戴戴也好。”
“行行行,都听徐香主的!”程五奎笑着应道,“那咱们能吃饭了吧?”
“当然。”徐振之转身,向群豪拱手道,“请大伙移步宴会厅,咱们把酒言欢去!”
群豪轰然叫好,齐跟着徐振之转厅赴宴。
宴会厅上大摆筵席,群豪也没多客套,各自选了位置坐定,开始推杯换盏、放箸吃喝。
程五奎一行虽与许蝉初识,可对她力敌俞百川那一幕记忆犹新,几杯酒落肚后,又纷纷朝许蝉举杯相敬,并对她的身手大夸特夸。
“徐夫人真是了不起,只用了一根鸡毛掸子,便将那独眼龙逼得无法招架。”
“就是,那独眼龙还不服呢。若咱们徐夫人用上顺手的兵刃,他只怕输得更惨。”
“对了徐夫人,咱们还没瞧过瘾呢,你再耍两招厉害的给咱们瞧瞧呗?”
“那有何难?看我的!”受这七嘴八舌的一捧,许蝉心下也十分得意,当即拔出秋水剑,向着虚空之处“唰唰”劈刺几下。
见她剑意随心、而剑招轻灵多变,群豪喝彩声更盛了。他们这一迭声地叫好,倒不全然是恭维,多半出自真心肺腑。伍有德等人一面称赞,一面暗忖:许蝉那随手几剑已然迅捷无俦,若再配上她之前所使的巧妙步法,真要动上手,自己怕是在她面前走不了几招。
徐振之朝那边望了一眼,又向身旁的汤显祖道:“汤先生,这阵子你不总觉得较之以往,我跟小知了客气了不少吗?现在知道原因了吧,你瞧她如今那架势,我惹得起吗?”
汤显祖抬眼看看,深以为然:“惹不起,的确是惹不起。”
许蝉听到众人称赞,心中愈发高兴,遂将手里的秋水剑舞得更疾。剑花频闪,绕成了一圈银光,劲力所至,竟隐隐发出龙吟之音。
“这丫头。”许学夷笑着摇了摇头,又高声叫道,“蝉儿,赶紧罢手,当着各位前辈高人的面上,就别再献丑了。”
“好。”许蝉招式一收,将秋水剑插还鞘中,笑嘻嘻地奔过来,冲着秦良玉眨了眨眼,“秦姐姐,我这剑法练得还不赖吧?”
秦良玉笑逐颜开,拉着许蝉在自己身旁坐好:“反正我瞧蝉儿妹妹这剑法是厉害得紧,再过几年,只怕我都不是对手了。不过啊,究竟练到了何种境界,还得听听汤老爷子怎么说。”
“嗯,馋丫头这‘逍遥剑法’么,使得算是很可以了。”汤显祖拖着长腔说完,又冲着徐振之连连摇头,满眼的恨铁不成钢,“可振之小友呢?那‘逍遥纵’原本是上乘轻功,却生生被他练成了脚底抹油的逃命功夫……唉,真是丢人哪!”
许蝉和徐振之皆是一怔:“咦?老糊涂你怎么知道我们所练功夫的名字?是秦姐姐告诉你的吧?”
秦良玉摆了摆手:“你们有所不知,那本书册原就是汤老爷子的,我只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