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霞客山河异志上一章:第八章 庙堂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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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儿,许学夷起身恭拜:“汤先生一诺千金,伯清实在是敬佩之极。这样吧,我先来表个态,木脉林隐,愿唯汤先生马首是瞻!”
“爹爹说得不错,”许蝉也抿嘴笑道,“这老糊涂虽然又懒又馋,还时常没个正形儿,可遇到大事却真不含糊。让他来当五脉的头儿,想必大伙都没话讲,振之哥,你说是也不是?”
“由汤先生出任山河令主,我自然是一百个赞成。”说到这儿,徐振之却将话锋一转,“不过名不正,则言不顺,故而我以为在这之前,咱们应召齐五脉举行一场盛会,当着与会诸人的面上,共推汤先生为五脉之首,如此一来,汤先生这山河令主,才会顺理成章。”
“哈哈,振之小友跟老夫想到一块儿去啦!”汤显祖笑道,“但老夫有言在先,非是老夫贪恋那‘令主’之位,只因五脉重创、百废待兴,所以老夫这才厚着脸皮当它一当,待之后五脉壮大了,老夫便即刻让贤,唉,那担子不好挑啊,有生之年,老夫还想着纵情山水、编书自娱呢……”
钱谦益道:“汤先生何必自谦?由你执掌五脉,那是众望所归。正所谓能者多劳,振兴五脉任重道远,就算汤先生想偷懒,别人怕是也不答应的。”
汤显祖又是一笑:“对了小钱,老夫瞧你还挺机灵的,不知有没有兴趣,加入咱们山河五脉?”
钱谦益亦笑道:“好让令主得知,这次我专程来江阴会见许世伯,便是奉了东林先生之命,商讨加入木脉事宜的。”
“东林先生?这名号好生耳熟……”汤显祖自语几声,突然一拍巴掌,“莫非是那东林书院的顾宪成顾泾阳?”
“正是,”许学夷又惊又喜,“原来汤先生也知道他。”
汤显祖笑道:“岂止是知道,老夫与泾阳兄虽未谋过面,但前些年时常有书信往来,算是神交已久了。不光是他,似那‘景逸先生’高攀龙、‘闲适先生’叶茂才,老夫也曾频传过尺素。”
许学夷与钱谦益相视一望,皆觉缘分天定。原来,这东林书院,始建于北宋,后来时过境迁,慢慢荒废了。到了本朝万历年间,吏部文选司郎中顾宪成因直言进谏,触怒了皇帝,被革职罢官。回到家乡后,顾宪成不甘独善其身,便同弟弟允成重修了位于无锡的东林书院,聚起一帮志同道合的人讲学议政、明理育才。
而汤显祖口中的高攀龙、叶茂才,亦是书院元老,与顾宪成、顾允成、安希范、刘元珍、钱一本、薛敷教等人,并称“东林八君子”。这批仁人志士,大多是触谏被贬的官员,在他们的影响下,东林书院名声大噪,引得各地的热血士子,纷纷赶来求学。不光如此,就连庙堂之上的重臣,不少也慕其风范,与书院遥相呼应,像那当朝首辅叶向高,亦以东林清流自居。
见书院在朝野中的声望越来越大,顾宪成亲自撰写了一副楹联,作为东林铭训,这便是后来被广为传诵的千古名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然而东林人主张开放言路,反对矿税掠民,并且在国本之争中,积极拥护太子朱常洛,早已引得万历皇帝不喜。幸而有各派人士多方周旋,朝廷这才暂时没有对东林书院下手。
汤显祖顿了顿,又向许学夷道:“这么说来,许夫子也属东林门下?”
“此事有些一言难尽。想书院创立之初,东林先生广招有识之士,听说我在江阴学界略有些微末的名头,不惜折节下交,亲赴寒舍来邀。”说到这里,许学夷朝许蝉望了一眼,“但我其时尚有些难以言说的顾虑,于是权衡再三,最终还是婉拒了东林先生的邀请。再后来,书院的名声越来越大,渐渐为朝廷所忌,书院门生众多,老成的还好,可那些年轻士子,正值血气方刚,稍有个看不过眼,便会发表过激的言辞,莫说是寻常大臣,甚至连皇上都敢当众批驳。有道是祸从口出啊,那些年轻人眼下虽孟浪了些,但将来或为朝廷的栋梁之材,我唯恐他们惹来无妄之灾,便主动修书一封,向东林先生细陈利害。东林先生阅后,深以为然,于是又与我商量出个法子,由我出面,在江阴办了家学堂,将那些口无遮拦的士子接来暂住,待他们养性修身后再重返书院,也算与东林一暗一明,互为依托。”
汤显祖点了点头,叹道:“许夫子此举,可谓用心良苦。”
许学夷摆摆手,又道:“与汤先生相较,伯清这点所为又算得了什么?我除了暗中为东林效力外,也时刻未忘了自己是木脉传人。可我膝下只有五个女儿,并无男丁来继承木脉的机关术、厌胜法等绝学。直到振之知道我林隐身份后,颇感兴趣,倒是跟着我学了些木工机巧。但振之毕竟是土脉一支,总不能舍本逐末,所以我思来想去,再致信东林先生,跟他讲明原委,并请他帮忙从门下挑选一名可造之才来继我衣钵。这不,东林先生便派了钱贤契这颗天赋异禀的好苗子来。”
“世伯过誉了。”钱谦益拱了拱手,“谦益何来什么天赋?对于木脉绝学,唯尽心研习便是。振之兄先于我窥径,日后若有不明之处,还得向你多多讨教。”
徐振之急忙还礼,连称不敢当。
时至此刻,前因后果都已悉数弄清,眼瞅着山河五脉就要重新再创,五人皆是心潮澎湃,又凑在一处,商量起会盟事宜。
由于其他三脉现在别处,汤显祖又道:“金脉器宗、火脉炎尊、水脉龙魁的下落老夫俱已悉知,只需写封书信招他们赴会便可。许夫子,你那手行楷着实不坏,就由你来执笔吧。”
“好。”许学夷当仁不让,即刻取来纸墨笔走龙蛇。转眼工夫,三封书信写好,许学夷自念了一遍,又送呈汤显祖过目。
汤显祖很是满意,正打算封缄,突然记起了什么:“对了许夫子,这信你还得再写一封。”
不单许学夷一怔,许蝉同样是十分不解:“眼下就金、火、水三脉不在,多出这一封信,是要送给谁的?”
汤显祖故作神秘:“自然是送给要送之人了。好了,都先别打听,许夫子,我念你写。”
许学夷点了点头,又取过一张信笺:“汤先生请讲。”
汤显祖稍加思索,便道:“见字如晤,请照前约,速来江阴南旸岐村归游居一会,知名不具。”
“还知名不具,这老糊涂总爱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许蝉撇了撇嘴,“那现在信也写好了,怎么送过去呀,飞鸽传书吗?”
汤显祖哼道:“什么飞鸽传书,我瞧你这馋丫头才是虚头巴脑呢。能送信的鸽子得经数年训化,还得熟悉两地路线,咱们这一时半会儿上哪儿找去?还是请你爹爹备几匹快马、派几个心腹下人,依照地址老老实实去送吧。”
待这些都弄完,五人依然没有丝毫倦意,又天南海北地聊了些闲话,直到三更夜半,才意犹未尽地散了,各自歇息不提。
翌日一早,许学夷便打发人奔赴各地送信。接下来的几天,五人皆在归游居住下,或是起草章程,或是品酒论诗,朝夕相处、其乐融融。
不知不觉,半月时光过去。眼见那约定的日子就要到了,众人又将大厅、客房收拾一新,只等其他三脉的群豪来临。
这日天刚放亮,南旸岐村外便踏来一队人马。打头一人锦衣华服,胯下一匹乌毛骏马。这人的头发胡须,皆是硬如短戟,根根朝外挓煞着,左目上蒙了个眼罩,独存的右目中精光凌厉,一瞧便知道不是什么善茬儿。
独眼大汉身侧,还有一人并辔而行。这人身上披了件大氅,透过领间袖口,隐隐泛出些绿光,似是贴身穿着鲨皮水靠。只见他面色发黄,双目微鼓,两只手掌又扁又大,活像一对小桨。
在这二马之后,紧跟着两名劲装汉子,一前一后,合伙扛了件长长的物什。那物什用锦布包得严密,打外头瞧不出是什么,可从那两名汉子所踏出的脚印来看,这肩头之物,分量显然不轻。再其后,还有十来个人。他们与那两名汉子打扮差不多,上身穿着绣有水纹的黑衣,下身打着裹腿,腰间鼓鼓囊囊的,各揣着兵刃。
又行了一阵,马上那独眼大汉突然伸了个懒腰,笑骂道:“他娘的,在船上漂泊惯了,乍骑这马,反倒觉得有些不自在。”
那黄脸汉子点点头,又道:“总舵主,属下有些想不明白,你放着大好的清福不享,却偏要听那汤老头摆布,远路风尘地从九江赶来江阴,究竟图什么?”
“图什么?这一来,五脉毕竟是祖宗传下来的心血,我作为水脉龙魁,理当过来凑凑热闹。这二来么,嘿嘿……”说到这里,那独眼大汉摸了摸左目上的眼罩,笑得有些阴森,“早年间,我曾与那土脉徐家结下过梁子,现今听说那老的不在了,不妨在那小的身上找补找补!彭勇,待会儿到了地方,你跟弟兄们都给我铆足了劲儿,让那徐家小子,也见识下咱们的手段!”
那黄脸汉子捏了捏拳头,冷笑道:“放心吧总舵主,属下定会让那姓徐的小子好看!”
二人正说着,突然打岔道口奔出个人来。他这冷不丁地冲出,险些撞在马前腿上,那彭勇急扯缰绳,这才生生止住了马。
待回过神来,彭勇已惊出了一身冷汗。定睛看时,却见面前站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这老者年近花甲,身后背个大竹箱,手里还握着个奇怪的拐棍,长胡子末端焦黄卷起,似是被火燎过。
不等那独眼大汉开口,身后那些劲装汉子已纷纷围上前来。
“你这老头嫌命长吗?若不是我们副寨主及时把马止住,你这把老骨头早被马蹄子踩碎了!”
“惊了我们总舵主的驾,快磕头赔罪去!”
这老者本就木讷,被他们一番推攘,心里愈发惶恐:“我不是有意的……我眼神不太好,又迷了路……”
劲装汉子不依不饶:“谁管你,赶紧赔罪!”
“哦、哦……”那老者说着,取了颈间挂着的水晶镜架在鼻梁上,眯着眼在人群里瞧了半天,“不知哪位是当家的?”
彭勇好气又好笑,当下打了两个响指:“老头,你朝我这儿看!我身旁这位,便是咱们九江水寨的总舵主!”
那老者急忙拱手:“这位总舵主,刚才实在是对不住。”
“罢了!”独眼大汉一挥手,又问道,“你这急匆匆的,是要到哪儿去?”
老者苦着脸道:“我要去南旸岐村呀。”
那彭勇暗骂声“骑驴找驴”,故意逗他道:“这是北旸岐村,老头,你找反方向了。”
“还有个北旸岐村?多谢指点、多谢指点。”那老者信以为真,竟转身抬脚,打算往南再寻。
“真是个呆子……”彭勇刚笑了几声,忽然留意到那老者手握的“拐棍”,忙向那独眼大汉悄声道,“总舵主,你瞧他手上。”
独眼大汉一瞧,心里顿时打了个突,赶紧叫道:“老头且住!”
那老者一怔,以为他们还不肯放过自己,遂停步正色道:“我有言在先,赔罪是不打紧,磕头却是万万不能的。”
独眼大汉没接他话茬,只是一指那“拐棍”:“你手里拿着什么?”
老者有些犹豫:“这个……这个是把火铳,我拿来防身的……”
独眼大汉急问道:“可是玄铁所铸?你究竟是谁?跟火脉什么关系?”
一听他喊出这话,那老者又是一怔,赶紧架起那水晶镜,复向那独眼大汉仔细打量:“能认出玄铁铳,又知道火脉……你……你……”
“你什么你?”彭勇等得不耐烦,“我们总舵主,便是那水脉龙魁——俞百川!老头别啰唆,报上你的名号来!”
“原来是龙魁,那算是自家人了。”那老者松了口气,“哦,我叫赵士桢,是火脉的炎尊。”
“你这老头……居然是炎尊?”
一行人大眼瞪小眼地愣了半晌,哄然大笑。那龙魁俞百川又向赵士桢看了几眼,笑得有些轻蔑:“那个……老赵啊,你也是到归游居赴会的吧?怎么就一个人,难道说你那火脉现今不旺了?”
赵士桢老实,没听出他在冷嘲热讽,只是长叹一声,道:“是啊。原来我在京城做官时,还有人向我请教些关于火器的本事,可自打我触怒了圣上,被革职罢官后,那些人避犹不及,又岂会再与我来往?如今的火脉中,仅剩我一人,唉,我这身绝学,怕是要失传了……”
那彭勇撇了撇嘴:“不就是做两把火铳子打打鸟吗?算得上什么绝学了?”
“话不是这么说。”赵士桢摇摇头,认真地说道,“我研制出的那些火器,用来打鸟可就大材小用了,像那‘掣电铳’‘火箭溜’‘鹰扬炮’等,每样都能在战场上以一当百。只可惜朝廷不重视,若能将我的火器在军中推广,那我大明的官兵定可无敌于天下。”
彭勇哈哈大笑:“这疆场杀敌,还得靠那真刀真枪的马步功夫,从古至今,就没听说过单凭放两铳子、扔几个炮仗就能破敌取胜的。赵老儿,你那牛皮吹得太大了。”
“怎么是吹牛皮?”赵士桢急得面红耳赤,“我不光研制出好多新火器,还在弹药配方上进行了改良,威力与以往那些不能同日而语。别说是不会武功之人,就算是个十来岁的孩童用了,都能上阵杀敌。”
俞百川笑道:“老赵啊,咱们没那闲工夫与你打牙逗嘴。这么说吧,若我这帮手下将你围了,你能凭着那什么劳什子火器制服他们吗?”
赵士桢想了想,使劲点了点头:“能。”
“放屁。”俞百川笑骂一声,又道,“就算你用那玄铁铳打倒其中一个,可不等你装填火药,其他人早一拥而上,将你剁成肉酱了!”
“我不用玄铁铳。”赵士桢说着,取下身后竹箱,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捧出个层层包裹的小黑坛,“我用这个。”
“这是什么?”彭勇瞧得好奇,当即跳下马来,从赵士桢手中夺过那小黑坛。
“你千万拿仔细了。”赵士桢嘱咐一声,又道,“这叫‘霹雳弹’,只要用上它,哪怕人数再多一倍,我也能把你们炸得粉身碎骨、干干净净。”
见他说得言辞凿凿,不光那些劲装汉子,就连俞百川心头都不由得一凛。
彭勇暗骂声“胡吹大气”,又朝着手里的小黑坛端详起来。这小黑坛沉甸甸的,里面想必塞满了火药之类的东西,坛口用一块牛皮密封着,导出条长长的引信。那引信头上,坠着一枚小巧的钢扣,钢扣中央,还嵌着一片薄薄的燧石。
赵士桢正欲详说这“霹雳弹”的威力,眼角一瞥,突然脸色骤变。原来那彭勇稀里糊涂地,竟伸指去拨弄那引信上的钢扣。
“不要碰!”
赵士桢再想阻拦,终归迟了一步。只听那钢扣“啪”的一声击在燧石上,登时迸出几颗火星。要知那长信中混着硫粉硝末,被火星一溅,立马被引燃,一边“哧哧”响着,一边急冒起白烟。
饶是彭勇胆大,也被这突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居然手捧那霹雳弹,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赵士桢急急回顾,见不远处便是村中那条河道,当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将那霹雳弹夺过,拼命朝河边狂奔。不等人到岸边,赵士桢便把胳膊奋力一扬,那霹雳弹在半空中划了个圆弧,“扑通”一声,沉入了河底。
那彭勇擦了擦额头冷汗,兀自嘴犟:“瞧见没?任它多厉害的火器,只要一遇上水,便全然无用。哼哼,自古水专克火,哪怕是炎尊,在咱们水脉龙魁面前,也得矮上三分……”
话还没说完,赵士桢又急匆匆地奔了回来:“快!都捂住耳朵、趴在地上!快啊!”
“什么?”
就在他们一愣神的时候,河中“轰”地爆出一声巨响,炸起了数丈高的水柱,白浪狂激、沙泥四溅,连同整个地面都颤了几颤。
让这振聋发聩的动静一惊,马都吓得人立起来,一迭声地嘶嘶哀鸣。俞百川昏头昏脑地被甩下鞍来,在地上躺了半天,耳朵里仍“嗡嗡”作响。
彭勇惊魂未定,后心早被冷汗溻透,幸亏两腿拼命支撑着,这才没有当场跌倒。再看那些手下,哪里还有先前那副耀武扬威的样子?皆瘫坐在地,一个个汗洽股栗。
直过了良久,一行人才彻底回过神来。这时,俞百川耳朵里也能听见声音了,忙招呼了手下,赶到河边查看。
这一看之下,众人都不禁倒抽了一口寒气。只见那河底的淤泥全被炸得泛腾起来,将眼前的整个河面都染成了浑黑一片。黑水之上,漂浮着密密麻麻的白条,那是受爆炸波及的河鱼,齐刷刷地翻起了白肚皮。不光是河中,就连那岸边都被炸得崩塌了一大块,河水不住地灌入缺口,汩汩冲搅起浑浊的泥浆。
若非亲眼所见,一行人哪会想到那小小一坛霹雳弹,居然能有这般摧枯拉朽的骇人威力?要是方才迟个一时半刻,在场所有人定然会被炸个尸骨无存。想到这儿,他们不免都有些后怕,遂对那貌不惊人的赵士桢,顿收了小觑之心。
刚刚那声爆炸,不但动静极大,传得也是极远。村民们闻听巨响后,都不约而同地跑出家门,一边慌慌张张地议论着,一边聚集成群,向河畔赶来瞧个究竟。
当见到那处被炸过的河段,村民们齐刷刷傻了眼,又瞧俞百川等陌生人出现在此处,都围过去指指点点。
“这河里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你们又是打哪儿来的,怎么从来没见过?”
五脉聚首,原是隐秘之举,诸人的身份,哪能随意说出?再加上村民们七嘴八舌,俞百川早被吵得心烦意乱,当即大手一挥。
那十来个劲装汉子会意,“唰唰”掣出兵刃,朝着那些村民便厉声呵斥:“没你们的事,赶紧散了!”
村民们被这一吓,倒是后退了几步,可依旧瞪着俞百川一行人,不肯离去。
那彭勇脾气上来,夺过一名手下的长刀,虚空劈砍几下:“都他娘的聋了?老子让你们滚,少在这儿赖着多管闲事!”
话音方落,王孺人便从人群里慢慢走了出来:“年轻人,话不能这么说。这里毕竟是我们的村子,见村中的河道被无缘无故地毁成这样,我们过来问上一声,怎么能叫多管闲事呢?”
赵士桢忖道,不管怎样,这事自己都脱不开干系,于是便满怀歉意,想要上前赔不是:“老夫人,这……”
不想那彭勇却伸手一拦,又把那明晃晃的长刀亮在王孺人眼前:“老太太,我懒得跟你嚼舌,你要是识相,赶紧带着人走;如若不然,嘿嘿,当心我手里的家伙不长眼!”
还没等王孺人开口,人群后却爆出一声娇喝:“长眼怎样?不长眼又能怎样?”
彭勇一怔,勃然大怒:“谁?别躲着,有胆给老子滚到前面来!”
“你姑奶奶来了!乡亲们快闪开,瞧我秦良玉不打得他满地找牙!”
村民们听这声音越来越近,急忙退向两侧,闪出一条道来。再听得一阵马蹄疾响,一名女子当先飞驰至切近。
这女子自然是秦良玉。众村民见她披甲提枪,端的是英姿飒爽,不由得暗喝声彩。在她马后,还有三骑紧紧跟随,打头那大汉虎背熊腰,正是那扛着玄铁锤的马千乘,身侧一左一右,为两名汉家打扮的白杆兵。
秦良玉不及下马,从鞍上直接纵起身,足尖又在马头上轻轻一点,整个人便矫健绝伦地跃至彭勇面前。
彭勇只觉眼前一花,当即抬刀斩去。秦良玉不慌不忙,身形一闪,调转了银枪,直取彭勇咽喉。
瞧那枪头陡然刺向自己要害,彭勇赶紧撤身退避。岂料秦良玉将手腕疾抖,银枪便如长蛇吐信,频频挺刺,始终不离彭勇咽喉。
见彭勇被逼得步步倒退,俞百川尚能沉得住气,可那伙手下却瞋目切齿,纷纷抄了兵刃向秦良玉杀来。
对秦良玉的本事,马千乘心知肚明,遂与那两名白杆兵勒住了坐骑,压根就没想过要出手助阵。
而那十来个劲装汉子哪知天高地厚?为了在俞百川和彭勇面前出风头,一个个都把兵刃挥舞得呼呼作响,恨不能使出吃奶的力气。
可他们不等冲到秦良玉身前,便听耳边传来一声大喝:“不得造次!”
紧接着,密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汤显祖一行堪堪赶到。原来,汤显祖见时辰差不多了,便带着徐振之、许学夷等人出居相迎。可刚赶到半路上,就听见那“霹雳弹”爆炸之声,一行人担心出了意外,忙放足疾奔,正巧遇上那水脉的手下意图向秦良玉围攻。
见是汤显祖等人,俞百川便朝手下们一挥手。彭勇向秦良玉狠狠瞪了一眼,这才与那十来个劲装汉子退到一边。
秦良玉抬眼一扫,原本含威带煞的凤目中,登时涌出笑意:“汤老爷子、徐公子……哟,蝉儿妹妹出落得越发漂亮了!”
“秦姐姐!”许蝉欢叫一声,扑向了秦良玉,“我天天盼着,不知有多想你呢,咦,马大哥没一起来吗?”
“傻妹妹,这种事岂可少了他?”秦良玉拉着许蝉的手,笑着朝身后招呼道,“相公,还愣在马上做什么?快过来见见老朋友啊!”
马千乘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跳下马来,大步流星地来到汤、徐等人面前。可他本就不善言辞,此时望着久别重逢的朋友,心里连高兴带激动,一肚子话却不知怎生开口。憋了老半天,这才把肩头玄铁锤一扔,嘴巴一咧,冲前抱了抱拳。
徐振之等自然明白他的心意,但一旁冷眼观瞧的俞百川,心下却犯起了嘀咕:这黑铁塔般的汉子手握玄铁锤,那丫头又称他“马大哥”,想必是金脉的器宗马千乘。可他光咧着嘴笑不说话,莫非是个哑巴?
汤显祖又望了一圈,总算瞧见了挤在人群中的赵士桢,不由得喜道:“哟,常吉老弟也到了,别来无恙啊?”
“不怎么好。”赵士桢摇了摇头,苦笑道,“这阵子我在研究一种新式火药,总是配不准剂量,不光把胡子烧去半截,还差点把自己给炸死……”
汤显祖笑着往他肩膀上一拍:“你赵常吉是火神爷,定准是炸不死的。”
许学夷见附近还有南旸岐村的父老,怕汤显祖言多有失,忙轻咳一声:“汤先生,既然贵客到齐了,咱们有话,不如先回归游居再谈。”
经他提醒,汤显祖顿悟:“极是极是,振之小友,你去跟乡亲们解释一下吧。”
徐振之点点头,走到村民面前,作了个四方揖:“各位乡亲,这些朋友都是我请来的……娘,你怎么也在?”
王孺人由贴身丫鬟搀扶着,从人群里再度走出:“之前,我们听到巨响,怕出了什么事,便和乡亲们过来瞧瞧。”
不等王孺人说完,秦良玉竟拉着马千乘急奔到徐振之跟前:“徐公子,这位便是令堂?”
徐振之刚说个“是”,马千乘夫妇便和那两名白杆兵齐齐跪倒。
“石砫马家,代鱼木寨上下,叩见徐老夫人!”
王孺人一怔,赶忙去扶:“你们都是犬子的贵宾,怎好对我行如此大礼?请快些起来吧,老身实在担当不起……”
“老夫人,我们石砫曾受过豫庵公大恩,别说是区区几个响头,就算是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秦良玉说完,又冷冷剜了那彭勇一眼,“哼,早知是徐老夫人,我方才就不该手下留情。”
“我锤死他!”马千乘虎吼一声,从地上爬起来,提着玄铁锤就要奔向彭勇。
“马大哥息怒!”徐振之眼疾手快,一把将马千乘的后腰死死抱住。
可马千乘力气实在太大,就算身后挂了个人,仍然没碍着他继续前进。汤显祖见状,赶紧飞身跃至马千乘面前,两臂奋力齐推,生生挡下了他:“马兄弟,瞧在老夫面上,不管什么事,且先放一放!”
听汤显祖也这般说,马千乘只得作罢,遂气呼呼地将玄铁锤一砸,复回到王孺人面前默然跪下。
见那玄铁锤居然将地面砸出个大坑来,莫说是彭勇,就连俞百川的脸色,也同样是大变。俞百川暗忖:看来这器宗夫妇跟徐家渊源颇深,有这等强手环伺,想要去寻那徐振之晦气,倒有几分棘手。
徐振之哪知他在想什么,只是与母亲一起,去扶那马氏夫妇:“马大哥、夫人,这里人多眼杂,你们就别让家母为难了。”
秦良玉心道也是,和马千乘再叩了三叩,便同那两名白杆兵一并站起。
村民们受那水脉威吓,原是不怎么敢吭声,这时见徐振之与其他豪杰交情匪浅,这才大起胆子,指着俞百川一行问道:“徐二公子,你能不能帮我们问问,他们为啥炸了村子的河?”
“这……”徐振之一瞧那河面,便猜到定与炎尊赵士桢有关。但他一来确实不知具体缘由,二来不能向村民透露几人身份,脑子里疾转两下,只得随口扯起谎来,“这个嘛……其实是这样子的,振之为了款待这帮远道而来的朋友,便想要从河中捕些鲜鱼待客。诸位乡亲也清楚,振之做事,总喜欢取巧省力,嫌那渔网、钓竿太过麻烦,就去购了些烟花爆竹……”
“不错!”钱谦益心领神会,笑着走上前,替徐振之接着道,“振之兄此法,怪是怪了些,可一试之下,果有奇效。只是下人们往河中投时,捆绑的爆竹弄多了,这才发出了巨响,惊扰了诸位乡邻。振之兄,依我之见,不如将那河中炸出的鲜鱼,尽数分给乡亲们,就当是咱们向受惊的乡亲们致歉了。”
“如此甚好!”见钱谦益帮自己圆了回来,徐振之大松口气,“各位乡亲,那些肥鱼皆漂在河面上,你们只需自取便是。”
“哈哈,岂不是又沾了徐二公子的光?”
“那我们可就不客气啦!大伙走啊,下河捞鱼去!”
村民们到底质朴,一听说有鱼可分,哪还顾得上打听旁的?皆兴高采烈地向河岸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