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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那钱谦益长叹一声:“去年得中探花后,我便授了翰林院编修,本以为能借此机缘平步青云,岂料家父却突然过世。没奈何,我只得回乡丁忧守制,现在与你振之兄一样,不过一介白衣罢了。唉,先父死得真不是时候……”
看到徐振之眉头皱了起来,钱谦益又轻描淡写道:“振之兄怕是嫌我太薄情了吧?恕谦益心直口快,这人固有一死,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若是太过执着,反倒显得有些虚假了。况且我寒窗苦读,原本就是为了做官,哪怕去地方上当个良吏,也能造福一方百姓。如今却困于乡野,空有一腔抱负无法施展,叫我如何心甘?”
徐振之淡然一笑,未置可否。
见气氛有些不尴不尬,许学夷便开了口:“世间百态,人亦如此,有的雄心宏图,有的淡泊名利。要我说啊,这人各有志,无须强求,只要恪守本心,别违了道义便是。对了馆甥,这谦益的台甫为‘受之’,与你的表字有一字相同,这也不失为缘分,日后你俩多多亲近。”
“这么巧?”汤显祖转念一想,便将胳膊搭在徐振之肩头,“老夫名为‘显祖’,而你大号‘弘祖’,不也有一字相同吗?来来来,振之小友,咱俩先亲近亲近吧。”
经这通插科打诨,氛围登时融洽了不少,诸人又客让一番,各自在竹椅上坐了。
因这归游居内未设仆役,许蝉便去烧水烹茶,分别用瓷盏盛了捧来待客。见盏中茶水沏得太满,徐振之唯恐许蝉烫了手,便赶紧起身,替她端了为客人呈上。
钱谦益见状,笑道:“振之兄这般怜香惜玉,难怪蝉儿小姐会如此倾心。”
徐振之摆了摆手道:“与其说怜香惜玉,倒不说是相敬如宾。想那为人妇者,相夫教子、侍奉公婆,本已不易。当相公的多体谅些,也是理所应当。”
许学夷闻言大悦:“我这馆甥说话就是入耳。怎么样蝉儿,爹爹当年的眼光不赖吧?”
许蝉心中也甚是欣慰,遂冲徐振之嫣然一笑,灿若桃李。
钱谦益借着喝茶,偷偷朝许蝉仔细打量起来。此时日影西斜,淡淡的阳光照进厅内,在许蝉周身朦朦胧胧地罩了层暖色,更显绰约秀丽。钱谦益又看了几眼,心里莫名其妙地生出一丝妒意:“唉,我倒是羡慕振之兄,有蝉儿小姐这等如花美眷。”
许蝉哪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不禁有些奇道:“我瞧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没成家?”
钱谦益摇摇头:“早在数年之前,我便有了一房妻室。”
许蝉又道:“那这次怎么不带你的娘子一起出来玩?我跟你讲,总待在家中是会把人憋坏的,你可别学那种陈规滥矩,非得让你家娘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钱谦益苦笑一声,道:“我非迂腐之人,岂会受那些世俗礼法所缚?只可惜拙荆陈氏生得粗眉厚嘴,带出来我面上也无光,不带也罢。”
许蝉不悦道:“出来玩跟模样丑俊有什么关系?她又不是你的一件衣服,你既然嫌弃她,当初干吗还要娶人家?”
钱谦益叹道:“当年娶她,是因奉了父母之命,我要能做主,断然是不肯要的。有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日后若有机缘,我定当另觅妙颜佳偶,也不枉那探花及第的出身。”
许蝉哼道:“还好只是个探花,若被你中了状元,你不得学那陈世美啊?”
见二人越说越僵,许学夷忙道:“蝉儿,爹爹这茶都喝光了,你也不来续续水?”
许蝉白了钱谦益一眼,便提起水壶,将许学夷的茶盏加满。
许学夷呷了口茶水,又道:“聊了这么久闲话,也该说些正事了。汤先生,这趟你来到江阴,是有何贵干?汤先生?”
见汤显祖未应,余人扭头瞧去,只见他正低着头闭着眼,窝在椅子上打瞌睡。
“难怪没怎么听到他开口,原来是睡着了。”许蝉笑了笑,在他长胡子上轻轻一扯,“老糊涂,醒醒!”
“啊?”汤显祖睁开惺忪睡眼,“怎么,是到了饭点儿了吗?”
“就知道吃,”许蝉嗔道,“我爹爹问你到这儿干啥来了?”
“干啥,当然是干一桩大事了。”汤显祖说着,拍了拍自己肚子,“中午吃得不少啊,怎么又饿了,你们这儿是不是有好吃的?先给老夫弄点儿。”
许学夷笑道:“汤先生少安毋躁。在来之前,我想着要跟振之小酌几杯,就命家仆回去整治酒菜,估算下时辰,也差不多该送到了。”
没过多久,厅外便来了两个提着大食盒的童仆:“老爷,热乎的酒菜来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许学夷朝童仆招了招手,“来,速速送上厅吧。”
汤显祖眼望着食盒,垂涎欲滴:“许夫子,你这里头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许学夷道:“眼下时令,江鲜正肥,故而我便让下人烧了一桌‘全鱼宴’。”
“全鱼宴?”汤显祖傻了眼,“全是鱼,没别的菜?”
“既是全鱼宴,自然皆是各色鲜鱼。”许学夷不解道,“怎么,莫非汤先生是嫌鱼肉腥膻?”
徐振之摆手笑道:“那倒不是。岳丈有所不知,汤先生本来极爱吃鱼,可今日在河边,却遭了二鱼‘戏耍’,所以他一怒之下,放出狠话,说这阵子别说吃鱼,就连见都不想见。”
许蝉故意拎过食盒,在他眼前晃悠几下:“老糊涂,我们许家的厨子烹鱼可算本地一绝,你真的不想尝一尝?”
汤显祖义正词严:“哼,老夫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馋丫头你别来那套,说不吃就不吃,我汤显祖把话撂这儿,今日老夫就算饿得变成张年画贴在墙上,也绝对不会向那劳什子鱼动上一筷子!”
“是吗?”许蝉笑了笑,将那食盒盖子揭开。
汤显祖鼻翼疾动几下,两眼顿时冒了绿光:“真香!”
许学夷见状,就吩咐童仆摆箸布肴,还没等说个“请”字,汤显祖便一屁股蹲在座位上,抄起筷子朝那鱼盘中又戳又夹。
其他人会心一笑,也纷纷围着桌子坐下。许学夷和徐振之一左一右作陪,而钱谦益恐被汤显祖溅上油污,便悄然远避,只挑了一处角落坐了自饮自用。
汤显祖有如风卷残云,转眼光景,就将一个盘中的煎鱼吃得只剩一条细长的骨头。
见汤显祖又伸筷往自己面前的鱼盘夹来,许蝉手腕一翻,用箸挡下了他的筷子:“老糊涂,方才是谁信誓旦旦,说是宁可饿扁,也不朝这鱼动一筷子的?”
“馋丫头别闹,”汤显祖涎脸涎皮道,“一筷子不行,那老夫多夹它几筷子总成吧?再者说,对那深恶痛绝的仇家,要寝其皮、食其肉。想老夫曾被恶鱼捉弄,那它们便跟老夫有仇,所以更得吃它们的肉、拆它们的骨,如此这般,方解老夫心头之恨!”
说完,汤显祖就把许蝉的筷子拨到一边,一面装出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一面将各色鱼肉狂塞猛填、狼吞虎咽。
余人又是一笑,便推杯换盏,各自吃喝不提。
汤显祖吃得急,饱得也快,不一会儿工夫,便心满意足地打个嗝,从鱼骨里拆出根长刺来剔起了牙。
徐振之也放下筷子,向汤显祖道:“汤先生,之前我与岳丈屡番问起,你却总是语焉不详,如今吃饱喝足,也该告诉我们,你来此处有何贵干了吧?”
“这话说的,”汤显祖拖着长腔道,“没事儿老夫就不能来看看你们了吗?”
许蝉知道他的德行,不耐烦地挥挥手:“别卖关子了,赶紧的!”
“好吧好吧。”汤显祖嘴上答应着,眼睛却朝左右瞥了几下,没再接着开口。
许学夷会意,先打发旁边的童仆退下,又指着钱谦益道:“这钱贤契不算外人,汤先生不必顾虑,有话但讲无妨。”
汤显祖点了点头,将他那玄铁大扇“啪”的一声拍在桌上:“这数年来,老夫东奔西走,皆是为了那‘五脉’的事。”
“五脉?”
“没错。”汤显祖转向徐振之道,“振之小友,几年前在那米脂县的酒楼上,老夫曾对你透漏过一些五脉之事,不知你是否还有印象?”
徐振之点头道:“记忆犹新。不过当时汤先生所说也不多,只告诉振之五脉源于洪武朝,是太祖从民间招揽了一些奇人异士,以金、木、水、火、土为基,组成的五支暗卫。”
许蝉插言道:“我也记得。老糊涂还说,那每一脉,都设有头领,金脉的叫‘器宗’,木脉的叫‘林隐’,水脉的是‘龙魁’,火脉的是‘炎尊’,至于土脉一支,则为‘地师’。”
“难为馋丫头也记得这般清楚。”汤显祖笑笑,又向徐振之道,“不错,自打靖难之役后,五脉的头领不愿继续侍奉新君,皆率手下归隐。此后二百年来,五脉传人四散凋零,渐渐在江湖上消失了踪迹。直至十年前,老夫应人一诺,便开始云游四海,寻访现存的五脉传人下落,为如今的大明基业,寻得一分助力。后来好不容易查到了关于上任地师的线索,不想还是没能与令尊豫庵公见上一面。”
徐振之稍加思索,又道:“汤先生曾说,你并非五脉中人,却这般苦访五脉传人的下落,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们先瞧瞧这个吧。”汤显祖说完,拿起玄铁大扇,将那布质的扇面缓缓揭开,扇面一除,五根黝黑的扇骨便全然露出。
余人大为好奇,皆瞧得目不转睛,就连那角落里的钱谦益也站起身来,忍不住凑前观看。
汤显祖又伸指一拔,取下了连接扇骨的钉铰,而后再将五支扇骨一字排开,亮在诸人眼前。
只见每支扇骨都是头尖尾长,上面皆雕就着云雷异纹,从左至右,依次刻了金、木、水、火、土五个古篆,俨然正是五枚号命群雄的令牌。
汤显祖一改往日的玩世不恭,手指令牌郑重地说道:“当年那五支暗卫,合称‘山河五脉’,而老夫手上的这五枚玄铁令牌,便是统领五脉的‘山河令’!”
闻听此言,满堂哗然。余人重新朝汤显祖打量了一气,面上皆生出几分敬色。
许学夷当先一抱拳:“原来汤先生竟是五脉之首,真是失敬了。”
“什么首不首的?”汤显祖摇了摇头,苦笑道,“老夫苦寻了近十年,现今连五脉的传人都没找全,就算想当头儿,也没法儿去当哪……”
许蝉眼睛眨了眨,突然笑道:“老糊涂,若我帮着提供些线索,你要如何来谢我呢?”
汤显祖托着腮低着头,连眼皮都没抬:“你指振之小友吗?嗯,他手中有玄铁尺‘镇厄’,还多少学了些豫庵公的本事,勉强也能算上是土脉地师的传人。”
许蝉摆手道:“我所说的线索,可不是指振之哥……”
汤显祖仍然提不起兴致:“那就是指石砫土司马千乘了,嗯,他是金脉器宗,还有个夫人叫秦良玉,性情豪爽、武艺超群,可谓巾帼英雄。”
“呀?”许蝉目瞪口呆,“你居然连秦姐姐都知道?你们啥时候认识的,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
汤显祖撇了撇嘴,冲着许蝉和徐振之意味深长地一笑:“你们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好了馋丫头,你也不用在那儿掰着手指头算了,如今这五脉之中,除去他们二人,‘炎尊’赵士桢和‘龙魁’俞百川老夫也已然找到,唯独那木脉的‘林隐’,至今打听不到究竟是何人……”
这话一出,徐振之和许蝉你瞧我、我瞧你,突然一同大笑起来。
汤显祖一怔,不解道:“你们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徐振之道:“真是无巧不成书。汤先生,其实你苦寻的‘林隐’没有远在天边,而是近在眼前!”
“啊?”汤显祖心下激动,“噌”地站了起来,“振之小友,你莫跟老夫开玩笑!”
“汤先生放心吧,我这馆甥没有骗你。”许学夷也微笑着立起身,“木脉这一代的林隐,正是由我许伯清担任。”
第三章 群英会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见自己苦苦寻访未果的林隐,冷不丁出现在眼前,汤显祖一时哪敢相信?只是愣在原地,嘴巴空张了几下,不知该说些什么。
许学夷也不多言,从腰间悬挂着的布囊中取出一物。此物通体乌黑,最初不过数寸长短,可从两端节节展开后,却足足二尺有余。一端似长刀之刃,薄如蝉翼,瞧上去锋锐无比;另一端布满了犬牙交错的小尖齿,宛然一片利锯;中间的把手上,亦镌满了古朴的异纹,纹内工工整整,刻着两枚篆字——“定边”。
汤显祖伸出手来,哆哆嗦嗦地摸去,一碰到那物,玄铁特有的凉润触感便登时传至掌心:“是了……这确是木脉所承的玄铁圣物……”
许学夷点头道:“起初,这玄铁刃一直被我深藏着,除了亲家豫庵公,就连我自己的妻小都不知道它的存在。然而几年前,振之与蝉儿自京城回来,提及五脉之事,我隐隐感觉时机已到,便将身份说出。此后索性以布囊装裹携带在身上,权当是把压衣刀了。”
此时汤显祖再无它疑,大觉自己多年来的奔波没有白费,终于换来了五脉聚首的可能。一时间,苦辣酸甜、千滋百味齐齐涌上心头,情至深处,激动得无以复加,不由得热泪盈眶。
许蝉轻轻推了他一下,宽慰道:“老糊涂,这是好事呀,怎么还哭了?”
不说还好,被许蝉这一劝,汤显祖更是老泪纵横,他猛然趴在地上,冲西磕了几个头,又双手合十,仰天哽咽道:“一晃近十载,寸虚终归没有背弃当年之诺,达公吾师,你的夙愿,弟子总算帮你达成了!”
平里日,汤显祖不是疯疯癫癫,就是嘻嘻哈哈,哪曾见他这般真情流露?恐他哭出个好歹,许蝉忙掏出自己绣帕,替他擦拭着眼泪:“老糊涂你别这样……地上凉,我扶你起来吧。”
“别管我,让老夫再哭会儿……”汤显祖一把夺过许蝉绣帕,捂在脸上接着号啕,“达公啊……寸虚虽没听你的话当和尚,可这些年来,却始终将你当师父看待……弟子没辜负你的厚望,你若有知,定能含笑九泉了……”
许蝉正要再劝,徐振之却悄悄扯了一下她的衣角:“小知了,这些年来,汤先生东奔西走,定然受了不少苦楚。如今得偿所愿,一时情难自禁,让他恣意地哭一场也好。”
“说得也是。”许蝉点了点头,遂轻叹一声,任由汤显祖继续感慨哭啼。
他这边哭天抹泪,那边钱谦益却摇起小扇,微微笑道:“看来这一时半刻,汤先生是宣泄不完的。咱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来说段趣事给大伙听听。”
“贤契你……”许学夷眉头一蹙,感觉有些不太合适,刚想拦阻,却见钱谦益冲他挤了挤眼,便将后面的话咽回了肚里。
钱谦益轻咳两下,在厅上踱起了方步:“是这样的,在我老家常熟,有个待字闺中的姑娘。这姑娘肤色很黑,体格又十分健硕,兼之平时不会打扮,从小到大,总被人称作‘假小子’。眼瞅着到了婚配的年纪,莫说是同龄的后生,就连媒婆也嫌她生得像男人,皆不愿意上门来保媒拉纤……”
许蝉亦为女子,听他这般说,不禁起了同忾之心:“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干吗总拿人家女孩子的样貌说笑?”
徐振之知他定有深意,便朝许蝉摆摆手,示意她继续往下听。
钱谦益顿了一顿,又接着讲道:“这姑娘虽生得丑,可也像寻常少女般怀春。眼见着身边姊妹一个个嫁了出去,她心里也着急了,便悄悄买来胭脂、唇纸,在脸上胡描乱抹了一通,想让别人也见识下她妆点之后的‘美貌’。谁承想她刚一上街,竟惹得周围邻居纷纷嘲笑,有的说她像母张飞、有的说她像雌李逵,反正说来说去,都不离那戏台上演的大花脸。这姑娘一听,心里十分委屈,哭着跑回家后,便坐在门槛上放声大恸。结果不出多久,她爹爹从外头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乍一瞧见她,愣是没认出来,走过去抬腿就是一脚,还边踢边骂,谁家的傻小子?偷穿我家闺女的衣裳不算,还哭得跟个娘们儿似的!”
听到这里,其他人还没怎么,汤显祖却忍不住“哧哧”两声,继而放声大笑:“哈哈哈,好你个小钱,我算听出来了,你这是在拐着弯儿骂老夫啊!”
钱谦益将小扇一收,笑着冲汤显祖作个长揖:“汤先生莫怪晚生出言无状,只是见先生涕泗交颐、不能自已,无奈之下,这才以此下策,来博取先生一笑。”
“你这小钱,鬼花招可真是不少,哈哈哈哈……”
见汤显祖总算敛了悲声,其他人也忍俊不禁。许蝉抿嘴笑着,将他从地上搀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你这一大把年纪的,也不嫌害臊。”
“这有什么?大丈夫快意恩仇,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嘛。”汤显祖说着,用绣帕抹了抹脸,又使劲擤了把鼻涕,“好了馋丫头,这帕子还你。”
“别恶心人,”见那脏兮兮的绣帕递来,许蝉如避蛇蝎,“我不要了。”
眼见外边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徐振之将厅上的灯盏尽数点亮,一群人重新坐回座位,打算秉烛夜谈。
此时,汤显祖情绪已然平稳,故而许学夷又开口问道:“汤先生,方才听你说什么‘达公’‘弟子’的,莫非也与五脉有什么渊源?”
“是啊。”汤显祖长息一声,将桌上的五支山河令串好,恢复成扇子的模样,“我知道你们有一肚子话要问,老夫也有一肚子话要说。山河五脉,同气连枝,这些去脉来龙你们也应该知道。这样吧,老夫就从头至尾地讲上一讲。”
余人皆直了直腰杆,准备洗耳恭听:“愿闻其详。”
汤显祖点了点头,又一字一顿道:“尔等切要记牢,咱们山河五脉能走到今天,全仗了一位大德高僧。那位高僧俗姓沈,法名初为达观,晚年改称真可,自号紫柏老人。”
“紫柏真可?”徐振之与许蝉俱是一怔,“当年正是因紫柏大师留下四句法偈,陈矩公公这才去孝陵取得了《鬼母揭钵图》。”
“不错。”汤显祖接着道,“而后振之小友依那四句法偈,参破了图中之秘,这才远赴蜀地凌云山,帮那本朝太子朱常洛寻到了大明的传国玉玺。”
许蝉挠了挠头:“行啊老糊涂,连这事你都查出来了?”
汤显祖得意地笑道:“早就跟你这馋丫头说过,老夫知道的事多了去了。”
钱谦益面无波澜,胸中却似翻起一阵巨浪。要知这钱谦益素来恃才傲物,先前因徐振之没有功名傍身,他面上虽然还算客气,可心里却有几分瞧不起。此时听说徐振之竟能与当朝太子攀上交情,方对他另眼相看。
汤显祖又道:“想我汤某一生疏脱,却幼得于明德师,壮得于真可上人,能遇这二位名师,此生亦无憾了。”
许学夷乃当世鸿儒,对天下名士了如指掌,稍加思索,便知汤显祖口中的明德师,正是那泰州学派的罗汝芳,心学大家王阳明的第四代传人。想到这儿,许学夷不由得赞道:“难怪汤先生少时便能以才文扬名四海,原来授业恩师竟是近溪先生。”
汤显祖颔首道:“正是拜明德师所赐,老夫十二能诗,十四补了县诸生,二十一岁那年,就以第八的名次中了举人。也正是那一年,因一番无心之举,成就了日后与达公紫柏大师的相会之机……”
原来,这二人的因缘,起于汤显祖的两首诗。按照惯例,地方府衙要于放榜次日,宴请新科举子和内外帘官,谓之“鹿鸣宴”。当年江西的鹿鸣宴,便设在南昌西山的云峰寺内。宴罢离寺时,汤显祖途经一处池塘,想要掬水洗脸,却不小心将头上的发簪坠入池中。因此事,汤显祖忽生感慨,见不远处竖着一堵照壁,遂取了笔墨,在上面题了两首诗。
其诗一曰:
搔首向东林,遗簪跃复沉。
虽为头上物,终是水云心。
其二为:
桥影下西夕,遗簪秋水中。
或是投簪处,因缘莲叶东。
后来紫柏大师游方至此,一见这两首诗便心生欢喜,感觉诗中暗合禅机,更流露出归隐之意。佛家最讲究缘法,于是紫柏大师四处寻访这个题诗人,想要度其出世。直到二十年后,紫柏大师终于在南京初会了汤显祖,一见面,便诵出那两首诗,又对汤显祖道了声“吾望子久矣”。
或许是缘分天定,二人一见如故,相交莫逆。亲晤之后,紫柏大师越发觉得汤显祖赋性慧根,便劝他落发出家,还主动帮他取了个法号叫“寸虚”。
听到这儿,许蝉“扑哧”乐了:“老糊涂,你还当过和尚?”
汤显祖赶紧摇头:“剃个光溜溜的大脑袋多难看?那时老夫一心寻仙问道,便婉言谢绝了达公的皈依之请。达公真不愧为一代名僧,他见我不肯剃度,也不强求,先将那‘寸虚’的法号相赐,还说诸事随缘,日后我或许有看破红尘的那天。唉,不想直到现在,老夫也始终未能舍去这三千烦恼丝。”
徐振之宽慰道:“佛门广大,纳庇众生,汤先生素怀善念,又时常除暴安良,就算没有落发受戒,亦合了那释家的慈悲之道。”
汤显祖道:“老夫也是这么想的……当年老夫虽没拜在达公座下修禅,但这身武艺却是由他所传授,故而在老夫心中,一直将达公尊以师长。”
许蝉清楚汤显祖的本事,不由得对那紫柏大师好生相敬:“老糊涂的身手已然够厉害了,紫柏大师作为他的师父,岂不是更了不起?”
“那是自然。”汤显祖正色道,“达公年少之时,曾遇高人传功,习得一身高强本事。十七岁那年,他便仗着一腔侠气,远赴边疆杀敌立业。后来,达公自塞上而归,途径苏州阊门,入虎丘云岩寺投宿,夜闻明觉禅师诵经说法,豁然开悟,遂长跪佛前,受了具足戒。达公出家后,一身好功夫却不曾丢下,策杖游方时,也全靠了那身本领驱虎搏狼。而老夫自幼好武,得遇达公之前,本就会些拳脚。与达公相晤后,他见我根骨尚可,便将毕生功力倾囊相授。在达公的指点下,我突飞猛进,短短几年,功夫就小有所成。那时老夫正值气盛,曾背着达公、匿名蒙面,私下去挑战一些江湖门派。当然,那会儿老夫虽狂,但多少还有些自知之明,像少林、武当那种武学正宗,断然不敢去惹,可像什么神拳马家、俞氏连环腿之类的,老夫连斗了十几派,却是未尝一败。”
许蝉亦是好武,对这般武林旧事,不免有些神往:“能以一人之力,连败十几个门派……老糊涂,你当年真的好威风呀。”
“那可不!”汤显祖笑笑,又道,“若老夫当年一路斗下去,说不定还能在江湖上闯出个偌大名头。可后来达公察觉了,便赶在我与‘丹阳霹雳手’赵老爷子比试之前,将我逮了回去。经达公劝诫,我为之前的争强好胜大感羞愧,回寺之后,就主动跪在菩萨面前反思己过。见我能痛改前非,达公十分欣慰,遂留我于寺中住下,点拨佛法,参研武功。直到万历二十八年,朝廷征收矿税,派下的宦官也乘机扰民。达公虽身在佛门,但心系苍生,见百姓不堪重赋,便要入京面圣,打算劝得皇帝收回成命、废止矿税。”
钱谦益摇头道:“时至今日,那矿税仍未停止。更何况当年风头正盛,紫柏大师此举,不啻捋虎须。”
“是啊。”汤显祖叹道,“其时老夫得知消息,便赶紧劝阻,还送他一句诗——自是精灵爱出家,钵头何必向京华。可达公心意已决,以‘当断发时,已如断头’八字相回。唉,达公入京弘法后,虽得到李太后的赏识,可仍因主张废税,得罪了各色权贵,最终果然被卷入‘妖书’一案,受诬入狱、蒙冤身死……”
许学夷也长息一声,由衷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紫柏大师为民请命,不计生死,当真是大慈大勇的伟丈夫。”
“诚然。”汤显祖点了点头,又抚摸着玄铁扇道,“其实当年达公欲动身上京时,已感觉自己大限将至,故而在临行前,将我招至他所住锡的禅院密会,把这‘山河令’托付给我,又对我说了五脉之事。”
余人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齐道:“原来如此!”
汤显祖继续道:“关于五脉的过往,大伙已然知晓。而这五枚山河令,同样是制作于洪武朝,皆由当年那块‘天外陨铁’所铸。山河令可统领五脉,制成之后,自然是由太祖所持。而后太祖晏驾宾天,山河令便到了建文帝手中。然而建文帝登基后,对五脉这支来自民间的势力并不看重,而是积极部署军队、致力于削藩,最终引得燕王起兵靖难,输掉了江山……”
陡然间,许蝉想起昔年徐振之在大佛暗室中的一番话:“对了,振之哥通过查证,推断出当年建文帝并未死在战火中,而是只身逃出了宫城,最后在达州的中山寺落发为僧。”
汤显祖向徐振之望了一眼,以示赞许:“不错,正如振之小友所推断的那样,那会儿建文帝的确没死。当年他乔装出宫时,为图日后东山再起,便将五枚玄铁令随身携带。可当他做了几年和尚后,一来是受佛祖感化、雄心尽退,二来是见永乐帝将国家治理得不错,遂渐渐打消了复位的念头。可这山河五脉毕竟是太祖一番心血,建文帝不忍让它就此凋敝,于是在圆寂之前,把山河令传给了自己最信赖的弟子,并嘱托他暗中寻访五脉传人,待日后‘国无圣主、朝有奸佞’时,或许能助皇室一臂之力,帮着匡扶朝纲。谁承想这一寻,便寻了二百年哪!这山河令在释门中传了一代又一代,最终通过一名行脚头陀,传到了达公手里。达公生前时常云游四海,其实也是在暗中寻访五脉的下落,只可惜直到冒死入京前,仍没有一丝一毫的线索。当我从达公手中接过山河令时,见他满眼都是遗憾,为了让能他安心赴京,我便脑子一热,当着寺中佛像许下重诺,说是哪怕用尽毕生光阴,也要找出传人重振山河五脉。不想今日,终究如愿了。老夫如今总算能松口气了,将来九泉之下,也有脸去面见达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