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你的小乖乖吧?”徐振之站起身来,把那小兽托在掌上,“它也没死,汤先生你瞧,那胸口还在起伏着呢。”
“真的?快给老夫瞧瞧!”
原来那小兽生性胆小,又撞又摔的,直接吓晕过去。此刻多少缓过劲来,眼睛半眯着,小爪不时动弹一下,显然是没什么大碍了。汤显祖见状,乐得一蹦三尺高,匆匆接过那小兽抱在怀里,左一个心肝,右一个宝贝。
瞧汤显祖那副宠溺的样子,徐振之与许蝉互视一眼,齐齐打个寒战。
许蝉盯着那小兽看了半天,好奇地凑过去问道:“老糊涂,这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汤显祖小心地抚摸着那小兽的脑袋:“没见过吧?它叫鼯鼠,也便是传说中的‘夷由飞生’!”
许蝉没太听清楚:“什么鼠?”
“应该是鼯鼠。”徐振之伸出手指,在那小兽的腹上挠了几下,“那《尔雅》的‘释鸟篇’中曾有记载,说世间有种鼯鼠,状若小狐,像蝙蝠般生着肉翅,食火烟、善攀爬,能仗着肉翅自高处滑翔而下……我本以为那只是前人臆造出来的,不想今日却一睹真颜。早知它是会飞的鼯鼠,我之前也不用多此一举了。汤先生,这异兽你从何处得来?”
汤显祖得意道:“异兽嘛,自然是有异人送来,专程孝敬老夫的。”
许蝉瞧得有些眼热:“什么异人?他那里还有没有?这小东西怪讨人喜欢的,我也想要一只养着玩儿。”
“都说是异兽了,肯定十分稀有了。就这一只,还是老夫趁他不备……”汤显祖话一多,险些说漏了嘴,赶紧干咳几声,岔开话头,“那啥,也不用细打听了,或许不久之后,你们便可与那异人一会。对了振之小友,你快检查一下,看看身上是否有伤。”
徐振之活动了几下手脚,发觉仅左臂有点隐隐作痛:“貌似就胳膊扭了一下,应该没什么大碍,最多有些瘀青罢了。”
汤显祖道:“那不怕,之后老夫让小乖乖多拉点屎来给你吃,不出三日,那淤伤准能好……”
“老糊涂你可真是讨厌!”许蝉气呼呼地打断,“这么久没见,还是那么老不正经,要吃屎你自个儿吃去!”
“老夫可是一片好心,”汤显祖满脸委屈,“这鼯鼠的粪便,叫作‘五灵脂’,正是一味活血化瘀的灵丹妙药啊。当然用的时候得晒干研末,热乎的难免会有些怪味道……”
徐振之一阵反胃,急忙摆手道:“好了,一点皮外伤,就不劳汤先生挂怀了,回头我自己去抹些跌打药酒便好。忘记问了,汤先生是因何到了此地?”
“是啊老糊涂,”许蝉也道,“你这般神出鬼没的,干啥来了?”
“此事一言难尽。”汤显祖将鼯鼠收回大竹筒中,又拍了拍肚子,“这里不是说话处,走吧,令堂喊你们回家吃饭呢。”
王孺人虽勤俭持家,可但凡有贵客临门,出手向来不会含糊。不光整治出一席琳琅满目的菜肴,还捧上了一坛当地有名的黑杜酒。
美味毕陈,鲜香四溢。一踏进家门,许蝉和汤显祖便齐齐提起鼻子,异口同声地喊了句“真香”。
徐振之笑道:“看来我娘备了不少好菜,咱们有口福了。汤先生,请吧。”
“走走走!”
汤显祖一面抹着哈喇子,一面与许蝉争先恐后地奔入厅中。
见他们进来,王孺人忙递箸让座。汤显祖也没客套,撅起屁股往桌前一蹲,接过筷子便大快朵颐。
许蝉笑道:“老糊涂还是跟以前一样,一见好吃的就像饿狼遇上羊、苍蝇见了血……”
“这孩子,”王孺人嗔道,“汤先生好歹是前辈,蝉儿你别没大没小的。”
“没事没事,老夫又不是外人。”汤显祖吃得腮帮子上油光锃亮,大手一挥,倒有些喧宾夺主的架势,“来来来,大伙不用客气,坐下一起吃。”
王孺人笑着摇了摇头,同徐振之和许蝉各自入席。
待诸人坐定,丫鬟便端着个大托盘走来,先将些青菜、豆腐之类的素食送呈王孺人面前,又给其他人各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汤显祖守着满桌的大鱼大肉,对那看似寻常的馄饨自然提不起兴致。
许蝉往馄饨碗里舀了一勺,边吞边道:“老糊涂,这么好的东西你怎么不吃?”
汤显祖夹起一截烩鳝段塞在嘴里,嘿嘿笑道:“馄饨司空见惯,老夫还是省下肚子,多吃些别的佳肴吧。”
“此番汤先生可是走眼了。”徐振之微微一哂,又道,“来在我们江阴,若不尝尝这碗‘刀鱼馄饨’,那可真算是虚有此行了。”
“刀鱼馄饨?”
“不错。这刀鱼为扬子江特产,与鲥鱼、鮰鱼并称‘江阴三鲜’。将刀鱼周身细刺剔除后,再把那嫩滑的鱼肉剁碎成糜,佐以韭末、姜茸调和为馅,最后包上薄面皮入沸水滚几个开,方得这般美味珍馐。不瞒汤先生说,在振之眼中,这刀鱼馄饨堪称‘天下第一鲜’。每次离家远行,心心念的都是它的滋味。”
“是吗?那老夫可得尝尝!”汤显祖说着,便端起碗来一嘬,刚嚼了几下,就觉一股醇郁的香味在舌尖绽开,顿时赞不绝口。
许蝉打趣道:“怎么样,我就说你不识货吧?老糊涂你慢些吃,别把自己的舌头也咽下去了。”
汤显祖也顾不上跟她理论,端着碗“吸溜吸溜”一通狠嘬,转眼工夫,就将整碗馄饨连汤吞入肚中:“啊呀,真是过瘾!”
见他吃得香甜,王孺人也十分高兴:“起初还怕这饭菜不合汤先生的口味,现在看来,倒是老身多虑了。振之,再斟些黑杜酒让汤先生尝尝。”
“好。”徐振之取过酒坛,往汤显祖面前的斗笠盏中倒了些酒浆。
盏中酒水视若胶墨,汤显祖啧啧称奇,呷了一口品尝,感觉绵软中还带了一丝甘甜:“这种颜色的米酒,老夫可是头一回见。不错不错,好喝好喝。”
徐振之笑道:“此酒亦是江阴特产。这里面还有个典故,传说‘酒仙’杜康曾在江阴城东隐居,一日正于灶前忙活,恰逢好友刘伶到访。杜康只顾着待客,却忘了锅中还煮着糯米,这么一耽搁,糯米便被煮糊了。望着一锅黑乎乎的焦米,杜康感觉弃之可惜,就琢磨了一番,拿这锅焦米酿造成酒。因这酒是杜康所创,色泽又是黑中透亮,所以命其名为‘黑杜酒’,也正因如此,本地才有了‘江阴黑酒饮三碗,醉倒刘伶整三天’的俗谚。”
汤显祖赞道:“振之小友,数年未见,你这口才见长哪。有美食佳酿,又有故事可听,这顿饭真是吃到老夫心里头去了。嗯,既然你有这嘴上天赋,不如老夫把那说书的本事传授于你?”
徐振之赶紧摆手:“汤先生错爱了,你那嘴上功夫我可学不来。对了,这黑杜酒还有理气养血、舒筋活络之功效,汤先生既然喜欢,不妨多饮些。”
“不学算了。”汤显祖撇撇嘴,“若论活血通筋,这酒可比不上小乖乖所屙的粪便。”
许蝉秀眉一蹙:“老糊涂,这可是在饭桌上,你还让不让人吃东西了?”
“小乖乖?”王孺人回想前事,不由得关切道,“这么说来,汤先生丢的东西找着了?”
“找着了。”汤显祖取来竹筒打开,“小乖乖快出来,让老夫人好好瞧你一瞧。”
话音刚落,那鼯鼠探头探脑地钻了出来,见眼前有一堆汤显祖吃剩的骨渣饭粒,嗅了几嗅,用前爪捧了便吃。
它这副憨态可掬的样子,把王孺人逗得眉开眼笑:“难怪汤先生叫它小乖乖,果然十分乖巧。振之,你旁边有碟松子,抓一把去喂喂它吧。”
岂料王孺人连唤了数声,徐振之却始终未应。只见他怔怔地望着桌上鼯鼠,好像陷入了沉思。
许蝉见状,便偷偷伸出脚来,轻踢了徐振之几下:“振之哥,怎么突然发起呆来了?娘叫你呢。”
“哦?”徐振之回过神来,“娘有何事吩咐?”
“还吩咐什么,我自己来吧。”王孺人站起身,抓了把松子喂给鼯鼠,“振之,不是娘说你。平时你研究这个、琢磨那个也就罢了,可吃饭时总不能魂不守舍的吧?”
徐振之诺诺连声:“娘教训得是……”
在母亲面前,徐振之低眉顺眼,宛如一个逆来顺受的小媳妇儿,许蝉与汤显祖互望一下,乐得捂着嘴直偷笑。
王孺人轻咳一声,又转向了许蝉:“还有你蝉儿,别以为娘不知道,今日振之溜出去试那什么无虞伞,还是你帮着望风、抬东西的。对了,那无虞伞呢,怎么没见你们带回来?”
怕母亲担心,小两口早已约好,不将从崖上摔落之事说出。故而徐振之稍加思索,避重就轻道:“经过尝试,我发现那无虞伞有些不尽人意,所以就弃之不用了。”
王孺人大松口气:“丢了好、丢了好,那般危险的东西,就应该早些丢掉……”
徐振之看着那鼯鼠,眼中似燃起了一团火光:“不过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无虞伞虽未获成功,可汤先生这只鼯鼠却给我带来了新的启发。你们瞧,它之所以能从高处滑翔而下,全仗胁下那一双肉翅。若我照葫芦画瓢,在衣袍上缝出一对‘布翼’,或许也能御风而翔。嗯,就这么定了,之后我得多观察观察那鼯鼠,争取早日研制出一套‘翼装’来穿!”
王孺人本以为他能消停一阵,谁知却是按下葫芦浮起了瓢,怔了半晌,才叫了声“阿花”。
边上伺候着的丫鬟赶忙上前:“老夫人有何差遣?”
王孺人轻叹道:“家里那些跌打药不多了,你再去镇上的医馆里多抓些来,咱们提前备足了,或许过阵子振之用得着。”
酒足饭饱后,诸人又撤菜换茶,聊了些闲话。王孺人年事已高,徐振之担心时间一久,母亲会感觉困顿乏力,便让她先行回房小憩,自己和许蝉则带了汤显祖,转去别院下榻。临行前,汤显祖怕携带不便,又将鼯鼠托付给徐家的丫鬟照看,千叮咛万嘱咐,这才随徐振之出了家门。
这别院距离徐家老宅差不多十余里地,原是徐氏先祖建来消暑的地方,如今被徐振之重新修葺一番,改成了躲闲会友的“归游居”。
此去归游居,走水路最为便利,沿那条贯穿村中的河道驶至下游,再经半里地即可到达。
三人刚来在河畔,便见岸边泊着一艘乌篷船。一名汉子正蹲在甲板上,低头摆弄着一个大鱼篓。汤显祖二话没说,抬脚蹦到了船上。
船只猛然晃动,上面的汉子赶紧抬头一瞧,不禁笑了:“我当是谁,吓我一大跳。”
认出是之前那位热情的指路人,汤显祖也乐了:“原来是你呀,一日之内,两度相逢,可真算是缘分了。嘿,你那鱼篓里不少大鱼啊,看咱们这么有缘,不如送几尾给老夫算了……”
许蝉好气又好笑:“振之哥你瞧,这老糊涂时刻不忘占人家便宜。”
徐振之笑着摇了摇头,冲那汉子道:“我们要搭船去我那别院,不知赵四哥是否方便?”
那汉子一挥手:“咱们徐二公子开了口,就算不方便也得方便,上船上船!”
待三人都上来后,那汉子将橹一摇,乌篷船便缓缓开动。徐振之和许蝉好端端地坐在船头,汤显祖却不老实,双手扒在那只大鱼篓上,像个老馋猫似的,望着篓内鲜鱼垂涎三尺。
“这条好肥。嗯,那条肚子鼓鼓的,里头鱼子肯定少不了……”
见他样子十分不雅,许蝉都替他害臊:“老糊涂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儿?不是刚吃了中午饭吗?”
汤显祖打个饱嗝,摸着圆滚滚的肚子道:“中午是吃了,可晚上不还有一顿么……不得不说,你们这里好吃的真不少啊。”
船尾汉子闻言,插话道:“老道爷说对了,咱们江阴算是鱼米之乡,光是各类河鲜,一年四季吃下来,月月都不带重样的。”
“月月不重样?”
“那是,我说来你听听就知道了。”那汉子掰着指头,如数家珍,“正月塘鲤肉头细,二月桃花鳜鱼肥,三月团鱼补血气,四月鲥鱼加葱须,五月白鱼挑肚皮,六月鳊鱼鲜似鸡,七月鳗鱼酱油焖,八月鲃鱼食肝肺,九月鲫鱼腹塞肉,十月草鱼打牙祭,冬月鲢鱼头笃汤,腊月青鱼专吃尾。”
“乖乖,听着都诱人!”汤显祖擦了擦哈喇子,“还好老夫吃得饱,若是空着肚子,没准能让你给馋死……”
余人听罢,不由得大笑开怀。欢声笑语中,乌篷船划开水面,荡起一道道涟漪,众人载着粼粼细波,赏着浮光掠影,泛流而下。
不出半个时辰,河道豁然开阔。放眼望去,岸上苍峦绵延,有如一抹浓黛,一所粉壁青瓦的宅院坐落其间,相映成趣、互得益彰。
还未等乌篷船停稳,汤显祖便抢前冲到鱼篓边,挑取两尾大鱼拎在手上:“船家,这两条肥鱼老夫可拿走了,钱找你们徐二公子要。”
那汉子笑道:“瞧道爷这话说的,既然是徐二公子朋友,便休提什么钱不钱的,只管拿去尝鲜。”
徐振之摆摆手,从怀中摸出几枚铜钱递去:“赵四哥的美意,振之心领了。已劳你驾船送我们过来,若再白白生受这鱼,振之会于心不安的。”
汉子哪里肯接?只是推来攘去地客让。
徐振之不由分说,直接将铜钱塞入他手中。不等那汉子还回来,徐振之转身疾跃几步,脚尖在船头一点,整个人竟如惊鸿掠水,翩然落至岸上。
见徐振之上岸,许蝉微微一笑,也跟着提气一纵,轻盈地跃到徐振之身边。
汤显祖怔了怔,很是欣慰:“嘿,能耐都见长啊。瞧老夫给你们露一手更厉害的!”
说完,汤显祖双足一顿,身形陡然间高拔,在空中疾打了三个旋后,便飞燕游龙般扑向岸边。
可他光顾着显摆轻功,却忘记手上还拎了两条大鱼。兔起鹘落间,大鱼拼命扭身挣扎,湿漉漉的大尾巴齐齐狂甩,一先一后地,狠狠拍在了汤显祖那张老脸上。
只听“啪啪”两声脆响,汤显祖登时被打蒙了,胸口真气一松,身子再也提不住,“呼啦”往河面上坠去。两条肥鱼也趁机挣脱,钻入水底下远远逃遁。
还好汤显祖武艺超群,急忙将腰肢一弓一挺,凌空翻个跟斗,借势往岸边靠了丈余,这才没直接跌入河中。饶是如此,他两只脚还是未能踏在实地,最后落入了岸边浅水里,被溅了个满头满脸,一身河泥。
汤显祖赶紧从淤泥里拔出腿来,狼狈地爬到了岸上。
许蝉笑得前仰后合:“老糊涂,你这招‘双鱼掴面’新奇得很,真是让我们大开眼界。”
汤显祖掩面长叹道:“别提了,都怪那两条杀千刀的臭鱼,老夫的脸全被丢光了……”
怕他太过难堪,徐振之忙笑着递上一条手帕:“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汤先生的本事我们是清楚的,就算偶有意外,也不必放在心上。”
“阴沟里翻了船啊。”汤显祖接过手帕抹了抹脸,又向船上的汉子道,“船家,这事就咱们几个知道,你回去后可别拿着当笑话传!”
那汉子哈哈笑道:“放心吧,保证不传。对了老道爷,你挑的鱼跑没了,我再从篓里拿些送你?”
“都拿走都拿走!”汤显祖气呼呼地摆手道,“还吃什么鱼?这阵子老夫连见都不想再见!”
辞别了船家,三人便快赶一阵,进了那“归游居”。此处极为宽敞,屋舍连栋,高甍栉比,单庭院就有数亩之阔。院中挖着莲池,池畔堆着假山,几丛翠竹掩映在曲折的回廊下,显得分外雅致。
行在这清幽之境,汤显祖大觉心旷神怡,奈何脚上的湿鞋子发出“呱唧呱唧”的刺耳动静,略嫌美中不足。
见汤显祖满身泥泞,徐振之便先带他去浴房洗漱。等他沐浴更衣后,整个人干净了不少,瞧着也顺眼多了。
这“归游居”顾名思义,为出游归来所居之处。东院一轩,几净窗明,是为徐振之研读各类书籍所用;而西院尚有一大阁,里面置着排排木架,架上陈列着各色物什,像什么太湖的玲珑石、宜兴的紫砂壶、苏州的双面绣等等,五花八门。至于湖笔端砚、吴扇杭伞,更是琳琅满目、不一而足。
望着这一排排物什,许蝉颇为自豪:“这些东西,都是我从各地带回来的。”
汤显祖摇了摇头:“说振之小友老夫还信,可依你馋丫头的品味,这架上陈列的怕就不是什么清雅之物,而是些泥猴叫虎、面人糖猪了。”
许蝉妙目一瞪:“你这老糊涂总这样不着调,泥猴叫虎还倒罢了,那面人糖猪不出几天就化,你给我摆个看看?”
徐振之赶紧打圆场:“故而我家娘子一买到面人糖猪,便纳入腹中‘珍藏’,又看又玩还能吃,也不失为一桩雅趣。”
“不错嘛振之小友,你现在是愈发会疼媳妇儿了,哈哈哈……”汤显祖笑罢,又朝架上瞧了几眼,发觉其间还摆着一对胖墩墩的泥娃娃。
那对泥娃娃涂着粉彩,男童脑袋上留个“茶壶盖”,女童头顶梳成两个髽髻,皆抱着一只青饕小兽,眉开眼笑、憨态可掬。汤显祖见多识广,自然知道这是无锡惠山特产的泥塑——大阿福,他越瞧,越是喜爱,忍不住走上前,伸手抚摸起来:“好一对金童玉女啊。对了,振之小友,你和馋丫头成婚得有四五年了吧?怎么还不要娃娃呢?”
汤显祖无意一问,却戳中了小两口的心事。原来,自那年从京城返乡后,许蝉便觉身子有异,请来大夫一把脉,方知是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可她先前历险奔波,胎气受损,纵有百般调治,最终还是小产了。待歇养过来,许蝉仍是元气大伤,而后也没少寻医问药,却一直不见喜信传来。为这事,许蝉总是闷闷不乐,徐振之怕她憋出心病,便有意偕她出去游山玩水。这些年来,夫妇二人登泰岳、拜孔林、泛舟太湖、谒孟母三迁故里……先后游历了不少地方。那对大阿福,便是二人去惠山时特意挑的,想借此讨个吉利,怀个一男半女。只可惜那大阿福也不怎么灵验,小两口一直摆到现在,依旧未能如愿。
许蝉默默望着那对可爱的大阿福,眼神有些黯淡下来。徐振之支支吾吾,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汤显祖老于人情,一瞧二人模样,便知他们是有难言之隐,遂不再细问,岔开了话头:“那啥,这里气流不畅,咱们去别处转转?”
许蝉本就是个洒脱性子,这几年下来,已然慢慢看淡,明白有些事强求不来,不如顺其自然。于是她敛了敛心神,冲着汤显祖粲然一笑:“好,那咱们就去厅上说话吧。”
与别处一样,正厅的布置也十分淡雅。两排竹桌竹椅,四角花几上摆着数盆兰草,正北设一张翘头长案,案后墙壁上,高悬着一幅青绿山水。
汤显祖看罢山水画,又见两侧各挂了一屏书法卷轴,便饶有兴致地去瞧。
这两幅墨宝书写得苍劲有力,运笔如铁划银钩,显然是出于方家之手。只是每幅字上仅写了题头,落款处却无书者名号,只印了一方闲章。
汤显祖越瞧越满意,遂指着左边那屏念道:“宿雨溪流急,扁舟向晚移。山因泉得胜,松以石为奇。楼阁高卑称,园林映带宜。幽探殊不尽,策杖自忘疲。嗯,好意境,好手笔。”
许蝉与徐振之互视一眼,笑而不语。
汤显祖又转向右边:“相思成契阔,相见即绸缪。短榻陪云卧,高斋听雨留……咦?这倒怪了……”
徐振之不解道:“何怪之有?”
汤显祖摇头晃脑道:“这首诗题为‘雨夜宿徐振之宅中’,分明是赠予你的。可老夫读其内容,却有些像是爱意绵绵的情诗。你们看,这里面又是相思又是榻卧的……哎哟,可不能再想下去了,这人谁啊?写得也太露骨了。”
徐振之啼笑皆非:“汤先生不妨猜猜看。”
汤显祖看一眼许蝉,继而摇了摇头:“馋丫头那手臭字老夫见过,她断然写不出这种好字……难不成振之小友还在外头找了个相好的?啊呀,振之小友,不是老夫说你,那种事得藏着掖着,这般堂而皇之地挂出来,怕是不妥……”
许蝉抬腿就是一脚:“老糊涂你想哪儿去了?什么相好的,这是我爹爹写来送给振之哥的!”
汤显祖揉着屁股,讪讪一笑:“原来是令尊的手笔,难怪龙飞凤舞的,嘿,真瞧不出,他们翁婿感情这般好……”
“是啊,”许蝉轻叹一声,幽幽道,“他俩只要凑在一块,不是论诗就是品酒,聊得别提有多投机了。上次我爹喝多了,还非要拉着振之哥义结金兰呢。”
话刚说完,便听见厅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门口身影一晃,一人踏入厅来。
那人年约五旬,头上戴着皂条襦巾,身上穿着交领直裰,一举一动,率直洒脱,颇有些魏晋风度。一瞧见徐振之,他便笑呵呵地走上前来:“馆甥啊,你可让我一通好找。”
在吴地方言中,馆甥即是女婿的意思。汤显祖听他这般称呼,便知是徐振之的岳丈许学夷到了。
果不其然。徐振之见了那人,便笑着一揖:“不知老泰山前来,小婿有失远迎。”
“你我何须客套?”许学夷摆了摆手,“我先去的府上,亲家母说你来了归游居,这不,我又匆匆赶到这儿,见那院门开着,就径自进来了……哦,蝉儿也在?”
许蝉撇了撇嘴:“您老人家总算瞧见我了。”
许学夷又朝边上一望:“那这位老先生是?”
汤显祖拱了拱手,笑道:“老夫汤显祖,幸会你许夫子了。”
许学夷先是一怔,继而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先生大名,如雷贯耳,我仰慕已久,今日终能一睹尊颜了。江阴后学许伯清,见过汤海若汤博士。”
“哟?”汤显祖奇道,“你还知道老夫曾经的官名?”
许学夷笑道:“据后学所知,汤先生任过太常寺博士,还主事过南京礼部祠祭司,不但工于古文诗词,且天文地理、医药卜筮无一不精。”
听父亲如此说,许蝉不由得对汤显祖刮目相看:“原来这老糊涂之前没有吹牛……”
“这还用说?”许学夷正色道,“汤先生弱冠中举,才名远播。想当年,权相张居正欲将其子安排及第,恐太过惹眼,便想寻访少年名士以作陪衬。后来,张家人曾两度找到汤先生,许以重金厚诺。可汤先生以一句‘吾不敢从处女子失身也’,断然拒绝了招揽。此事一经传出,四海之内哪个不称赞汤先生高洁?直至张家失势,汤先生方肯出来为官,可其时官场黑暗,汤先生不愿同流合污,屡番上疏针砭时弊,朝廷却置之不理。汤先生失望之余,便挂印解绶,愤然辞官,时人皆誉其为‘狂士’!”
“什么狂士?”汤显祖哈哈一笑,摆手道,“许夫子不必往老夫脸上贴金啦,那会儿他们送老夫的名号是‘狂奴’。不过昔年那些事迹被你一提,老夫自己听了也颇为自得啊,这就对了,没事多给馋丫头讲讲,省得她老是小觑于我。还有,老夫虽痴长你几岁,可跟你那振之贤婿却是平辈论交,所以你也不必一口一个后学,听着怪别扭的。”
“既然汤先生不拘俗礼,那伯清依命就是。”许学夷说完,忽然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只顾着说话,却冷落了另一位客人。贤契啊,你光在外面干等着,也不知道提醒我一声。”
“听世伯在屋里聊得正欢,小侄便没敢打扰。”话音刚落,厅外又走来一名面如冠玉的年轻士子,“常熟钱谦益,见过汤老先生、见过蝉儿小姐和振之兄。”
徐振之等人还礼后,又朝这钱谦益仔细打量。只见他一袭白衣,眉目俊美,乌黑的发髻上别了一根翠玉簪,修长的手指间,还把玩着一把檀香小扇,举手投足,香气四溢,说不尽的风流、道不完的潇洒。
“嘿,还香扑扑的?”汤显祖提起鼻子嗅嗅,冲许学夷道,“你这钱贤契本就生得细皮嫩肉,再这么一捯饬,瞧着比那寻常的女娃娃还标致呢。”
“见笑了。”钱谦益唇角微微一扬,接言道,“似汤先生这种饱学之士,就算是放浪形骸,亦可腹有诗书气自华。然晚生不肖,才疏学浅,要想附庸风雅,唯有在行头上稍稍花点儿功夫了。”
“不必自谦。”许学夷插话道,“诸位有所不知,这钱贤契年少有为,在去年的殿试上,还高中了头甲的探花。”
“中了探花郎?那可比老夫这个三甲二百多名的同进士强多了……”汤显祖搔了搔头,把眼睛一瞪,“哼,方才还说什么才疏学浅,你小子莫不是在讥讽老夫?”
“岂敢岂敢,”钱谦益淡笑道,“汤先生的事迹,晚生也有所耳闻。当年首辅张太岳为其次子嗣修登科,曾笼络过两名才俊。一名是先生你,一名是宣城士子沈懋学。汤先生不屑结交权贵,可那沈公却禁不住诱惑,投靠了张相,最后果然与那张嗣修一并高中头甲,分别成为万历五年的状元和榜眼。想那沈公与张家二郎的才学,怎及汤先生万一?故而晚生窃以为,汤先生虽无状元之名,却有状元之实!”
有道是千穿万穿,唯有马屁不穿。钱谦益这通话虽不显山露水,却将汤显祖拍了个心花怒放:“好好好,这小钱有前途。不错不错,老夫很是看好你啊!”
见他乐得手舞足蹈,许蝉有些不屑:“被两句恭维的话一捧,就得意忘形了。这老糊涂真是越老越没样儿,若不是爹爹亲口说出,我才不信他年轻时还有过那般豪爽之举呢。”
汤显祖不以为忤,反嘻嘻笑道:“馋丫头,这你就不懂了。年纪越大,越要活得舒心。老夫都这把岁数了,喜欢听些好听的又无伤大雅,小钱,你说是不是?”
钱谦益小扇一摇,点头道:“甚是。再说那皆为汤先生的风云往事,绝非晚生胡编乱造、信口雌黄。”
许蝉瞥了钱谦益一眼,小声嘀咕了句“马屁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