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墩兔软磨硬泡了好一番,马氏夫妇始终是摇头不允,左右只是那句,要想石砫出兵,须奉大明号令。听他们屡屡言及大明,虎墩兔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朱常洛的那番轻视之语,心里又急又气,竟口出狂言,将那大明朝廷骂了个一无是处,并极力撺掇马千乘和秦良玉反明自立。
马氏夫妇听后,勃然大怒,当即将虎墩兔和那撒尔大喇嘛拿下。在挣扎的过程中,虎墩兔腰间的匕首落在地上。那匕首正是自己儿子马祥麟亲手打制,夫妇二人岂会认不出?可这匕首明明已赠予了徐振之,为何会在这蒙古大汗腰间插着?想到这儿,秦良玉忙向虎墩兔追问这匕首的来历,虎墩兔便把如何结识了徐振之,如何互换礼物结安答之事道出。
听虎墩兔自称是徐振之的安答,夫妇二人起初根本不信,可见这匕首摆在眼前,虎墩兔又能描述出徐振之、许蝉的大致模样,遂再无它疑。
其实马氏夫妇虽将这虎墩兔和撒尔擒住,却一时也不知应该如何发落。思来想去,便决定把他们押到京城,交给徐振之和太子朱常洛处置。
得知爹娘要入京,马祥麟也非要跟着开开眼界,秦良玉和马千乘拗他不过,最后只得答应。唯恐路途惹眼,一家三口也没带随从,亲自押了虎墩兔和撒尔北上。不想那撒尔身怀异术,半道上趁人不备,使出那“自解绳索”的本领跳窗逃了。三人寻找未果,自是懊悔不迭,但幸好虎墩兔这个“首犯”尚在,他们也没过多自责,只是将他严加看守,食宿不懈地押送。因虎墩兔识得路径,秦良玉等人刚到京城,便马不停蹄地寻到了香山小筑。
听完这些,徐振之长叹一声,望着虎墩兔道:“虎兄弟,当初我跟你说什么来着?”
虎墩兔坐在椅上,手足上的绳索却仍未解去:“安答,我知道错了,我不该骂大明的……可我那当真都是些气话啊!他们将我捆了一路了,手脚都麻死啦!安答、小知了女侠,你们别光在那里坐着,倒是快些帮我解开啊!”
许蝉瞧他可怜,正要过去为虎墩兔松绑,徐振之却一把拦住。他走上前,拍了拍虎墩兔的肩膀:“虎兄弟,你这事说小也小,说大也大。我需禀明太子殿下让他定夺,在此之前,只得先委屈你一阵子了。”
“啊?”一想起朱常洛那冷冰冰的模样和那惊人的武功,虎墩兔便没来由地打个激灵,“不成啊安答,你们那个太子凶得紧,上次他不是说了吗?他要把我的头砍下来,挂在你们汉人将军的马上当摆设……”
许蝉“扑哧”乐了:“大憨,你才知道怕啊?当初你在马大哥和秦姐姐面前胡说八道的时候,怎么没想起太子要杀你的头呢?”
“好了。”徐振之摆了摆手,又向虎墩兔道,“虎兄弟,其实你也不用慌,太子殿下颇识大体,只要你好好认个错,他想来也不会难为你的……”
正说着,徐振之忽然听到厅外传来李进忠的声音:“小的叩见主子。”
外头一人“嗯”了一声,便疾疾进得厅上,正是那太子朱常洛。
见厅上有生脸,朱常洛不禁一怔。徐振之赶紧上前,将马千乘、秦良玉等人一一引见。朱常洛久仰这夫妇二人之名,遂对他们以礼相待。
几人站在厅前说了会话,徐振之见朱常洛似有心事,便出言问道:“殿下此来,可是有要事?”
朱常洛点了点头,道:“这里没有外人,我直说也无妨。徐兄你知道吗,我刚刚收到确凿消息,蒙古察哈尔部居然率军三万,进犯我大明边境!”
“什么?”其他人俱是一惊,“察哈尔部起兵犯明?”
“不错!”朱常洛蹙额道,“他们扬言说,咱们大明杀了虎墩兔,他们要为他们的大汗复仇。”
“大明杀了虎墩兔?这话是从何说起?”徐振之回身一指,“殿下,你瞧那人是谁?”
还没等朱常洛开口,徐振之反先愣了,原本虎墩兔坐的那张椅子上,竟是空空如也。
许蝉眼尖,几步跃至厅柱后面:“大憨别躲了,赶紧出来!”
原来虎墩兔忌惮朱常洛,打他一进厅,便悄悄藏在了柱后。马祥麟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扯起虎墩兔,拉到了朱常洛面前:“太子殿下,这厮就请你发落吧!”
虎墩兔哇哇大叫:“那事跟我没关系,你不要杀我的头……”
“住口!”朱常洛喝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既然你没死,那察哈尔部为何又说要为你复仇?”
“殿下,这怕是个误会。”徐振之急忙上前,为朱常洛简单说了虎墩兔借兵石砫,因言语放肆反被马千乘夫妇擒拿,押送至京师等事。
听完这些,朱常洛对马千乘和秦良玉好生感激,向着二人再施一礼:“贤伉俪忠君恤国,堪称是赤胆诚心。常洛代大明皇室,谢过二位高义!”
“殿下说哪里话?”秦良玉将手一摆,“这些都是分内之事,咱们石砫吃的是大明俸禄,忠君恤国也是理所应当。只可恨我们路上押守不严,令那番僧撒尔逃了,定是他跑到蒙古搬弄口舌,这才挑起了察哈尔与大明的兵端!”
秦良玉所料不错。那撒尔脱困后,便一路北逃,他只当虎墩兔这次冒犯天威,定然是凶多吉少,到了察哈尔的都城察汉浩特后,就添油加醋地哭诉了一番,说什么大汗被明朝擒拿,这回指不定已押在京师开刀问斩了。虎墩兔的弟弟粆图台吉得知后,竟信以为真,当即点起麾下全部兵将进攻明界,誓要为兄长报仇雪恨。
朱常洛也猜到了这层,便向虎墩兔狠狠瞪了一眼:“这笔账该怎么算?你自己说吧!”
虎墩兔嗫嚅道:“方才安答不是说了吗,这就是场误会。要不你们把我放了,我去让他们退兵?”
“退兵?”朱常洛冷笑道,“人也杀了,城也攻了,你一句‘退兵’就想打发过去吗?当我大明是什么地方?岂容你们说来便来,说走就走?”
虎墩兔苦着脸道:“那怎么办?这事也不能赖我啊,要不是马千乘和秦良玉把我捆了,也不会引起这场误会。对,这事从根上算起来,都是怪他们不好!”
“哼,你这厮口出谋逆、心怀鬼胎,反倒是有理了?”秦良玉朝虎墩兔呵叱一声,又向朱常洛道,“太子殿下,只要朝廷一声令下,我石砫数千白杆兵即刻挥师北上,一举捣了他们那察汉浩特城!”
那马祥麟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娘说得是,小小察哈尔,咱们还怕他们不成?我愿打头阵、做急先锋!”
见几人越说越僵,徐振之赶紧道:“边关战事紧急,咱们就不要去争论孰是孰非了。当务之急,是要化解眼下这场兵戈,别再让双方的士兵,做无谓的流血牺牲了!”
朱常洛沉吟半晌,权衡利弊,总算点了点头:“为了社稷苍生,暂且饶他这一回。但至于追不追究,那最终要看父皇的旨意,我自会托叶阁老他们去尽量周旋。”
虎墩兔喜道:“这么说你们是肯放我啦?那快给我松绑啊!”
朱常洛哼道:“那麻绳不结实,稍后我会让人换条铁链将你锁了!虎墩兔,你现在可重要得紧,在把你押至边关前,不能让你逃了或是死了!”
秦良玉主动请缨:“那我们去……”
“不要你们送!”虎墩兔扭着身子大叫道,“你们凶得很,我要让我安答和小知了女侠送!他们待我好,不会打我骂我……”
秦良玉秀眉一皱,喝道:“你说清楚,哪个打你骂你了?”
许蝉笑道:“秦姐姐你别理他,这大憨就爱夹缠不清。”
徐振之摇头叹道:“殿下,那我们就陪他走一遭吧?”
朱常洛想了想,颔首道:“那就偏劳你们了。我再去从净武堂选几个高手同行,沿途供你们差遣。”
“好,那事不宜迟,我与小知了收拾一下便动身!”
待徐振之一行启程奔赴边关,马千乘一家也辞别了朱常洛,返往石砫鱼木寨。
因提前收到了致函,领军来袭的粆图台吉暂罢了刀兵,然他尚未亲眼瞧见兄长虎墩兔,心里将信将疑,也没退兵,只是把部队驻扎在离边境五十里外静待。
又过数日,徐振之和许蝉等人紧赶慢赶,总算将虎墩兔平安送至蒙古的军营中。见兄长果真安然无恙,粆图台吉喜出望外,与虎墩兔相互拥抱着,诉说别情。二人叽里咕噜说了好一通,虎墩兔又问起己方的伤亡情况,那粆图台吉得意扬扬地说,虽然蒙古折了几百号人,也没能攻下边城,却将那境上的汉民百姓俘虏了不少,并掠夺了千百头牛羊、马匹。
得知自己的蒙古军竟能与大明一较短长,虎墩兔胸中油然生出一股豪气,待亲眼瞧见了那些被俘的汉民奴隶和那一排排抢来的牲畜,他更是心生贪念,难以割舍。
好在徐振之早有防备,一瞧出苗头不对,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并对虎墩兔直言,说他若不立即退兵,就将是何人去中原刺杀努尔哈赤大肆宣扬,到时候大明与建州女真齐攻,察哈尔必遭大祸。
识时务者为俊杰。虎墩兔会说汉话,自然也知道汉人的这句至理名言。被徐振之这通连哄带吓,虎墩兔决定老老实实地退兵,不但归还了掠来的人畜财物,并且还写了请罪书,托徐振之带回大明。只是临走时,虎墩兔见自己的人马拔营起寨,浩浩荡荡,颇具声势,心下不免得意,遂大发感慨,竟为自己加了个长达四十多字的尊号,叫作“凌丹呼图克图圣武成吉思大明薛禅战无不胜无比伟大恰克剌瓦尔迪太宗上天之天宇宙之玉皇转金轮法王。”
因朱常洛、叶向高等人的奔走活动,朝廷最后也不予追究,并在明蒙边境上开通了互市,纳结盟约、和睦相处。
至此,徐振之此行可谓是功德圆满。


第八章 斩龙袍
自打从边境上回来,朝野之中,难得出现了一阵安宁。此时,王恭妃的灵柩已在天寿山的东井左侧葬好,虽无坟户看守,但好在建起了坟园,也算是入土为安。
掐指算来,徐振之和许蝉别家已然一载有余,如今大小事毕,郑福一党也暂时没有作浪兴风。眼见年关渐近,夫妇二人思乡之情愈盛,于是就向朱常洛辞行,打算回到江阴看望父母家人。
吃罢了朱常洛的送行酒,夫妇二人便离京南下,扬鞭策马,直奔江阴而去,不一日,就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南旸岐村。他们先赶至家中拜见了王孺人,又来在归游居,与汤显祖、许学夷等人相见。
众人别后重逢,自有一番悲喜。尤其许蝉一句“爹爹”叫出,许学夷更是激动得老泪纵横,与爱女相拥在一处,抱头痛哭。汤显祖等人不明就里,见他父女二人哭成那样,均觉讶异,心道许蝉这丫头倒还罢了,许夫子堂堂须眉,竟也会想女儿想得这般婆婆妈妈?
徐振之见状,便对大伙道出了原委。得知许蝉的真实身份竟是太子胞妹、大明公主,众人不由得又是吃惊又是嗟叹。
汤显祖咂了咂嘴,抬起玄铁扇来往徐振之肩头轻轻一拍:“想不到馋丫头还有这等来历,哈哈,你这小子娶了公主,不也成了皇亲国戚了?老夫是不是应该叫你一声‘驸马爷’啊?”
“老糊涂你少在那里胡说八道!”许蝉抹着眼泪嗔道,“我姓许,不姓朱,爹爹我只认一个,就是许学夷许老夫子!”
徐振之也道:“是啊汤先生,那什么公主、驸马之类的话休要再提。”
“好吧好吧,算老夫说错了话。”汤显祖挤了个鬼脸,又向许学夷笑道,“许夫子,你们父女俩哭够了吧?若是哭够了,咱们就赶紧准备酒菜,为振之小友和馋丫头接风洗尘哪。”
许学夷心道也是,遂命童仆整治宴席。一伙人重聚在一块,少不得要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宴上许蝉叽叽咯咯的,将徐振之稀里糊涂地与蒙古大汗虎墩兔结成安答、化解了边境干戈等事道出,直叫众人听得啧啧称奇。而后,徐振之又问起五脉之事。听闻那钱谦益在许学夷的教导下突飞猛进,程五奎和弟兄们的功夫也精进了一层,徐振之不由得替他们高兴。然而令徐振之和许蝉没想到的是,那炎尊赵士桢却在他们入京那年,意外身亡。
徐振之虽与赵士桢相处的时日不多,可对他那一身研制火器的本事却是敬佩得紧。因赵士桢没有传人,他死之后,火脉的绝学就此失传,火脉一支也算断了。所谓世事无常,众人回想起上次相聚时,赵士祯每每说起火器时神采奕奕的样子,都不禁感慨喟叹了一番。虽然没人提起,但徐振之仍能感觉到,那日断香的凶兆,仍笼罩在众人的心头。
时光荏苒,随着那爆竹声声,旧岁除去,转眼便是新的一年。待得冰雪消融,万物复苏,徐振之和许蝉皆是闲不住的性子,就打算前往温州乐清,亲自去赵士桢墓前祭拜,也好尽一下同盟之谊。
当初五脉会盟后,程五奎的手下伍有德,曾护送过赵士桢回乡,赵士桢出事前后,他也曾数次往返于江阴、乐清两地帮着张罗。因伍有德熟悉路径,夫妇二人便邀他同行作为向导。三人简装轻骑,自宁波府入浙,经由台州府,来至温州府境内。
自江阴南来,一路上山清水秀。三人因行程不赶,沿途也游览了不少风景名胜。他们曾在天台山上遥赏过石梁卧虹、飞瀑溅雪;也曾在国清寺那棵古老的隋梅下,瞻仰过唐代诗僧寒山、拾得盘膝对谈的那块大石;温州的雁荡山中,他们访灵峰寺、越谢公岭、穿水帘谷、观屏霞嶂,又溯着大小龙湫,攀岩登崖,去寻找那高蓄于万丈绝顶上的雁湖。
宋时王安石在《游褒禅山记》中曾云:“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对这句话,徐振之深以为然。在游历天台、雁荡二山之时,也曾因峰巅绝路、峭壁无着而屡遭险象,可当他们历尽艰难险阻,终见那举世奇景后,只觉云生足底、群峦在下,不由心目俱摇,胸襟大畅,均感只要能临此胜境,纵使再有千辛万苦亦是值得。
这日,天色渐晚,三人因错过了宿头,便在那四十九盘岭上的一处草棚里暂栖过夜。这草棚或是附近猎户搭的,虽然简陋,倒也可以遮风挡雨。
伍有德去周边打了两只野味回来,许蝉便帮着搭柴生火,徐振之则待在草棚中,从蹀躞带上取了算袋,掏出笔墨,在一本册子上写写画画。
许蝉瞧着好奇,便蹑手蹑脚地走到徐振之背后,出其不意地将他手里的册子抢去。
“哎呀!”徐振之一怔,埋怨道,“小知了你做什么?瞧那墨点子都溅我身上了。”
“衣服脏了不怕,反正我会替你洗。”许蝉晃了晃手中册子,笑道,“振之哥,这阵子你总是偷偷在这册子上又写又画的,到底搞什么鬼?”
“我能搞什么鬼?”徐振之苦笑着摇了摇头,“你自己往那册子上瞧瞧不就知道了?”
“前几次问你做啥也不说,这会儿倒肯让我自己瞧了?”许蝉说着,翻到那册子的首页,一看之下,不由得念出声来,“癸丑之三月晦,自宁海出西门。云散日朗,人意山光,俱有喜态。三十里,至梁隍山。闻此地於菟夹道,月伤数十人,遂止宿焉……咦,这不是咱们来时候的事吗?振之哥,你在写日记啊?”
徐振之点了点头:“正是。”
许蝉挠了挠头,又指着册上二字问道:“那这‘於菟’是什么?”
徐振之摇头晃脑道:“於菟者,猛虎也,就是那会吃人的大虫。”
“老虎就老虎,还什么於菟,你们这些文人,就喜欢扯酸篇。”许蝉撇了撇嘴,又在那册子上翻了几页,接着念道,“荒草靡靡,山高风冽,草上结霜高寸许,而四山回映,琪花玉树,玲珑弥望。岭角山花盛开,顶上反不吐色,盖为高寒所勒耳……我看出来了,这里是写那天咱们从太白堂出发,登上天台山顶,瞧见了那些奇花异树。”
“然也。”
许蝉再翻几页,又念道:“遂别而下,复至龙湫,则积雨之后,怒涛倾注,变幻极势,轰雷喷雪,大倍于昨。坐至暝始出,南行四里,宿能仁寺……哈,这里记的不是昨天的事吗?咱们从雁荡山顶寻湖下来,又瞧见那龙湫瀑布。”
“然也。”
“你别老然也、然也的,酸都酸死了。”许蝉笑嗔一句,又由衷道,“不过振之哥,你写得可真好,我匆匆瞧了一遍,就好像又回到那些地方游玩了一通似的,对了,你为何突然要想起记这些来?”
徐振之要过册子,神色开始变得郑重起来:“其实我早就有此想法,只是一直没有想好如何落笔。我之所以记这些,一来是因观赏景胜后大生感慨,不想只是走马观花,草草阅毕,趁着没有忘却,将美景翔实记录,日后也可以时常回味;这二来么,是为了母亲。”
许蝉一怔:“为了娘?”
“是啊。”徐振之颔首道,“母亲年纪大了,腿脚又不好,咱们见过的这些名胜,她估计是难得一见了。因此我把沿途美景记下,回去后念给她听,虽不及亲眼看见,但我会尽我所能,将那些景色描写得细致些,多少也会让她有些身临其境之感吧!况且除母亲之外,世上有太多人无法像我们一样远行游历,若日后我把沿途遇见的风物一一记录在册,有机会付梓刊印出来,不也能让那些不曾远游的人读了,稍解猎奇之渴吗?”
许蝉沉吟片刻,忽然欣喜道:“振之哥,你这可是件功在千秋的大好事啊!若那些出不了门的人通过读你的书,就能领略这大好河山,他们指不定要多感激你呢!哈哈,那你将来岂不是要扬名立万了?说不定娘子我还要沾你的光,被人在那史书上留下个什么‘徐许氏’呢……”
“瞧你那点出息……”徐振之摇头笑道,“我这刚开始写,你就替我自吹自擂了?这八字还没一撇呢,谈什么著书立传?”
许蝉催促道:“那你赶紧写呀,我还等着看。”
“好吧好吧,那我就再写几句,权当是这阵子游记的小结吧。”说完,徐振之便约莫了一下路径,在那册上又写道,“遂从岐度四十九盘,一路遵海而南,逾窑岙岭,往乐清。”
华灯初上,一名童仆打扮的人,悄悄敲开了京城福王府邸的角门。
管事的认出了来人,也不敢怠慢,急忙引着他去见福王朱常洵。那朱常洵本在花厅上拥着舞伎饮酒作乐,一见这童仆,便知他有要事来报,赶紧挥退了舞伎、下人,向其问询。
那童仆伏在地上磕了个头,又毕恭毕敬道:“福王殿下,孔先生和三诏真人有要事相商,让小的来请殿下劳动玉趾,过府一叙。”
这童仆口中的孔先生,叫作孔学,其人见多识广,性子却是阴险狡诈;而那方士王三诏,自幼混迹于江湖,也不知从哪里学来一套旁门左道,宣称是身怀高深法术。朱常洵为了对付太子,便暗中将这二人招揽,尊其为心腹幕僚和座上贵宾。
孔、王二人,平日里只躲在京郊的一处宅中,轻易不来露面。此时却命童仆相邀,必是有什么要紧之事。想到这儿,朱常洵也不叫随从,更衣换马,在那童仆的引领下,匆匆赶至孔、王二人所居的大宅。
刚跨入院中,那孔学和王三诏便从厅里出来相迎。只见那孔学瘦长脸庞,眉头紧拧,嘴角下垂,面带愁苦之相,一双眼睛倒是透着阴鸷的精光;那王三诏发束高髻,身披玄袍,颔下留着几撮稀疏的长胡子,瞧其扮相,多少有那么几分道骨仙风。
等三人进了厅上,朱常洵便急不可耐地问道:“孔先生、三诏真人,你们两个急匆匆叫我过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那孔学一咧嘴,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去年蒙古虎墩兔汗犯我大明边界,这事殿下知道吗?”
“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我早听说了。”朱常洛有些不耐烦,“孔先生,你就别在那里绕圈子了,有什么事直接说成不成?”
孔学又笑了笑:“好好好,福王殿下有所不知,经我多方打探,查得那蒙古之所以犯边,是与太子朱常洛有关。”
“真的?”朱常洵一喜,“难不成是朱常洛勾结了外贼,与他们蒙古人里应外合?”
“那倒不是。”孔学摆了摆手,便将那虎墩兔借兵、反被马千乘夫妇擒拿等事道出。
朱常洵听完,却提不起精神:“我还当孔先生真拿到了什么把柄呢,既然朱常洛没有与虎墩兔勾结,那你啰啰唆唆地说这一大通有什么用?”
孔学微微一笑:“他二人勾没勾结我不知道,可却实打实地碰过面。呵呵,一个是大明太子,一个是蒙古大汗,没见面之前,大明与蒙古相安无事,可自打一见面,蒙古就来犯明边,这事情也太过凑巧了吧?福王殿下,你可别嫌我粗鲁,有句俗话说得好,黄泥巴掉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咱们只要咬定那朱常洛暗中与虎墩兔相见,保管叫他太子爷百口莫辩!”
“嗯?好像有几分道理,好啊,孔先生不愧是本王的智多星!”朱常洵回过味来,刚喜了一阵,突然又有些泄气,“可那朱常洛又不是傻子,他只要不承认与虎墩兔见过面,咱们又能奈他何?”
“殿下所虑甚是,”孔学卖了个关子,“不过太子不认,难道就没有别人指认了?”
朱常洵急道:“何人能指认?孔先生你赶紧说!”
孔学伸出三根手指,一字一顿道:“马千乘!”
“马千乘?”
“对。那马千乘曾押运虎墩兔入京,这点不容他抵赖。还有,我听说那马千乘生性木讷、不善言辞,若咱们派人威逼利诱一番,说不定还能从他身上挖出些什么来。就算他不肯乖乖就范,那咱们就不会严刑拷打,胡乱编份罪状让他诬指那朱常洛?只是那马千乘好歹也算是石砫的宣抚使,没有皇上的旨意,倒是不太好对他下手……”
一听说有机会扳倒太子,朱常洵乐得眉飞色舞,当即大包大揽道:“不要紧,父皇那里我去想法子。”
孔学又道:“这条计策我也是刚想出来的,也不知妥是不妥,要不要再跟郑贵妃娘娘商量一番?”
“不用不用,”朱常洵连连摆手,“这些年来,我娘也不知怎么了,年纪越大胆子却越小,左一个沉住气、右一个从长计议,再被她拖下去,我怕是头发都要等白了。孔先生、三诏真人,我可把话说在前面啊,这事需咱们悄悄地办,谁也不许告诉我娘!”
孔学与王三诏相视一笑,道:“既然殿下发话了,那我等依命就是。”
朱常洵点点头,又问王三诏道:“真人,那你找我又有什么事?”
王三诏拈着长须,故作神秘:“福王殿下,你随山人去那后花园里一瞧便知,殿下请吧。”
“弄什么玄虚?”朱常洵嘀咕一声,站起身来,随着王三诏和孔学向那后花园的方向走去。
一进园子,朱常洵便觉香烟袭人,只见那园中树立的太湖石旁,已然用砖块砌了座八卦法台,台心设着香案供几,案几上不光摆着三牲,还竖了三个扎结成束的小草垛,每个草垛都有八寸高矮,上面皆贴了个手足眉眼俱全的纸人。
朱常洵绕着案子瞧了一圈,不解其意:“三诏真人,你这是要开坛作法?”
“正是。”王三诏缓缓道,“殿下,这次的法术可非同一般,前阵子山人我遍阅道藏,又屡寻奇方,终于将那失传已久的‘黑瓶摄魂大法’给琢磨了出来!”
朱常洵一怔:“黑瓶摄魂大法?”
王三诏点了点头,正色道:“相传行此法者,能于千里之外,摄人魂魄。而受法之人,先是头疼眼花,再是手足俱废,最终汤水不进、一命呜呼。就算再老练的仵作,也决计验不出其死因,只当是急症暴毙,可谓是神不知鬼不觉。”
“这么厉害?”朱常洵咋舌道,“那真人作此法术,是要去摄何人的魂魄?”
王三诏微微一笑,指着那草垛上的纸人道:“要摄其魂魄之人,都写在这上面了。”
朱常洵眯起眼睛一瞧,果见那纸人上用朱笔写了几个字:“壬午、丙申、戊寅、丙辰……这是?”
“这是太子朱常洛的生辰八字。”王三诏手指纸人,依次道,“这个是老太后,这个是当朝的万历皇帝。”
朱常洵脸色大变:“还……还有我父皇?”
那孔学咳嗽一声,从旁劝道:“殿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殿下请想一想,那朱常洛、李太后固然是绊脚石,可之后当今圣上若仍然健在,殿下不同样也坐不上那龙椅吗?”
“这……”朱常洵犹豫良久,还是摇了摇头,“我还年轻,再多等几年也不打紧,父皇对我向来很好,我决不能害他。”
王三诏点点头:“山人也料到殿下会不舍,故而才请你来商量……”
“不用商量了!”朱常洵打定了主意,上前一把将那写有万历八字的纸人扯下。
“无量寿福。”王三诏宣声道号,“福王殿下宅心仁厚,山人佩服。”
朱常洵摆了摆手:“不说这些,那朱常洛自是不必说了,老太后素来与我为难,把她除了倒也没什么。只是三诏真人,你这什么‘黑瓶摄魂大法’当真可靠?”
王三诏叹道:“山人不敢欺瞒殿下,这黑瓶摄魂大法的功效究竟如何,山人确实不能打包票。可山人受殿下知遇之恩,定当会尽我所能,全力一试。”
朱常洵道:“你说得不错,试试又不打紧,万一真能成呢。”
那孔学也道:“就算真人的法术不成,咱们不还有马千乘那条路子?这就叫双管齐下,定让他朱常洛不得善终!”
“正是!”朱常洵又振奋起来,“那三诏真人,你这便开坛作法吧!”
王三诏道:“殿下不要心急。这黑瓶摄魂大法,需备七七四十九枚铁钉,依次钉于那纸人的五官、手足、躯干等处,每钉一枚,都要用一整天的时间来念咒烧符。”
朱常洵皱眉道:“每天只能钉一枚?四十九枚铁钉就要四十九天,两个纸人加起来不得要小半年?”
“那倒也不必。两个纸人可同时施法,七七四十九天也就够了。”王三诏说着,除下鞋袜、散开发髻,“既然殿下着急,那山人这便开坛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