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霞客山河异志上一章:第八章 庙堂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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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他用了什么伎俩,只见那王三诏又念了一会儿咒语,头顶上竟慢慢生起了一阵白烟。紧接着,他身子开始急晃,脑袋也乱摆起来,带动着手脚狂舞,如疯如癫。又过了一会儿,王三诏直愣愣打个激灵,手中桃木剑疾指案上火烛。那燃烧着的烛火仿佛是被泼了热油,“呼”的一声,腾出一个硕大的火球。与此同时,王三诏倒转了那黑瓷瓶口,朝那火球上一罩,又将瓷瓶置于案上,再取了两枚细铁钉,“噗噗”两声,分别刺入两个纸人的眼睛中。
待这些弄好,王三诏已是大汗淋漓。他又朝着香案祭了祭,便盘膝坐在了法台上,闭上二目,掐着指诀,似是入定了一般,物我两忘。
朱常洵又看了一气,渐觉有些乏味,朝身边的孔学悄声道:“孔先生,既然三诏真人法坛已开,那我就不打扰了。这里你多帮衬着些,我去宫里走一趟。”
“好,”孔学点了点头,“那我二人便候在这里,等着殿下的好消息。”
朱常洵离开大宅后,就回府邸取了一个精致的木匣,又急匆匆赶往了紫禁城。见是福王前来,守门的禁卫赶紧放行,朱常洵没费多大周折,便抱着那木匣来到了乾清宫外。
其时万历帝正欲就寝,忽闻殿外来报说是福王求见,便披了衣服,起身相迎。
万历帝打个呵欠,拍了拍朱常洵肩膀:“洵儿,这么晚了所为何来?”
“父皇请恕孩儿鲁莽之罪。”朱常洵说着,将手里的木匣打开,“是这样的,孩儿新得了一支西域雪莲,有着滋补益阳之奇效,孩儿想着能让父皇早些服此神药,便不顾规矩,连夜送进宫来了。”
“你这是一片孝心,何罪之有?”万历帝接过雪莲,随手放在一边,“来,坐下说话。”
“是。”朱常洵随万历坐定,又笑道,“多日未见,父皇瞧着还是那么精神矍铄。”
万历帝摆了摆手,又打个呵欠:“精神什么?终归是年纪大了,今日多阅了几篇奏折,这不就觉得头晕眼花,身子也跟着困倦不堪啊。”
朱常洵忙凑了凑身:“想那政务倥偬,父皇不可过度操劳,要保重龙体才是。”
“唉……”万历帝叹了一声,“真正关心朕的,也就是你们娘俩了。想那朝野之中,明里暗里的,哪个不说你父皇怠于政事、只顾偷闲享乐?”
“真是岂有此理!”朱常洵故作愤色,“那些人又懂得什么?想父皇冲龄践阼,便奋发图强,将这大明江山治理得井井有条。不光如此,想当年父皇运筹帷幄,东援朝鲜,击溃倭寇;西讨宁夏,镇压哱拜;待得播州杨应龙反叛,父皇又用兵如神,一举平定了苗疆。如此文治武功,古往今来能有几人可及?况且父皇贵为大国天子,哪能事必躬亲?孩儿近来在读《尚书》,那‘武成’篇里有一句,‘惇信明义,崇德报功,垂拱而天下治’。这说的不正是父皇吗?那《道德经》里也说,‘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故而孩儿认为,父皇的治国之策,也正应了道家无为而治的玄妙至理!”
对于那抗倭援朝、平定宁夏、播州等三役,万历帝向来自得。而那偷懒怠政,又被朱常洵捧成了“无为而治”,万历帝听后,如何不喜?不由得连道三声“好”,向朱常洵赞道:“读书能使人明理,洵儿你有这番见识,朕实在是欣慰得紧。”
“那也是父皇教导有方。正是因父皇奠定了这不世基业,我等皇室子孙才得荫受其恩。就拿那支雪莲来说吧,番邦心甘情愿地将它送来,还不是冲着父皇面子?这便是父皇天恩浩荡,才使得四海咸服、八方来朝……”
朱常洵尽其所能,恨不得将那连珠马屁拍得震天响。万历帝开始时也听得心花怒放,奈何时间一久,倦意频袭,只觉眼皮沉重,嘴里呵欠连天。
见时机差不多了,朱常洵便将话锋一转:“不过父皇,近来孩儿阅读史书,也悟出个‘恩威并重’的道理。远的不说,就像去年那蒙古虎墩兔,受我大明皇恩已久,不也因一己之私,兴兵犯我边境?所以孩儿想,如辽东的努尔哈赤、西南的马千乘等人,虽眼下对我大明俯首称臣,可他们毕竟雄踞一方、拥兵自重,万一生了异心,后果不堪设想,咱们不可不察。”
说努尔哈赤时,朱常洵把字音咬得极重,提到马千乘时,他又刻意放轻。万历帝本就昏昏欲睡,只是隐约听朱常洵言及努尔哈赤,后面那人名也没有在意,遂顺着话头道:“是啊,不可不察……”
一听此言,朱常洵不由得一阵狂喜。那“察觉防备”之“察”与“严查”之“查”字音相谐,字义却截然不同。并且经朱常洵这一番偷梁换柱,便成了要对“马千乘不可不查”。他自以为奸计得逞,就起身道:“夜色已深,还请父皇早点歇息,孩儿先行告退了。”
万历帝正等他这句,遂点了点头:“去吧。”
等朱常洵出宫后,便宣称自己得了万历口谕,急不可耐地要派人调查马千乘。与孔学等人商议再三,又从靠得住的宦官中选了个名叫邱乘云的太监,胡乱给了个钦差矿监的身份前往石砫。
这邱乘云受到朱常洵密嘱,自然要尽心讨好这个深受皇帝宠爱的福王。他知马千乘绝非易与之辈,便提前备好了认罪书,打算施以手段,将其屈打成招。
临行前,邱乘云又暗中挑了十来名死士,让他们扮作随从,这才向西南而去。不一日,邱乘云一行到了地方,因石砫隶属夔州卫,他们便没有贸然前往石砫,而是到了夔州卫住下。
听说是朝廷的特使到了,卫所的指挥使、同知、佥事等大小官员慌忙迎接。那邱乘云摆足了钦差的架子,又将此行的目的道出,命他们全力配合。得知有圣上口谕,一干官员更是百般奉承,纷纷献计献策,最后决定要摆下“鸿门宴”,使那马千乘入彀。众人布置齐备,便遣人去石砫相邀,只说朝廷来了特使,请马千乘速来卫所赴宴相见。
说来也巧。这阵子秦良玉恰好带了马祥麟回忠州娘家省亲,马千乘接到来报,不疑有它,当即带了两名亲兵,赶至夔州卫。
因是赴宴,马千乘便没带随身兵刃玄铁锤。等到了地方,那接迎的军官借故把两名亲兵支开,只是引了马千乘一人入衙赴那晚宴。
那晚宴设在后花园中,马千乘每进一道门,便发现皆有卫兵把守。然他生性粗直,哪里想那许多?只是闷声不响地慢慢向里头走去。
乍见马千乘,那邱乘云倒是装得十分客气,忙从上座起身,热情招呼道:“咱家在京城时,便久仰马将军大名,如今一瞧,果然是英武不凡哪。来来来,马将军请与咱家同坐,咱们二人也好亲近一番。”
马千乘也不答话,只是抱了抱拳,坐在了那邱乘云身边。
邱乘云偷偷使个眼色,那指挥使就抱着一坛酒上前道:“马兄弟,这坛佳酿可是邱公公专程从京里带来的,你素来好酒,须得喝个痛快啊。”
说完,那指挥使便拍开封泥,为马千乘倒了一盏酒。见盏中酒水呈琥珀之色,马千乘也知是上好佳酿,遂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好!马将军真是海量!”邱乘云赞了一声,又接过酒坛,“来,咱家要亲手为马将军斟酒。”
马千乘来者不拒,皆是酒到杯干,不知不觉,已是大半坛落肚。
那邱乘云瞧时候差不多了,便放下了酒坛,朝着马千乘轻声道:“马将军,咱家听人说,去年你曾押着一个蒙古人去过京城,是否有此事啊?”
马千乘一怔,“砰”地放下酒盏:“你怎知道?”
邱乘云笑了笑:“咱家不光知道有此事,还知马将军押的那人是虎墩兔汗,去京城面见的那人,是当朝太子。”
听到这里,就算马千乘心思再粗,也觉出了不对:“你什么意思?”
邱乘云接着笑道:“马将军是个爽快人,咱家也不绕弯子了。实话说吧,去年太子与那虎墩兔密会之后,蒙古便立马率兵来犯,圣上疑心这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所以发下口谕,着咱家过来查上一查。”
见马千乘皱眉不语,邱乘云继续道:“此事非同小可,马将军,这摊浑水你可蹚不得。这样吧,咱家帮你指条明路,只要马将军出面,指认太子曾与虎墩兔密谋作乱,保证让你……”
“胡说!”不等邱乘云说完,马千乘已一掌拍在了桌上,他力道极大,那些碗盘杯碟登时被震得叮咣乱响。
那指挥使喝道:“马千乘,邱公公可是上差,你不得放肆!”
邱乘云将手一摆,向着马千乘冷笑道:“瞧这样子,马将军是要吃罚酒了?”
“吃你姥姥!”马千乘怒极,陡然将那桌子掀翻在地。
那指挥使赶紧护着邱乘云退至一边:“马千乘,你想造反吗?”
马千乘“哼”了一声,正想起身离开这后花园,不料才迈出两步,脚下便打了个踉跄。
邱乘云远远瞧着,心下十分得意:“马将军,咱家劝你还是识相些。方才你饮下的酒水里,已提前掺入了毒药。嘿嘿,这当口,你怕是腹中有如火烧吧?”
马千乘晃了两晃,狠狠瞪了邱乘云一眼。
邱乘云又道:“你不必惊慌,那毒药虽然猛烈,可一时半刻却不会致命。马将军,只要你答应指证太子,咱家立即将那解药双手奉上。”
马千乘二目血红,恨不得将这邱乘云生吞活剥。他虽寡言少语,行事素来堂堂正正,曲意逢迎尚且不齿,更何况让他去颠倒黑白、诬陷他人?
邱乘云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瓷瓶,朝着马千乘一亮:“马将军,这便是解药。那太子有什么好,值得你为他搭上一条性命?”
“卑鄙!”马千乘大吼一声,从身旁抓过一把椅子,奋力朝那邱乘云掷去。
不等那椅子掷到,斜刺里倏然跃出个人来,“砰”的一掌,将那椅子击向一边:“保护邱公公!”
“是!”
又听一阵齐喝,十几个黑衣人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只见他们手持钩索、目透精光,皆是功夫不弱的硬手。
这些俱为邱乘云带来的死士,见他们现身,邱乘云更是有恃无恐:“好哇,马千乘这逆贼见事情败露,居然敢行刺咱家!左右,上前拿下了!”
一名黑衣人闻言,便挥臂猛甩,将那精钢所制的弯钩急急朝马千乘抛来。
马千乘让过钩尖,一把攥牢了长索,继而运劲一扯。只听“嘣”的一声,钩索陡然拉成一条直线,那黑衣人不及撒手,被生生拽到了马千乘面前。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马千乘的拳头已击在了胸口,那黑衣人喷出一口鲜血,顿时飞跌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见马千乘中毒之余,仍有这等神力,那邱乘云不由得脸色一变:“马千乘,你不要命了吗?你越是运功顽抗,那毒性发作得越快!”
马千乘腹痛如绞,也知邱乘云所言不虚,可他宁死不屈,一把抹去额头冷汗,奋力冲前杀去。
“反了反了!快挡住这逆贼!”邱乘云大叫着避到一旁,那些黑衣人却“呼啦”包抄上来,将马千乘围在中央。
那些黑衣人也不靠近,只是抡着钩索,绕着马千乘跃来跳去。马千乘刚扑向东侧,西侧便有三条钩索向他背后搭来,待他险险避过,另外一条钩索又穿至胁下,“刺啦”一声,在他衣服上划开一道口子。
幸而那钩子失了准头,只透过衣衫,划破了马千乘胁下浅浅一层皮肉。马千乘赤手空拳,便想要抓些物什来抵挡。那些黑衣人也瞧出了他的意图,一面向他寻隙进攻,一面把附近的桌椅悉数踢开,不让马千乘寻到任何应手之物。
又斗了一阵,一名黑衣人动作稍缓,已被马千乘扯住了领子。马千乘正要举掌将他击毙,忽觉肩上一紧,传来了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原来另一名黑衣人趁其不备,竟一击得手,抛钩钩住了马千乘的肩头。
马千乘强忍剧痛,便欲依照前法,伸掌在那钩索上一拉,想要将那偷袭之人扯将过来。那人见机倒快,急忙撒手,任凭钩索被马千乘夺去,也好过被他一击毙命。
趁这工夫,先前被马千乘攥住衣领的黑衣人也挣脱开来,正想纵身跃走,马千乘却眼疾手快,一下甩开那钩索尾端,卷住了他的脖子,复将他生生拽了回来。
那黑衣人不及转身,一个肘锤捣向马千乘心窝。马千乘拼着受了这一击,双臂陡伸,按住他的脑袋猛然一拧,“咔嚓”扭断了他的脖子。
马千乘不顾胸口气血翻涌,当即倒握了那死尸双踝,抡舞起来,继续朝着一众黑衣人冲杀。马千乘天生神力,那死尸在他手中,简直如同狼牙棒一般。一名黑衣人躲闪不迭,被马千乘用死尸砸中了脑袋,连吭都未吭一声,颅骨骤裂,扑地而亡,那死尸的后脑也被撞得凹进一大块。
再有几钩搭来,马千乘便横尸去挡。有此“奇物”护身,马千乘就不似先前那般左支右绌,他强打精神,一鼓作气,竟又一连击杀了七八个黑衣人。
此时,马千乘手中的死尸已是头烂肢残,那鲜血飞溅得四处都是。他身中剧毒,又经一番激斗,早就筋疲力尽,可仍在兀自强撑,苦战不休。
马千乘脸上血迹斑斑,口中嗬嗬怒吼,披头散发,宛如战神。那指挥使见状,只吓得魂飞魄散:“邱公公,这厮忒地凶狠……我去调弓箭手过来……”
“不必!”邱乘云见自己这么多硬手,愣是没制住那饮下毒酒的马千乘,不禁又惊又怒,遂向那场上仅存的黑衣人厉喝道,“若再擒不下那逆贼,你们四个也别想活着回去了!”
那四个黑衣人闻言,相互交换了眼神,急急分作两组,将马千乘前后包夹。
马千乘喘着粗气,眼观前方,警惕背后,丝毫不敢大意,忽听得身后劲风袭来,赶紧转身迎敌。那两名黑衣人只是佯攻,一见马千乘察觉,倏地朝两侧一分,与此同时,手中钩索相对直甩。两枚弯钩激撞之下,咬扣在一处,将那两条钩索登时绕成了一根绊马绳,向着马千乘当胸勒来。
被这一逼,马千乘不由得倒退。不料退出三步,脚下便觉一滞。原来,另外两名黑衣人也如法炮制,在同伴的掩护下,结绳去绊马千乘双足。
马千乘打个趔趄,身子直直向后仰倒。四名黑衣人同时扑上,锁臂抱腿,将他死死压在地下。马千乘暴吼一声,拼尽所有力气,双腿猛地一蹬,甩开了一名黑衣人。紧接着屈膝抬顶,正中另一名黑衣人胸前。只听“咔嚓”几声,那人肋骨断了几根,嘴角流下血水,歪倒在一旁不知死活。
这最后一搏,使得马千乘彻底脱了力,他身子勉强抬了几抬,又重重地砸在地上。剩下的三个黑衣人不敢大意,两个反拧着他的双臂,一个猛扯着他的头发,将马千乘从地上拉起。
见手下总算制服了马千乘,那邱乘云这才迈着方步走上前来:“马将军,咱家说什么来着?哪怕你是块生铁,也能将你熬成铁汁!识相的便乖乖磕两个头,兴许咱家一高兴,还能饶你一条小命呢,哈哈哈……”
“公公让你跪下!听见没有?”黑衣人大声呵叱,抬脚狂踢马千乘腿弯。
马千乘死咬着牙,腰背强挺,双腿打战,却始终硬撑着没让两膝着地。
那黑衣人又踢了几脚,火气上来,摸起那钩子便“噗噗”两下,扎在了马千乘的膝盖上。
钩尖一拨,马千乘的双膝登时血流如注,他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邱乘云面前。
那邱乘云伏下身子,皮笑肉不笑道:“现在才跪,只怕是有些迟了……”
马千乘突然将头一仰,一口浓痰吐在了邱乘云脸上:“阉狗……”
“大胆!”
没等邱乘云放话,一名黑衣人“砰”的一拳,狠狠击在了马千乘嘴边。马千乘吐出一口血水,里面还混杂着几颗被打落的牙齿。
那邱乘云抹去面上浓痰后,又气急败坏地掴了马千乘一耳光:“姓马的,你这厮也忒不知好歹!等着吧,咱家不会让你痛快死了,定要叫你零碎受苦!”
马千乘耷拉着头,嘴里含糊不清地念了几个字:“秘密……太子还有个秘密……”
邱乘云一怔,赶紧将耳朵凑了过来:“什么?你说太子还有个秘密?说出来,咱家给你个痛快……”
马千乘猛然睁大了眼睛,双肩一顶挣脱两臂,拼力扼住了那邱乘云的脖子。
受这一掐,邱乘云登时喘不过气来,一张脸憋得发紫,手足胡乱挥踢。那些手下也急了,扯着马千乘的头发又拉又打,可马千乘决定与邱乘云拼个鱼死网破,任凭他们如何击打,皆是不管不顾,十指死命收紧,一心要将这阉狗扼毙掌下。
见那邱乘云已翻起了白眼,一名黑衣人哪还顾得了许多?挥起钩子,猛地钩在马千乘颈中,使劲往后一勒。
马千乘喷出一口鲜血,手指再也无法用力,两条胳膊慢慢垂下,身子仰天跌倒,一双眼睛兀自怒睁。
那邱乘云咳嗽了好一阵,脸色早已吓得惨白。一名黑衣人走过去,试了试马千乘鼻息:“公公,他死了。”
“真死了?也好,一不做二不休,死便死了!”邱乘云缓了半天,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张提前拟好的“认罪书”,拿起马千乘的手掌蘸了血水,按了指纹手印。
“逆贼马千乘,伙同东宫勾结外寇,铁证如山,业已认罪伏诛!”
行在路上,徐振之没来由地打了个激灵。许蝉见状,忙关切道:“振之哥,你怎么了?”
“没事。”徐振之摆了摆手,“方才好端端的,突然感觉后心蹿上一股寒气……”
“别是着凉了吧?来,我试试你额头热不热。”许蝉说着,伸出手掌朝徐振之前额探去。
因伍有德在侧,徐振之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忙退了几步:“不用不用,我真的没事……伍兄弟,咱们快到地方了吧?”
伍有德点了点头:“差不多还有四五里路。”
“那好,咱们赶快些。”
过了一顿饭的光景,徐振之和许蝉便在伍有德的引领下,来在了赵家老宅。宅子十分破败,里面也无甚人丁,只有个白发苍苍的老仆孤零零守着门。
伍有德认识那老仆,上前招呼道:“成伯,我带了两个朋友,专程从江阴赶来,想要到赵老爷坟前祭拜一番。”
徐振之和许蝉也上前道:“见过成伯。”
那成伯颤巍巍站起,向着三人感激道:“难得你们这些好朋友还惦记着我家老爷。走,我带你们过去。”
见他腿脚不便,徐振之拦道:“我这伍兄弟识得路径,就不需麻烦成伯了。对了,我三人尚未饮食,劳成伯备些茶饭,待我们回来后吃用。”
说完,徐振之便从怀里掏出一小块银锭,向成伯递去。
成伯哪里肯接?急忙摆手道:“粗茶淡饭,哪用得了这些?”
徐振之见他孤身守宅,知他在赵土桢死后,定然过得凄苦,故而有接济之意,遂拉过成伯的手,执意将银锭塞入他掌中:“拿着吧成伯,就当是我们对赵先生的一番心意了。”
言讫,三人动身去往赵士桢坟前。来此之前,三人已备得了祭奠之物,在坟头摆好供果酒水后,又点燃香烛、焚化纸钱。待这些弄好,徐振之再向墓碑长揖一礼,便与许蝉和伍有德折回了赵家老宅。
这时,那成伯也购来了茶点,邀着三人入厅歇坐。见厅上悬挂着几幅字屏,徐振之知是赵士桢手迹,遂起身观看。
论道起来,这赵士桢的书法,堪称是本朝一绝,号称是“骨腾肉飞,声施当世”。他早年间,以太学生的身份游学京师,时常为人在折扇上题写诗句。曾有一名太监将他所题的诗扇带入宫中,万历帝一瞧扇上书法,大为赏识,遂将他召入朝中,任了鸿胪寺的主簿。
这鸿胪寺不但掌朝会、宾客、吉凶仪礼之事,外吏朝觐、诸蕃入贡等也一并打理。因这个缘故,赵士桢接触了不少西洋使节,也见了不少如自鸣钟、远望筒、近视镜之类的新鲜物什。因他另一个身份是火脉炎尊,故而对那些西洋火器尤为痴迷,只要一有空闲,便对着各色火器拆解分析,再取长补短,配比改良。
因赵士桢醉心火器、不擅辞令,仕途可谓大不得志。那鸿胪寺主簿足足当了一十八年,才勉强升任为武英殿中书舍人。当年“妖书案”发,朝野之间人人自危,相互攻讦,赵士桢受其牵连,这才罢官还乡。
这些旧事,徐振之皆从汤显祖口中得知,又向那壁上字屏望了几眼,不由得生出物是人非之感:“唉,炎尊逝后,世上再无炎尊啊……对了成伯,赵先生当年是怎样出的意外?”
成伯见问,也叹了一声:“老爷出事的地方就在后院,我带几位去瞧瞧吧。”
等四人到了地方,成伯便指着前面一片废墟道:“那里本是座大屋,叫作‘后湖斋’,是老爷研制火器的地方。”
徐振之仔细打量一番:“那后湖斋是被炸毁的?”
“是啊。”成伯点了点头,又指着伍有德道,“出事那天,这位好汉也在场。”
徐振之一怔:“伍兄弟也在此处?”
“不错。”伍有德接言道,“当年五脉会盟后,我护送赵老爷返乡,回来的路上,他对咱们江阴的黑杜酒念念不忘。后来,我便找了个空闲,专程送了几坛过来,不想那次,竟成了我与赵老爷的最后一面……”
成伯擦了擦眼角,回忆道:“当时,老爷在那后湖斋里研究什么,我与伍壮士便坐在这后院中闲聊些家常,突然之间,伍壮士扭头大喝声‘谁’,就起身朝墙角追去。待我跟过去后,伍壮士已然匆匆折回。原来伍壮士发现有人鬼鬼祟祟地攀上墙头,手上明晃晃的,好像还带了利刃。只是他赶过去时,那人已不见了踪影,伍壮士怕老爷有什么闪失,只得回来看护。我二人刚要奔向后湖斋找老爷,就听得‘轰隆’一声大响,整个屋子都炸塌了。等伍壮士帮我把老爷从乱砖破瓦堆里挖出来时,老爷早已断了气。他那些研究的东西和用毕生心血写成《神器谱》,也一并毁于爆炸之中了……”
许蝉好奇道:“神器谱?”
“是啊,”成伯道,“老爷将他研制的所有东西,都写在那《神器谱》中了,那谱上不但有各色火器的构造、制法、打放架势,还一一绘制成图。平日里,老爷一直把那谱贴身收藏,不想……唉!”
徐振之追问道:“成伯,当时你们就没仔细找找,或许那《神器谱》失落在什么地方了。”
成伯摆了摆手:“都找了,老爷的尸身上没有,那废墟下也翻遍了,八成是被炸得粉碎了吧。”
“可惜……”徐振之喟叹一声,又沉吟道,“那爆炸着实有些蹊跷,对了,后来便没见到那个可疑之人吗?”
成伯摇头道:“没有。”
徐振之稍加思索,再问道:“在赵先生出事之前,还有什么外人来过此处?”
成伯想了想,道:“除了伍壮士外,倒是还有两个人来过。那两人都像是练家子,一个生了张黄面皮,一个缺了左眼,说话带着江西口音,我们老爷还叫那独眼龙什么魁……”
“龙魁?”许蝉脱口而出。
成伯一拍巴掌:“对,就是龙魁!”
既然那独眼的是龙魁俞百川,另外那个黄脸的自然是彭勇。徐振之与许蝉互视一眼,又问成伯道:“那两人来做什么?”
“我也不大清楚,好像是找老爷借什么东西,老爷没答应,之后他们就走了。他们走后,我见老爷不高兴,也没敢细问,后来便渐渐忘了这事……”
正说着,前厅上突然传来一声大喊:“振之小友!馋丫头!你俩跑到哪里去了?”
许蝉一愣:“咦?这不是老糊涂的动静吗?他怎么会到这里来?”
“走,去看看!”徐振之听汤显祖声音里带着几分焦急,急忙招呼其他人赶向前厅。
等到了外面一瞧,厅上不光站着汤显祖,居然还立着风尘仆仆的郭鲸。
瞧这二人面色不对,徐振之心下“咯噔”一声:“汤先生,郭二哥,你们这是?”
郭鲸望了望汤显祖,又向徐振之道:“徐公子,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汤显祖眼圈一红:“马千乘兄弟他……他被奸人害死了!”
“什么?”徐振之和许蝉身子双双急颤,“马大哥死了?这……这怎么可能?”
郭鲸用左拳在右掌上一砸,恨道:“是那福王假传圣旨,派人以谋反之名把马将军加害!不止如此,马夫人得知噩耗,也恨极了朝廷陷害忠良,特意向太子送了一封书信,说是要起兵反明,为她夫君复仇!”
许蝉惊道:“秦姐姐要起兵复仇?”
郭鲸点头道:“是啊。所以太子殿下一得到消息,便派我快马加鞭去江阴找徐公子商议,听汤先生说你们到了这里,我们又急急赶来……徐公子,你快给拿个主意吧!”
徐振之强忍悲痛,沉吟半晌才道:“当务之急,是要先稳住马夫人,别让她太过冲动。汤先生,你是山河令主;小知了,你与马夫人情同姊妹,这样吧,你二人即刻前往石砫,尽力劝一劝马夫人,就说我徐振之无论如何,也会为马大哥讨回公道,让她千万暂缓起兵之事。”
汤显祖叹道:“这也是老夫所担心的,一旦石砫起兵,那可就无法收场了。不过那马夫人性烈如火,夫君又蒙了这等奇冤,老夫和馋丫头是否能劝住她,难说啊……”
“能拖一天算一天!”徐振之说完,又向郭鲸道,“郭二哥,我这便与你上京见太子,事不宜迟,咱们即刻动身!”
“好!”许蝉答应着,也向郭鲸道,“郭二哥,那这一路上,我振之哥就拜托你了。”
郭鲸一拍胸膛:“徐夫人放心,我会誓死护卫徐公子周全!”
几人出了赵家老宅,匆匆去附近买齐了坐骑脚力,汤显祖和许蝉向西南直奔石砫,徐振之和郭鲸纵马北上,昼夜兼程、急赴京师。
一见徐振之,太子朱常洛也顾不上寒暄,直接恨恨道:“徐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那朱常洵当真是胆大妄为!”
徐振之问道:“关于此事,殿下打算如何区处?”
朱常洛道:“那阉狗邱乘云,已被叶阁老派人羁押起来了。我欲拿了他的口供,上呈父皇,追究朱常洵假传圣旨、诬陷忠良之罪!”
徐振之轻轻摇了摇头:“在来的路上,我已反复思量过。眼下首要之事,乃安抚石砫,至于福王之罪责,留待日后追究也不迟,这样在圣上面前,也好有回旋的余地。”
朱常洛点了点头,又道:“依徐兄之见,那石砫该如何安抚?”
徐振之道:“此事仍要着落在圣上身上。这样吧,殿下,请你邀叶阁老同行,带我去入宫面圣!”
朱常洛一怔:“怎么,徐兄也要进宫?”
徐振之颔首道:“正是。叶阁老乃国之栋梁,殿下为国之根本,一旦有个言差语错,难免会惹来圣上猜忌。故而思来想去,这事需由我来出面去说。殿下,劳你安排一下,咱们这便入宫!”
待约好了叶向高,三人便直奔乾清宫而去。得知马千乘被害、秦良玉欲兴兵复仇之事,万历帝不由得大惊失色,忙问起这其中因果。
朱常洛因提前与徐振之商量过,便有意隐去一些不必要的枝节,把发觉虎墩兔要行刺努尔哈赤,而后游说石砫被擒等来龙去脉道出。
听完朱常洛所述,万历帝良久不语。又过了好一阵,才指着徐振之道:“这是何人?”
叶向高忙站出来道:“启禀圣上,这徐振之是臣的一个子侄辈,现于京城游学。”
徐振之又躬身一礼:“振之乃一介布衣,因与石砫宣抚使马千乘马将军交好,故而才斗胆面君,想请圣上还他一个公道。”
“公道?”万历帝冷冷道,“你没听见他那夫人秦良玉要起兵反明吗?”
“圣上容禀。”徐振之正色道,“这前因后果,方才太子殿下已悉数阐明。马将军一心为国,反遭陷害身死。若圣上念其精忠赤诚,肯为马将军昭雪,马夫人得以安抚,那石砫与大明也便会相安无事了。”
万历帝拈着胡须,问道:“那依你说,石砫该如何安抚?”
徐振之道:“首先,那邱乘云是首恶,需将此人押至石砫问斩,以告慰马将军在天英灵。”
见万历帝没接腔,徐振之又道:“其次,需圣上颁下旨意,彰表马将军之忠勇,命他的后人世袭其官职,统辖石砫,永镇我大明西南边陲。”
万历帝沉吟半晌,才道:“这两件事不难,朕准了。”
“圣上英明。”徐振之定了定神,再道,“除此二事外,我还想请圣上恩准,借出一件龙袍。”
“龙袍?”万历帝一愣,“你借朕的龙袍意欲何为?”
徐振之将心一横,抬起头道:“此事追根究底,过在皇室一方。因此草民斗胆,借圣上龙袍送往石砫,斩于马将军灵前,以效当年曹孟德割发代首之旧故。”
“放肆!”万历帝勃然大怒,登时从椅上立起,“徐振之,你这话可谓是大逆不道!来人,给朕将这狂徒拉出去斩了!”
“是!”宫外几名禁军听令,“呼啦”涌上殿来,反剪了徐振之手臂,要将他往外拉。
“且慢!”叶向高忙止住禁军,朝万历帝跪下求情,“圣上,念我这子侄年少无知,请饶他一命吧!”
朱常洛也慌得伏地叩首:“父皇请开恩!”
徐振之挣扎几下,朗声道:“圣上,我死不足惜!之所以口出狂言,皆是为了化解那场干戈,维护我大明安宁!”
万历帝冷哼道:“区区一个秦良玉,能成什么气候?大明铁骑一到,就算十个石砫也能一举踏平!”
徐振之急道:“圣上所言不虚,那石砫确是无法与大明抗衡!然我要说的是,圣上乃一代明君,似那鸡虫之争,绝非不能为,而是不屑为之!灭了石砫容易,可防民之口却难!想那马家世代忠心为国,最后却落了个这等下场,边疆其他土司闻知此事,心里会做何感想?圣上,得民心者得天下!民心一失,我大明社稷危矣!”
听了徐振之所言,万历默然不语。他非糊涂之人,心里也明白了利害得失。又过了一会儿,万历朝那些禁军挥了挥手,禁军会意,便放开了徐振之,齐齐退出殿外。
见万历帝的态度有所缓和,徐振之又进言道:“圣上,舍却一件龙袍,不单可保境安疆,还能使数万计黎民百姓免遭战火荼毒。传扬出去,四海之内无不称赞圣上洪恩,边关将领、各部土司也必将死命效忠朝廷。将来青史之上,此举亦会流芳千古……更重要的是,此事一过,那邱乘云身后之人,也便得以逃脱千夫所指了!圣上,请你三思!”
邱乘云背后之人是谁,万历帝心里自然雪亮。他暗忖道:此事马千乘的确是冤枉,朱常洵也实在是无法无天。如今国库吃紧,若真逼得与石砫刀兵相见,大明最终也不免元气大伤。徐振之所言,除了化解干戈、安抚民心外,倒也多少有些维护朱常洵之意,万历帝权衡再三,终于长叹一声,唤人取来一件龙袍,抛在徐振之面前:“你们去吧!”
“谢万岁恩典!”
三人叩首后,抱起龙袍退出殿外。直到出了宫门,叶向高和朱常洛方大松了口气。
叶向高拭了拭额头冷汗,向徐振之道:“贤契,方才真是凶险啊。”
朱常洛也道:“徐兄,你要向父皇借龙袍一事,怎么也没跟我们提前说起?”
徐振之叹道:“我若提前说了,二位定会阻拦。可要想让马夫人息事宁人,唯有此举不成。怕让二位担上干系,我这才执意要入宫……”
叶向高由衷赞道:“方才贤契在殿上仗义执言,那份胆识,真是令老夫敬佩!”
徐振之苦笑一声:“叶阁老谬赞了。实不相瞒,当时一听圣上要将我拉出去斩了,我吓得腿肚子差点转筋,什么胆识,不过是在尽力强撑罢了。不信你们摸我后背,早就被那冷汗溻透了。”
朱常洛道:“明知不能为而为之,真丈夫也。”
“殿下就不要往我脸上贴金了。”徐振之笑着摆了摆手,又朝叶向高道,“叶阁老,那个告密的王曰乾安置妥了?”
叶向高道:“放心吧,我已让心腹严密看押,那处宅子也派人暗中盯紧了,只要一有异动,便能将他们一举拿下!”
“好!”徐振之点了点头,“石砫事态紧急,我得和殿下先去走一遭,等回来之后,也该与福王他们清算一下了。叶阁老,在此之前,就劳你多费心,尽量不要打草惊蛇!”
辞别了叶向高,二人又稍事准备,请了圣旨,押了邱乘云,叫上郭鲸和薛鳄,马不停蹄地朝石砫赶去。
如今的鱼木寨中,笼罩着一团悲凄。秦良玉得知夫君被害时,也不知哭晕了多少次,等她痛定思痛,便与马祥麟点起一支白杆兵,冲进卫所衙门,将马千乘的尸首抢了回来。
见马千乘蒙冤身亡,石砫上下无不悲愤,痛骂那万历昏庸无道、不辨忠奸,誓要与朝廷决裂。秦良玉大恸之下,也决意反明为夫报仇,一面联络娘家的兄弟秦邦屏、秦邦翰、秦民屏等人起兵响应,一面致书太子朱常洛,表明割袍断义、再见为敌之意。
当秦氏兄弟率兵抵达鱼木寨时,汤显祖和许蝉也匆匆赶至。在汤许二人苦口婆心地劝说下,秦良玉总算答应延缓十日起兵。眼见日子一天天过去,徐振之那边却仍未传来消息,汤显祖和许蝉无计可施,不由得暗暗焦急。
这天一早,秦良玉传令合寨白杆兵,让他们披盔贯甲、整装待发。与此同时,那马千乘的尸首也被抬到寨中的高台上,周围摆上了香烛供酒。
一见这架势,汤显祖便知不好,忙与许蝉去找秦良玉劝说:“马夫人,此事非同小可,万不可鲁莽行事啊……”
秦良玉将手一摆:“汤老爷子,请恕良玉不敬。我非你们五脉中人,不需听你号令,夫君之仇,我是非报不可!不过你们放心,我秦良玉绝无叛明夺位之心,若能成功,我们入京杀了那奸王和昏君,之后拥那太子为帝就是;若是兵败,我们也没话说,只当我秦良玉殉夫全义!”
许蝉也急道:“秦姐姐,我振之哥应该就快到了,请你等一等他……”
秦良玉摇了摇头,斩钉截铁道:“蝉妹妹,非是姐姐心急。就算是徐公子到了,我还是这番话。如今你马大哥头七已过,指望那昏君悔改,怕是痴人说梦。我意已决,你们不必再劝了,待午时一到,我便对着夫君尸首祷告誓师,而后就即刻率兵东征!”
话音方落,马祥麟匆匆赶来:“娘,太子和徐叔叔到了。”
秦良玉一怔,汤许二人一喜,急忙迎了出去。
等到了外面,便见徐振之、朱常洛等人已立在停有马千乘尸首的台前。秦良玉留意到,不光是徐振之,就连那朱常洛也是一身素衣,腰间还系了一条麻绳。
见秦良玉前来,朱常洛急忙冲她一揖到地:“马夫人节哀……”
秦良玉赶紧侧身,不肯受他这一拜:“太子不必多礼,只怕从今往后,你我免不了刀兵相见了。”
“马夫人,”徐振之走上前道,“殿下得知马大哥遭此不测,心下也是难过得很。这趟过来,我们还押了那邱乘云……”
秦良玉猛打个激灵:“那阉狗在哪儿?”
郭鲸和薛鳄双双上前,将那邱乘云掷在地上:“夫人,这厮在此!”
还没等秦良玉开口,马祥麟已大吼一声,抬脚便将那邱乘云踢了个跟斗:“好阉狗!还我爹爹命来!”
那邱乘云惊惧欲死,匍匐在地上连连磕头:“小英雄,奴才也是奉命行事啊……饶了我这条狗命吧……”
“等你到了地下,再去跟我爹爹讨饶吧!”马祥麟恨得咬牙切齿,一手攥住邱乘云头发,一手掣出腰刀,“唰”的一声,斩下了他的首级。
之后,马祥麟又提起那血淋淋的头颅,置于马千乘灵前,一句“爹爹”刚叫出口,便扑倒在尸身上放声大哭。
秦良玉红着眼圈没说话,只是冷冷瞧着朱常洛。徐振之见状,忙向郭鲸道:“我们还带来了圣旨,郭二哥,你来宣读吧。”
“是。”
郭鲸从怀中取出圣旨,朗声诵读。秦良玉等人立而未跪,只是静静听着。
那圣旨上彰表了马千乘的忠勇功绩,命马家世袭石砫宣抚使一职,只因其子马祥麟年纪尚轻,其职暂由秦良玉代任。
听完这些,秦良玉不住冷笑,她冲到灵前,抓起那邱乘云的头颅,掷在了朱常洛脚下:“太子殿下,这阉狗虽然可恨,可有句话说得不错,他仅是奉命行事,并非罪魁祸首。要拿人头来祭我夫君,至少也要用朱常洵那颗脑袋!还什么世袭,还什么暂代,太子殿下,若换成是你,会因这点小恩小惠便善罢甘休吗?”
朱常洛长息一声,叹道:“马夫人说得是。马将军忠心为国,却遭此下场……唉,我实在是愧疚得紧。”
“愧疚?你们大明皇室当然应该愧疚!”秦良玉哽咽一声,揭开了盖在马千乘尸身上的白布。
只见马千乘上身赤裸,旧疤新创遍布,秦良玉轻抚着那些伤口,眼中流泪,语带恨意:“我没有为夫君换上殓衣,就是要让你来亲眼瞧瞧!这胸口上的箭痕,是那年我们远赴朝鲜跟倭寇血战时留下的;这腰腹的刀疤,是那年跟杨应龙叛军厮杀,被他部下砍了一刀……这些年来,但凡朝廷有命,我夫君皆是身先士卒,东奔西走、南征北战,没有过半句怨言!他为大明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曾向你们讨要过一点赏赐?我夫君是堂堂好汉子,他站着是根柱,倒下也是条梁!如此忠烈之人,没死在倭寇、叛军手里,却被他一直效忠的朝廷,以谋逆之名加害了!太子殿下,你说那万历皇帝是不是昏君?我们该不该反他?”
朱常洛静默不语,突然双膝跪倒,冲着马千乘尸首磕了三个响头。
秦良玉一愣:“你这是何意?”
朱常洛缓缓站起身道:“我敬重马将军为人,亦代大明皇室向他叩首赔罪。马夫人,此事皆是那福王假传了圣旨。对于福王,我日后定不轻饶。至于我父皇,他之前确实是不知情,闻听马将军遭遇后,他也深感歉疚,故托我送来一物,希望多少消却夫人心头愤恨,一切以大局为重,莫让狼烟再起、百姓遭厄!”
说完,朱常洛便从包裹里取出万历帝那件龙袍,徐振之也从许蝉那里借来了秋水剑,一并呈在秦良玉手中。
望着手中那件金光闪闪的龙袍,秦良玉心中千头万绪。这龙袍代表九五之尊、帝王之誉,斩于其上,堪比斩于其身。万历此举,甚于颁下罪己诏。
“罢了!”
秦良玉左手一扬,将那龙袍抛起,同时右手秋水剑一划,把那龙袍斩成两段。
望着夫君尸身,秦良玉悲从中来,再也忍不住,扑在马千乘身上号啕痛哭。
待从石砫回来,徐振之和朱常洛歇也未歇,连夜与叶向高暗审了那告密之人。
那人叫作王曰乾,乃是锦衣卫的一名百户,生性颇为无赖。早前,他曾与孔学起了龃龉,闹到公堂上输了官司,因而记恨在心。便遣了几个手下的锦衣卫,找出了孔学在京郊的宅子,日夜监视。没想到竟发现那三诏真人升坛作法,用厌胜之术诅咒太子和太后。这种事历来是抄家灭门的重罪,王曰乾得了消息,当即大喜过望,但心知事情涉及福王,不闹出点儿动静,怕是成不了事儿,于是将心一横,索性闯入皇城放爆竹。刑部官员大惊之下,正要将王曰乾以“禁地放炮”论死,却接到了王曰乾的秘密奏疏。叶向高得知此事之后,深感关系重大,便没有声张,只是命人将那王曰乾暗中羁押。
审完了这王曰乾,三人又商议起来。徐振之将整桩事反复串联一遍,开口道:“这的确是个契机。不过咱们要对付福郑一党,还得使那个‘以退为进’的法子。”
朱常洛皱眉道:“以退为进?”
“对,”徐振之接着道,“这桩事人证、物证俱全,容不得福王抵赖。然就算铁证如山,圣上最后也不会拿他怎么样。为今之计,是要用这事给圣上施以压力,再由殿下和叶阁老出面,把全部罪责担在那孔学、王三诏等人身上,如此一来,圣上心中愧歉,再请老太后添柴引灶,或可促使福王之国就藩!”
叶向高点头道:“贤契所说,与我心中所想不谋而合。这样吧,稍后我亲自带人去那宅中捉拿奸党,待到天明,便与太子殿下去慈宁宫见老太后。”
徐振之道:“我不便同行,就于宫外静候二位的好消息。”
“若此事能成,徐兄当记首功!”朱常洛说完,站起身来,“叶阁老,我与你同去捉人!”
漏尽更残,晨光熹微。万历帝刚用罢早膳,便听太监来报,说是老太后相召。
万历向来以仁孝标榜,听说母亲召唤,当即更衣备辇,匆匆赶至慈宁宫。
一踏入慈宁宫正殿,朱常洛和叶向高便双双上前。
“给父皇请安。”
“臣叩见圣上。”
万历帝一怔:“怎么你们也在?”
话音未落,便听寝居内传来了李太后的声音:“是哀家叫他们来的……咳咳……”
听李太后咳得厉害,万历帝顾不上多说,抬脚赶了过去。只见李太后面色苍白,正卧在榻上,皇后王喜姐在一旁照料服侍。
万历帝皱眉道:“母后凤体抱恙?瞧过太医没有?”
李太后又咳了几声,摆手道:“找他们没用。哀家这病,可不是无缘无故得的……是拜你那好儿子所赐啊!”
“什么?”万历目光一冷,转身望向朱常洛,“太子,这是怎么回事?”
李太后“嘿”了一声:“喜姐你瞧瞧,咱们这皇帝有多偏心?好事没见他想到洛儿,遇上这种事,反倒记起洛儿来了。”
万历帝脸上一红:“母后说笑了。”
“那哀家便把话点明了吧,你那好儿子,叫作朱常洵!”
“是洵儿?”万历帝怔道,“母后,这话是从何说起?洵儿他……”
李太后摆手道:“你先不必急着替他狡辩,哀家已打发人去叫他们娘俩了,咳咳……待会儿等人到了,什么就都清楚了。”
“是。”万历帝不敢再问,只好立在一旁等待。
约莫一盏茶的光景,郑贵妃便和福王朱常洵到了。见万历、太子、叶向高等人都在慈宁宫里,郑贵妃心下已觉不妙,面上却不动声色,款款走向榻前就要请安:“老祖宗……”
李太后喝道:“你不要说话,就在那里跪着听!”
“是……”郑贵妃心里打个突,望了万历一眼,老老实实地跪下。
李太后缓了缓,又道:“朱常洵,你过来。”
朱常洵赶紧伏在榻前:“孙儿给皇祖母磕头,祝皇祖母凤体祥和、福寿无量……”
“福寿无量?”李太后冷哼道,“只怕你是巴不得哀家早点死啊!”
此话一出,不只是朱常洵,就连万历也是脸色大变:“母后,你这话也太重了些……”
“嫌哀家话说重了?哼!”李太后扭头望向朱常洵,“你做了什么好事,自己说给你父皇听听吧!”
朱常洵垂着头,心里恐慌,不敢接话:“这……这……”
李太后喝道:“什么这个那个的?哀家给你提个醒,你请的那妖人好深的道行,咳咳……哀家这不就被他咒得生了重病吗?”
“什么?”郑贵妃只觉脑子里“嗡”了一声,“老祖宗,洵儿他绝不会……”
“你给我闭嘴!”李太后怒叱之余,又剧烈咳嗽起来。好容易平复了些,这才无力地招了招手,“叶阁老,你把那帘子掀起来,将那些劳什子给咱们万岁爷瞧瞧吧……”
“臣遵太后懿旨。”叶向高答应着,走到一处布帘前掀开,露出了其后的香案、草垛、纸人等物,“圣上请看,这便是那妖道作法之物,纸人上记着太子殿下、老太后的生辰八字,宣称要通过什么黑瓶摄魂大法,对我大明皇室不利!”
似这些诅咒、巫毒之术,历来是宫中大忌。万历帝一瞧,便气得浑身发抖,绕着那香案连转了三圈,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拳头攥得“咯咯”直响。
瞧万历这样,朱常洵和郑贵妃只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李太后冷冷道:“朱常洵,哀家瞧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那王三诏和孔学就押在这慈宁宫外,你这一声不吭地趴着,是想跟他们对质吗?”
“皇祖母,孙儿知错了……”朱常洵见瞒不住,忙朝李太后磕了个头,又急急爬到万历身边,抱着他的脚痛哭道,“父皇,是孩儿一时糊涂,听信了那妖道……”
万历闭上眼睛,强忍着胸中怒气:“那草垛有三个,另外一个纸人因何撕去了?”
朱常洵流泪道:“他们……他们本来也将父皇的八字写在上面……孩儿实在不忍,便将那纸人撕去了……”
万历吐出一口恶气:“算你还有几分良心……”
李太后冷笑道:“他若真有良心,便不会来咒哀家了!朱常洵,你不但祸乱皇室,而且陷害忠良!那孔学已经招了,石砫土司马千乘是怎么死的?”
朱常洵张皇失措道:“那主意都是孔学出的,我原本也没打算杀马千乘,都是那邱乘云……”
李太后打断道:“是了,千错万错皆是他人的差错,你朱常洵就没有半点不是!”
郑贵妃再也按捺不住,爬起身来冲到朱常洵面前,朝他面上“啪啪”抽了几个嘴巴。这几巴掌货真价实,朱常洵脸上登时肿起一排红指印。“老祖宗,是妾身教子无方,求您老人家开恩……”
李太后瞥了她一眼:“你还教子无方?这些年你跟你那宝贝儿子兴风作浪,将这朝里朝外翻腾得多热闹啊!好了,现在你那儿子出息了,敢假传圣旨了,还敢诅咒哀家了!好!好啊!咳咳咳……皇帝,该如何治这朱常洵的罪,你看着办吧!”
“这……”万历怒归怒,可一到这时,心下却犯起了踌躇。若按大明律法,朱常洵定是死罪难逃。然真要将这宝贝儿子开刀问斩,万历又如何能舍得?思来想去,左右为难,急得冷汗直掉。
叶向高见状,便上前道:“圣上,老臣倒有个折中之法。”
万历帝目光一亮:“叶阁老请讲!”
“是,”叶向高道,“此事不必宣扬,只将那一干恶徒秘密处决,以正国法、尊国体。其中有关福王之事,亦不必尽露,然为防天下悠悠之口,圣上宜速定福王就藩之吉期,只要福王到了洛阳封地,此事自然也就平息了。”
万历帝沉吟片刻,又向朱常洛道:“太子的意思呢?”
朱常洛赶紧道:“我赞成叶阁老的提议。三弟虽犯了大错,但毕竟是皇室宗亲,若他肯改过自新,理应网开一面。”
万历再朝李太后问道:“那母后……”
李太后叹道:“杀人不过头点地,哀家也知道你舍不得……罢了,赶紧让他就藩去吧,省得他老在哀家眼前晃悠!”
万历长舒一口气:“那好,之后我选个吉日……”
李太后喝道:“还想拖下去吗?你总说‘之后’‘之后’,究竟是要多久?行了,哀家就大发一次慈悲,允他朱常洵再留在宫里过个年,明年开春,就让他立马动身去洛阳!”
万历瞧了瞧郑贵妃,却见郑贵妃眼中流泪,拼命地向自己摇头。
李太后见状,哼道:“怎么,贵妃娘娘不愿意?那也成,既然你舍得儿子,就按国法从事,让他们将朱常洵拉出去杀了吧!”
“老祖宗!”郑贵妃哀啼一声,哭道,“妾身不是那个意思……老祖宗让洵儿之国,妾身不敢有半句怨言……只是……只是……能不能再迟一些,等明年让洵儿为老祖宗再过个寿诞啊?”
李太后冷冷道:“为哀家过寿诞?被你这么一提,哀家倒想起我另外一个儿子潞王来了,潞王就藩卫辉已二十五年,他是不是也该回京为哀家贺寿啊?”
万历闻言,长叹一声,向着郑贵妃道:“罢了!爱妃,朕是因为疼爱你与洵儿,这才一次又一次地装傻充愣。如今朕老了,也实在是累了,不想再折腾了,就依着母后,等明年开春后,就让洵儿之国去吧!”
“好!皇帝乃一国之君,说话一言九鼎,希望你这次别再食言,咳咳咳……叶阁老、洛儿,你们也听着,我这身子骨怕是不成了……若我死在了前头,你们就让画师绘了我的挂像,挂进那乾清宫去,我要一直盯着咱们的万岁爷,他那好儿子朱常洵一日不就藩,哀家便一日不闭眼!”说完,李太后又向着郑贵妃和朱常洵喝道,“退下吧,哀家瞧着你们,浑身上下便不自在……咳咳咳……”
“是……”
郑贵妃扶起福王朱常洵,浑浑噩噩地出了慈宁宫。
朱常洵万念俱灰,痛哭流涕:“娘……这一次,孩儿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郑贵妃望着朱常洵脸上的指痕,幽幽叹道:“别哭了洵儿,娘回去为你准备就藩的东西……”
朱常洵一听,更是泣不可抑:“我好后悔啊娘……我不该自作主张,没有提前跟你商量……”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郑贵妃咬着嘴唇,目光渐渐冷了下来,“就藩怕什么?当年成祖不也是个藩王,最后却成了名垂青史的永乐大帝!”
朱常洵怔道:“娘的意思是……让我造反?”
郑贵妃摇了摇头:“想要执掌大宝,不止造反一种法子。你曾祖世宗嘉靖皇帝,便是因这法子,从武宗那里继承了皇位。”
朱常洵急问道:“什么法子?”
郑贵妃一字一顿:“兄终弟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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