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没了兵刃,那女真士兵更是肆无忌惮,再度举起长刀,朝那圆脸汉子劈头盖面地砍下。徐振之瞧得真切,飞身疾扑,拉着那圆脸汉子便滚倒在地。那女真士兵一击不得,又拿着长刀狂追乱砍,在那地面上砍出道道锋痕。
被他一通追砍,徐振之一时无法起身,只能抱着那圆脸汉子不断在地上翻滚躲避。再避开两刀,徐振之总算摸到了腰间暗悬的长鞭,瞅准了时机,长鞭“啪”的一声甩开,登时在那女真士兵的脸上抽了道血痕。
趁这工夫,那圆脸汉子也爬起身来,猛扑过去,双手攥住了那女真士兵的领子,同时伸足一勾,竟用上了蒙古人摔跤的功夫。那女真士兵被这一扭一绊,身子顿时歪斜。那圆脸汉子不光力气大,也会使巧劲儿,顺势将那女真士兵一甩,就把他连人带刀地掼向了围攻许蝉的同伙。
几名女真士兵受他一撞,身子不由得向前扑倒,若非躲得快,险些将自己送到了许蝉的秋水剑上。那几人又惊又怒,竟欲挥着兵刃向徐振之和圆脸汉子砍杀。
许蝉再三相让,对手却纠缠不休,她早就渐生恼火。此时见他们又想对徐振之不利,哪里还能忍得住?娇叱一声,脚步疾变,横剑将他们尽数截下:“不给你们点颜色瞧瞧,谅你们也不知本姑娘的厉害!”
话音方落,秋水剑便化作一道道寒光,那些女真士兵只觉手里一轻,各自的兵刃就断成两截,“咣当咣当”的,纷纷坠落在地上。
兵刃一断,那些女真士兵齐齐傻了眼,一个个愣在原地,皆有些不知所措。
许蝉抬剑一指:“我们不愿多生是非,知趣的就赶紧滚!”
那圆脸汉子急得大叫道:“别啊!那努尔哈赤不是好人,女勇士、女好汉,你这么厉害,快帮我杀了他!”
许蝉秀眉一蹙,瞪了那圆脸汉子一眼:“什么‘女勇士’‘女好汉’的?难听死啦!你就不会叫声‘女侠’?”
“好好,”那圆脸汉子赶紧改口:“女侠,求你帮帮我吧!我以长生天的名义发誓,只要你帮我杀了他,我就送你一箱金子,一百头牛羊……”
“我要金子和牛羊做什么?”
“要是女侠不喜欢金子和牛羊,那我多送你几个精壮的男勇士也成哪!”
“真是胡说八道!”徐振之听得好气又好笑,抬手便在那圆脸汉子肩上拍了一巴掌,“哎哎,她夫君我还在这儿呢!行了行了,你也别添乱了,我不清楚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但要打要杀,你们尽可去别处,死在大明算怎么一回事?”
那些女真士兵闻言,又纷纷回头朝努尔哈赤望去。那努尔哈赤冷哼了一声,脸上阴晴不定。
见首领没开口,那些女真士兵只得力战不退,都从地上拾起枪头断刀,夹枪带棒地复朝许蝉杀来。
许蝉勃然大怒,剑尖忽上忽下、时左时右,电光石火间,便在那群女真士兵里疾穿而过,堪堪抢至那努尔哈赤跟前。
旁边的洪台吉大惊,正想持弓来打。许蝉手腕却一翻,将秋水剑的剑尖,生生抵住了他的咽喉。
“真当本姑娘不会杀人吗?”许蝉目光一转,冷冷瞥向努尔哈赤,“那什么喝什么吃的,你怎么说?”
那努尔哈赤抬眼望去,见那些女真士兵个个手腕中剑,鲜血长流,连兵器都无法握了,遂长叹了一口气:“想不到中土竟有如此人物……眼下这般光景,我还有什么好说?一切依姑娘便是。”
“好!”许蝉将秋水剑从洪台吉颈间移下,还插于剑鞘之中,“那就赶紧带着你的人离开!”
努尔哈赤点了点头,冲着手下一招手。那些女真士兵见状,便退了回来,强忍着腕间剧痛,牵起骆驼,逐一退出了林子。
临走前,努尔哈赤朝徐振之三人恨恨地望了一眼,见他们正准备收拾那些蒙古汉子的尸首,便向身边的洪台吉使了个眼色。
洪台吉会意,从箭壶里抽出三只羽箭,悄悄搭在了弓上。别看这洪台吉年纪不大,可他从小跟着努尔哈赤狩猎征战,早已是弓马娴熟,无论步射骑射,几乎矢不虚发。此时洪台吉躲在树后,屏气凝神,一瞅准机会,便急速地扳动弓弦,三箭连珠,呼啸着朝徐振之等人激射而去。
一听得破空之音,许蝉登时警觉,想也未想,当即拔剑挥斩。饶是她反应迅速,却也只能削断两支来箭,第三支羽箭劲势未减,竟直直刺向那圆脸汉子的面门。
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一条长鞭陡然甩至,紧贴那圆脸汉子的鼻梁,“啪”的一声撞开了射来的劲矢。
不光那圆脸汉子怔在当场,就连挥鞭救护的徐振之也惊出一身冷汗。徐振之连道“好险”,方才若是迟个片刻,那圆脸汉子必将被那利箭穿颅。
许蝉回过神来,已知是那伙女真人暗施杀手,不禁气得柳眉倒竖:“好啊,咱们饶过他们一伙,他们居然回来偷袭,如此下三烂的东西,我追上去杀了!”
徐振之怕出意外,赶紧将她拦下:“算了算了……”
那努尔哈赤和洪台吉见诡计不成,哪里还敢逗留?早已带着手下逃远。许蝉又叫骂一通,这才愤然作罢。
那圆脸汉子虽保住了一条性命,可非但没有杀成努尔哈赤,自己所带来的蒙古武士反而悉数丧生。他向那些横七竖八的尸首呆望一阵,只觉悲从中来,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徐振之叹了口气,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生死有命,你也别太难过了……”
那圆脸汉子闻言,猛地扭过头来,眼泪汪汪地瞪着徐振之。
徐振之一愣:“怎么了?”
那圆脸汉子抹了把眼泪:“勇士,算起来,今天晚上你已经救过我三次了!我听说你们汉人有句什么话,叫作‘滴水之恩,涌泉相抱’。你瞧我的眼泪早已涌得像泉水了,我是不是该抱抱你?”
他嘴里问着该不该,两只手臂却已然朝徐振之伸去。徐振之赶紧躲闪,急忙解释道:“别别……那个字是报答的‘报’,又不是拥抱的‘抱’!”
“哦?”那圆脸汉子停下手来,挠了挠脑袋,“是啊,我应该怎么报答你们呢?”
徐振之哭笑不得,指着地上那些蒙古汉子的尸首道:“你还是先想想怎么安葬你的手下吧,总不能让他们暴尸荒野啊。”
“有道理!”那圆脸汉子左右一顾,央求道,“女侠,勇士,你们能不能帮我一起砍些树枝来?”
徐振之怔了怔:“你是想将他们的尸身焚化?”
那圆脸汉子点了点头:“是的,就让熊熊烈火带着他们的灵魂,飞升到长生天的身边去吧!”
许蝉和徐振之见状,便帮着他忙活开来。树林里最不缺木材,许蝉用秋水剑削斩,徐振之拿匕首切割,没耗费多大工夫,就砍下了一堆堆长长短短的枝条。
那圆脸汉子将枝条码好堆平,在空地上渐渐垒出个四四方方的大台架。他刚才见识过许蝉那把削铁如泥的秋水剑,此时又瞧徐振之也有把同样锋利的匕首,心里不由得暗暗艳羡。
等那用层层树枝搭建的台子垒好,三人又将那些蒙古武士的尸首搬到台上放平。那圆脸汉子再行了几个礼,便从未灭的篝火中拾了条带火的木柴,将那台架的四边逐一点燃。
火苗急蹿,浓烟升腾,“噼里啪啦”地越烧越大,没一会儿,便燃成了冲天的烈焰。跳动的火光,将那圆脸汉子的面庞映得更红,只见他立在火旁,神色十分郑重,时而双手捂胸,时而展臂向天,嘴里用蒙古话不断地说着什么。
等他说完,许蝉有些好奇,便问道:“你方才叽里咕噜地说了些什么呀?”
那圆脸汉子道:“我在向我那些忠心的部下承诺,他们的爹妈,我会派人赡养;他们的儿子,将来我也要封下官职!”
徐振之察言观色,早就猜到这圆脸汉子定是蒙古权贵,可一听说他能封官,心里又不禁一凛。难不成他还是个王族?
许蝉也很是纳闷:“既然你能封人家官职,在蒙古的权力肯定不小吧?哎,你究竟是什么人呀?”
那圆脸汉子想了想,便说道:“我的真名,不能对那努尔哈赤说。可你们是我的恩人,我不能再隐瞒。我是成吉思汗的后代,孛儿只斤·凌丹巴图尔,呼图克图汗!”
徐振之和许蝉听那名字十分拗口,不约而同地问道:“什么?”
那圆脸汉子舌头一卷,重新向二人说了一遍:“孛儿只斤·凌丹巴图尔……你们叫我呼图克图汗也成!”
“虎……墩……”
“呼图克图汗!”
“虎墩兔……憨?”许蝉模仿着他的腔调,结结巴巴地学了一遍,总算说通了,“我的天!险些咬了我自己的舌头。哎呀,你这名字叫起来太费劲了,又是虎又是兔的,反正你瞧着也憨头憨脑的,干脆简单点叫你‘大憨’算啦!”
“大汗?”虎墩兔点了点头,“也成。不过在外人面前可得保密。”
“这有什么好保密的?”许蝉一怔,见虎墩兔一脸郑重,便笑着答应道,“好吧好吧,没人时我叫你大憨,外人面前我叫你小虎。”
“成吧!就这么定了!”
这两人各自会错了意,好似鸡同鸭讲、鸭对鸡说,徐振之只听得暗自好笑。像那“大汗”,乃是游牧民族首脑的称谓,相当于汉人的君主,哪里是什么“大憨”了?不过见二人糊里糊涂地聊得正欢,徐振之也不去戳破,咳嗽一声,又问道:“虎兄,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那虎墩兔摇了摇头:“我还没想好……对了,勇士,你还没跟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呢。”
“鄙人徐振之……”徐振之刚说出口,突然想起这等文绉绉的谦辞虎墩兔怕是不懂。
果不其然,只听虎墩兔道:“原来你的名字也不短,毕勇士……”
徐振之赶紧纠正道:“我姓徐。”
“徐毕仁?”
“徐振之!”
虎墩兔恍然大悟:“我懂了。徐振之勇士,刚才你既然叫我一声‘虎兄’,我心里着实是高兴得很,这样吧,不如咱们两个结成安答?对,就这么定了,结安答!”
徐振之听得一头雾水:“结安答?安答又是什么?”
虎墩兔解释道:“安答好比是你们汉人的结义兄弟,咱们结成安答,从此就是一条心了,有美酒一起喝,有金子一起使……”
“不必了不必了……”徐振之急忙摆手,“咱们只是初次相逢,彼此之间又不熟悉,那结安答一事,当真是不必了。”
“不行!”虎墩兔执拗道,“你们汉人老说什么‘一回生二回熟’,在那烤鸭子店我们见过,在这里我们又见过,都两回了,为什么不熟?”
徐振之再三不允:“不是这话,虎兄你听我说……”
虎墩兔一下捉住他话头,放赖道:“你瞧你瞧!你自己都叫我好几次‘虎兄’啦,为什么还不肯跟我结安答?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们蒙古人?”
见徐振之竟被虎墩兔噎得哑口无言,许蝉在一边掩嘴偷笑。此时,徐振之早感觉一个头两个大,见虎墩兔尚在啰啰唆唆地夹缠不休,赶紧把手一挥:“结结结!我答应你,你快别再说了!”
虎墩兔大喜,忙扯着徐振之跪倒在地,向着夜空拜伏祝颂。二人起身后,又互道了生辰,徐振之一算年纪,才知这面相粗犷老成的虎墩兔,居然只有十九岁。
许蝉犹自不信,绕着虎墩兔端详了半天,仍是摇头:“你真的只有十九岁?怎么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虎墩兔有些不大高兴:“我还能骗安答不成?我们草原人,从小便接受风霜的洗礼,看着肯定是比你们汉人成熟一些。”
许蝉盯着他那红扑扑的脸膛和下巴上密密的胡茬子,感叹道:“你都快熟透了……”
徐振之方才一直叫他虎兄,此时得知他年纪小上自己不少,便在那“虎兄”后面,加了个“弟”字:“虎兄弟,咱们这安答算是结完了吧?”
“还差着一步!”虎墩兔说完,便从自己脖子上摘下一条坠着颗大虎牙的项链,替徐振之挂在了颈间,“按照我们蒙古人的习俗,结安答时要互赠礼物。我送你这颗珍贵的虎牙,徐安答,你要送我什么呢?”
“还得送礼物?”徐振之一怔,在身上摸了几下,苦笑道,“这趟出来得仓促,我也没带什么值钱的东西,虎兄弟,要不等下次吧?”
“下次哪成?这种事等不得的!”虎墩兔眼珠转了几转,忽然一把抓过了徐振之腰间悬挂的匕首,“我瞧这把匕首就挺好的,安答,你把它给了我吧。”
“这个不行。这把匕首是我一个未曾谋面的子侄亲手打制,对我而言,意义非凡。虎兄弟你别闹,快将它还给我。”徐振之说着,便伸手来抢。
虎墩兔哪里肯松手?只是将那匕首捂得死死的:“安答你听我说,那颗虎牙可是从我爷爷的爷爷手上传下来的,这么珍贵的东西,我本来应该传给我的儿子孙子,却舍得送你。你怎么又这般小气,连一把匕首都不舍得送给我?”
“这不是小气不小气的事,这样,我把那虎牙还你,你也把匕首还我!”
“不成,没有礼物就结不成安答啦!”
徐振之急了,脱口道:“结不成就结不成!”
“什么?”虎墩兔一愣,登时眼泪汪汪地瞧着徐振之,“你们汉人怎么说话不算数?你说好和我结安答的……”
一瞧他这模样,徐振之彻底没了辙:“好好,方才是我说错了。唉,你这么大个人怎么还像小孩一样撒泼啊?哎哎,别哭别哭!你喜欢那匕首就拿去好了!”
听了这话,虎墩兔这才破涕为笑,他将那匕首往自己腰间一插,拍了拍徐振之的肩膀:“这才是我的好安答!安答,你们是住这附近吗?我肚子饿了,快带我去你家吃些东西吧。”
徐振之和许蝉互视一眼,踌躇道:“我们……”
虎墩兔见状,皱起了眉头:“我们蒙古人都十分好客,别说是自己安答,就算有陌生人路过,也要将他请进自己的帐篷里,给他吃手抓肉、喝马奶酒的!”
徐振之苦笑一声,暗道这虎墩兔面上憨里憨气,心里却是机灵得紧。他为何要杀努尔哈赤,而努尔哈赤又为何要乔装潜入中原,这些疑问,都要着落在虎墩兔身上。想到这儿,徐振之这才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带虎兄弟先回住的地方吧。”
说完,三人便出林寻了坐骑,徐振之将一匹让给虎墩兔,自己与许蝉同乘另一匹,纵马扬鞭,朝着香山小筑的方向驰去。


第七章 搏红颜
因徐振之和许蝉久去未归,客印月等得有些焦急,待哄得朱由校睡了,仍不见夫妇二人回来,心下不安,怕出什么事,便急急打发李进忠去东宫报信。朱常洛得知此事后,也担心他们出了什么变故,忙安排郭鲸、薛鳄带人暗中四处寻找,自己也没闲着,只身来在香山小筑询问详情。可对于徐振之和许蝉的下落,客印月所知也不多,只说他二人出去骑马散心,之后便一直未归。
朱常洛心乱如麻,焦急地在厅上走来走去。正当这时,院外响起了叩门声,等赶出去一瞧,便见那徐振之三人立在外头。
见徐振之和许蝉安然无恙,朱常洛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可眼睛又一瞥,瞧见了那蒙古打扮的虎墩兔,不由得眉头一蹙:“他是何人?”
还没等徐振之开口,虎墩兔便在他肩膀上一搂,反问朱常洛道:“我是他的安答,你又是谁?”
徐振之也没想到朱常洛会在这里,赶紧让许蝉和客印月带着虎墩兔进屋用饭,自己却压低了声音,向朱常洛道:“殿下,此事另有曲折,请借一步说话。”
朱常洛点了点头,等虎墩兔进屋后,便随徐振之来到偏厅上。徐振之掩好门窗,就将在烤鸭店遇到蒙古人、无意间得知他们要行刺、密林间撞见努尔哈赤等事一一道出。
听完徐振之所述,朱常洛沉吟道:“蒙古人与女真人的恩怨倒还罢了,可那努尔哈赤暗中潜入京师,着实有些可疑。”
徐振之道:“是啊,正因为如此,我才将那虎墩兔带回小筑,本打算等天明后报知太子殿下定夺,不想太子殿下却自己来了。”
二人正说着,忽见那窗户纸上投着个黑影,分明是有人躲在外面。原来,那虎墩兔见小筑内还有别人,徐振之进门后又与朱常洛躲在偏厅里,他心里起了疑,便借口说尿急。许蝉和客印月皆为女子,自然不能跟着他,虎墩兔溜出来后,就蹑手蹑脚地来到偏厅外偷听,不想月光一照,将他的身影清清楚楚地投在了窗户上。
通过那人影的轮廓,徐振之已猜出外面藏着的人就是虎墩兔,遂与朱常洛都闭了嘴,心里只觉好笑,暗道这虎墩兔当真是机谨,生怕掉进别人圈套。
虎墩兔又听一阵,却发现里头没了动静,他心下着急,便想在那窗户纸上捅出个洞来瞧瞧。不想他只顾着戳纸,却忘记了在手指头上蘸些唾沫,只听“刺啦”一声脆响,那窗户纸已然被他粗大的指头抠破了一块。
虎墩兔吓了一跳,正要扭头溜走,徐振之和朱常洛已然推门出来。
“虎兄弟别跑了,我都瞧见你了。”
虎墩兔停下脚步,讪讪笑了几声:“安答,我正想叫你过去吃饭呢……对了,你身边这个人是谁?你到现在还没给我介绍呢。”
徐振之还未接言,朱常洛已淡淡道:“方才你应该听见了,我是大明太子。”
虎墩兔又装起傻来:“啊呀,原来你是太子殿下!那这里是大明的皇宫吗?”
徐振之也不点破,笑着道:“虎兄弟,既然大家都亮明了身份,咱们就去厅上说话吧,我还有几件事要向你请教。”
“好!”虎墩兔点点头,便与徐振之和朱常洛并肩走向正厅。
三人入厅后,分宾主落了座,李进忠过来依次奉了茶水,便退到一边,与许蝉和客印月旁听起来。
见朱常洛等人与徐振之关系密切,虎墩兔也慢慢地放下了戒心。经过盘道,大伙才知这虎墩兔是为蒙古帝国第三十五任大汗,因其父莽骨速早逝,故而十三岁时,他作为长孙,从祖父布延彻辰汗手中继承了汗位。他们的都城在察汉浩特,统辖着察哈尔部。
其时,草原上已四分五裂,像漠南的科尔沁、土默特,漠北的外喀尔喀诸部都各自为政,并不承认虎墩兔为共主;像漠西的瓦剌,甚至视察哈尔部为敌,二者时有冲突。
听了这些,徐振之方知草原上的势力竟如此错综复杂,难怪虎墩兔一行刺杀努尔哈赤时,敢穿着蒙古服色,就算努尔哈赤认出他们是蒙古人,也定然猜不出究竟是草原上哪一支部落干的。至于虎墩兔没敢留下姓名,自然是怕努尔哈赤兴兵报复,此时虎墩兔羽翼未丰,定是不肯冒险与建州女真轻言开战。
对于他们蒙古人的事,朱常洛似乎不太关心,只是连连追问有关建州女真的事:“那努尔哈赤和洪台吉潜入京师,应是他们女真的机密,你为何能提前知道?”
虎墩兔得意道:“那自然是密探的功劳!”
朱常洛又问道:“你可知他们为何要来此处?”
虎墩兔想了想,说道:“听说他是要给一个姓李的大官拜寿……”
“姓李的大官?”朱常洛沉吟片刻,“可是那李成梁?”
虎墩兔道:“好像是叫李什么梁的,我们当时只关心那努尔哈赤要走哪条路线,对于他给什么人拜寿却不大留意。”
徐振之回想起女真人所带骆驼上皆负着货箱,里面八成是些寿礼。可既然要拜寿,努尔哈赤为何不光明正大,偏偏要假扮汉人货商,夤夜赶路?况且他二人一个是女真首领,一个是大明边将,何时起攀上了关系,竟在私下里走动交好?
要知这李成梁,在大明的名头可谓不小,此人镇防辽东,战功赫赫,堪称一代名将。他自嘉庆年间,便以参将领军,纵横北方边塞四十余年,前后镇守辽东近三十年,力压各部,屡破豪强。其子李如松、李如柏、李如桢等人蒙承父荫,也都各授要职,或为总兵官,或为都督佥事,或为执掌南北镇抚司的锦衣卫指挥使,使得李氏一门重权在握,叶茂根深。
对于朝野之中的大小权贵,朱常洛早有一番调查。他瞧出徐振之心中疑惑,便缓缓道:“说起来,这李成梁对于努尔哈赤,既有杀祖杀父之仇,又有知遇再造之恩。”
徐振之等人齐怔,忙说道:“这个中原委,还请殿下详解。”
朱常洛点了点头,慢慢道出了过往:“早在万历初年,时任辽东总兵的李成梁,为了缓和与游牧各部的关系,在抚顺开通了马市。不想当时的建州女真都指挥使王杲生了异心,竟在那马市上诱杀了我大明的备御裴承祖。此事一出,朝廷立即断绝贡市,并命李成梁督兵进剿王杲所在的古勒寨。在那一役中,女真人大败,王杲被杀,其子阿台逃脱,其亲家觉昌安和女婿塔克世则率家小降明。”
“这觉昌安和塔克世父子,便是那努尔哈赤的祖父与父亲。为了表示忠心,觉昌安就将孙子送到李成梁处为质。见努尔哈赤年少英武,李成梁生了爱才之心,对他回护有加,处处照顾。努尔哈赤感念其恩,与李成梁情若父子。到了万历十一年,王杲之子阿台为报父仇,又纠起一拨人马犯明边境,觉昌安和塔克世见是个立功的机会,便仗着有层亲戚关系,当先去了阿台的寨中劝降。其时李成梁不明就里,因战事紧急,接连催促手下的图伦城主尼堪外兰猛攻阿台所在的城寨。尼堪外兰破城后,便在李成梁的纵容下,于城中大肆屠杀,觉昌安和塔克世也因此丧生在刀兵战火之中。”
听到这里,徐振之恍然道:“难怪殿下说李成梁于努尔哈赤有杀祖杀父之仇,原来是这个缘故。”
朱常洛颔首道:“是啊。得知父亲祖父被杀,努尔哈赤自然是又惊又怒。可当时他势孤力单,不敢直接向大明兴师问罪,就把这笔仇恨记在了尼堪外兰的头上。然尼堪外兰因助大明剿灭阿台有功,朝廷不但没有指责,反欲立其为建州女真之主。最后还是李成梁自知理亏,为做补偿,这才派人送还了觉昌安和塔克世的遗体,并向朝廷为努尔哈赤讨要了‘龙虎将军’的封号与承袭都督指挥衔的敕书。回到建州之后,努尔哈赤以此为根基,扩招人马,壮大队伍,先后征服了建州大大小小的部落,又挥师东向,直攻海西女真的叶赫、辉发、乌拉、哈达等部,大有一统女真,虎视中原之势。”
徐振之蹙额道:“努尔哈赤这些年来于关外东征西讨,可谓锋芒毕露,若任由他的势力一味壮大,于我大明而言,恐非幸事。那李成梁作为边防大将,就始终坐视未管吗?”
朱常洛冷哼一声,道:“他岂止是坐视不管?简直是养虎为患。越到后来,李成梁对那边事便越是敷衍,非但不对建州女真加以扼制,反与努尔哈赤明言,只要他表以忠心,就保奏给官,甚至不惜弃地以饵之!”
“弃地以饵之?”
“正是,在万历三十四年,李成梁以孤悬难守为由,竟下命舍弃了辽左宽甸六堡,擅自将那里的六万四千余户汉民迁至内地。当时,很多汉民依恋故土不肯离开,李成梁便派出大军强行驱赶,生生将那八百里大好疆土拱手予人。因这个缘故,李成梁大受朝野谴责,但朝廷念在他昔年镇边有功,最后未治其罪,只是将他罢官夺职,留在京中颐养天年。”
徐振之道:“这李成梁年事已高,按说应无不臣之心,可他对努尔哈赤的态度如此暖昧,究竟是何道理?”
朱常洛道:“李成梁是只老狐狸,深谙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道,他虽年老,可一群儿子仍在朝中担任统军大将。为保他们李氏一门长荣不衰,自然要留下一个强力的对手,好让他们有用武之地。只是那努尔哈赤今非昔比,就算他还念及旧情,也不至会亲自来为李成梁拜寿。”
徐振之点头道:“殿下说得是。只怕那努尔哈赤借拜寿之名,暗中来我大明窥探什么消息,否则的话,他也不会想将我们灭口了。”
“不错。”朱常洛想了想,又道,“看来李成梁那边,也得派人去调查一番,他们李家的势力着实不小,别真的与努尔哈赤有什么勾结才好。”
虎墩兔听朱常洛谈论起女真之事,竟如数家珍,也暗中敬佩不已,心道这大明太子消息果然灵通,居然连那努尔哈赤如何发迹,都掌握得一清二楚。
徐振之见虎墩兔沉思起来,只当是冷落了他,想起自己还有疑问要向他请教,便清了清嗓子道:“对了虎兄弟,你为何要千里迢迢地赶来刺杀那努尔哈赤,莫非你与他也有什么深仇大恨?”
对于徐振之和朱常洛之前所讨论的话题,许蝉实在是提不起兴趣,光是那些拗口的人名,就让她听得头大。此时见徐振之问起虎墩兔与努尔哈赤的恩怨过往,许蝉方觉好奇,这才从椅上直了直身子,竖起耳朵倾听。
只见那虎墩兔摇了摇头,道:“其实我与那努尔哈赤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之所以要杀他,是因为一个女人。”
“是因为女人?”许蝉听得愈发起劲儿,忍不住插嘴问道,“大憨,那努尔哈赤抢走了你心爱的姑娘是不是?”
虎墩兔又摇了摇头:“那个姑娘的确是我最心爱的,可也没让努尔哈赤抢走……我打算娶那个姑娘,所以才想提了努尔哈赤的人头当聘礼,去向她求亲!”
听了这话,别说是许蝉,就连徐振之、朱常洛等人心头也皆是一颤。
许蝉回过神来,又向虎墩兔道:“拿个死人头去做聘礼,真亏你想得出来!你就不怕把人家姑娘给吓死啊?”
“不会的!”虎墩兔摆了摆手,笃定道,“她看见那努尔哈赤的人头,比看见天底下最珍贵的珠宝首饰还欢喜,就算是死,也是开心死、高兴死的!”
客印月也接腔道:“越说我越好奇了。放着那珠宝首饰不要,偏喜欢那血糊糊的人头?到底是哪家的姑娘,怎的这般生猛彪悍呀?”
虎墩兔双手捂胸,一腔爱慕之情溢于言表:“她的名字叫做东歌,海西女真叶赫那拉部的公主!是整个女真……不,是天底下最最美丽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