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霞客山河异志上一章:第八章 庙堂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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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文升快赶几步,凑上前来:“娘娘。”
郑贵妃低声道:“把他们拖到没人的地方乱棍打死,办得干净些。”
“娘娘放心。”崔文升朝旁边两个护卫使个眼色,“你们架着那两个公公,他们伤得太重,咱这就找大夫给他们治伤去。”
“是!”两个护卫会意,忙搭起半死不活的二阉,跟着崔文升转道走了。
等他们离开,朱常洵见母亲若有所思,不由得好奇:“娘,你在寻思什么?”
郑贵妃反问道:“洵儿,你不觉得那朱常洛身边,多了张生面孔吗?”
“生面孔?”朱常洵挠了挠头,“什么生面孔?”
郑贵妃瞥了他一眼:“不记得了?那朱常洛从你手里夺下匕首后,曾有一人再三阻拦。”
朱常洵恍然道:“哦,娘说的是那人啊,那人的确没见过,可东宫的使唤下人也不算少,咱们哪能个个都认得?”
“你呀……唉!”郑贵妃满眼都是恨铁不成钢,“那人在孝衣之下,倒穿着内侍的服色,可洵儿你想过没有?朱常洛何等身份,若那人真是个寻常小宦,敢在那种时候,前去阻拦暴怒之中的太子爷吗?”
朱常洵琢磨一会儿,回过味来:“也是,那会儿连王安都没敢上前呢……那娘你说,他会是什么人?”
郑贵妃摇了摇头:“我也不能断定……但从那人的年纪、言行上猜测,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来。”
“谁?”
“徐振之!”
“徐振之?”朱常洵脸色一变,继而咬牙切齿道,“好哇,原来是那小子!我早打听到了,当年就是他帮着朱常洛寻到传国玉玺,还设了套,让我在金殿上险些下不来台!娘,这小子是个祸害,咱得赶紧想想法子!”
“急什么?”郑贵妃冷笑道,“有时候要杀一个人,未必用咱们亲自动手,借把刀来不就行了?再说了,若他真是徐振之,咱们就更得沉住气。”
“那又是为何?娘,自打那玉玺一事之后,你就让我沉住气、沉住气,可这都几年了?”
“等不得也要等。你自己想想看,如今朝野之中、宫里宫外,肯帮咱娘俩说话的人还有几个?万一再失手,就永无翻身之日了。”
“唉!”朱常洵长叹一声,神情沮丧,“等等等,何时是个头啊?”
“别灰心。”郑贵妃唇角上扬,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若我所料不错,那徐振之再度进京,必是要帮朱常洛图谋些什么。之前他们不动,咱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可只要他们一动,咱们的机会便要到了。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找出破绽、捉住马脚,便可以后发制人,将他们一举拿下!”
第六章 虎墩兔
王恭妃生前遭受百般冷遇,身后事亦是极其不顺。对她择地安葬之事,万历帝一拖再拖,灵柩停在殓宫,竟长达数月之久。在此期间,叶向高、左光斗等人不断上书,李太后也屡番施压,万历帝实在拖不下去,这才命人去天寿山卜地,将王恭妃的遗体随意埋在了东井左侧的一处平冈上。此则皆为后话。
那日,小皇孙朱由校被福王用两截血淋淋的舌头吓破了胆,回去一连几天,喂他吃他便吃,喂他喝他也喝,只是不哭不笑,真似傻了一般,终日呆愣愣的,不发一言。
众人心下焦急,太医也走马灯似的请了不知多少,可每个过来瞧诊后,不是摇头就是摆手,最多开上服祛邪扶正的宁神方子,再向朱常洛磕头告罪,无非是“医术不精”“另请高明”那套老生常谈的说辞。
宫里人来人往,朱常洛怕儿子得不到静养,便命客印月和李进忠带他去香山小筑暂住。徐振之与许蝉留在慈庆宫也颇感不自在,于是就禀明太子,跟他们一并同去。
自打客印月入宫后,香山小筑便久无人居,几人到了地方,见那正屋还好,东厢房的檐角却塌了一处。
在江阴时,徐振之曾跟岳丈许学夷学过些木工机巧,在那房檐下打量了一阵,就让李进忠去采办些木料、工具,打算亲自动手修补。
等一应物什运到,许蝉便用秋水剑,帮着削出粗坯;徐振之拿了斧锯墨斗,精制起凸榫凹卯;李进忠则在一旁时而递个工具,时而送杯茶水,跑前跑后,打起了下手。
见徐振之忙活得额头见汗,李进忠便知趣地掏出一块汗巾递去。
徐振之接来擦了擦,又瞥见了那汗巾上绣记,不由得奇道:“此物不是李公公的吗,因何却绣了个‘魏’字?”
李进忠嘿嘿一笑:“徐公子有所不知,其实我原本就姓魏,入宫后不得以才改成了李姓。”
见他不提改姓的原因,徐振之也不细问。李进忠顿了顿,又接着道:“我们虽是当内宦的,可年纪越大,心里头便越想着认祖归宗,这些年来,我老想着要重新改回本姓。”
许蝉插言道:“这事很难办吗?你去求太子帮你改一下内侍名录不就成了?”
李进忠叹道:“早在数年前,主子曾向我许诺说,只要我差事办得好,就为我复回魏姓。唉,或许是贵人多忘事吧,后来就一直没了下文。主子不提,我也不敢问。徐公子,主子向来对你看重得紧,要不你帮我提上一句?”
直到这时,徐振之方明白其真正用意。原来他有意递来绣有“魏”字的汗巾,想引得自己去帮忙说情。徐振之暗叹这李进忠工于心计,笑着摇了摇头:“李公公,你这圈子绕得可真不小。”
许蝉也猜出了此节,遂冷笑一声,道:“其实也用不着振之哥出面。李进忠,我来教你个乖。你找个机会,一瞧太子爷出汗了,就像今天这样,把那块汗巾递上去,太子是个聪明人,一见那巾上的‘魏’字,保管就能明白你给他的暗示。”
“这怕是不适合吧?”李进忠见自己的小心思被说破,于是便讪笑两声,转了话头,“再说主子身份何等高贵,怎会用我一个下人的腌臜之物擦汗?那啥,二位的茶水怕是凉了,我再帮你们沏些滚的来。”
说完,李进忠又献起殷勤,绝口不再提方才之事。徐振之和许蝉相视一笑,继续着手做起了眼前的活计。
三人正忙着,那边客印月牵着朱由校的手到了。原来,客印月怕小皇孙在屋里待久了气闷,便带他出来散散心,在院子里默然逛了一圈后,就来到了三人面前。
听那割锯木料的声音太过刺耳,客印月就打算拉着朱由校离开。谁承想一拉之下,朱由校却猛地把手甩掉,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徐振之等三人,露出了异样的光彩。
客印月一怔,又去拉他:“哥儿,你怎么了?走,我带你去吃好东西……”
朱由校仍旧不肯走,又望了一阵,突然抬脚跑上前去:“你们……你们在做什么?”
乍听这句,众人齐刷刷一愣,继而高兴得无以复加。客印月和李进忠喜极而泣,一左一右地冲过去,将朱由校牢牢揽在怀里:“天啊,哥儿总算开口说话了!”
见朱由校的目光又有些茫然,徐振之忙分开客、李二人,将手里的榫头在他面前一晃:“由校,你刚才是问这个吗?”
朱由校盯着那截木榫头看了半晌,这才点了点头。
徐振之眼珠一转:“这是木工活,我给你做个玩具好不好?”
朱由校目光中透着欣喜,嘴里却不作声,只是将头又点了一点。
见他又不肯说话,徐振之便故意引他开口:“光点头可不成,我做的玩具好玩得紧,你到底想不想要?说出来。”
“想要……”
“那好,你在我旁边坐着,我这便做给你玩。”徐振之说完,从蹀躞带上取下马千乘所赠的匕首,又选了几块小木料,开始动手削制。
朱由校在一旁看着,眼睛一瞬不瞬,两只小手却学着徐振之的动作不停比画。随着木屑纷纷而下,徐振之手里的木料渐渐变成了一个圆头方身的人形,待躯干刻好,徐振之又在其上钻出几处细孔,用丝线将几条小棍串接,当作四肢手足。
做好之后,徐振之提着丝线轻轻摆弄几下,那小木人就开始朝着朱由校点头作揖:“怎么样,这木傀儡好不好玩?”
“好玩好玩!”朱由校乐得咯咯直笑,“姑丈,我也想学,你教我好不好?”
徐振之一怔:“由校,你叫我什么?”
“姑丈啊,”朱由校说着,向许蝉一指,“她是我亲姑姑,所以我才叫你姑丈呀。”
徐振之与许蝉互视一眼,又追问道:“这些话都是谁告诉你的?”
朱由校摇了摇头:“没有人告诉我,是我偷听来的,有次我听到李进忠和嬷嬷在说话,说你们其实一个是公主,一个是驸马。”
李进忠和客印月脸色一变:“哥儿,我们那是说着玩儿的,你千万不要当真,更不要四处去讲。”
朱由校走到许蝉面前,拉了拉她的手:“你真的不是我的姑姑?”
许蝉也不知应该如何作答,喉头一噎,只是将朱由校紧紧抱在怀里。
徐振之叹了口气,轻抚着朱由校头顶道:“好孩子,不管我们是谁,都会一样疼爱你的……只是你要记住,从今往后,那‘姑姑’‘姑丈’绝不能再提,明白了吗?”
朱由校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我该叫你什么呢?”
徐振之想了想,道:“叫我先生吧。由校,先生不光会做木傀儡,还会做孔明锁、百变球等好多有趣的玩意儿,你想不想学?”
朱由校小孩子心性,一听有那么多好玩的,当即开心得拍手欢叫:“想学想学,先生教我!”
徐振之说教便教,朱由校也是说学便学,这二人当下各持了工具,守着一堆木料捣鼓了起来。别看朱由校年纪小,可他对木工之技着实有过人的天赋,那些斧锯刨凿被他摸过一遍后,竟使得无比熟练,没出两个时辰,徐振之先前做的那种木傀儡,朱由校已然能一模一样地仿制出来。
开始的时候,徐振之尚在夸赞,可越到后来,徐振之心里却越是惊奇。当看到朱由校别出心裁,在那做出的木傀儡上刻出了活灵活现的口眼鼻耳后,徐振之简直傻了眼,若非亲眼所见,谁敢相信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居然能制出如此精巧的木工手作?
朱由校也似着了迷,一发不可收拾,把徐振之会做的玩具全然学了个遍,犹觉不过瘾,索性对照着香山小筑中的亭台楼榭,做起了简单的模型。起初,朱由校只是照猫画虎,做的小房小阁虽有些样子,可轻轻一碰,便会歪倒散架。徐振之见状,就为他讲解了些构筑营造之理。朱由校一点就通,不光将那些木屋模型改造得稳固结实,还在四面装上了能开能合的小门窗。
对朱由校这种不凡的天赋,徐振之等人无不赞叹,可朱常洛却有些不以为意。得知儿子心病已除,朱常洛本欲将他接回慈庆宫去,但朱由校制木成瘾,总是哭闹着不肯离开小筑,无奈之下,朱常洛也只得随他。
这日清晨,徐振之和许蝉出得房来,见朱由校早早就在院中制起了新的模型,李进忠点头哈腰地陪在一旁,一面为他端茶抹汗,一面对他的手艺不住声地称赞。
客印月则梳了个美人髻,懒洋洋地倚坐在不远处的凉亭中,一手轻轻支颐,一手拈了枚精致的小点心,慢慢送入唇边。察觉到他们夫妇二人过来,客印月笑吟吟地招呼道:“徐公子、蝉妹妹,来用早点。”
“好。”徐振之点点头,与许蝉入亭坐下,“早啊印月姑娘……瞧我这记性,总是忘了改口,如今该称你夫人才是。”
客印月微微一笑,又轻叹一声:“成天被哥儿嬷嬷、嬷嬷地叫着,都快把我叫老了。反正眼下也无旁人,徐公子若瞧着我还有几分姑娘的模样,称我一声‘姑娘’也未尝不可呢。”
许蝉从桌上碟中拾起一块点心,投入嘴里嚼着:“姑娘怎么了,夫人又怎么了?不就是个称呼吗,值得这样斤斤计较?不过我瞧你容貌跟几年前的确变化不大,倒真不像是嫁过人的。”
“还是蝉妹妹会哄人开心。”客印月“扑哧”乐了,抬手比画道,“我不光嫁过人,连孩子都这般大了。”
“你自己也有孩子?”许蝉话一出口,便觉此问实在是多此一举。若客印月没有生育,岂能入宫去当朱由校的乳母?想到这儿,她脸上一红,又赶紧道,“这阵子事情太多,也没顾上仔细问你,你那孩子和夫君现在何处?找个机会也带过来,让我和振之哥见上一见。”
客印月眼神一黯:“我那夫君?他是个短命的,蝉妹妹和徐公子在有生之年,只怕是见不到了。”
许蝉与徐振之互视一眼,面上有些歉然:“是我不好,不该提起你这桩伤心事的……”
“伤心么?那也不见得。”客印月竟笑了笑,目光渐渐冷了下来,“说起来你们或许不信,那死鬼……是被我一刀杀了的。”
“什么?”徐振之和许蝉均是一凛,果然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你……你该不是在说笑吧?”
“我像是在说笑的样子吗?”客印月缓缓抬起右手,眯起眼睛自顾自地打量着,“那死鬼叫作侯巴儿,本以为是个老实巴交的乡下人,谁知却也生了副包天的色胆。刚成亲时倒还算守规矩,不想又过了数月,居然开始放肆起来,有天晚上,他竟敢借着酒劲儿摸到了我的床上。我早便防着他那一手,既然他不要命,那我就不需客气了,于是就从枕头底下摸出刀来,朝着他心窝上这么一扎!从此之后,我客印月便成寡妇了。”
徐振之怔了半天,又是吃惊,又是不解:“这……这是什么道理?你二人既已结成夫妻,同床共枕本也是人之常情,只因这个缘故便要将他杀死,实在是大不应该。”
客印月冷笑道:“那侯巴儿不过是个猪狗一般的蠢货,也配来碰我冰清玉洁的身子?我一刀把他宰了,有什么大不应该?”
许蝉秀眉微蹙,正欲说些什么,却咬住了嘴唇,生生忍了下来。
客印月又是一笑:“是了,我懂蝉妹妹的意思。你们原来见我举止轻佻、言语放荡,必会认为我是个随便的女子,那‘冰清玉洁’四个字,也不配用在我身上吧?可是,不管你们信与不信,我客印月这些年来只为一人誓守完璧,直至今天,仍是一个清清白白的处子之身!”
许蝉只听得目瞪口呆:“不会吧?你若真是个黄花姑娘,那……那怎么会又生了孩子?”
“我几时说过那孩子是我亲生的?”客印月妙目一转,望了下亭外的朱由校,见他还在埋头专心致志地做木工,这才又接着说道,“那孩子叫作侯国兴,是侯巴儿与他前妻所生,刚生下来便因难产克死了亲娘。说起来,也算咱们太子爷本事大,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这爷俩儿,居然暗中派人接到了京城,安排我与他们硬生生凑成了一家子。”
徐振之舌挢不下:“这桩亲事,竟是太子殿下撮合的?”
“唉……”客印月长叹一声,面上闪过几丝凄楚,“算是主子撮合的,也算是我自己逼他的。有时候想想,真是造化弄人啊!”
许蝉晃了晃脑袋:“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你刚说一直为一个人守身如玉,怎么又要逼着太子为你找婆家?”
“蝉妹妹还不明白吗?”客印月苦笑道,“我苦苦等待的那个人,便是主子啊。”
许蝉和徐振之又是一惊:“你喜欢太子?”
客印月顿了顿,眼眶中已然泛起了晶莹的泪珠:“岂止是喜欢?我爱他,爱他爱得都快要发狂了。徐公子、蝉妹妹,你们可不要笑话我,我也就是当着你们的面上,才敢将这些心里话说上一说。”
正如客印月所说,平日里她或嗔或喜,或调笑或怒骂,几时见过她曾这般真情流露?徐氏夫妇面面相觑,不知应该如何接言。
客印月拭了拭眼角,幽幽望着天空,似是在回忆前事:“我深爱主子,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徐公子,那‘三堂争霸’的旧事,你可有所耳闻?”
“三堂争霸?”徐振之自念几声,猛然记起两个人来,“是了,我曾听郭鲸、薛鳄二位大哥提起过,他们现在那‘净武堂’的前身,就是那‘三堂争霸’。那三堂里的人,皆是犯官之后,从小便被烙上‘罪章’,视作‘罪奴’,学习格斗厮杀,专供达官显贵观赏为乐。”
“是啊,”客印月点了点头,“其实我与郭鲸、薛鳄一样,也是三堂的罪奴出身。”
“你居然也是罪奴?”
“不信吗?”客印月莞尔道,“我这后背上,同样也烙有‘罪章’,若不是怕蝉妹妹不愿意,我把衣衫褪下来让徐公子瞧瞧也没什么打紧。”
许蝉蹙额道:“才正经了没几句,你又来说这些疯话了。”
“蝉妹妹不爱听,那我不说了便是。”客印月笑了笑,又道,“三堂里分为翻江、镇山和御风,像郭鲸、薛鳄他们那种厉害的角色,会得个响亮的名号。我这种怎么练都不成器的,就被分派在御风堂下处,胡乱给了个‘蝶’的称呼,给那些叫鹰、隼、雕、鹫的洗洗衣服,铺铺床褥,只等日后年纪稍大些,便要送到教坊去充作官妓。那种日子,我至今回想起来都怕得要命。那些鹰啊雕啊什么的脾气暴得紧,有时候在争霸中被其他二堂的好手打败了,就会把怨气发到我身上来,莫名其妙就踹我一脚、无缘无故便打我一拳。他们的力气多大呀,我只要挨上一下,就躺在地上半天都爬不起来……”
听到这里,许蝉动了恻隐之心,忍不住走上前,握了握客印月的手:“想不到,你的身世也这般可怜。”
“好在都熬过来了。”客印月微微一笑,接着道,“那时候,我被他们打怕了。有次在为一个人包扎伤口时,偷偷在他身上揩了些污血涂抹在嘴角。后来再见到其他人时,他们便以为我已经被别人毒打过了,自然也就不好意思再拿我撒火出气。我尝到了甜头后,就开始了装凄扮惨,暗中收集了各种材料,只要一听他们打败了,便把自己头脸、身上涂得青一块紫一块,渐渐的,我这本事越来越高明,挨打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少了。”
徐振之叹道:“原来印月姑娘那乔装易容的本领,是打那时起练出来的。”
客印月自嘲道:“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吧?瞧我,这枝枝节节的事情说了这么多,却还是没说到正题上。后来,陈矩公公得知这事,将那残忍的‘三堂争霸’给废除了,有的孩子被人领养了去,像我们这种没人肯要的,便被陈矩公公暗中收在麾下,组成了‘净武堂’,留待日后为国效力。我与主子,正是在净武堂中相识的。那个时候,大伙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知他自称常鲤,白白净净的一个少年,不怎么爱说话,练起武来却着实凶狠。起初,他谁也打不过,可不到一年的光景,他就可以与郭鲸、薛鳄他们打成平手。为练武功,他不知遭了多少罪、受了多少伤,我瞧着心疼,便默默地替他包扎、为他涂药。他那时从来没向我道谢,也从不跟我多说一句话。直到有一次,我被一个人撞了,跌倒在地上。其实对我而言,这种事又算得了什么?谁想到主子见了,竟冲过去拉着那人不放,硬要他给我赔不是。那人仗着身旁伙伴多,自然是不肯的,可主子不依不饶,两句话说僵了,便与他们扭打起来。主子身手是不错,奈何他当时年纪小,而对方人又太多,打到最后,就被一群人压在了身下,还是郭鲸、薛鳄赶来将他救出来的。为了帮我出头,主子都断了两根肋骨,我又是心疼,又是感激,从小到大,何曾有人那般豁出命去对待过我啊?那天,我抱着主子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一颗心,也彻彻底底地许给了他。从那天起,我就当自己是他的人了,将来一定要嫁给他,用我一辈子去追随他!
“再后来,陈矩公公安排我去了他的身边,我这才知晓了他的真实身份。这些年,我尽我所能,陪着他、帮着他,看着他一步步当上了太子。我宁可他不是太子,不是什么皇室中人。他娶了别的女人,我从不在乎;他有了自己的孩子,我更是替他欢喜。你们知道吗?我是真心实意地疼爱哥儿,因为那正是他的骨肉啊!”
说到这里,客印月已是清泪长流。她用情之深,思恋之苦,就连徐振之这等须眉男儿,听了亦是不胜唏嘘。许蝉更是百感交集,眼眶都情不自禁地红了:“你的这一番心意,难道太子不知?”
客印月叹道:“主子是何等聪明的一个人,岂会不知?不过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罢了。”
许蝉愤愤道:“可他就算对你无情无义,也不该自作主张,把你胡乱嫁给旁人啊!”
客印月摆了摆手:“我说过,那事不能全怪他,也算是被我逼的。自打用传国玉玺重挫了福郑一党的锐气后,主子着实高兴了好一阵子,那日他在小筑摆酒庆祝,喝得有些醉了。我瞧着是个机会,便故意说些软话,挤对了他几句,毕竟这些年来,我为他鞍前马后,却从来没有讨要过什么赏赐。果然,主子被酒劲一顶,我再一激,便拍着胸脯说无论我提什么要求,他皆无一不允。当时,我没敢直接说让他娶我,我怕一提,他的酒就会登时醒了。便拐弯抹角地说想进宫去,也好与他朝夕相处。唉,我从没想过要什么名分,才人也好,选侍也罢,我统统都不稀罕,我只想嫁给他,可谁知终究是不能如愿。这不,最后主子也不算食言,帮我找来了‘丈夫’和‘儿子’,换了个寻常农妇的身份去给哥儿当了乳母。的确是让我入宫了,也的确是跟他朝夕相处了……”
“当初他还不如食言呢!”许蝉愤道,“太子怎的这般铁石心肠?你也是的,既然不愿意,为啥还非得听他安排?”
客印月喟道:“谁叫他是主子,而我又这般深爱着他。其实我明白的,主子对我并非是无情,他只是不敢用情,儿女情长,就会英雄气短了。他要成就大业,就不能被这些所拖累,再者说,我也算是他的得力帮手,若真的进宫去当了什么太子的妃嫔,日后行事,就会处处掣肘。还是当乳母好,能随时出入宫禁,又不招惹耳目,唉,这样对他也好,我认了。”
嘴上说是认了,可客印月的目光中,却充满了不甘和无奈。许蝉瞧着她那凄楚的模样,又想到王恭妃悲惨的一生,心里五味杂陈,堵得十分难受:“振之哥,你说那宫里头到底有什么好?为了一个皇位,就争得手足相残、兄弟反目,连带着手底下的人也不敢爱、不敢恨的。那家国天下,就那么重要吗?重要得连自己的亲人、爱人都可以抛之不顾吗?”
“庙堂之上,所谋深远,咱们还是不要去妄加揣测了。”徐振之不欲再谈这些,轻拍着许蝉的肩膀宽慰一句,岔开了话头,“印月姑娘,那个叫侯国兴的孩子现在何处?”
客印月道:“他被我送到了净武堂,如今是由周鹤带着。”
徐振之一怔:“周鹤?”
客印月解释道:“这人你们都见过的,就是主子的那个替身。”
“原来是他。”徐振之点了点头,见许蝉还是怏怏不乐,便想带她去散散心,“印月姑娘请放心,今日所谈之事,我们自会压在心底。这阵子小知了总待在小筑中,依她的性子,想来已觉烦闷,我见天气不错,打算带她出去逛逛。”
“还是徐公子知道疼人啊,”客印月会心一笑,无不艳羡地望了许蝉一眼,“山脚下备有马匹,我让李进忠去帮你们上鞍吧。”
“不用,我们自上便是。”说完,徐振之就拉着许蝉,一起出了香山小筑。
香山脚下,一望无垠。许蝉信马由缰,直驰了好一阵子,额头微微见汗,胸襟方始通畅。
见许蝉的坐骑放缓了脚步,徐振之便拍马上前,与她并辔而行:“感觉好些了吗?”
“嗯。”许蝉点了点头,又深情地望着徐振之,“振之哥,幸亏我遇到了你……这几天我时常在想,若当年我没有被送出宫去,此时会不会也跟他们一样,被那高高的宫墙囚禁着,终日介受着那些明枪暗箭,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做着身不由己的事……”
徐振之怕许蝉再度伤感,便想揶揄两句逗她开心:“那些我不知道,不过你现在若是堂堂公主,起码肚子是决计不会吃亏的。你想呀,只要你招招手,那些御厨们便会把各种山珍海味送到你面前,这样的扒两口,那样的夹一筷,用不了几年,那些为你抬轿的轿夫就该偷偷骂你了。”
许蝉不解道:“我自吃我的,关那些轿夫何事,他们为什么要骂我?”
徐振之拖着长腔道:“你是公主嘛,出门自然要八抬大轿,可你一番胡吃海喝,定会胖成一个圆滚滚的大肉球,身子重了抬着就沉,那些轿夫累得够呛,明着不敢说什么,但暗地里少不得要编排你几句坏话的。”
许蝉啐了一口,笑嗔道:“好哇,你在拐着弯子嫌我胖。”
“岂敢岂敢,”徐振之也笑道,“我是嫌娘子太过苗条,正打算带你去吃些好东西补补呢。我听郭二哥提起过,那米市大街上开着家烤鸭店,烤出来的鸭子又香又脆,咱们去尝尝看?”
“走着!”
二人拨转马头,朝着东南一路驰到宣武门外,这才下马入城。
京畿皇城,天子脚下,其胜状自然是冠绝九州。夫妇二人原来身负要事,无暇在城中闲逛,直至今日,方才见识到这大明国都的热闹繁华。
沿着纵横通达的街道,大小的商号店铺,可谓星罗棋布。放眼望去,乌泱泱一片人头攒动,信步游玩的士子、帷帽遮容的女眷、推车挑担的农户、招徕叫卖的小贩、欢跑嬉闹的稚童……比肩接踵,川流不息。
此起彼伏的货声,给这喧嚣的市井更添了几分烟火气。许蝉走了一阵,愈发感觉亲切,先前那些伤感和不快一扫而光,遂也不急着找吃的,与徐振之牵着坐骑,慢慢穿行在人群之中。
列肆之间,还设着不少摊位,一个个高张布棚,纵横夹道,所售货物林林总总,穿的有靴袾、布匹、毛皮;用的有铜锁、梳伞、蒲席;文人雅士玩的古瓷、彝鼎,丫头孩子耍的纸花、羽毽,应有尽有。除此之外,更有些新奇之物,像什么乌斯藏的密宗佛、欧罗巴的自鸣钟、倭扇、数珠、多罗绒、猩猩毡、西洋布,等等。慢说是许蝉,就连那见多识广的徐振之都觉眼界大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