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还记得我儿子的事,感谢。”浩二郎一低头,一旁的三千代也一起行礼。“恕我冒昧,我们直接来看藤村先生写的俳句吧。”浩二郎盯着桌上翻开的同人志。
“那时,我为了思索吟咏秋天的俳句,刚好也来这里找题材。就坐在后面窗边的位置。”知足往浩二郎背后的位置瞄一眼。
“我看到外头的芦苇十分翠绿,但苦于不知怎么把它化为诗句。”知足说,他非常不擅长推敲诗句。为此他想出一个办法,那就是持续观察吟咏的对象。“就在这时,一名高中生年纪的女生拿着鸡冠花束出现了。在一片翠绿的芦苇之中,那束供奉用的红花显得特别鲜艳。看到这个景象,我才写出杂志上的这首俳句。”知足的视线落在浩二郎手中那本同人志上。
“那束花看起来像供奉用的吗?”三千代问知足。确认的语气带点紧张。
“错不了。”穴井替知足回答。
“这样啊。”浩二郎身体前倾。浩二郎通过过去与穴井交流的经验,知道他这人绝不会说大话。当时,其他的搜查官都草率地以自杀案件处理儿子的事,唯有穴井独排众议,拼命搜寻目击情报。
“担任同人志的编辑委员后,我看到藤村先生的诗句,恍然大悟。”
“恍然大悟?”
“没错。藤村先生写的俳句有个特征,就是忠实地描述眼见景象。当我读到‘宛如生根/鸡冠今仍/花开灿烂’,隐约觉得他想表达有人频繁地更换花束,仿佛花生了根。”
“是这样吗,藤村先生?”浩二郎问藤村。
“是。不过,第三句是很久以后才写出来的。之前,我三度前往那片湖边的芦苇丛观察,原以为早该枯萎的鸡冠花依然鲜红地开着。看来有人专程将旧花回收,摆上新的。”
“知道这件事后,我们两人一起在湖边芦苇丛附近埋伏。藤村先生的诗是上个月写的,其实能否再顺利见到那名女性,我们都没把握。”穴井顺着知足的话尾说下去。
“然后呢,你有见到那名女性吗?”
“有。”穴井深深点头。
原来那名女生一个月中总会有几天从自家庭院摘花送来这里。
“那名女性拿花供奉谁呢?”
最重要的是,她知不知道浩志的事件?但她现在是高中生,就代表浩志死去时,她还只是小学生,不太可能是浩志的好友。假如不是朋友,那她献花的理由为何?浩二郎努力在心中寻找合理的答案。他内心抱着一丝希望,那名女生虽不是浩志的朋友,但可能是事件目击者,所以前来供花。
“这就不得而知了,实相先生。”穴井看着浩二郎和三千代。
穴井确实和这名女性见过面,也说过话,但她绝口不提献花的理由。
“我长年在警界工作,查问的功夫还算了得,但她口风真的很紧。”
“她真的是高中生吗?”
“她有点头回应,应该没错。”
“那边除了我儿子的事件,没有其他的死亡意外。假如她是来对我儿子的事件表达哀悼,表示事件发生时,她就在现场。就算她是事件的目击者,也不至于特地来供花……”浩二郎侧着头说。
“没错。所以我很慎重地询问她。毕竟我也调查过了,在她供花的地方,除了实相先生的儿子之外,没有发生其他不幸事件。”
穴井向女生表明自己以前是警察,曾处理一名高中男子在湖岸自杀的事件。
“她说什么?”三千代着急地问。
“她默默低头,什么也不说。”
束手无策的穴井只好请她用点头或摇头的方式回答,尽可能地问出情报。
“供奉花束的人是你吗?”“有人叫你做的吗?”“你知道曾经有一名高中男生死在这里吗?”
“她对我的问题时而点头时而摇头,虽然动作不大,总的来说,我们知道她是照自己的意思前来供花,不过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而她最近就要搬家,不能再来,所以从上个月起大概每周会来一次。另外,我们从别的问题得知她知道浩志的事件。但一提起那个事件,她又毫无反应。”穴井一边摇头,一边用纸巾擦脸上的汗。
“不过可以肯定,她知道浩志的事件吧?”
浩二郎心想,少女有看见杀害浩志的凶手吗?
“是,没错。只是……”
“只是?”浩二郎目不转睛地看着穴井。一旁的三千代转头看一眼浩二郎。
“我想尽办法,从各种角度切入,但现场似乎没有第三者。”
“你说什么?”浩二郎提高分贝。浩二郎一直认为浩志并非自杀,而是被他人杀害。他曾发誓要逮到杀死浩志的凶手,替浩志报仇,这几乎成为他的信念。当时他竭尽全力也找不到的目击者,现在终于出现,照理说离抓到凶手就差这么一步了。
“由于事关重大,所以我特地确认好几次。当然,对一个目击死亡现场的小学生来说,可能因为过于恐惧而丧失记忆……”
“就算是这样,那她……”
“我问过了。我问她在现场有没有看到打架、拉扯或有人跑走等,但她都摇头。”
“那么我儿子……不,他不可能自杀。穴井先生,浩志绝不是视自己性命如草芥的孩子。”激动的浩二郎用力敲着桌面。
“我知道,打从事件发生,实相先生就一直强调这件事。所以我才这么注意令公子的事件,即使退休了……”
“……”
“我想真的没有第三者涉入。更重要的是,那名少女说了一句关键的话。”
“什么?”
“她最后默默地冒出一句话:‘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浩二郎身体更往前倾。
“她确实这么说,接着就当场跑走了。”穴井说,之后就再也没看到她了。他发出叹息,似乎对女孩做了什么坏事似的,露出十分过意不去的表情。
“救命恩人吗……”浩二郎盯着岸边的芦苇。
“实相先生,你想和她见面吗?当时我怕引起她的戒心,没有交叉询问,但只要想找,还是找得出答案。”穴井很自然地说出警察的行话。
“不,已经够了。是吧,亲爱的?”三千代用湿纸巾压住眼角。
“什么?”浩二郎转头看三千代。
“那位少女不是说没有其他人看见吗?还拿花来供奉浩志。这样就够了,不是吗?”
“……”
“就算把她找出来又如何?”三千代用湿纸巾捂住脸。
“没错,够了。”浩二郎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低喃。
“什么意思?”听到浩二郎和三千代的话,穴井面露讶异。
“穴井先生、藤村先生,非常感谢你们为我儿子的事情奔波至今。我想她应该也有难言之隐。”
“是这样没错,但要是她真的搬家了……”穴井语气中带着困惑。
“我希望从她说浩志是她的救命恩人那句话中推测浩志究竟做了什么,即使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一厢情愿?”
这大概是穴井在职的时候,绝对不会用到的字眼。
“既然现场没有第三者,就代表我儿子的死并非特别的案件。而且从她口中说出‘救命恩人’这四个字,我就能确定我儿子不是自杀。所以我们觉得不继续追究可能是最好的选择。没错吧,三千代?”
三千代仿佛全身虚脱般,深深点头。
这么多年来她持续憎恨一个假想的凶手,或许也感到疲倦了。
“这样啊……”穴井浮现半信半疑的表情。
“真的很谢谢你。”浩二郎深深一鞠躬。
三千代低头,似乎正在啜泣。
“‘宛如生根/鸡冠今仍/花开灿烂’,当我拜读到诗句时,我所感受到的不只是那名少女替换花束的场景,还有一种她连心也生了根的感觉。我猜她也有自己的痛苦要承担。”浩二郎对知足道谢,因为这句诗疗愈了他的心。
知足眼睛湿润。
与穴井他们分开后,浩二郎和三千代在湖岸附近散了一会儿步。夏天已步入尾声,但钓客络绎不绝,散布各处垂钓。
“事情能这样解决,真是太好了。”浩二郎对走在前面、打着遮阳伞的三千代说。
“哪样呢?”三千代停下脚步,转头并将遮阳伞侧向一边。
“就像穴井先生说的,还是有办法追查到那名少女的住处的。假如我们直接跟她见面,或许她肯告诉我们真相。”
两人一起低头拜托,或许能打动她的心。
“但你也认同我的想法吗?”
“是啊。我没关系的,只要你下定决心就好。”
“‘我需要坚强的心灵’,记得浩志的诗吗?”
“我需要坚强的心灵。遭遇困难,宁大勿小。遭遇艰难,宁深勿浅。”浩二郎仿佛仔细玩味般,一字一句地念出来。
“你也一样,忘不了这首诗吧?”
“我感觉这是他内心深处的呐喊。”
“我觉得他说的坚强,是指健壮、健康的意思。”
“像个男子汉吗?”
“也有这个意思。不过我觉得还包括坚持做对的事情,有一点修行者的味道。”
“修行者?”
“这样想的话,就能理解他说的‘艰难’。”
“嗯。可是,就算是修行……”
普通的高中生为什么会想到做这种带有浓厚宗教色彩的事情?
“我猜因为他恨自己看到朋友遭霸凌,却无法出手相救。”
“他实在想太多了。”
两人伫立在湖波微微荡漾的沙岸边。再往前踏出一步,浩二郎的鞋子就会碰到湖水。
“他很痛苦。所以才会看到那名少女就……”三千代盯着湖面。
“你在想什么?”
“和你一样。”
“说得也是……”浩二郎捡起脚下的石头,往湖面丢。涟漪往四周扩散。
没有第三者。浩二郎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脑中已浮现出一段情节。浩志在冬天的湖面发现溺水的少女,他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展现坚强的心灵。他脱掉上半身的衣物,投身入水。少女得救了,但浩志他……
浩二郎心想,少女为何在湖中?不知道。既然噤若寒蝉,相信她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少女认为浩志是她的救命恩人,前去岸边供花,但绝口不提事件的经过。什么原因让她在天寒地冻的日子靠近湖水?或许她遭遇了某些事。
但现在知道这些又如何?对少女来说,浩志是她的救命恩人,这就够了。
“你看这个。”三千代从包包中拿出一本文库本。
“《夜航》。圣修伯里的作品?”
“我在浩志书桌抽屉里找到的。”
“你进他房间了?”
他告诉过三千代,在她心情尚未稳定前,千万不要进浩志的房间,因为里面堆满了浩志的遗物。医生告诫过,情绪太过兴奋或沮丧都是让她再次接触酒精的重要诱因。
“一个月以前吧,有偷偷进去一下。放心,我没喝酒。”
“结果发现这个?”浩二郎看着书的封面上画着一架双翼小型飞机。
“我觉得奇怪,为什么他不放在书架上,要收在抽屉里面,所以就拿出来看看,结果发现里面夹着一张纸条。”
浩二郎打开文库本,里面夹着一张对折两次的纸条。他摊开纸条念道:“人生没有解决方法,只有持续向前迈进。你必须创造出那股力量。只要有那股力量,一个人也能找到解决方法。”
“这是浩志的字吧?这是故事中的一个段落。他一定很喜欢这段话。”
“他看到朋友被欺负,自己却无能为力而痛苦挣扎,同时又急切希望往前迈进。”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孩子,只是我不想再原地踏步了。就在这时候,穴井先生刚好带来那封信。”
“原来如此。”
“嗯。”
“那我们就往前踏出一步吧。”
“我会努力的。但搞不好会累到走不动。”
“到时候再翻开这个。”浩二郎拿起《夜航》。
“也对,就让浩志鞭策我吧。”三千代微笑着回应。
“这下我放心了。”
“知道我不喝酒,所以放下心?”
“这也是。我只是很高兴,原来浩志已经拥有坚强的心灵了。”
浩志赌上性命,坚持做对的事情。内心丝毫没有想要自杀的消极想法。浩二郎知道这点后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你就全心投入在智代女士的案子上吧。”
“只要有持续向前迈进的力量,事情一定能解决。”
浩二郎将文库本还给三千代时,铿锵有力地宣布。
10
两天后的傍晚,茶川来到侦探社。
“由美小姐在吗?”
“这不是茶川先生吗,前几天在电话中失礼了。”浩二郎将浩志的事情告诉茶川。
“嗯?只有浩二郎在啊。”茶川转头环视事务所内部。
“由美在医院。”
“身体不舒服吗?浩二郎让她加班加得太凶了,中暑了吗?你也别这么过分。”茶川一屁股坐在会客用的沙发上。
“由美身体很健康。是智代女士转院了。”
“这样啊。前几天看到她,她精神还不错。”
“以防万一而已。”
“就算是这样,我们这边也要加快脚步才行。”
“没错。我这两天通过朋友,和大阪府警的退休警员协会接触,认识一些战后时期当巡查部长和刑警的退休警员,他们辖区刚好在那名少年事件发生点附近。”
“大家年纪都很大了吧?”
“对啊。不过,我还是访问到十几个人。”浩二郎透过法兰克·A.穆伦写给理查杉山的信,为他们厘清受害美兵的姓名、立场以及在新大阪饭店接受治疗等信息后,成功地勾起他们的回忆。
“太厉害了。从你的表情来看,应该收获不少。”
“但实际上能否借此追踪到那名少年就不得而知,不过确实得到一些线索。”
“我今天也带了不错的情报来哦。”
“谢谢。”
“那你收集到哪些情报?”茶川端正坐姿,眼神如孩童般看着浩二郎。
“根据某位巡查部长的描述,当时日本人对美兵动手的案子不多,他隐约记得几件。虽然大多是小争吵,但警方为了杀鸡儆猴,以及顾及美军的面子,通常先把这些人关进拘留所。不过,毕竟那名少年打伤了美兵,大家都在猜他会被怎么处置。”
“成为话题人物就是了。”
“当时警方因为和杉山先生的立场相左,都不敢站出来说话。”
但有几个人回忆,他们内心其实是在为少年的勇气喝彩。
“少年正式释放前,有人在形式上将他关进拘留所,但私底下对他给予鼓励。”
浩二郎让对方看茶川画的肖像画。对方不记得细部了,但伤痕看起来很像。
“我果然宝刀未老吧?”
“是的,多亏那张肖像画,他们才回想起来,真的很有效果。”
“我就说嘛,我就说嘛。”茶川大悦,摸摸自己光秃秃的头。
“他对Kodyuna Toshiige这个名字没印象,只记得少年说过一句话,至今印象深刻。”
“记得少年说过的话!人的记忆真不可思议。”
“少年似乎把‘揍’说成‘kurasite’。”
“原来如此,应该是某个地方的方言。”
“那位警察的亲戚……”
“等一下。”茶川伸出手掌打断浩二郎。
“怎么了?”
“那名警察的亲戚是伊予那边的人吧?”
“太令我惊讶了,茶川先生,没想到你连伊予的方言都懂。”
“不,我从来没听过。”茶川摇头否认。
“这名警察的亲戚确实住在松山。为什么你知道他是伊予人?”
“今天来找由美小姐就是为了这件事。护身符袋的分析结果出炉了。”
茶川将护身符袋上的家徽经过扫描和修复后的照片放在桌面上。照片上的图案看起来既像六片花瓣,又像水车。
“图案是仿照毛茛科植物——铁线莲的花瓣制作的,据说家徽的名称叫六瓣铁线。”
“这个家徽和伊予有什么关联吗?”浩二郎拿起照片问道。
“光靠家徽还没办法锁定。你记不记得护身符袋里面有一张墨印?”
“听说是勘合符。”
“我和K缝制的人聊到,把这东西当作护身符的,很可能是古时候靠船维生的族人。据他所知,当时有一支以伊予周边岛屿为据点的水军,他们的旗印就是使用的六片铁线花瓣。”
“伊予的水军?旗印?”
浩二郎觉得这些字句听起来有一种与世隔离感。不过,就算脱离现代也没关系,只要最后能找到智代想找的那名少年就好。他脑中浮现智代手上的那个药瓶,里面装的是氰化物。如果少年没救智代,智代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打开瓶盖。
救命恩人。
浩二郎脑中浮现这四个字时,耳朵仿佛听见芦苇在湖风中摇曳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