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贝抱住他的肩膀:“您留在这里就行了,我们一两天就回来,我们带吃的回来。”

老人仍用嘶哑的嗓音说:“我也去。”

无论西贝怎样阻止,他只有这一句话。他混沌痴滞的面容因为这种坚持竟然呈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清醒。

西贝别无他法,求助的目光看向陆沨。

陆沨打量那老人很久,道:“带上吧。”

西贝应了,扶着老人出去——他蹒跚的步伐摇摇欲坠,任谁一看,都知道这个垂暮的生命已经即将走到尽头。

到了洞口,陆沨道:“我带他吧。”

西贝摇摇头,他把爷爷背起来,说:“爷爷很轻的。”

安折看向老人枯瘦的身体,疾病已经将他的肉体消耗得只剩一副疏松的骨架。

他们来到了地上,天光倾泻下来。安折眯了眯眼睛,过了一会儿才适应。

他看见爷爷伏在西贝的脊背上,闭上了眼睛,他脸上长满人类在暮年时身体会浮上来的那种褐斑,但在阳光里,神情很安详。

他的嘴动了动,说了一句话。

“人长在地面上。”

这是这些天来,安折在爷爷口中听到的唯一一句不像呓语的话。

他抬头望向灰白色的天空,此时,天空浮现着幽幽的淡绿,即使不在黑夜,也能看见极光,这和以前不同。

陆沨道:“磁场调频了。”

安折点了点头。他不知道这句话的用意,但只要磁极还好,那一切都好。

沙地上,他们深一脚浅一脚走着,太过空旷的荒原上,仿佛只有他们是唯一的生命。风从不可知的远处吹来,一万年,一亿年,它就这样吹拂着,地面上行走的生物更新换代,有的死去,有的新生,但风不会变。当它吹进石头的缝隙里,荒原上就响起哭叫一般的奇异的长长呜声。

在这旷远的哭叫里,安折自发拽住了陆沨的衣袖角,跟他走。

陆沨淡淡看他一眼:“我背你?”

安折摇头,他可以自己走。

陆沨没说话,重新看回前方。

又走了一段路,安折拽累了,胳膊有点酸。这几天来,随着孢子慢慢成熟,他的体力似乎越来越差,他想放下手,但也不太想放。

陆沨手腕动了动,安折理解了他的意思,他把上校拽烦了,于是他乖乖把手放开。

再然后,他的手就被上校牵住了。

第63章

在路上,他们看到了一架飞机的残骸。飞机的形状和陆沨那架一模一样。安折估算了一下方向,这架飞机应该是先于陆沨坠毁的那一个,他目睹了它的跌落。

在三四架飞机相继坠毁后,他再没见过基地的飞机在天空中出现过,大概基地也察觉了这种古怪的变化,不再派遣歼击机出去。

但是这架飞机的情况比陆沨的好一些,没有爆炸,除了外形的损坏外,其它东西都保存完好。

陆沨走过去,拆下了这架飞机的黑盒子,犹豫了一下,他爬进了裂开的机舱门——机舱门的边缘有啮咬的痕迹。

怪物已经把驾驶员的身体吃掉了,沾血的衣服已经干了,被剔尽血肉的骨头散碎地落在驾驶舱里,颅骨滚落在操作台下方,只剩一半,边缘有锋利的齿痕。

安折跟着他也爬进来了,有一个瞬间陆沨想让他离开,以免被这狰狞的场景吓到,但随即他就看到了安折平静的目光,意识到他并不会因为人类的尸骸而惧怕。

操作台的下面是一本倒扣的飞行手册,飞行手册是驾驶员的工具书,里面记录了基础操作步骤,仪器用法与用途,以及种种意外情况的解决手段。

陆沨伸手将飞行手册拿到面前,一种未知的变化在手册上发生了,黑色的字迹深深、深深渗入纸张里,那颜色向外洇透,细小的黑色触手伸展开来,使得整张纸面上的印刷字体都以奇异的方式扭曲变形,像某种邪恶的符号。

安折也看着纸面,他艰难辨认字形,这一页说的是发动机可能出现的种种故障。

于是他知道,这架飞机坠毁是因为发动机出现了故障,而直到飞机坠毁的那一刻他都还在看手册,寻找可能的解决方案。

然后——在那一瞬间,飞机坠毁,手册掉地,人们死亡。

被陆沨从飞机的舷梯上抱下来,放到地面上后,安折听见陆沨道:“我在的那一架飞机也是因为发动机故障坠毁。”

安折蹙眉。

陆沨继续道:“不过其它零件也出现了问题。”

陆沨:“因为制造的时候有问题吗?”

“PJ歼击机编队已经多次执行飞行任务,起飞前也进行过检修。”陆沨道。

他们往前面走,西贝和爷爷在前面等着。

安折想不明白飞机出现故障的原因,他道:“那为什么?”

“不知道。”上校很少有说这三个字的时候。

像是想起什么,他淡淡道:“PL1109着陆的时候也出现发动机故障,不过还是安全降落了。”

PL1109是基地最高级的战机,听陆沨的意思,所有飞机现在都有出事的风险。不久前他离开人类基地时回望主城,还看见了PL1109徐徐下落的身影,原来在那个时候,陆沨就已经在生死边缘走过一趟了。

“那……”安折小声道:“那你以后不坐飞机了?”

陆沨没说什么,只揉了揉他的头发。

和西贝回合后,他们简单说了一下那里的状况,继续往前走。

视线之内,全是荒原。

西贝环视四周:“怪物真的变少了,以前还挺多的。”

安折知道这话代表什么。大的、小的,许多生物都死了,成为了混合类怪物的一部分。因为怪物的总数变少,这地方显得安全了许多。但个体的怪物更加危险。

但是这一切变化都在十几天之内完成,弱小的怪物被一扫而光,这个过程还是太快了。安折回想起了那个不顾一切贪婪食用基因的怪物,它的动作未免显得太过急躁。

他的记忆中其实有类似的场景——想起了深渊的秋末。

冬天,深渊会变得湿冷,一场雪过后,地面、树木上,到处是冰霜。很多怪物都不再出来活动,他们会找温暖的山洞藏起来——为了能活着度过一整个冬天,它们会疯狂地彼此厮杀,拼命食用更多的血肉储备过冬的营养,或者把敌人的尸体拖进山洞中作为存粮。冬天到来前的那一个月,是深渊最危险最血流成河的时候。

现在同样的杀戮也发生在外面了。

这段路不长,一路下来,他们足够小心谨慎,选择隐蔽的路线行走,或许也有运气的缘故,并没有碰到恐怖的混合类怪物。

八点出发,上午九点半,一座被风沙掩埋一半的城市出现在他们面前。

它很大,走近了,一眼望不到尽头。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的建筑间依稀能看见道路的遗迹。与北方基地规整、横平竖直的建筑不同,它散乱,没有规律。高厦和矮小的楼房站在一起,圆形的建筑和长方形错落而立,道路曲折,城市中央矗立着一个暗红色的高塔,立交桥倒塌了一半,上面挂着密密麻麻的枯藤,横亘在前方的路中央。什么颜色的建筑都有,但正因为过多的色彩,它们在安折的视野里反而统一起来,渐渐模糊成雾蒙蒙的灰。

安折望向远方一望无际的,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想象不到世界上还有这种错综复杂的城市,如果他是这里的居民,那迷路一定是常态。

乌云遮住了太阳,天阴了,四周有隐隐绰绰的雾气。

“你们跟我来。”西贝说:“我们矿洞经常来这里找物资,在城里有个据点。其实就住在城里也行,就是怕有怪物。爷爷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说只有洞里才最安全。以前有三个叔叔觉得洞里的生活太难过了,来城里住,后来就没消息了。”

跟着西贝穿过林立的建筑后,他们来到了一个密集居住区,灰色的大型居住楼挨挨挤挤,远处是个广场,广场中央隐约能看见一个白色球形。寂静的城市里,除了穿楼而过的风声,就只有他们的脚步声。

陆沨负责警戒四周,因为背着爷爷,西贝一直低着头,道:“过了那个广场就到了,很快。”

就在这时,爷爷的喉咙里忽然“咯”了一声。

他声带振动,不断地发出一个固定的音节,他喉咙里有痰,声音不清楚,只能勉强听见:“保……”

“保,保……”

西贝:“什么?”

陆沨的脚步忽然停下了。

安折看向他,却见他死死望着前方的广场。

下一刻,他口中吐出一个短促的音节:“跑!”

来不及多做思考,安折被猛地拽住手臂,下意识跟着陆沨转身往最近的一栋建筑里面跑去。西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背着爷爷快速跟上。

住房楼是安折所熟悉的建筑结构,一进楼道口,迎面而来的就是一具灰白色的,穿着衣服的骷髅,它斜靠在墙角,仿佛已经与灰白色的墙融为一体。但顾不得细看了,他身体本来就乏力,上楼的动作慢了一步,陆沨直接把他打横抱起来,快速爬上楼梯。楼梯间很宽敞,一层有三个住户,大概到八楼的时候,有一扇门是敞开的,陆沨带安折径直冲了进去,西贝随即跟上,他一进来,陆沨就关上了门。房间里面的一应家具都落满了灰,客厅沙发上倒着一具骷髅。

这是个三室两厅的房间,南北通透,客厅凸出来一块,向楼体外延伸,是个巨大的落地玻璃窗。

陆沨将安折放下,他呼吸有些重,是刚才跑得急了,安折还没见过他这种样子。

但是下一刻——

他看见西贝望着落地窗外,脸色苍白,目光涣散。

他向前望去。

白色的。

一个白色,球形的,有半层楼高的怪物,正用一种奇异的步伐——近乎于悬浮的,幽灵一样的脚步往这边缓缓蠕动而来——就是一开始远处广场上那个被安折认作是白色装饰物的东西,它是个巨大的怪物。

它径直朝这边过来,还有两条街道远的时候,安折看清了它的样子。一团无法形容的物体,下面生长着章鱼或蜗牛一样蠕动的足,前半部分负责走路,后半部分长长拖拽在背后。它的身体——近乎圆形的身体,覆盖着一层介于苍白和灰白之间的半透明的膜。膜的下面,它的身体里面有数不清的黑色或肉色的难以描述形状的东西,或者说器官,密密麻麻的触须或肢体,或是其它东西,不停蠕动着。

它越是靠近这个小区,身上的细节越能让人看清,那是完全超出人类理解范围的混合的形态,它的眼睛在哪里,找不到。而西贝的目光直勾勾看着它,仿佛下一刻就会因为惊恐而死亡。

它更近了。

房间里的人屏住了呼吸。

第64章

横穿被黄沙覆盖的马路,它来到小区近前,还差几百米,软体的足与路面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在那光滑的,灰白的膜状外表上,看不见眼睛,看不见耳朵,看不见触角或呼吸孔,它用什么方式来感知这个世界?听觉、视觉,还是声波?这决定了他们该用什么办法逃离。

西贝道:“怎……怎么办?”

陆沨没说话,他往窗边走去,伸手推窗——窗户却好像冻住或锈住了一样,在第一下推动的时候,竟然纹丝不动。手臂绷紧,再使力,窗户这才发出一声难听至极的金属断裂摩擦的吱嘎声,勉强被斜着推开了一道三角形的小缝隙。

漆黑枪口从这个缝隙里伸了出去,但上校瞄准的不是怪物,而是对面的街道。

一声轻微的“砰”响——是装了消音i器的枪声,十米开外听不到。

子弹在他的视网膜上留下转瞬即逝的剪影,下一刻正中在街道旁边建筑物的窗户上。

他出野外时用的子弹和审判人类时用的普通子弹不同,贫铀合金的弹头,穿甲级别的穿透和粉碎强度。

一声巨大的声响,一整张玻璃“哗啦”一声碎裂了,向下掉落在地面上。

怪物的动作明显顿了顿。

陆沨又抬枪连点几下,碎玻璃在那个方向哗啦啦落了一地。

它果然听到了,那蠕动的足转换方向,似乎游移不定地停了一下,然后缓缓向发声处挪动——三分钟后,却又停下,放弃原来的方向,继续向他们所在的小区走来。

西贝下意识后退几步,脸色煞白:“它……它……能打它吗?”

陆沨薄唇微抿,他看着那里,目光凛凛,神情冷静得可怕。

下一刻,只见他伸手,咔哒一声,卸下了消音i器。

他连续按动扳机!

“砰!砰!砰!”

一连串爆破声在怪物周边的街区剧烈炸出!在过于寂静的城市,这声音无异于震耳惊雷。

怪物再次停留在原地踌躇不定,然而与此同时,一声尖锐的鸣叫忽然在城市的另一端响起。

随即,一个巨大的黑影从那个方向腾空而起,一个巨大的鹰隼一样的鸟类横空飞来,它伸展足有几十米长的翼翅,滑翔的速度比子弹还要快——径直朝着那团与它体型类似的白色怪物俯冲而来!

怪物发出一声高频的尖叫,白膜裂开,伸出无数软体荆棘般的触手潮涌一般缠上飞鹰的喙。

一声沉闷的“噗”声,飞鹰钢甲一样的翅膀刺破了它的身体,怪物吃痛,触手触电一样回缩。飞鹰趁机抽身,一击之后,立刻振翅向上飞起。远离那些密密麻麻的灰黑色触手攻击范围后,它在天上盘旋一圈,下一刻,裹挟着刺耳的风声猛地向下再次俯冲,尖锐的鸟喙直直插入白色怪物身体的中央。

刹那间白色与肉粉色的液体四溅开来,它尖喙里的利齿咬住了什么东西。白色怪物疯狂扭动挣扎间,它躯体过于庞大,周围房屋震颤轰塌,地面嗡嗡作响。灰色的人类城市里,两个难以想象的巨大怪物就这样撕咬缠斗——

方圆数百米的地面都沾上了深色的粘液,这场战斗以白色怪物面目全非,内脏淌了一地告终。飞鹰将它的一串牵牵连连汁水淋漓的脏器叼在口中,并不留恋,转身飞向远处。

安折轻轻舒了一口气,直到这时他才理解了陆沨方才频繁开枪的用意。这座城市里不一定只有这样一个怪物,他用枪声暴露了它的位置,引来别的怪物。

就听西贝道:“您……您怎么知道有那个鸟?”

陆沨收枪,安回消音i器,转身,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又干净利落。

“不知道,”他道,“赌一把。”

安折望着飞鹰消失的方向,在现在这种情况下,飞行类怪物好像展现出了无可比拟的优势。

死里逃生,他们都没再说话,寂静里,忽然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

“时候快到了。”爷爷声音嘶哑:“我活了六十岁,足够了。”

陆沨看向老人的方向。

他问:“什么时候?”

老人张了张嘴,他凝望远方天际,神情有一丝失去理智的疯狂:“到来……到来的时候。”

“什么东西到来?”

“说不出的,想象不到的……”他声音充满垂死的沙哑:“比所有东西都大的,看不到的,在这个世界上……快要来了。”

陆沨声音很低:“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快死了……我感觉得到,我听得到。”他的声音缓慢得像拉长了无数倍的呓语。

说这话时,老人抬头看着城市上方灰暗的天穹,它那么低,低得骇人,沉沉压在了视野的正上方。极光那么亮,那绿色的光芒也变低了,和灰黑的云层混杂在一起。陆沨说极光这么亮的原因是基地将人造磁场的频率调得更强了。

“人长在地上,死在地上。天空……”老人神情安宁,声音越来越轻:“天空只会越发低沉。”

——最后一个字从口中吐出后,他缓缓将双手交叠。

双眼缓缓、缓缓闭上。

西贝双膝一软,跪在了老人面前,双手放在他枯瘦的膝盖上:“爷爷?爷爷?”

没有回答。

老人的胸脯停止起伏,他已经离开了。

死亡只在顷刻间。

西贝眼里怔怔流下两行眼泪,将脸埋在老人的膝盖上。

等他终于再次抬起头来,安折轻声道:“你还好吗?”

“我……还好。”西贝呆呆望着爷爷的面庞,喃喃道:“爷爷以前说,他不怕死。他说,人活着,都有自己的使命,他的使命就是保护矿洞里的大家。能看着矿洞活到今天,他已经……已经可以了。”

他抬头望向老人的脸庞,枯槁、布满灰尘的脸。白发凌乱,某些地方缠作纠结的一团,在昏暗的地下,没有人能体面地活着。

他说:“我……我去找个梳子。”

他失魂落魄地起身,走向其它的房间。

一个迟暮的生命死去了。

在这个房间里,还有另一个死去已久的生命。安折转头看向客厅的沙发,沙发上有一具骷髅。

它的血肉应该是自然腐烂的,因为整个沙发以它为中心,布满了绿色、黄色或褐色的斑驳痕迹,是霉菌从层生长过的痕迹。

“一开始是超级细菌和真菌、病毒,它们就在人类城市里繁殖,无差别感染所有人,城市里全是尸体,去过野外废墟的人都知道这件事。”诗人曾经说过的话在安折耳边响起。

他抬头望向窗外,这是一幢死去的楼厦,一座死去的城市,建筑里满是骷髅,每一个骷髅都是一个死去的生命。

陆沨看见了安折的目光,还是那样平静的,仿佛置身事外的目光。但在灰暗天穹的映照下,他那张安静漂亮的面孔上细微的动作组合在一起,却又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轻烟一样的悲伤。

移开目光,看着这座城市,他道:“人类基地建成,全面搜救的时候,基地的力量不够,很多小型城市没有得到及时救援。”

安折望着那些绵延不绝无边无际一片汪洋一样的建筑,从城市的这头走到那头,至少要好几个小时。他轻轻道:“这是小型城市吗?”

陆沨说:“是。”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

在他看来无比宽广的一座城市,对于曾经繁盛辉煌的人类来说,竟然只是一座来不及救援的小城。

那么在灾难时代到来之前,人类的世界到底有多么宏伟?他不知道。

而这样一个宏大的整体渐渐沦陷的过程——想象这一幕,他好像看见黄昏时分巨大的夕阳渐渐渐渐沉入黑色的地平线,一场旷日持久的死亡。

“哐当——”

就在这一片死寂中,隔壁卧室里,忽然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声响。

陆沨问了一句:“怎么了?”

没有回答,只有西贝颤抖的呼气声传来。

陆沨蹙眉,拿着枪,转身走了过去,安折跟上。

房间空空荡荡,没有怪物或敌人,但西贝背对着他们,后背正剧烈颤抖着。起先安折以为他在哭,接着,走到他身旁后,安折看见他死死注视着手里的一把梳子。

安折一时间难以形容那是怎样的一把木梳,因为它并不是一把,而是由两把融合而成。那是最普通的一种褐色木梳子,有十厘米长的手柄和细密的梳齿,两把同样普通的木梳的手柄严丝合缝地长在了一起,像是由同一块木头雕琢而成。梳齿倾斜45度,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像一条双头蛇吐出了它的信子。

可它们如果一开始只是两个普通的梳子,怎么会长在一起呢?

木头,一块木头的制品,最寻常最安全的东西,却因为这诡谲超出常识的外表,带来了最无与伦比的恐怖。

陆沨大步走向西贝获得梳子的那张梳妆台。这显然是大灾难时代前一个女性的房间,象牙白的梳妆台上摆着无数瓶子、罐子、大大小小的用具。

陆沨伸手去擦镜子上的灰尘,擦掉一层,下面却还有一层,灰尘像是长在了镜子里面,镜面总是雾蒙蒙的,把他们的身影也扭曲成一团黑色。

安折望着这一切,忽然想起自己攀爬外城的城墙时,沙子落下一层,里面却还是沙,仿佛城墙变成了沙与钢铁的混合物。

陆沨不再看镜面,他拧眉,目光扫过那大大小小化妆的用具,最后伸手抽出了一副生了锈的长镊子——也不是镊子,因为这只金属镊子已经和一支塑料修眉刀黏在了一起,它们中间“X”形交叉连结的部分融为一体,天衣无缝,说不清是钢铁还是塑料,或者说是一种全新的人类不曾知晓的材质。

啪嗒一声,西贝手指颤抖,梳子掉在了遍是灰尘的地板上。

“这个城市……”他说:“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我们……我们快走吧。”

“不是这一个城市。”陆沨道。

他望着那黏连在一起的镊子和修眉刀,只说了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