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凌笑了笑:“皇上其实是个至孝之人,父子都无隔夜仇,太后方才对他也大有袒护之意,那为何不能消除昔日隔阂坦诚相见呢,皇上未必……不也是在等这一天,太后毕竟是他的娘亲,有些话太后不说,指望别人说,就糟了。”

太后伸手捂住胸口,默不作声。

卫凌深看她一眼,起身道:“我也该告辞了,太后,明日见分晓罢。”

太后猛地抬头:“卫凌……”

卫凌脚步一停。太后道:“你这次出京,不是去取遗诏的么?如此匆匆回来,莫非是没有到手?岂非耽误了?”

卫凌笑:“太后何必相信别人的揣测之语?若什么都给他们估计到了,我也不用叫卫凌了。”

他说完之后,大笑两声,拂袖出了大殿。

太后怔怔凝视卫凌身影消失,恍惚之中,又看到了那片连绵的火光,火光里,那孩子的身影,也是如此地放肆洒脱,令人难以捉摸。

夜已深,卫府之中,李曼梓看着明媚在床上睡着的样子,起身往外。

夏夜寂静,只有草虫鸣叫的声音,李曼梓略微打了个哈欠,迈步往外,刚要叫小厮准备轿子,却见眼前廊下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李曼梓猛地站住,吃了一惊:“大人?”

卫凌面色淡淡地:“你怎在此?”

李曼梓道:“我……我是怕大人不在家,妹妹孤单,因此特意来探望她……此刻就要走了。”

卫凌神情缓和了许多:“哦……”

李曼梓垂眸:“大人既然回来了,那我便告辞了。”她略微行礼,迈步要走。

卫凌忽然道:“夜已经深了,路上怕不安全,不如就在府里歇上一晚吧。”

李曼梓一怔,几乎以为zì己听错。

245

卫凌举手,做了个示意的动作。李曼梓愣了愣后,心猛地大跳起来。

默然随着卫凌转身回到书房,李小姐六神无主。

门敞开,夏日的夜风从门口习习吹进来,颇为惬意,李曼梓却无端觉得身上阵阵燥热。

卫凌缓缓坐了,望着对面的李曼梓,四目相对,她惊慌地移开目光,过了片刻,却又鼓足勇气重新迎上他的眼睛。

她颤声开口,“不知大人,可有什么训示,”

卫凌只是凝视着她,却不作声。这叫她的身子越发有些轻颤,几乎无法克制。

卫凌忽道:“你过来。”

李曼梓一惊,双眸睁大看向他,望着那双沉静双眼,她着了魔似地站起身来,双腿却有些发软,撑着走到桌边上,他却一招手,李曼梓绕过桌子,走到卫凌身侧。

卫凌抬手,捏住她的下巴打量。

李曼梓双腿一软,竟站不住。

卫凌及时将她一搂,揽入怀中。她如做梦般靠在他的怀中,几乎晕过去。

“我现在说的,你听好了,”卫凌望着怀中的女孩儿,“这算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你自己决断。”

她张了张口,像是粘在蜘蛛网上的小虫,微弱回答:“好。”

卫凌道:“我这辈子,本没想过要娶妻生子,如雪去后,纳了妾室,当初她也算恭敬贤良,只不过人心总是得陇望蜀的,且她又怀了身孕,自觉能凌驾明媚之上,作出好些不利她的举止,我虽不言,却看在心里。”

李曼梓身子一颤,清醒了几分。

卫凌道:“我非什么好人,也不是最好的夫君,少年时曾发誓忠于一人,至此,只想顾惜小女而已,因此如你所知,赶走那妾室之后,我不曾再纳妾,只在外养了妓~女。”

李曼梓渐渐明白卫凌要说什么,双眸望着他,一动不动。

卫凌道:“你身份非同一般,于你,过来是屈尊,于我,也不想给明媚造成祸患,你可懂?”

李曼梓缓缓坐直了身子:“我当时曾说,宁肯做大人养在外头的……也是甘愿的,大人莫非忘了?我爱护明媚,未尝不是因为知道大人是至为爱惜她的,诚然女子都希望夫君最爱自己,但是我自诩不是那种无见识的,我仰慕大人,能追随左右已经足够,就算为奴为婢都使得,大人为何不明白呢?”

卫凌有些意外。

李曼梓抬眸看向他:“何况,大人是极能洞察人心的,他日,假如我有丝毫不利明媚的举止或者心思,大人难道不能料理了我么?”

卫凌微微一笑:“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李曼梓道:“若有违心的话,且叫我天打雷劈,一生不得安乐。”

烛光淡淡,卫凌抬手,温声道:“难为你了。”

李曼梓将脸贴在他掌心里,泪如泉涌:“能听到大人这句话,就算是即刻死了,我也没什么遗憾了。”

夜深,太后寝宫。

皇帝赵健落座,望着对面李太后:“母后深夜召我来,不知有何事?”

李太后端详他的气色:“皇上的脸色比之从前好了许多,最近觉得如何?”

赵健笑了笑,道:“没什么大碍,让母后牵挂了。”

李太后沉默片刻,道:“你的身子不好,最近,琰儿又出了事,我知道,不该在这个时候更惹你烦心,但是,有些事情,现在不说,恐怕就晚了。”

赵健道:“母后为何竟说些见外的话,母后有什么训示,只管说就是了,为人子女的,难道不听么?”

李太后看向赵健,目光之中流动着异样之色:“皇上……”

赵健微微一笑:“母后要说什么?”

烛光之下,年事渐高的皇帝,又因多年来劳心竭力,因此看起来竟比实际年龄还要苍老一些,李太后望着儿子,曾几何时,在她眼中,记得的仍是那个十几岁的青葱少年。

不知不觉,眼中竟缓缓地涌上一层薄薄地泪光。

“阿健。”忽然间,唤出了这个久违的名字。

皇帝赵健身子轻轻地一抖,李太后咽了一口气:“阿健,过去的事,你,是不是在心里埋怨我?”

赵健慢慢地问:“母后指的是什么?我怎么会埋怨您。”

李太后道:“你哥哥原是太子,我对他,比对你更爱,后来,你继承了本该是纯佑的皇位,我虽不言,心里却仍是对你……这么多年,你不说,我也不说,但是我心里知道……”

赵健垂眸:“既然是过去的事,母后……就不必提了。”

太后道:“是了,那是过去的事,而今日,我想跟你说的,是现在的事。”

赵健静静地看着李太后。

太后道:“纯佑,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关进刑部吗?你莫非,真的要为你儿子,也争那皇位吗。”

赵健的目光略有些变化,道:“母后,是为了纯佑才说这些的吗。”

两个人对视片刻,太后道:“一是为了纯佑,二,却是为了你跟我,咱们娘俩。”

赵健说道:“哦?”

太后微微一笑:“你原本是个很老实的孩子,后来,你哥哥从太子,变成了皇帝,你却依旧是个王爷,我本以为,你会一直都是个王爷,是那个乖乖地听话的孩子,却没想到,在那关键时候,你竟做出那种事来。可是……”

太后望着赵健有些锐色的双眼,声音却仍温和,继续说道:“这么多年,我也想明白了,或许,不是你自己想去争的,或许,你也有些不甘心,因此才顺水推舟,我看着你一步步地遂了心愿,一步步,做你哥哥曾做的事,我……”

赵健目光微变,默默地转开头去,并不做声。

太后说道:“在那之前,我以为你会一直都是那个听话的孩子,但是,我忘了,你长大了,而且娶亲了,你,是你,却也不是你,或者说,还有很多人,期待着你,走他们想要的路。”

赵健仍不出声,仿佛一尊坚硬的雕像。

太后望着那个坚硬的影子,柔声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没有说什么,但是现在,母后想要问问你,这么多年,你真的,遂了心愿了吗?皇帝这个位子,好坐吗?”

赵健端坐的身子,不知为何,看起来有些伛偻,或许,是因为缠绵病榻的缘故,或许,是因为那个对他而言,曾经有着若许魔力的皇位,有着无穷的魔力,将他身上的精力都吸去了,熬干了。

赵健望着灯影,淡淡地一笑:好不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高处不胜寒的滋味,他用了颇长的一段时间才明白。

沉默,只有烛光无声地在摇曳,寝宫之中,有一种极淡的忧伤在流淌,蔓延。

李太后眼中带着浅浅泪光,望着暗影,隔了会儿,才说道:“这些话,我本……想留到死,或许,在我临去的那一刻,可以问一问你。”

赵健双眉一蹙,回头看向李太后:“母后。”

李太后却敛了悲色,复又从容一笑,道:“其实,除了这些,还有一句话,当娘的,想跟你说。”

赵健怔怔看着她。

李太后扭过头来,对上儿子的双眸:“阿健,这么多年,你做的很好。”

赵健身子发抖,放在膝上的手,陡然抓紧,不知为何,他有种无法置信的感觉。

——他已经垂垂老矣,已经是个身经百战的沧桑帝王,但是陡然听了这一句,却仍仿佛是昔日那个小小孩童,渴望求母亲的一句夸奖。

这种感觉如此强烈,让皇帝有种发自骨子里的战栗,无法自制。

李太后继续说道:“你做的很好,不比你哥哥逊色,母亲承认,当初,一直小看了你。将来母亲含笑九泉,到了地下,也可以无愧列祖列宗了,因为当娘的,给大舜养出了两个出色的皇帝。”

两行泪,从眼中无声跌落,赵健身子的抖却一阵紧似一阵,宛如秋雨打在荷叶之上,簌簌地。

李太后道:“所以,阿健,不管多辛苦也好,继续撑下去,让娘到了九泉之下后,继续能够如之前一样,无愧于祖先,社稷。……好么?”

顷刻,赵健闭了双眸,泪也从眸子里飞快地流出来,如同本来干涸的河床,忽然之间,又涌出了甘洌的泉水。

次日平明,一夜未眠的皇帝,颁了一道旨意,命放出关押在刑部的端王赵纯佑。

皇后听闻这消息,一路冲到了皇帝寝宫,不休大闹。

但是赵健无视皇后的吵闹,仍是不改初衷。

皇后怒极,浑身发抖:“皇上,真的不管你的亲生儿子了吗?”

赵健咳嗽了声,淡淡道:“皇后,其实你我都心知肚明,这件事,跟纯佑无关。”

皇后道:“皇上!”

赵健道:“朕意已决,你不必再吵扰了,朕不会让皇室之间起内讧,何况,这皇位当初,本就该是属于纯佑的。且这么多年来,你把琰儿养成了什么样,你自己莫非不知道么?”

皇后倒退数步:“皇上,你是什么意思?”

赵健道:“你所该做的,就是好好地去照料琰儿,其他的事,不必操心了。”

“什么叫我不必操心了!”皇后大怒发作,冲上前来,把桌子上东西扫落地上,“琰儿生死未卜,你却要护着赵纯佑?你若是要扶持他,将来他登基了,你让我跟琰儿如何自处,你是要逼死我们娘儿两吗?”

面对皇后的疾言厉色指责,赵健仍是泰然处之,听她说完,才道:“纯佑的性格温和,只要你好端端地,他绝不会为难你们。”

“他表面温和,实则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谁又知道!”

“他若真吃人不吐骨头,这么多年你明里暗里针对他,针对他的人,所做的那些过分之事,若不是他顾全大局不曾揭露出来,你又怎会安然仍旧稳坐皇后的位子?”

“皇上!”皇后大叫一声,脸上又惊又骇,神情复杂:她做的事,他真的全都知道?

目光相对片刻,皇后望着赵健的双眼,发现这双眼睛,镇静,稳定,安然。

蓦地,她明白了,皇帝做的决定,不会再更改,这意味着这么多年她的谋划跟算计都成了空,心凉,不甘,愤怒,可是……

“为什么?”皇后握紧双手,涂着蔻丹的指甲死死地刺着掌心,她只是问,“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昨天皇上还不曾如此,今日,竟变了意思?”

沉默过后,皇帝淡淡地回答:“因为朕,还想……当一个明君,不至于让父母弟兄蒙羞的,帝王。”

246

皇后挟雷霆之怒,却无法在皇帝面前彻底发作。

赵健说罢,皇后瞪视他,双眸几乎要瞪得脱框而出,片刻之后,才点头道,“好,好,我明白了,你们都是赵家的人,你们才是一条心的,我却仍然什么也不是,连琰儿也不是了,”

赵健垂眸,“去吧,去好好照料琰儿,纯佑性情温和,不会为难他。”

端王坐在大牢之中,听外头隐隐传来打更的声音,自从黄昏开始到现在,牢房中的光线就一直暗沉如墨,几乎让人分不清究竟是什么时辰了,一切都沉寂在无边的黑暗中,似乎陷入了时光的深渊,或许永远都没有尽头。

端王知道那是他自己的错觉,其实一切,有开始,必然会有结局的,不管究竟是等了多久,不管他走了多漫长,才走到如今。

上天总会给他一个交代。

夜深,时光静寂,大牢里隐隐约约会传来呻~吟的声音,是受刑的犯人捱不住痛,但因隔得很远,听不真切,然而那若有若无的声响,却更叫人惊心动魄。

端王猜这时侯该是深夜了,奇怪的是他丝毫睡意都没有,神智清醒的很,双眸睁着,又闭上,脑中无数个影像纷至沓来。

这一刻,他距离那个高高在上的东西,只有咫尺之遥了,正是最凶险,也是最关键的时候,他伸手就可以触及,然而退后却必定四五葬身之地。

素来温和的赵纯佑,忽然之间,觉得浑身的血骤然而冷,又骤然而热,隐隐地有种冷静的疯狂:或许这样就好了?他做什么都是可以的?没有限制,不必仰人鼻息,不必苦苦哑忍?

耳畔忽然似听到了一声幽幽地叹息,仿佛是错觉,又像不是。

端王悚然而惊,猛地睁开眼,在极快之间,有一股刺骨般的寒意,飞快地从他的脊背上爬过。

端王重坐直身子,深吸了几口气,才将翻涌起伏的心境平息下来。

正是夜最深沉之时,万籁俱寂,正是心魔盛极之时,也是所有无法见光的鬼魅横行之时,死寂的牢房中,有道幽淡的影子一闪而过,悄然无声地往内潜入,夜行的黑衣,看来像是死亡的旗帜。

就在看到看到墙上出现的那片极淡的影子那刻,端王知道,他已经没有退路了,或者说,他早就没有退路了,而今天,不过是一切的终结跟新的开始而已。

而就在暗影重重的刑部之外,宫墙内外,京城之中,也正有一场大风波波澜乍起,终将引发翻天覆地的变动。

三个月之后,卫府。

入了秋,天气变冷,一不留神,明媚病了场,足足十几天才病愈,期间多亏了玉婉跟李曼梓两个常来陪伴,除了两人之外,景正卿云起等自然也时不时地前来探望。

而这一天,格外不同寻常。

这日,正是皇帝赵健退位,端王登基的一日。

一大早儿卫凌就出门去了,卫峰来找明媚,见她睡着,便自己去后院玩。

最近卫峰去了学院读书,但因为新帝登基,学院休假三天以示恭贺。

明媚正休养生息,却觉得脸颊边上一阵阵地痒痒,明媚抬手挠挠,不以为意,谁知一会儿的功夫,嘴唇上复又痒起来。

明媚知道有异,便睁开眼睛,果真看到眼前有一人,正笑吟吟地俯视她——正是景正卿。

明媚不惊,懒懒地问道:“你怎么来了,不是得去朝贺的么?”

景正卿道:“人都齐全了,不差我一个,我想你在家里必然无聊,就过来看看了。”

明媚抿着嘴笑道:“你也不怕王爷……不,现在已经是皇上了……也不怕皇上治你的罪?”

景正卿道:“皇上是真正开明贤德的君王,我这段日子也为他忙了不少,连同姑父也是……今儿好不容易能松口气,我必然要趁机过来看看的。”

明媚笑:“人家都到齐了,就缺你,岂非给人说闲话,你留神又给弹劾。”

景正卿握住她的手:“好了,不用担心,其实我今儿不用列班朝贺,我是负责宫内外防卫的……方才跟你哥哥,云起他们都交代好了,才抽空过来看你的。”

明媚哼道:“你倒是早说,白叫我替你担心。”

景正卿见她娇嗔转开头去,便俯身下来,在那花瓣般的唇上轻轻亲吻:“我就是想看你为我着急的样儿。”

两人唇瓣相接,亲了数口,委实温存缠绵。

良久,明媚才侧过脸避开,低笑说道:“这话若给爹爹听了,看怎么收拾你。”

景正卿道:“我不怕姑父收拾我,就怕他不肯早点让你嫁了,如今王爷的皇位总算是坐稳了,天下太平,大事也定,你说,姑父是不是得开始考虑你我之事了?你究竟说了没有?”

明媚道:“我说了,爹爹说会及早安排的……”

景正卿问道:“真的?”

明媚一点头,景正卿俯身下来,轻轻压住明媚:“那究竟是怎么个早法儿,年前?”

明媚想将他推开:“哪有这样快,起码要过年。”

景正卿道:“我就知道……不过,好歹先给我讨一些利息。”

明媚问:“什么利息?”对上他含笑的双眸,顿时红了脸:“走开,你别乱来!”却给他压下,捏着下唇,复又吻上。

大概两刻钟后,景正卿讨足了利息,便从卫府出来,依旧带着随侍,便往皇宫而去。

一路上所见,街市热闹太平,百姓们人人欢腾,皆因端王登基之事欢欣鼓舞,一片喜气洋洋场景。

景正卿微微笑,打马过长街之余,目光扫过远处一座被封的宅邸,顿时之间,双眉微微挑起。

那层熟悉巍峨的门首,宅子里曾住过个不可一世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