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正卿认清之后,头一件惦念的事,就是明媚。
跟明媚甘心情愿快活留在渝州度日的心思不同,景正卿所盼的,就是飞到渝州,看一看此刻的明媚。
——她是否是个无忧无虑的小丫头?
——或者她是不是也跟自己一样,回到了六岁时候的她?
不管是哪一种念头,他一想起来,就觉得胸腔里的那颗心每跳一下都带着痛。
然而他跌入水中,差一点点便救不回来,苏夫人失魂落魄,每日不离身地照料,更把原先的丫鬟都给狠打一阵而后贬斥了,另换了两个能干精细的大丫鬟照料。
简直照顾的滴水不漏。
因此景正卿每日只是苦苦思念,顶着这十一岁的躯壳,小脸儿上却带着忧心忡忡地味道。
自然,周遭的人只以为卿二少爷是因为跌入水中,遭此大难之后性格起了变化。
景正卿休养了近一个月,身子才完全恢复,而他也渐渐接受了周遭的环境。只是一想到渝州,心中就莫名地焦躁。
一直到那天,景正卿无意中听到景睿跟苏夫人的对话。
原来景老夫人的寿辰将到,而老夫人不知为何,最近有些精神不好,寝食难安,只是时常默默落泪。
景睿说了这段,便道:“眼看大寿将到了,母亲偏这样,可真叫人担心。却不知究竟为何?请了大夫,母亲却不愿意看,多求她几次,却说我们烦,又说我们不孝顺,处处不顺她的眼……却不知我们哪里竟做得不对?”
苏夫人想了会儿,说道:“我看,倒不是你们做得不对,你忘了老太太在三年前也有过一段时候这样儿?”
景睿吃了一惊:“啊……你的意思难道是说……”
苏夫人道:“当时母亲不也是如此?胃口不振,晚上也睡不着,还不肯让大夫看,最后……”
景睿道:“最后还是我写了信,请如雪上京来给母亲拜寿……果真母亲就不药而愈。”
苏夫人默默点头:“老太太恐怕不是身子有病,而是心病,她是想念妹妹了,只可惜……”
景睿大为头疼,却又十分焦心:“如何是好?上回可以叫妹妹来相处一段儿时候,此番妹妹却……”说到景如雪,不由地落了几滴泪,又道:“母亲千万别忧思成疾……不然的话……”
苏夫人也叹了数声,只好安抚景睿。
两夫妻面面相对之时,外头景正卿却进来,见了礼,便道:“母亲,父亲,卿儿方才在外头听你们说话,姑姑虽然不在了,为什么不叫表妹上京来?表妹现如今像是也不小了,祖母看了,一定喜欢。”
景睿听了,有些为难,说道:“这个……却是不成的。”
苏夫人也说道:“卿儿,你有所不知,你那姑父,脾气古怪,是绝不会容你表妹离开他的。”
景正卿道:“可以叫姑父陪着表妹来,横竖让祖母跟表妹团聚就好了,其他的可以商量……姑父脾气再怪,也不至于不近人情的,何况姑姑才去,若是说祖母想念表妹,忧思成疾……姑父大概也会不忍心吧……”
苏夫人很惊讶,没想到他竟说的如此有调理:“卿儿……”自他落水后,苏夫人很担心,生怕一个好孩子变得呆呆地,没想到竟想出他们大人都没想到的法儿。
景睿跟卫凌有心结,自然不肯轻易赞同,便道:“卿儿说的有理,只不过,我跟卫凌……”
苏夫人很赞赏景正卿的建议,且是儿子主动提出的,自要鼓励。
苏夫人当下便劝景睿道:“罢了,都是陈年往事,该放下便放下,何况为了老太太的身子着想,你就对他低一低头又何妨?不过是为了个‘孝’字罢了。”
母子两人一说,景睿才终于放低身段,主动写信给卫凌。
而自从那天起,景正卿便日盼夜盼,在景睿终于收到卫凌回信说要携女上京之时,整个人欢喜的一整天都怔怔呆呆地。
景正卿知道自己前生行差踏错,最初是操之过急,导致明媚以后始终都对他有心结,因此自从打算再相见开始,景正卿就一直在想自己该以何种面目面对明媚。
是该冲上去问她是否也是以往的她,并且坦诚自己亦是过去的那个自己,还是……
他思来想去,从满地乱窜的云起身上受到启发:不管明媚是不是那个明媚,总而言之今生他是绝对不会放手,但如何才能让她接受并且喜欢上自己才是最主要的,而他看着云起,望着他天真烂漫地模样,忽地想到……
当初两个初次相遇的时候,明媚对他也是很有好感的,只是在此之后才有了成见,倘若一切从头……
因此景正卿便打定主意,不管如何,务必要先把自己伪装到是个十一岁的孩子,而不是那个曾做了许多错事,到最后都没办法儿挽回的十九岁的景正卿!
只是,不管他做了多少准备都好,在初次见到那六岁明媚的时候,望着她亮晶晶的眼睛,那双熟悉的眼睛,仿佛能通过他的眼睛看到他的心底里去。
景正卿一下儿就慌了,甚至有一种想要拔腿而逃的冲动。
他明明一直就期盼渴望着跟她相见,但是却想不到相见竟是这样的“难”。
他唯有一直都低着头,不敢跟她对视,生怕自己会忍不住冲过去抱住她。
那样,吓倒的不仅会是她,还会有在场的所有人,而且好不容易得来的挽回一切的机会,也会随之烟消云散。
景正卿当然不会奢望明媚也会如他一样渴望着跟自己相见……
因此他只好苦苦地扮演着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时不时地在明媚面前流露出自己孩子气的一面儿,让她放下所有的戒心,并且……一点一点地喜欢他。
从云府回来之后,景正卿乖乖地留在房内,开始抄写诗文,免得给景睿抽查起来,又不知有什么惩罚。
一直到了黄昏近晚上,丫鬟来叫他去太太那边吃饭,景正卿顶着脸上伤痕,自不便露面,便说道:“我今儿跟父亲说了不出门,你便去跟母亲说我要看书,就在屋内吃罢了。”
丫鬟看着他脸上还没有完全消退的痕迹,抿嘴一笑,果真便去回报了。
没想到就在吃了饭之后,外头有人说道:“呀,姑老爷来了。”
景正卿一怔,正在猜卫凌怎会来,这功夫,外面卫凌已经带了明媚进来。
刹那间四目相对,景正卿望着那双极亮的眼睛,强逼自己移开目光看向卫凌:“姑父怎么来了?快请坐。”
卫凌拉着明媚到了桌子边儿上,便道:“我带着明媚来给老太太见礼,听闻你被你父亲禁足了,索性就过来看看……”见丫鬟出外了,便打量景正卿脸上:“还疼吗?”
景正卿忙摇头:“姑父放心,全没事儿的。”
卫凌轻轻拍拍他的肩,转头看向桌上,望见他写得那些字,眉头一挑,便走过去,看了几张,却见字迹挺拔俊逸,不由暗赞:“卿儿的字极好!竟没有稚嫩生涩之意。”
明媚在旁一听,就冷笑:“这是自然了……”
景正卿脸上微微发红,心中却喜滋滋地:能听她冷嘲热讽,比完全不理他自要好的多。
然而他方才一边想着事儿一边写字,未免没有十分地掩饰笔迹,写得的确不像是个十一岁孩子才有的……
景正卿知道卫凌是个精细的人,生怕给他看出破绽,便忙跑到桌边上,忙着把些字纸收起来,腼腆说道:“让姑父见笑了,一团儿乱。”
正好丫鬟奉茶进来,景正卿便道:“姑父喝茶。”
明媚见他十分地殷勤,又撅了撅嘴。
卫凌落座,端了茶杯喝了口,越看景正卿越觉得这小子很可爱,只是自个儿的女儿有些太……卫凌便扫向明媚,道:“明媚,来的时候爹爹跟你说什么来着?”
明媚呆了呆,卫凌见她不动,就道:“快过去!”
明媚回头看了一眼卫凌,不肯挪步。
卫凌一挑下巴,向着景正卿示意,明媚回头又看景正卿,却见他站在旁边,有些茫然似的。
明媚盯着他,心中嘿嘿,便走到景正卿身边儿,看了看他的脸,伸手过去,轻轻贴上他的脸颊。
景正卿吓了一跳,还以为她又要打过来,谁知明媚只是把手贴上,且轻声问道:“正卿哥哥,你的伤好点儿了吗?”
景正卿很惊讶,连卫凌也有些吃惊,心里却又有点欣慰:明媚还是很懂事的。
景正卿侧目,明媚的手捏着他的脸颊,用力:“父亲让我向你道歉,正卿哥哥,我是一时冲动,现在我知错了,你可不要怪我哦。”
景正卿的嘴都给扯得歪了,却还忍着痛不做声。
卫凌起初还笑眯眯听着,越看越觉得不对,发现不妥后气急,便起身:“明媚!”
卫凌围着景正卿,将他的脸看了又看,见那雪雪的脸蛋儿,又被拧的一片红。
卫凌气急了,把明媚捉了,在她 上就打了一巴掌:“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明媚吃痛,一惊之下就觉得气愤,忽然间对上景正卿望过来的眼神,——那眼神有些奇异。
明媚怔了怔,忽然像是明白他的心意:她其实已经十四岁了,却还给父亲打 ……
明媚又惊又气,最后却转为羞:“爹爹!”
卫凌见她总不听话,且当着景正卿的面儿,便又连连打了两巴掌:“说,你错了不曾?”
明媚脸上通红,却又不肯认输。
景正卿在旁,觉得她又羞又恼地样子着实可爱无比,看了会儿后才忙过来拦着卫凌:“姑父,你别打妹妹!”
明媚气地嚷道:“你还假惺惺地?都是因为你!”
卫凌一听,手上重了几分,又打下来:他原先不过是做样子给景正卿看,二来也是吓唬吓唬明媚,没想到竟没吓住她,因此这一下儿却真用了几分力道。
明媚“哎哟”一声,这才觉出有些疼来,想求饶,又不肯,想哭,又有些难为情,眼角却情不自禁地已有泪花闪烁。
景正卿忙抱住卫凌的手:“姑父,你要打就打我吧!饶了妹妹!”
明媚动了动嘴唇,到底没有骂出声来:好女不吃眼前亏。
卫凌还要再说几句,外头却有人来,道:“姑老爷在这儿么?二老爷有请呢。”
166、相问
卫凌一听,也不好就再训斥明媚,那外头派来的丫鬟进来禀明了,卫凌看看明媚,便要带她一块儿去,景正卿却道:“姑父,不如让妹妹留在这里……让我陪着妹妹,姑父待会再回来领她就是了。”
明媚听了,就斜睨他。
卫凌一怔,心中却知景正卿说得有理,景睿叫他去必然是有事,且多半是为了他留京的事儿,带着明媚却是不便的。
景睿便看明媚,试探着说道:“明媚,你留下跟你表哥相处会儿,可好?”
明媚瞪着景正卿看了会儿,才慢吞吞地说道:“好啊。”
卫凌本还有点儿不放心的,听她答应了,略觉安心,便说道:“既然如此,你便留在这里,等我跟你舅舅说完了话再回来领你。”
说着,又把明媚拉开,低声叮嘱:“不许再胡闹了!不然爹爹就不疼你了!”
明媚撇了撇嘴,却没有辩驳,只嘀咕说道:“爹爹怎么不担心只留下我,若是打起来,我会打不过他呢?”
卫凌忍着笑:“你表哥会跟你动手么?若是他肯,上回也不至于给你欺负的那样儿了,你给我好端端地,向你表哥赔个不是,不许再闹!”
卫凌说罢,便放心离开,屋内一时只剩下了明媚跟景正卿。
景正卿喜不自禁,脚下挪动,便凑到明媚身边:“明媚。”
明媚瞪向他,景正卿看着她可爱的样子,终究忍不住,张开双臂将她抱住,在她额头上狠狠亲了口。
明媚见他又故态萌生,顿时挥拳打过去。
景正卿忙叫道:“你打哪里都使得,只是别打脸了,给姑父看到,又要生你的气。”
明媚手势一停,觉得他说的有理,可是听来又似不是那个味道,手势停了停:“那你别动手动脚的!不然……我就专门打脸!看你以后怎么见人!”
景正卿抱紧了她,深深一嗅才将她放开,满心畅快:“我只是太欢喜了,并没有别的意思。”
明媚哼了声,推开他,又瞪他一眼,爬上椅子,手托腮出神。
景正卿把椅子拉到她旁边,才也上去坐了,就看明媚:“妹妹你在想什么?”
明媚目光转动看向他,瞧来不过是六岁女孩儿的脸,却是一副心事重重地严肃模样。
景正卿不由微笑,却忘了自己在明媚眼中,不过也是个雪白的糯米团子而已。
明媚瞅着景正卿脸上的几道伤痕,若不是“相认”了,还真的无法相信这个就是先前认得的那位。
明媚想了会儿,问道:“你说,我们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景正卿一怔,想了想,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
明媚问道:“那么,你可记得,先前在王府里究竟发生什么了?”
景正卿一听,脸色顿时变了,那段往事是他最不想回顾的经历,此刻听明媚问起来,顿时就觉得心里隐隐地难受,这具身体明明是好的,可一想起那些来,心头就像是遭受重创,有种旧伤复发之感。
“我……”景正卿迟疑着,皱起眉,垂眸说:“我忘了。”
明媚看着他躲闪的眼神:“你说谎。”
景正卿扭过头去不看她,显然是默认了。
明媚凝视着他的双眼,说道:“你不会无缘无故地跟我一样了,这其中必然有个原因,你把之后发生的事告诉我,想想看发生了什么,或许会找到理由。”
景正卿咬了咬牙,道:“发生了什么何必问我,你自己不是最清楚?”
景正卿说着,就转回头来看向明媚,眼睛居然是红红地。
明媚心头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这一刻,忽然才明白了景正卿避而不谈的心情。
——他们其实都是一样,对那段最惨烈的过往留着心结,不肯触碰,不肯回想,就算知道已经是过去,却仍然心有余悸,就像是留在心头的伤疤,只要一碰,就会是皮开肉绽的惨痛。
明媚垂眸,隔了会儿,才说道:“是么?那我最后那样,归根结底,不也是被你害得?”
若非最初他对她抱有异样心思,一步步算计,明媚未尝会落得那样田地。
景正卿张了张口,却又叹了声,低低道:“我知道你对我有心结,故而才不敢向你承认我也在……然而听到你说的那些话,实在忍不住……才……”
明媚不听,皱眉道:“不管你怎么都好,过去的却无法改变了。——你还不跟我说,究竟发生了什么?”
景正卿仍旧不愿说,便转开头去。
明媚跳下椅子:“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可跟你说的了,我走便是。”
景正卿忙拉住她:“妹妹!”
明媚回头,景正卿对上她的双眸,终于道:“你别走……既然、既然你想知道,那么我说就是了。”
明媚这才又回来,虽然面儿上淡然,心里却也暗暗紧张。
景正卿咬了咬唇,神色几度变换,先大声把丫鬟叫来,吩咐道:“去门外守着,若有人来就大声通报。”
丫鬟们答应,便自离开。
室内烛光摇曳,两个金童玉女似地对坐着,脸色却都是异样地凝重,这情形任是谁看见都会觉得极为诡异。
景正卿终于开口说道:“当时,我跟父亲在外头等候王爷出面,可是我一直心慌意乱,总觉得会有事发生……父亲一再叫我耐心……”
那夜,景正卿回眸,正看到天际一颗流星划过,灼灼 ,而后陨落不见。
不知为何,心跳的越发剧烈,就像是有什么事情会发生一样。
他的耳畔还有景睿的说话声,景睿死死地拉着景正卿的袖子,喃喃地叫他稍安勿躁,耐心等候端王出面仔细理论,然而景正卿却已经听不见那些絮絮叨叨的声响。
景正卿回头,望着王府内堂的方向,像是有什么在那里召唤着他一样,他迈步,往里而去。
身后的景睿还在叹息,一抬头的功夫,却只看到景正卿身着喜袍的影子,如风一样从眼前掠过,头也不回地往内堂去了。
那一道红影,竟带一丝凄凉决烈。
景睿惊怒交加,大叫一声,景正卿却置若罔闻,脚步丝毫不停,景睿刚要去追,另一侧却有人道:“王爷到!”
景正卿冲向内院,从刑部受伤之后,他常来王府,对王府自是轻车熟路,此刻虽不知明媚在何处,但就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只冲着端王的书房而去。
景正卿将到书房之时,却瞧见一道人影正缓缓地拐过走廊,他并没看清楚那人是谁,只记得那袍服的一摆,缎面儿上绣着粉白的花朵,在暗夜之中煞是刺眼。
且如此飘然而过,竟有些鬼魅气息,平添他心中无限不安。
景正卿来不及细细留意那人是谁,见书房无人把守,而房门却紧闭,便猛地推开。
他大步入内,却又蓦然住脚。
喜袍被风鼓动,从衣袖到袍摆都波浪似地往前鼓动,然后却又归于沉寂。
景正卿望着半卧地上的明媚,心跳仿佛也在那一刻停了。
他冲过去,将她抱入怀中,却见她双眸紧闭,唇角渗出一抹刺目的鲜红血迹。
景正卿抬手在她脸颊上抚过:“明媚?明媚?”一声声地唤,每一声都心悬半空,每一声都怀着希望。
就在他几乎心身都冰凉彻底之时,却望见明媚长睫微微颤动。
像是无边黑暗中见了一丝微光,景正卿大叫了声:“明媚!”
明媚微微睁开眼睛,长睫毛掩映之下的目光甚是迷离,大概是泪,遮着眼色。
她的唇动了动,像是说了句什么,景正卿却什么也没听到。
明媚定定地看了景正卿片刻,身子猛地一抽,嘴角的鲜血大量涌出,像是被剧痛重击了一样,明媚缩起身子,莹白的手握住他的衣襟,死死一握。
景正卿望着她痛苦的神情,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颤抖着大叫,泪水纷纷落下,一直到她重闭了双眸,紧握着他衣襟的手撒开,跌在地毯上,玉镯滑到手背上,散发着诡异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