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右护法大喝一声:“你们愣着做什么?”

方才的一系列变故,全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此刻,巫师们纷纷醒过神来,高台周围刹那间腾起无数黑袍巫师,远远望去,仿佛一群蝙蝠。

他们之中,有的去对付凌凤箫,有的则去牵制住越若鹤。

不仅如此,那些方才注意到他和凌凤箫在一起的巫师,将目光望向了自己。

林疏取出冰弦琴,右手按在琴弦上,浑身绷紧,随时准备应付他们暴起发难。

眼看越若鹤被十几个元婴巫师缠住,不可能逃脱,右护法立刻往高台奔来。

而凌凤箫一时半会儿也不能杀死同是渡劫期的左护法,立时丢下他,转瞬之间来到高台下,捞起林疏,朝越若鹤的方向去。

无愧刀的刀气所到之处,可谓所向披靡,无论金丹元婴,不知有多少巫师被拦腰斩断,扑通坠地。

巫师们不敢近身,只用能巫蛊法术,或吹笛,或布迷雾来干扰他们。

林疏手指按在琴弦上,铮铮连弹,使自己与凌凤箫能够维持清醒。

凌凤箫一到,越若鹤立时从巫师们的联手攻击中脱身,道:“你们是——”

“废话少说。”凌凤箫冷冷道。

越若鹤点了点头。

林疏心想,现下凌凤箫有易容,他有面纱,也难怪越若鹤认不出。

下一刻,林疏被凌凤箫带着,和越若鹤一起,运起轻身功法迅速往南边去。

他们都把灵力催发到了极致,林疏耳边风声呼啸,转头往回望。

右护法在为左护法疗伤。

疗伤过程并不长,似乎只是注入了精纯的巫力。

然后——左护法被斩断的两臂,从创口处生出森森的白骨来。

下一刻,他们向这边追来!

凌凤箫停下了。

越若鹤不解其意,也停下了。

凌凤箫放开林疏,将血毒样本塞进他手里,对越若鹤道:“我殿后,带她走。”

林疏道:“你——”

只来得及说了一个“你”字,便被凌凤箫打断:“五日后,黑市会和。”

说罢凌凤箫看着越若鹤:“还愣着做什么!”

越若鹤咬了咬牙,带起林疏,飞快向南边奔逃。

林疏:“!!!”

他猝不及防就被拉走,只来得及回头望凌凤箫。

凌凤箫对他遥遥点了点头,随后转过身去,面对着正在飞速靠近的左护法与右护法。

此处是荒野,天地之间苍苍茫茫,只见一袭红衣持刀而立,如同一点朱砂般的血,刺破了远山与天际。

越若鹤的速度快极了,转瞬之间,景物呼啸远去,雾气渐远渐深浓,半柱香时间后,竟连那一点红影都被吞没不见了。

林疏望着凌凤箫消失的方向,整个人几乎怔住了,微微睁大了眼睛。

两个大护法,都是渡劫期,实力仅次于北夏大巫。

哪里还有无数的金丹与元婴的巫师,还有数之不尽的诡谲巫术,像蝗虫一样。

凌凤箫甚至已经把血毒交给了他。

为防不测么?

不测......

他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甲刺痛了手心。

越若鹤道:“姑娘,照这个速度,我们可以逃出。”

没错,可以逃出。

有凌凤箫牵制住那两个护法,越若鹤的速度又这样快,他们追不上。

明明已经逃出生天,可他此时却呼吸困难,手脚冰凉,甚至微微颤抖。

他听见自己说:“停下。”

越若鹤:“姑娘?”

“越若鹤,停下。”

这次,他用的是自己本来的声音,并且一边说,一边摘下了面纱。

越若鹤停在空中,愕然望着他:“林......”

林疏将那个装着血毒样本的小瓶放进越若鹤手中:“你直接回学宫,把它交给术院。”

越若鹤道:“你要过去?不可能——你疯了?”

林疏拿出了聚灵丹,打开瓶塞。

起先是吃一颗,然后是三颗,最后将那些丹药倒在手心,大口大口地吞了下去。

他被噎了一下,然后拼命咽了下去。

四肢百骸泛起剧烈的痛楚,几乎要让人失去意识,但与此同时,也涌起绵延无尽、生生不息的,熟悉的灵力。

林疏收起冰弦琴,拿出折竹剑,望着越若鹤。

越若鹤望着他,收起血毒,嘴唇动了几下,但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出,代之以一个点头。

这动作的意思是,放心。

林疏也对他点了点头。

下一刻,越若鹤的身影凭空消失,如同一阵风刮去了南边的方向。

林疏深呼吸几下,运起剑阁心法。

清流漱石,大浪淘沙,一切混沌随着心法运转被冲刷而去,五识五感五内,一片冷静清明。

天地之间一切声响,立刻一清二楚,眼前所见所有景物,逐渐分毫毕现。

远处,向北二百里,灵力正在疯狂地爆发、碰撞、席卷。

凌凤箫现在的实力是渡劫期。

北夏有两个渡劫期。

其实,也不算什么。

林疏握紧折竹冰凉的剑鞘,心想,我也是渡劫。

第108章 结发

林疏把灵力注入折竹中。

这把绝世宝剑,因了他没有灵力, 藏于匣中久矣, 今日得饮灵力, 发出清越剑鸣。

而他的灵力也在折竹剑中运转无碍——折竹剑仿佛是专为剑阁的灵力打造一般,拿在手中,就仿佛成为了身体的一部分。

他运气剑阁的轻身功法“踏雪”, 向北飞掠而去。

尸体, 落了一地。

紫黑色的血, 也泼了一地。

但他的目光只是匆匆掠过,看向战局中央那个红影。

无愧刀挡住了右护法的银锏,凌凤箫凌空跃起,红衣飞荡,顶着右护法沉重的压力向左上横劈,刀气中煞气满溢, 与左护法的法术相撞, 在半空中激荡出强横的灵力涟漪,旁边的巫师被这凝实的灵力冲击, 险些没有站住。

光是余波就已经如此激烈, 可想而知,中央的凌凤箫, 承受着多么大的压力!

右护法的右胸上被捅了一道口子,犹自滴着血, 但却如同毫无察觉一般, 狞笑一声, 另一只手挥动银锏,向凌凤箫的腰间撞去!

他使双锏,势大力沉,又灵活,凌凤箫却只有一把刀,来不及回守。

林疏看见凌凤箫的眼睛。

黑白分明的,冷漠又肃杀,静到了极点,即使是这样的生死关头也不见丝毫惶恐慌张。

凌凤箫折转身形,向右侧身,然而左护法的法术又至,将其牢牢牵制住!

凌凤箫避无可避,似乎只能生受这一击。

而生受这一击后,必定身受重伤,束手就擒。

左护法的嘴角也挂上了一丝狰狞冷笑。

旁边有巫师叫道:“护法威武!”

正当此时——

天地之间,“叮”一声轻轻脆响。

林疏用余光看见周围巫师俱睁大了眼睛。

折竹剑的剑尖,对上了银锏的锏身。

仍是那一招起手式——月出寒山,中宫直进,直直刺入战局的中心!

右护法手腕巨震!

趁着这一刻的停顿,林疏再出一剑,寒凉凛冽的剑气绞碎左护法的法术咒杀,然后揽住凌凤箫的腰,向后飘然一退。

他看见左右护法的四双眼睛戒备地盯着自己,似乎试图判断这个突然回来之人的实力。

林疏没有管他们,带着凌凤箫落地。

凌凤箫用手背抹掉嘴角的鲜血,望着他,笑了笑。

林疏问:“你还好么。”

凌凤箫道:“还好。”

对了一下目光后,他们便没有再说话,凌凤箫咳了几下,闭了闭眼睛,趁着这短暂的僵持之机调整方才乱掉的吐息。

林疏则向前一步,挡在凌凤箫身前。

他并指在折竹剑晶莹锋利的剑鞘上横抹,一寸一寸激发出剑意来。

剑阁的剑,有三种境界。

剑技,剑气,剑意!

只见折竹的剑身上似有霜气浮动,剑身周围似乎凝聚出一股无形,却锋利无匹的力量!

三尺剑,如冰雪。

林疏忽然想起上辈子,老头问:“你手里的是什么?”

他说:“剑。”

“不是剑。”老头道:“是你的命!是你自己!”

林疏抬眼看向左右护法。

不带有丝毫仇视或者审视,只是单纯地、很平淡地看。

这目光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但却显而易见地激怒了左右两位护法。

他们对视一眼,然后再次转向林疏。

只见右护法猛地闭眼,然后再睁开,双目转瞬之间涌上深浓的血色,整个人如同修罗。

他大喝一声,双锏相击,朝这边弹射而来,周身带起深红色血雾,仿佛一道血色长虹。

而左护法祭出一面幡状法器,刹那间,天地间风云色变,万鬼呼啸。

这片天地顷刻之间化为死地。

这等强横的力量,其它巫师们无用武之处,只在一旁交头接耳。

林疏此时耳聪目明,明明白白地听见他们道:“两位护法的成名绝技,必不可能被破!”

成名绝技?

林疏不闪不避,挥剑向前。

一式“北斗阑干”,剑意轰然冲破剑身,一往而前。

右护法的攻势中,似乎有开天辟地的亘古荒芜之气,左护法的法术召唤万鬼齐出,似乎已经贯通幽冥,确实都非等闲之辈。

然而,剑阁功法,诛魔、破邪,克的就是这种法术!

只听铮然一声巨响,天地都寂。

林疏诚然被巨大的反冲力震得右臂发麻,呼吸一顿,右护法的锏上,却已经出现寸寸裂痕!

与此同时,凌凤箫已经飞身上前,无愧刀直指左护法的咽喉!

战局扭转,从开始的凌凤箫被左右夹击,变成了现在的持平之势。

方才还说着“成名绝技”云云的北夏巫师,一下子全部变成被掐住喉咙的鸡,安静无声。

右护法一击不中,暴喝一声,周身气势暴涨!

林疏收剑回防,挡住右护法雷霆一击,然后一步踏出,引动剑诀。

清冷剑光璀璨却锋利,丝毫不逊于右护法的浑厚修为!

林疏知道,自己的境界并不低,所缺乏的是正面对敌的经验,因此在招式的应对上还有所不足,但幸好剑阁功法专克邪魔,因此又扳回一局,能与右护法持平。

反观凌凤箫那边,就是略占上风。

但他知道,不能这样下去!

聚灵丹是有时效的!

凌凤箫的“涅槃生息”法门,同样也维持不了多长时间!

他们必须速战速决。

对战的间隙里,两人对视一眼。

下一刻,凌凤箫再出刀!

那刀去势看似极慢,实则极快,看似如同秋日一片落叶一样飘忽,实则使人无法避开!

就如同秋风一起,万物飘零,不可悖逆。

这一招,林疏见过。

但局面不等人,他收回目光,反手出剑,抬剑尖,平递剑身,动作流畅无比,角度明明平平无奇,其中意蕴却不可思议。

正是《长相思》第一式,空谷忘返!

右护法的节奏,明显被这一招打乱了。

林疏没有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荡剑向右。

第二式,不见天河!

这一剑所向披靡,硬生生砍中了右护法的肩头!

右护法伤上加伤,提出一口血来,被逼退了好几步。

林疏这下知道,右护法固然有强横卓绝的修为,却没有《长相思》这样绝世无双的功法!

再看凌凤箫那边,亦是如此。

他轻轻舒了一口气,心想,按照现在的势头,两人确实有可能在功力消退之前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然而,下一刻,右护法抬头望天,大笑一声。

他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把灰白骨笛,放在唇边。

“大巫亲手制成,赐我的保命圣器,竟被你们逼出!”右护法狞笑一下,道:“黄泉路上好走!”

说罢,他猛地吹动骨笛!

一声尖锐至极的声音,仿佛响在神魂中!

林疏的脑袋猛地一痛,眼前发黑。

然后,他看见,随着刺耳至极的笛声,天地间出现一个巨大的血色囚笼,其中的力量随笛声缓缓流动,森寒无比,将他牢牢锁住,难以动弹。

笛声愈高愈尖锐,牢笼愈缩愈小。

牢笼之上,弥漫着使人心悸的死气。

——一件法器,尚能如此,这便是传说中的大巫么?

而右护法吹奏得愈来愈专注,似乎被这笛子摄去全部精魄,牢笼也愈来愈近,仿佛下一刻就会将他们活活吞噬。

然而——就是现在!

林疏猛的全力挣开束缚,往右护法的方向踏出一步!

一步足矣。

他的右手,按住了右护法的胸膛。

两指之间,有一个黑色的尖端,下一刻,消失无踪。

而全神贯注吹奏笛子的右护法猛地睁开双眼,笛声戛然而止。

牢笼消失,林疏收手,后退。

右护法单手按在胸膛上,浑身剧颤,发出一声惨烈至极的叫声。

那是寂灭针,青冥魔君的发明,林疏有三根。

一旦入体,经脉尽废,与常人无异。

也只有方才那刻,右护法专心使用圣器,无法防守,才让林疏有了机会。

下一刻,他与凌凤箫同时暴起,意在呆立原地的左护法!

右护法已废,无人可以分担压力,这一战,毫无悬念。

百十回合过后,折竹剑震碎了左护法的法器,无愧刀洞穿了左护法的胸膛。

左护法的身躯,轰然倒地!

林疏看着面前的其它巫师们。

凌凤箫也看,一边看,一边撕下一片红绸,慢条斯理地擦着刀。

这个肢体动作的含义很明显,愿死者,来领死。

没有人愿意来领死,故而没有人顽抗。

巫师们彼此对视,片刻过后,落荒而逃!

——左右护法都折在了这里,他们怎么能有可能取胜?

等到最后一个巫师的身影消失在北边,林疏与凌凤箫对视一眼。

没有说什么,他们即刻运起功法,向南飞掠而去!

逃!

趁着还是渡劫期,逃得越远越好!

北夏不止有左右护法,城中还有别的高手,乃至——大巫!

一旦大巫追上,后果不堪设想!

风声在耳畔呼呼刮过,也不知赶了几百或是上千里的路,背后的北方,一股强悍卓绝的力量,激荡而出!

下一刻,林疏忽然被抽干了所有灵力,直直往下坠去!

聚灵丹的时效过了。

凌凤箫接住他:“你怎么样?”

疼。

原来的疼已经让人几乎失去意识,现在的疼更要强烈百倍。

聚灵丹对身体损伤巨大,这话果然不假。

林疏闭上眼,手不自觉地抓紧凌凤箫的衣襟,浑身上下所有的经脉都仿佛在被铁刀刮砍,冷汗涔涔,整个人都在颤抖。

他意识已经接近模糊,只知道自己被凌凤箫紧紧抱住,又往前了一段路。

然后,凌凤箫停了下来,道:“我的功力也没了。”

林疏知道,涅槃生息法门用出后,至少有七天的时间不能动用丝毫灵力。

所以说,他们现在已经是两个废人了。

而方才感应到的那股强绝的力量,显然是大巫出关,已经在往南来。紧接着,想必是大巫震怒,追查他们的行踪,然后北夏铁骑开始搜索——

他们现在还在北夏境内,此时又相当于凡人之躯,不难被抓到。

怎么办?

他听到凌凤箫道:“我们先换装束。”

林疏点了点头,闭上眼睛。

他被放置在了一个什么地方。一阵衣料的声响过后,又被人重新抱起来,脱下了外袍,披了一件什么。

他睁开眼睛,却发现眼前的一切已经模糊不清,只有大片大片的色块。

凌凤箫那边,是一片黑,自己身上是一片大红。

看不清脸,只觉得凌凤箫比往常高了一些。

实在太疼,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听到凌凤箫的声音。

似乎不是女孩子的声音,他茫然想,莫非大小姐又干脆扮成了男人么?

幻荡山上扮成表哥,梦境里又用萧韶这个壳子,也真是钟爱男装。

——而他到今天,看到大小姐用与萧韶别无二致的刀法才反应过来。

疼。

捱不过去的疼。

有人握住了他的手,林疏死死回握住。

再然后,他听见刀刃削断头发的声音。

自己的一缕头发也被削下。

他被抱住,脱力地倚在凌凤箫身上。

他剧烈耳鸣,听得不甚清楚,依稀听见:“你我不知能否生还南夏,恰你现下穿了红衣,如同嫁服,我亦不再遮掩,用真实面目。”

“今日...与你结发为契,此生也算了无遗憾,你愿意么?”

林疏脑中一片混沌,只听进去一句“结发”,茫然地点了点头。

他现在痛得马上要一命呜呼,到了黄泉路上,也算是一个结过亲的鬼了。

下一刻,他被打横抱起来。

抱起自己的那双手臂,似乎十分结实而可靠,另有那声音轻轻道:“不疼了,乖。我在。”

林疏应了一声,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

他鼻端嗅到水汽,还有淡淡的梅花香,精神终于放松了一刻,又想到大小姐素日的可靠,终于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109章 桃花源

林疏在做梦。

梦里,他盘腿坐在剑阁大殿的中央。

殿外下着雪, 北风呼啸。

他闭着眼, 练心法。

有物混成, 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 周行不殆。

灵力从四肢百骸生出, 随大周天在体内运转不息。

很凉的灵力, 连带着整个人都空空茫茫,不知今夕何夕。

他一时之间有些恍惚,觉得这种感觉,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恍惚间,他听见有人喊自己,在很遥远的某个地方。

似乎是喊的名字, 有个疏字。

林疏艰难地想, 该醒了。

可是他浑身上下沉重无力,总是睁不开眼睛, 应当是被魇住了。

林疏尝试动了动手指, 然后一点一点找回身体的知觉,最后终于睁开了眼睛。

眼前, 一片黑暗。

林疏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还是黑的,和没有睁开前一模一样。

他伸手, 覆在自己的眼睛上。

眼珠还在。

瞎了?

他心下一片犹疑迷茫, 又用力眨了一下眼睛。

还是不行。

正在这时候, 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