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手稳而有力,只是有些凉。

林疏没有过敏症状,因此猜测这是凌凤箫。

只不过猜不出这人又披了哪一张皮罢了。

“你经络尽碎,眼上有瘀血,要静养。”一个男声淡淡道。

这声音乍听之下,很飘渺,高华冷淡,像天上的孤月。

他觉得很耳熟,仔细一想,是萧韶。

他放松了些,回握住萧韶的手。

排行榜的第一,果然非大小姐莫属。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萧韶从排行榜消失了——因为大小姐去闭关了。

但是......总觉得很不对。

早在知道表哥是大小姐假扮之后,他就意识到了此人演技的高超,此时牵着手,他想着自己和另一个男人这么亲密接触,觉得有点不对。

但是,他们之间的接触还不止于此。

自己被萧韶扶起来,靠在这人胸前,被半抱住。

萧韶道:“喝药。”

林疏点了点头。

萧韶身上有种很淡、很冷的香。

与大小姐身上的熏香不同,这香若有若无,像是踏雪寻梅,久觅而不得,飘渺的冰雪冷气中,夜风遥遥递来极淡的梅花香。

下一刻,有勺子轻轻抵住了他的嘴唇。

林疏顺从张嘴,咽下去药汤。

苦中带着甜味,似乎是特意加了糖,因而并不难喝。

喝罢,林疏问:“我们在哪?”

话音未落,就听见门响,一道爽朗淳朴的、似乎上了年纪的女声道:“萧相公,你娘子醒啦?”

萧韶道:“醒了。”

“醒了就好!”那女声道,“我去杀只鸡,给小娘子炖汤补身!”

林疏想了想,想起自己现在还在女装,而凌凤箫换成了男装,所以——就成了萧韶的娘子?

好吧,虽然倒换了一下,但也没差。

只听萧韶道:“多谢大娘。”

“没事儿,你们小两口可怜见的,遭了这么大的难!”那大娘叹了一口气,“我先去了,你可得好生照料。”

萧韶道:“自然。”

这大娘的口音很奇怪,不像南夏,也不像北夏。

待她走了,萧韶才向林疏说清了来龙去脉。

他们在一个村子里。

说是村子,其实也不是。

昨日,林疏昏倒,不省人事,萧韶带他继续往北。

那处是无人的旷野,高山连绵,枯木瑟瑟,不见人烟,只一条小溪,不知从哪里发源。

萧韶缘溪而行,看见了溪边的梅花。

那时,梅花开放,极其盛美。

萧韶意识到了蹊跷。

梅花不该在这时候开放——至少要等到一二月中,天气回暖,冰消雪融,才能看见。

他便查探周围情况,觉得此处比别处要暖一些。

再探,发现溪中之水竟然微微发黄,有硫磺的气息。

萧韶立刻意识到此处有蹊跷,便一路往溪水的源头去,愈往上游,梅花愈盛,没寻到溪流的源头,却发现在一处极其隐蔽的山岰内,溪水汇入了一股温泉。

因了温泉,这里环境宜人,他打算在此停一会儿,给林疏治伤。

林疏出了冷汗,附在衣服上,想必非常不适,恰好山壁上有枯藤,他便去折藤枝,打算生火。

——不料山壁之中,枯藤掩映之下,竟有一条深长的狭缝,其中有风。

两人逃避北夏追捕,自然越隐蔽越好——萧韶便抱着林疏,走入狭缝之中。

然后,愈走愈远,愈走愈深,居然看见了前方隐隐约约的光。

——然后,豁然开朗。

便来到了一处与世隔绝的村庄。

村庄处于群山环抱之中,四面皆是直插云霄的峭壁,上方又被倾斜的山体挡住,故而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即使是天上,都难以看见它的存在。

村庄中有村民,见外人来,惊讶询问。

原来,此处在二百年前,一次极其剧烈的地动中,山体滑落,彻底堵住了往外面去的通路。

村民也没什么所谓,安居此处,自给自足,甚至免于赋税重压,衣食无忧,怡然自乐。两百年来,渐渐打消了出去的念头。

因着不与外界接触,此处的人们都极为淳朴,萧韶隐藏了身份,说他们是路上遇到劫匪的落难夫妻,走投无路,竟意外发现了此处。

村民纷纷帮忙,收拾出了一间干净房屋,又询问外面情况。

萧韶道外面情况不好,随时会有战乱。

村民纷纷庆幸自己住在这里,可免于战乱饥馑。

林疏听着,想到了初中学过的一篇课文。

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

正是《桃花源记》。

而这个与世隔绝的村庄,正像一个活生生的桃花源。

桃花源隐蔽到了极点,两百年来都无外人发现,安全无比——萧韶说,他昨夜去了外面,抹去脚印等踪迹,再将入口又做了一番掩饰,确保不会被人找到。

林疏放松下来。

萧韶抱着他,问:“还疼么?”

疼。

还是疼。

但是比昏过去之前已经好了许多,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了。

林疏说了一声“还好”。

此时此刻,他靠在萧韶身上,听见外面的鸡叫声,厨房里柴禾燃烧的噼啪声,远方传来的女人和孩子的说话声,觉得很宁静。

这座桃花源想必也果真像那座传说中的桃花源一样安宁。

萧韶搂紧他。

林疏觉得这个胸膛有点硬。

并不是硌人的硬,而是不像女孩子那么软,反而很结实。

虽然知道大小姐的胸口是平板,但是也太过平坦。

因着什么都看不见,萧韶还是男装状态,他反而胆子大了些,试探着把手附在萧韶左边胸口上,按了按。

并不软。

一点都不软。

仅有的弹性,是因为有一层肌肉。

脂肪与肌肉的区别,林疏还是认得出来的。

林疏:“?”

这几乎就是一个毫无破绽的、男人的身体了。

大小姐这么敬业的吗?

然后,他感到手下的胸膛震动一下。

萧韶笑道:“你在做什么?”

声音很低,传进耳朵里,仿佛有东西在挠,林疏几乎要打一个激灵。

他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撤回手。

萧韶顺了顺他的头发,将一个东西放进他的手中,道:“这个给你。”

是一个很轻的锦囊,不是修仙人常用的芥子锦囊,而是一个普通的锦囊,但锦囊表面的刺绣、花纹,光是摸着,就知道比寻常的芥子锦囊精致百倍。

林疏问:“这是什么?”

萧韶道:“头发。”

结发,在这里,是一个很庄重的仪式。

说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林疏觉得自己的手心有点发烫。

就听萧韶道:“我们在此处修养,待到都恢复修为便回南夏。你经脉尽碎,恐怕需要......双修。”

双修,提到这个,林疏就很是紧张。

而且......

他道:“我看不见。”

“无妨。”萧韶在他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

真的无妨么?

林疏非常地怀疑。

但他向来十分听话,既然说了无妨,那就当做是无妨吧。

他便没有再说话,握着锦囊,感觉自己很热,还有点呼吸困难。

而且......

萧韶这个壳子,实在也太过逼真。

他无时无刻不觉得,自己是在被一个男人抱着。

大小姐素日里已经足够果决霸道,不容置疑,此时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他感觉自己被萧韶支配,除了被乖乖抱着之外,动弹都不想动弹一下。

萧韶继续道:“凌凤箫是人间皮囊,凌霄是易容顶替。我常想,何日能以真容与你相见,未曾想今日便是了。”

林疏:“?”

林疏:“???”

他道:“你在......说什么?”

萧韶道:“说萧韶。”

林疏:“萧韶,怎么了?”

萧韶这次轻轻亲了一下他的耳廓,道:“是我。”

“我知道......”林疏的声音僵硬且颤抖:“凌凤箫呢?”

“我以凌凤箫之身行走江湖,有真言咒在身,无法再说更多。”萧韶的声音也多了一丝迟疑:“此事,你我不是心照不宣么?”

“不是......”林疏的声音已经开始飘忽:“你...是男人?”

他听到萧韶的声音也有些飘忽:“不然?你怎会和一个女孩子订下娃娃亲?”

林疏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窒息而亡:“我不和女孩子订娃娃亲,难道要和男人订?”

萧韶道:“你和男人定亲,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么?”

林疏的脑袋空白了。

半晌,他艰难吐字道:“你的意思是......我是女孩子?”

他感到萧韶沉默了。

下一刻,他脖子处忽然十分不舒服,剧烈地咳了起来。

萧韶一下下顺着他的背,声音有点紧张:“怎么了?”

林疏边咳,边感觉有熟悉的热流游走在肩颈和脸上,和吃下幻容丹时的感觉类似。

他按着自己的脖子,感觉一个凸起逐渐冒了出来。

当初吃下幻容丹后,因为要女装,他把自己的喉结往里按了按,那东西原本就不是非常明显,按进去便一点都看不出来了。

现在又恢复原状,大约是幻容丹的药效过去了。

林疏放开按着脖颈的手,有气无力道:“幻容丹的药效过了。”

下一刻,他感到萧韶的动作停住了。

房间中,令人窒息的寂静。

一时之间,林疏竟然不知道该心疼自己,还是心疼萧韶。

他绝望地从萧韶怀里出来,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

萧韶没有阻拦他。

一声门响,那位大娘进来了。

“哎,这是怎么啦?吵架了?刚才我往窗户里瞧,不是还在又亲又抱的吗?”大娘的嗓门十分大:“萧相公,这就是你的不对啦!娘子才刚醒,怎么就跟她置气了呢?”

一阵脚步声,大娘走近,强行拨开林疏的被子,把他的左手拉出来,另一只手拉过来了萧韶的右手,把两只手放在一起:“为了小事发脾气,回头想想又何必!少年夫妻,哪有什么气好生的?来,到底怎么啦?说给大娘听听!”

没有,没有什么可生气的。

我只是做了个梦。

我现在该醒了。

让我醒。

第110章 表面夫妻

大娘的语气殷切至极:“说给大娘听听!”

林疏想,难道要说, 他发现自己的未婚妻是男人么?

这件事情, 简直不可思议到了极点。

但是, 仔细想想,那时与凌霄、凌凤箫的相处中,也有许多的破绽。

大小姐说过很多暗示性的话, 他都下意识地为大小姐找好了理由。

林疏想掐死当时的自己。

但是无论萧韶是不是有所暗示和铺垫, 林疏都被这个真相炸得两眼发黑。

凌凤箫是个男人!

他的未婚妻是个男人!

他们刚刚结了发, 还在讨论双修!

为什么会这样?

这是真实的吗?

这无论如何都不像是真实的。

林疏在被子里掐了自己一下,却感觉到了惊人的真实。

林疏:“......”

还有。

萧韶到底为什么会以为他是女孩子?

他在学宫里的时候,既没有穿裙子,也没有画眉毛,到底哪里像女孩子了?

林疏想不通。

他还在两眼发黑,只听见萧韶回答大娘道:“一些琐事, 我会哄好。”

声音里, 强装冷静。

大娘满意道:“还算明白。娘子嘛,总是要多哄一哄的。”

萧韶道:“多谢大娘。”

“不必客气!”大娘爽朗道:“我给小娘子煮了姜糖水, 放在桌上了, 我去看锅,你可得记得喂糖水。”

萧韶道:“记得。”

大娘又把他们的手按在一起, 这才放心离开。

一声门响,大娘走了。

大娘走了, 恐怕就到了细细清算的时候。

林疏不知道该说什么, 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怎样一种复杂的心情。

真的是真实的么?

不过, 下一刻,他的心理就得到了平衡。

因为他听见萧韶道:“我不信。”

林疏道:“我也不信。”

萧韶问:“你怎么证明?”

这人不自证,反而要他来证明,林疏回道:“你也要证明。”

萧韶静了静,又道:“你却看不见。”

林疏艰难地组织了一下语言,道:“......我已经不相信眼见为实。”

大小姐呢?

那么漂亮的一个大小姐呢?

是假的?

他从被子璃出来,睁开眼睛,茫然地望着天花板——虽然暂时瞎了,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望不见。

然后,他感到了萧韶的靠近。

可气的是,他已经对这个人脱敏了,虽然内心十分拒绝,身体却没有产生任何反应。

萧韶微凉的手指压了压他的喉结,又捏了一下。

随后,林疏感到萧韶按了按自己的胸膛。

他像一个在沙滩上被晾干的咸鱼,一动不动,接受检查。

——再摸也没有用,和你一样平。

终于,萧韶停住了手。

他没有再往下,大约是知道,再往下也不能得到自己期望中的结果了。

然后,林疏听见他道:“你可以摸我。”

林疏心情复杂地再次确认了一下。

胸已经碰过了,摸索着往上,摸到了一个喉结,再往上,想摸一下下颌骨的时候,突然碰到了什么冰凉的金属东西——是面具,幻境中萧韶就带着这个。自己那时还想,幻境中,大家都改换了面貌,这人却多此一举,又戴了面具,是遮遮掩掩,不是个好东西,远不如磊落的大小姐。

确认完,林疏收回手。

然后,他听见萧韶道:“美人恩为何还能结果?”

林疏有气无力回道:“被你恐吓。”

他现在算是知道美人恩为什么长得如此艰难了!

——成日和两个男人待在一起,还能结出果来,也真是难为它。

想到美人恩,就想到灵株不能在芥子锦囊中久放,否则会有死亡的风险。

他便将种着美人恩的玉盆从锦囊中取出。

萧韶接过去,放在了桌上,淡淡道:“要熟了。”

他们原本想着临走前有机会的话,就还给萧瑄,不料事到临头,要走的时候,萧瑄去了台子上,不在他们身边,因而没有还成,只能先养着。

现在轮到林疏发问:“你......为何会以为我是女孩子?”

“你若不是女孩子,桃源君怎会将你许配给我?”萧韶道:“我母亲亦是这样说,故而我从小到大便知道自己有一个未婚妻。”

说完这句,他顿了顿,继续道:“我小时候,因为凤凰血的缘故,整日昏迷,对许多事情记得也不甚清楚,不记得桃源君形貌,却依稀记得,我那时似乎是见过你的。”

林疏:“?”

既然见过,那就该知道我是个男孩子。

没想到,萧韶下一句道:“你小时候穿着白裙子,还叫我等你。”

林疏道:“那大约不是我。”

“我们的婚书装在玉筒里,只有指定之人的血才能打开。”萧韶道,“你能打开玉筒,便不可能是别人。”

行吧。

难道小傻子小时候也女装过么?

“后来,我问母亲,母亲却说,桃源君来凤凰山庄的时候,并没有带着他的徒弟。”萧韶道:“果然是我病中的幻觉么。”

林疏道:“是。”

“你素日毫无表情,难道不是易容所致?”

林疏道:“我一向是这样。”

“你向来乖巧,被我抱来抱去,并不像一个男孩子。”

林疏想了想,道:“我......随遇而安。”

气氛一时非常尴尬。

半晌,林疏怕萧韶被气死,问:“你......还好么?”

下一刻,他听见萧韶的声音:“那我的盈盈呢?”

盈盈?

林疏正在想盈盈是什么,就听萧韶问:“还没有出生,便没了?”

林疏想,原来是女儿,这人终于给女儿起好了名字。

但是,已经不可能有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生女儿这种功能。

萧韶按在他胸口上的手动了动,抓住他胸口的衣料:“你把我的盈盈弄到哪里去了?”

萧韶约莫是精神已经不正常了。

也是,林疏觉得自己的精神现在也有些不正常。

他道:“你也弄没了我的盈盈。”

气氛一时间非常尴尬。

尴尬被大娘,和一阵鸡汤的香气打破。

“好啊!”一声重重的放碗声后,响起了大娘气势汹汹的声音:“我道是什么事让你俩置气,还想,为何小娘子年纪不大,身体就如此虚弱,原来是小产了孩子!萧相公,掉了孩子,你娘子已经足够伤心,你却还在这里质问,这个夫君当得可不大称职!”

林疏:“......”

大娘听走了他们后半段的对话,产生了一些奇怪的误解。

热心的大娘,委实是世上最难对付的人。

此情此景,即使知道大娘搞错了什么,也只能装乖认怂。

果然,萧韶道:“我一时失控。”

“失控?今天失,明天失,日子还要不要过了?”光是听着声音,林疏就能想象出大娘横眉竖目的样子。

这件事情,不是萧韶一个人的过错,林疏尝试去承担大娘的一部分怒火,道:“是我不能生。”

“嗨呀!年纪轻轻,怎么会有不能生的道理?”大娘道。

不,年纪轻轻,就是有不能生的道理。

“闺女啊,你安心住下,大娘天天给你煮糖水,熬老母鸡汤,过不了几天,身体就养好啦!”跟他说话的时候,大娘的语气就非常慈祥和蔼:“说不定不等你们养好伤回外面,就又怀了一个啦!”

安慰完林疏,又立马回过头去批评萧韶:“要是再对娘子不好,大娘绝不会饶了你!”

萧韶道:“是。”

不知为什么,林疏有点想笑。

不料,大娘下一句又指向了他:“闺女啊,你素日里葵水准么?”

林疏为了符合自己生不出来的这个状态,道:“不准。”

“那就有点麻烦,”大娘道:“不过咱们村有几百年的偏方,大娘给你熬药,准能调好!”

林疏:“……”

他听见一声极轻的笑。